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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辯論和我》2006/4/7
要熟識的朋友描述我,保證五句話之內會出現「很會講話」這類的形容。假如沒有,那就是不了解我。
形容歸形容,有沒有具體事蹟?
有。說出來挺光采的。
我在官校一年級參加辯論社。海軍官校第一次獲得「南區大專院校辯論比賽」冠軍,自我參加那屆開始。官校四年,同性質的比賽總共舉行過六次(某些年度救國團經費充裕,一年舉辦兩次),其中一次限定只准新人參加,我因而當了裁判,其餘以選手身分總共參賽過五次。這五次海軍官校獲得四次冠軍,唯一鎩羽的那次,只輸了一場比賽,輸的關鍵就在我──質詢的時候想標新立異,拿了粉筆在黑板上一陣塗寫計算,沒想到居然算錯了,自己也坦白地搔了搔腦袋瓜,喃喃說了句:「怎麼算錯了?」惹得現場一陣哄堂大笑。
換句話說,只要我沒失常,海軍官校就是冠軍。
當然,能贏不全是因為我。正好那幾年官校出了幾位辯論高手,例如黎錚、劉友豪、馬萬傑、鹿中貴、蔡報民、梅瑞南、張競……,講到辯論場上的英勇事蹟,這些老辯友都可以興致昂然地說上一、兩個小時。
不過,有一點他們全說不過我。
南區大專院校辯論比賽每次約有二十多個學校參賽,各校選派五名選手;在這一百多名的選手之中,每次只頒發三至五名「個人獎」。我參賽五次,除了因為「露一手」而凸槌的那次,每次都獲得個人獎。
不要小看個人獎。大學四年能拿四個辯論比賽個人獎的,不要說是海軍官校,全台灣都屈指可數。
為了證明所言不虛,我東翻西翻找出當年得到的三個獎牌。缺的那個,不知在搬家時塞到哪兒去了。
除了辯論,學校裡面的演講我也參加過幾次。可惜我的嗓音沙啞,音質有點像鴨子,光聽聲音不想內容,只會讓人皺眉頭,不是個演講的材料。雖然從沒得過冠軍,但因為名氣大,每次還可以得個第二或第三名。
從這些事蹟來看,我算得上「很會講話」吧?
可能網友會猜:你大概從小就好講話、會講話。
假如你真有這種想法,我要毫不客氣地糾正你:大錯特錯!
我第一次參加演講比賽在國中二年級,當時代表大溪國中參加桃園縣的國中演講比賽。
今生第一次「公開演講」,竟然就代表學校,猜得到原因是什麼嗎?
這問題我問過「命令」我參賽的訓導主任呂理中(他後來選上大溪鎮鎮長),答案很簡單:學校國語講得標準的學生沒幾個。
這回答讓我啞口無言。大溪國中以本省籍學生為主,大部分同學講話都帶了點台語腔。我壓根不會講台語,自然講得一口標準的國語。
怎麼推都推不掉,我只好狠狠背下演講稿,自認為背了個滾瓜爛熟。比賽那天雄心勃勃到了會場,二十六個學校我抽到第二十六號──最後一個上台,心中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再看其他參賽選手清一色都是女生,每個人的聲音都是婉轉嘹亮,當場就令我這個「鴨嗓子」如坐針氈。等到女生們一個一個講完,輪到我這個男生最後上台,發現一大廳的目光全集中在我身上;最混蛋的是,不知道哪個學校去了一隊啦啦隊,全是女生,集中坐在一區,見我一個靦腆的男生上台,有人對我微笑,有人對我眨眼,讓我腦海頓時一片空白。那背得滾瓜爛熟的稿子,只記得開頭三、五句,之後就呆呆地看著大家,大家也尬尷地瞧著我。
真是刻骨銘心的一刻!到今天我都清楚地記得,尤其是那幾個逗我分神混蛋女學生的面孔。閉起眼,我幾乎就能看到觀眾「為我焦急」的神情。所幸我反應快,呆了幾秒便明白──不看稿,我一個字也說不出口。索性拿出講稿,把演講變成朗誦,越唸越快,巴不得立刻跳下講台。
那天,不要說是對我,對所有台灣人都是刻骨銘心。因為就在那天,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走出位於救國團的會場,踽踽獨行於前往車站的路途中,滿街的人潮,我卻感覺好孤獨,沿途看到聽到的,全是和退出聯合國有關的新聞。
個人和國家的羞辱,同時壓在我幼小的心靈,真是情何以堪!
不過,這次比賽的痛苦經驗和接下來那次相比,還不夠慘烈。
代表學校參加「縣級比賽」後沒多久,學校舉辦演講比賽。導師很民主,要全班投票選代表參加。我因為是「校級選手」,再怎麼謙讓,都獲得全班同學一致的支持。
不過,嘿嘿,這次我有經驗,學聰明了。不單把稿子背得滾瓜爛熟,比賽那天走上講台,二話不說就把講稿往桌上一放,邊講邊瞄講稿,可能忘掉演講內容嗎?
這次比賽在升旗台,室外,面對的是全校師生。我這個「校級選手」有了桌上的講稿壓陣,內心可說是篤定踏實,和前一次校外比賽的自信相比,直有天壤之別。講到一半,我沒忘記演講的時候要適時比個手勢,兩手才那麼一抬,就見一陣微風吹來。然後……,唉,又是刻骨銘心的一刻!只見全校師生,加上我,一千多個人的目光全隨著那張白色的講稿移動──從升旗台上一路移到台下。
可惡透頂的微風,真把講稿捲走也罷,偏偏就停在距離升旗台幾步的距離。
霎時之間全校鴉雀無聲,原本在講悄悄話的同學也全住口了,包含我這個該講話的「演講者」也變成了啞巴。大家全盯著我看,等著看我怎麼反應。
我的反應不僅快,勇氣也夠。一轉念就認清不撿回講稿,絕對講不完。因而顧不得所有師生訝異的目光,堂而皇之走下升旗台,撿回講稿再走回台上,繼續講。
計時的老師把馬錶放到一邊,不看了。除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計算時間,更重要的,他清楚我不可能得名──要講就隨你講吧。
前次比賽,陪同我前往的老師見我抽到最後一號籤,看到一半就說有事而先行離開。所以,現場不管如何丟人、如何出糗,沒人認得我;事後心一橫,也就過了。
這次在學校,全校師生誰不認識我這位二年一班的副班長、升降旗典禮的司儀?誰又記不得這件事後可以讓人笑破肚皮的糗事?之後,我對演講是敬而遠之。我寧可逃學、退學、轉學,甚至被開除,打死也不參加演講比賽。
直到進入官校,本來也不想加入辯論社,後來看辯論比賽有點像吵架,不必背稿──這是重點,只要站起來指責對手的錯誤,很適合我的脾氣,這才勉強加入。沒想到,竟然一炮而紅。等到適應辯論場上的公開演講,始有膽量參加傳統的演講比賽。也才發現,背得滾瓜爛熟的演講是最愚蠢的演講,因為從頭講到尾,滿腦子都在想下一句「稿子」是什麼?
直到今天,只要有演講的機會,不管到哪講、對誰講,我的講稿都只寫重點。優點是神態自然投入,缺點是偶爾會岔開話題,說出幾句自己事後都後悔的話。
講這段往事,是希望你能夠了解沒有人天生會做,或喜歡做什麼事;也不要從單一個角度或單一次經驗,去評斷一件事。也許張惠妹曾經痛恨唱歌,鈴木一郎討厭棒球,老虎伍茲對高爾夫視為畏途,直到他們換個角度切入,觀念才為之一變,成就不凡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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