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高中聯考》2008/8/15
是幸也是不幸,我這一生只參加過一次聯考──高中聯考。
聯考是多麼煩人的事!
沒人喜歡聯考。只參加過一次,當然是幸。
至於為什麼又是不幸,看下去你就會明白。
我個性好動、外向,從小就靜不下來;靜靜地坐在那兒讀書,對我根本就是一種懲罰。可想而知,文科是我的致命傷。所幸有點理科的天分,每次考試的名次還不至於太差。
說「太差」其實是客氣。偶爾理科的考題很難,所有同學幾乎全被考倒,我甚至會考個第一名。
理科天分發揮得最淋漓盡致的時候是國中,即使沒參加補習、考前不太看書,數學或物理偶爾也會考到全校第一高分。
雖然成績不錯,我心裡卻清楚自己不是讀書的料,因而從小抱定投考軍校的想法。
進入軍校以前我一直以為軍校學生不必讀書,每天不是摸刀玩槍,就是研究戰術戰法準備打仗。
至於投考軍校,縱然是海軍幼校(三軍幼校以海軍幼校最難考),對我而言也是易如反掌。
所以,高中聯考對我沒有絲毫壓力,國中三年我都是悠哉悠哉地過日子。直到聯招報名前夕,關心我的訓導主任把我找到辦公室,一番剖心懇談,希望我不要報名容易考的桃園聯招,而參加難度高的台北聯招,什麼「你是最有潛力的學生……、只有你能為校爭光……、可以改變自己的人生……」等迷湯一灌,灌得我雄心大發!
沒錯,我的確有十足的信心,即使距離聯考的時間只有一個多月,我相信只要努力,必會考上建國中學。
一旦考上建中,和進入海軍幼校相比,我未來的人生會產什麼樣的轉變呢?
用一個多月的時間來改變一生,那是多麼划算的投資!
這一轉念,我猛然大悟!
大部分的人在大部分的時候都是渾渾噩噩的,人生難得碰上幾次豁然醒悟。
那是我人生中一次重要的醒悟。
我答應訓導主任報考北聯,還特別獲得他的首肯,從第二天開始不必到學校(其實距離畢業典禮也沒幾天),日日待在家裡努力讀書。
我明白自己的個性,白天外面的誘惑太多,即便強迫自己待在屋裡,心也靜不下來,只好日日挑燈夜戰,一直讀到東方破曉,這才上床睡覺。
白天睡覺、晚上讀書,就是我逼迫自己讀書的方式。
剛開始的時候體力不濟,讀到半夜睏了,還特別打一盆冷水,把臉浸在冷水之中,硬是睜開雙眼──想睡的時候讓冷水浸濕雙眼,至少可以確保接下來半個小時睡不著。
如此這般,一夜浸泡十幾二十次,這才能撐到天亮。
如今回想起來才發現,我從小就是那種「不做則已,要做就想盡方法戮力達成」的個性。
接連拚了七、八天,居然把國中三年的課程全都複習了一遍。
我決心考研究所之前的二十五年歲月,大概就努力用功了這麼七、八天。
那時可真是信心十足──再拚下去,不單會考上建中,還必定高分上榜!
當年父親仍服務於軍旅(陸軍),一個月難得回家一、兩次。也就在那次父親休假回家的時候,我興高采烈地說自己報考北聯,以為會獲得他的讚許。
沒想到,父親劈頭便罵,什麼「你不自量力……、好高騖遠……、眼睛長在頭頂上……」。
我莫明其妙地愣了半天,反問父親:「你認為我能考上哪裡,你又希望我考上哪裡?」
父親說和你的哥哥一樣,能考上武陵高中(桃聯第一志願)就不錯了。
如今考進武陵高中,困難度近似建中。不像三十多年前,北聯最低錄取標準都高過武陵二、三十分。
我有信心能高分考上全國第一難考的建中,父親卻認為我能進入二流的武陵高中「就不錯了」──剎那間令我火冒三丈。
記得當時我手中拿著一本厚厚的社會科參考書,氣得站起來,狠狠地砸在地上,吼道:「我現在用腳趾頭考,也能考上武陵高中。」
父親也氣了,起身要打我。
我翻身奪門而出,從此恢復悠哉悠哉的生活,考前再也沒摸過一次書本。
到今天仍記得大考前一天到大圳游泳,幾個人站在高台上學泰山吼──在胸口拍幾下,邊拍邊「哦──」地吼叫,然後縱身躍入水中。
為了遠赴台北參加考試,當晚姊姊帶我去新莊,留我一個人借住在她同學的家裡。

相片一:建國中學
第二天一早,我自己坐公車前往北一女應考。
第一堂考國文,我說不出心裡有什麼感覺,拿筆的手卻在微微顫抖。
這一輩子,就這麼一次,考試的時候我的手在顫抖。
我停了停,心裡嘆了口氣,等到手不再顫抖,這才振筆直書。
由於打從心底認為自己不可能考上,我見招拆招──會就寫,不會就猜,毫不考慮,作文也是行雲流水胡扯一通,最後檢查也不檢查就交卷。
我是那整棟大樓第一個交卷的考生。鞋聲「咯咯」從二樓走下來(二樓以上是考場,一樓是家長休息區),轉過樓梯口,瞧見幾百雙家長的眼睛齊盯著我,嚇得兩腿一軟,差點沒從樓梯上滾下來。
我交卷太早,出來混了好半天,樓梯口才出現第二個考生。
每一個考生走下來,他的家人便圍過去,又是搧風,又是倒水,只有我是孤伶伶的一個人。
接下來幾堂我沒有任何壓力,反正全是見招拆招,也幾乎都是那一棟大樓第一個交卷的考生。
若問我考得怎麼樣?我只能說題目很難,答案都寫了,是對或錯,毫無把握。
若要我猜,我認為自己不可能考上。
第二天考完聯考,跟著人群來到西門町,到國賓戲院看了一場電影,隨便吃碗麵,這才意興闌珊地走向火車站。
經過南陽街,補習班正在販售高中聯考的標準答案卷。
我掏錢買了一份,邊坐火車邊看。
沒想到,我考運特別好,許多不確定的題目,居然給我猜對了。尤其是自然科有八道計算題,每題都很難,我沒有一題有把握,竟也全寫出了正確的答案。
概略算算,除去國文科的作文,我得到五百一十八分。
高中聯考總共考五科,分別是國文(滿分兩百,作文佔八十分)、自然(一百四十分)、社會(一百四十分)、數學(一百二十分),以及英文(一百分)。
以前一年的錄取標準來看,建中是五百八、九十分,師大附中五百六、七十分,成功高中五百四、五十分。
我不算作文就考了五百一十八分。即使作文只得到一半的分數,也可以穩穩地考上成功高中──這可能讓我大大吃了一驚!
回到家,我特別翻閱報紙,留意和台北聯招有關的新聞,其中一則大大鼓勵了我──「今年自然科考題非常難,某外縣市學校前往北聯赴試的十二位考生,考完自然科以後,其中十一位因為考得不夠理想而失聲痛哭。」
沒錯,自然科的考題的確非常難。像我這種理科高手都沒把握,更何況一般考生。
再看許多老師對那一年錄取分數的評估,都說標準必然下降,而預估的降幅是十到二十分。
至於作文,雖然我不喜歡讀書,但是吹牛的本事與生俱來,即使拿不到高分,也不會太低。若要我武斷地猜一下,我認為至少有五十分。
換言之,我應該考在五百六十八分以上。
如果那一年的錄取標準真的下降,保守估計,我至少會考上成功高中,至於師大附中應該是十拿九穩,若是運氣好,還可能是建國中學。
只要考上前三志願,不管是哪一所學校,我都不可能放棄。
那年頭沒有電腦,更沒網路,家中也沒電話,放榜除了親自到台北查
看聯招會公布的榜單,就是待在家中聽廣播。
我不可能前往台北,於是留在家裡,一個人躺在床上聽廣播。
答案公布的時候總是特別令人期待。
還沒播報錄取名單,廣播就先說最低錄取標準是四百八十六分──比前一年提高了近二十分,聽到這兒我心裡就涼了一半(那一年桃聯的考題遠比北聯容易,武陵高中的最低錄取分數是四百五十幾分,從這分數你應明白,那年頭北聯和桃聯的差異是如何巨大)。
北聯我只填了四個志願──建中、師大附中、成功高中,以及板橋高中。
不知為什麼,電台播報的順序沒有按照錄取成績的高低,而是隨機地從板中報起。
板中的最低錄取分數在五百二十分左右。無論我的作文成績多差,至少也會考上板中。
換言之,板中的錄取名單聽不到我的名字,就篤定考上北聯前三志願。
我心裡七上八下地聽著廣播,一個名字又一個名字,眼看板中的名單
已到了尾聲,沒想到(唉,人生就是有那麼多「沒想到」),最後倒數第三或第四個名字,居然就是我。
聽到自己名字的剎那,失望是免不了的,但也沒太難過。
反正我原來也不想讀高中。
後來收到成績單,我的總分是五百五十三。距離第三志願──成功高中,大約少了二十分。
我只好依從小的志願進入海軍幼校,從此,大半生的歲月投注在海軍的事業。

相片一:建國中學
很多很多年以後,我常常問自己,假如父親當年鼓勵我考北聯……,或是他什麼話也不說,只要別損我、譏諷我,接下來我繼續努力用功一個多月,我會考上哪一所高中呢?
只要多考二十分,我就不可能進入海軍幼校。
進入一般高中或海軍幼校,對我的人生會產生多麼巨大的影響?
換言之,父親當年的那幾句話……,也許是他完全不經心,脫口而出的話,徹徹底底改變了我的人生。
這個改變是好或壞?
進入海軍,幼校加上官校七年的時間,我從來沒有把讀書當成正事。
進入高中,而且是北聯前三志願,那種良好的讀書環境會不激發出我的物理天分?
越是年長,我心底隱藏的那份後悔就越強烈。
十多年前,某晚酒後失言,飯桌上我跟父親提到這件往事,語氣中難免有所抱怨。
聽完我的抱怨,父親眼簾下垂,用有點抱歉的口吻說:「就算你能考上建中,家中哪來的錢供你上學?」
講這句話的時候,父親的心裡一定很難過。
聽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裡更難過。
這個教訓讓我得到幾個感想。
首先,仇人很難傷害你。他罵你豬、罵你笨、罵你混帳、罵你無恥……,不管罵多麼下三濫的話,因為是仇人,你不會把這些話裝進心裡。
可是,你心愛的人、敬愛的人、景仰的人,一句很簡單的話卻可能產生強大的殺傷力。
切記,親人之間講話要小心,而越是親密的人,講話越是要小心。
其次,沒有人十全十美,我們也不應要求任何人十全十美。每個人都有說錯話的時候,不必因為他的一句話而耿耿於懷,更不應該為他的一句話而把自己的一生給賠進去。
第三,有些時候人們不會把話給說清楚。不說的原因很多,可能是他自覺慚愧、另有隱情,或是別有顧忌。沒有必要用嚴苛的態度去要求別人,尤其是自己最親近的人。
最後,人生有些事是無法後悔的,稍縱即逝,而且永遠不回頭。
我的高中聯考就是如此。
註:這件事讓我想起美國詩人佛羅斯特 (Robert Frost)的一首詩《未走之路》(The Road Not Taken),翻譯與原文如下:
未走之路
金色的樹林裡有兩條岔路
可惜我不能沿著兩條路行走;
我久久地站在那分岔的地方
遠遠望著其中一條路的盡頭;
直到它轉彎,消失在樹林深處。
然後我毅然踏上另一條路,
這條路也許更值得我嚮往,
因為它荒草叢生,人跡罕至;
不過說到它的冷清與荒涼,
兩條路幾乎是一模一樣。
那天早晨兩條路都鋪滿了落葉,
落葉上都沒有被踩踏的痕跡。
唉,我把第一條路留給未來!
但我知道人世間變幻無常,
我不知未來能否再回到那裡。
在某個地方,在很久很久以後,
我將會一邊嘆息一邊敘說:
曾有兩條小路在樹林中分手,
我選了一條人煙稀少的行走,
後來的結果一切都截然不同。
The Road Not Taken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yellow
wood,
And sorry I could not travel both
And be one traveler, long I stood
And looked down one as far as I
could
To where it bent in the
undergrowth;
Then took the other, as just as
fair,
And having perhaps the better
claim,
Because it was grassy and wanted
wear;
Though as for that the passing
there
Had worn them really about the
same,
And both that morning equally lay
In leaves no step had trodden
black.
Oh, I kept the first for another day!
Yet knowing how way leads on to
way,
I doubted if I should ever come
back.
I shall be telling this with a sigh
Somewhere ages and ages hence: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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