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來借個電話 春天一個下雨的午後,瑪麗亞.狄.拉魯茲.塞萬提斯一個人開車回巴塞隆納,租來的汽車在蒙內葛羅斯沙漠拋錨。她今年二十七歲,是個有思想又漂亮的墨西哥人,前幾年擔任音樂廳演奏家,還相當出名呢。她已嫁給一位在餘興餐廳表演的魔術師,這回到扎拉戈扎拜訪親戚,那天稍晚要回去和丈夫會合。拋錨後她在暴風雨中拚命向飛快駛過的轎車和卡車打信號求援,整整一個鐘頭後才有一輛破巴士的司機對她動了惻隱之心。但他提醒她車子不會開很遠。 瑪麗亞說,﹁沒關係,我只要找個電話就行了。﹂ 這倒是真的,她只要打電話通知丈夫自己七點以前到不了家。她在四月天穿著學生外套和海灘鞋,看起來活像落翅的小鳥,碰到這種倒楣事,心煩意亂,竟忘了帶汽車鑰匙。巴士司機旁邊坐著一個軍人模樣的女性,她遞給瑪麗亞一條毛巾和一條毯子,挪出一個位子給她。瑪麗亞擦掉滿身濕淋淋的雨水,裹上毯子,想點根煙,火柴卻濕了。同座的女人借個火給她,同時向她要一根還保持乾燥的香煙。兩個人抽著煙,瑪麗亞忍不住大吐苦水,為蓋過雨聲和巴士的喀啦聲,她提高了嗓門。 女人把食指放在唇邊,打斷她的話。 ﹁她們都睡著了,﹂她低聲說。 瑪麗亞回頭一看,車上坐滿年齡不確定、情況各異的女人,裹著跟她一樣的毯子正在睡覺。她們的安靜好像會傳染,瑪麗亞在座位上縮成一團,也伴著雨聲睡去。等她醒來,天已經黑了,暴風雨化為冷冰冰的毛毛雨。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一行人已經來到什麼鬼地方。鄰座的女人看來很警覺。 ﹁我們在什麼地方?﹂瑪麗亞問道。 ﹁到了!﹂女人回答說。 巴士開入一處鋪了石子的院落,裏面的建築陰森森的,在參天密樹中像是一座古老的修道院。在庭院一盞燈黯黯淡淡的照射下,車上乘客依稀可見,個個都坐著一動也不動。最後,軍人模樣的女子用托兒所那種原始的指令叫她們下車。她們都是年長的婦人,在庭院的幽光下動作顯得很遲鈍,看來就像夢中的形影。瑪麗亞最後下車,以為她們是修女,等她看到好幾個穿制服的女人在車門口接她們,把毛毯拉起來蓋住她們的頭免得淋濕,叫她們排成單排,不開口卻專斷地按節拍擊掌來指揮她們,她又不太敢確定了。瑪麗亞說聲再見,要把毛毯還給同座的女人,可是女人叫她用毛毯蓋頭走過院子,到門房再交還。 ﹁那邊有沒有電話?﹂瑪麗亞問。 女人說,﹁當然有,他們會告訴妳在什麼地方。﹂ 她再要一根香煙,瑪麗亞把濕濕的一包整個交給她。﹁半路上會乾的,﹂她說。女人在汽車的踏腳板上向她揮手告別,幾近吆喝地說了句﹁祝妳好運﹂。她來不及說別的話,巴士就開走了。 瑪麗亞拔腿奔向建築物門口。一個女舍監用力拍手想阻止她,攔她不住,只得大吼道,﹁停住,我說!﹂瑪麗亞披著毯子往外瞧,看見一雙冰冷的眸子,還看見那人用食指命令她排進隊伍。她乖乖照辦。進到大廳,她脫離隊伍,想問門房電話在什麼地方。一位女舍監輕輕拍她的肩膀,要她歸隊,用甜甜的聲音說: ﹁這邊走,美人兒,電話在這邊。﹂ 瑪麗亞跟其他女人一起走下幽暗的長廊,來到一處集體宿舍,女舍監收回毯子,開始指定床鋪。 另外一個在瑪麗亞看來比較有人情味、階級也較高的女舍監順著隊伍比對名單和新來的人緊身胸衣上縫線的紙名牌。她走到瑪麗亞面前,發覺她沒有配戴名牌,覺得很驚訝。 ﹁我只是來借個電話,﹂瑪麗亞告訴她。 她緊急說明自己的汽車在公路上拋錨。她丈夫專門在宴會上表演魔術,目前在巴塞隆納等她,因為他們午夜之前有三處表演要趕,她必須通知丈夫她來不及陪他同行了。現在已經快要七點鐘。 他十分鐘後就得出門,她真怕自己遲到會害他取消表演。女舍監似乎很注意聽。 ﹁妳叫什麼名字?﹂她問道。 瑪麗亞說出姓名,鬆了一口氣。女舍監翻閱名單好幾次,沒找到她的名字,驚惶地問另一位女舍監,對方沒說話,只是聳聳肩。 ﹁但我只是來借個電話,﹂瑪麗亞說。 ﹁沒問題,親親,﹂舍監說著,護送她上床,態度甜得露骨,一看就知道不是真心的。﹁只要妳乖,愛打給誰就可以打給誰。不過現在不行,明天再說。﹂ 這時候瑪麗亞腦中靈光一閃,她終於明白巴士上眾女人的動作為什麼像在水族館底了。其實她們是服了鎮定劑,而這座厚石牆、樓梯凍結的黑宫原來是女精神病患醫院。她心驚膽顫衝出宿舍,還沒走到大門口,一個穿著連身工裝褲的魁偉女舍監堵住她,用巨掌打了她一記,從後面鉗住她的手臂,把她壓在地板上動彈不得。瑪麗亞嚇得全身麻痺,側眼望著她。 她說,﹁看在老天爺份上,我憑母親的亡靈發誓,我只是來借個電話。﹂ 瑪麗亞一看對方的表情,知道再怎麼哀求也打動不了眼前穿工裝褲的瘋子︱︱此人因為力氣非凡而獲得﹁女力士﹂的封號,專門負責對付難纏的病患,曾有兩個住院病人被她那北極熊般常誤殺人的手臂勒死。第一個案子已確定是意外。第二次不太清楚,﹁女力士﹂受到申戒警告,說下一次再這樣就得接受徹底調查。傳說這名出身世家的不肖女已經在全西班牙的許多精神病院出過不少次可疑的意外了。 頭一天晚上,他們給瑪麗亞注射鎮定劑,讓她乖乖睡覺。天亮前她犯了煙癮醒來,發覺自己手腕和腳踝被綁在床鋪的金屬條上。她大吼大叫,可是沒有人來。早晨她丈夫在巴塞隆納四處找不到她的時候,她已憂懼攻心失去知覺,院方只得把她送到附設醫院。 她恢復知覺時,不知道已經過了多少時間。現在世界似乎成了愛的避風港。在她床邊,有個走路扁平足、笑容可掬的龍鍾老者熟練地做了兩個動作,讓她活過來。他就是療養院的院長。 瑪麗亞沒對他說什麼,甚至還沒打招呼,先要一根煙。他點了一根遞給她,還遞上將近全滿的一整包。瑪麗亞忍不住流下眼淚。 醫生用催眠的口吻說:﹁現在妳不妨哭個痛快。眼淚是最好的藥。﹂ 瑪麗亞毫不羞怯地吐露心聲,以前她跟臨時男友們作愛完後心靈空虛,也從來沒有這樣發洩過。醫生一面聽,一面用指頭撫摸她的頭髮,調整枕頭讓她呼吸順暢,以她從來想像不到的智慧與親切引導她走過心頭疑慮的迷宮。這是生平頭一次有男人全心全意聽她說話,瞭解她卻不指望跟她上床以為回報。漫長的一小時過後,她已吐盡了靈魂深處的苦水,她要求打電話給丈夫。 醫生威風凜凜站起來。﹁還不行,公主,﹂他空前溫柔地拍拍她的臉頰說,﹁一切要照順序來。﹂ 他在門口像主教般祝福她,要求她信任他,就此消失了。 那天下午瑪麗亞被收容進瘋人院,隨身附了病歷號碼和幾句有關她來自何處、身分是誰的淺顯說明。醫生在病歷卡邊緣親筆寫了評量的字句:情緒激擾。 不出瑪麗亞所料,她丈夫比三項表演預定出發的時間晚半個鐘頭才離開荷塔街的公寓住宅。將近兩年自由和諧的婚姻生活中,她頭一次晚歸,他以為是那個週末傾盆大雨肆虐全省的關係。出門前特地在門上釘了一張字條,說明他那天晚上的行程。 第一個宴會上,所有的小孩都穿袋鼠裝,因為沒有她當助手,他只好省略最拿手的﹁隱形魚﹂的節目。第二項表演在一位坐輪椅的九十三歲老太太家進行,老太太很得意最近三十年來她每次生日都請一位不同的魔術師為她慶生。他看瑪麗亞一直沒露面,非常擔心,結果連最簡單的魔術都無法專心表演。第三場是每天晚上都要在﹁大街﹂一家咖啡館表演的節目,他很不帶勁地表演給一群不相信魔術也就不相信自己眼睛的法國觀光客看。每一場表演完他都打電話回家,絕望地等瑪麗亞來接電話。到了最後一通電話,他忍不住擔心她出了問題。 回家的路上,他開著為公開表演而改裝的客貨兩用車,從葛萊西亞大道沿線的棕櫚樹看到春天的光彩,一想到這個城市少了瑪麗亞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心中湧起不祥的念頭,忍不住顫慄。等他看到紙條還釘在門上,最後的希望也落空了。他心裏好煩惱,連貓都忘了餵。 現在我寫這個故事,才想起我從來不知道他的真姓名,我們在巴塞隆納都只稱呼他的藝名:﹁魔術師撒坦諾﹂。他是個性情古怪、社交方面很不靈光的人,但是瑪麗亞具有他缺乏的圓滑和魅力,可以互補而有餘。是她牽著他的手,領他走過這個充滿奧秘的聚落︱︱這裏的男人作夢都不會想要在午夜打電話找自己的太太,撒坦諾剛來不久曾這麼做過,他寧願忘記那回的插曲。於是這一夜他只打電話到扎拉戈扎,有位睡眼惺忪的老奶奶一點也不驚慌地告訴他:瑪麗亞在午餐後就告辭了。他只在黎明時分睡了一個鐘頭;作了個亂糟糟的夢,夢見瑪麗亞身穿一件染血的破新娘禮服,他驚醒過來,確定這次她已永遠離他而去,任他去面對沒有她的廣大世界。 連他在內,五年來她已經拋棄了三個不同的男人。他們在墨西哥城認識,六個月之後,正當兩人在安祖爾區一個女傭的房間瘋狂作愛,快樂得死去活來之際,她卻離開了他。有一天早晨,經過一夜難以言詮的放蕩,瑪麗亞忽然走了。她的東西一樣也沒帶走,包括前一次婚姻留下的戒指,還留了一封信說她無法承受這種狂愛的折磨。她的第一任丈夫是個中學教員,她未成年就秘密嫁給他,過了兩年沒有愛的日子,終於把他甩掉,跟了另一個男人;撒坦諾以為她回去投奔這位前夫了。結果不對:她是回父母家,撒坦諾追蹤而至,不計一切代價要帶她回來。他的哀求毫無條件,還許下很多他不準備實踐的諾言,可是她的決心萬分堅定。她告訴他,﹁愛有短暫的愛和長遠的愛。﹂然後狠心地說,﹁這是短暫的愛﹂。她的剛硬逼得他認輸。沒想到他刻意遺忘了將近一年之後,萬聖節大清早回到孤零零獨居的房間,卻看見她在客廳的沙發上睡得正熟,頭戴橘子花的花冠,身穿處女新娘的薄紗長裙禮服。 瑪麗亞跟他說實話。她的新未婚夫是個沒有孩子、生活安定的鰥夫,他決心在天主教堂結下永世的姻緣,可是她打扮好在聖壇前白等半天,他卻沒有露面。她的父母決定照樣舉行接待會,她就陪他們玩。她跟巡迴演唱隊跳舞,唱歌,喝了太多酒,悔恨交加之下,半夜出門來找撒坦諾。 他不在家,可是她在兩人一向藏鑰匙的大廳花缽裏找到了鑰匙。現在換她無條件投降了。﹁這回能維持多久?﹂他問道。她引用維尼修斯.狄.墨拉亞斯的詩句說,﹁愛能持續多久,就永恆多久。﹂ 兩年後仍維持永恆。 瑪麗亞似乎成熟了。她放棄自己的女伶夢,在工作方面和床笫方面全心全意配合他。去年年底他們參加波皮革南的一個魔術師會議,回程第一次探訪巴塞隆納。他們好喜歡這兒,至今已搬來住了八個月,覺得跟這個城市很投緣,就在加泰隆尼亞人聚居的荷塔區買了一戶公寓,環境很吵,又沒有門房,可是空間容得下五個孩子還有餘。他們快樂如神仙。這個週末她租了一輛車去拜訪住在扎拉戈扎的親戚,答應星期一晚上七點回來;不料到了星期四清晨,還沒有消息。 下週週一,那輛出租車輛的保險公司打電話來找瑪麗亞。撒坦諾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到扎拉戈扎找她吧。﹂他掛斷電話。又過了一個禮拜,一位警官到他家報告說:汽車找到了,裏面的東西被偷竊一空,車子扔在通往卡迪茲的偏僻小路︱︱跟瑪麗亞棄車的地方相距九百公里。警官想問她對這件竊案還知道什麼進一步的細節。撒坦諾正在餵貓,他頭也不抬直截了當地說:警察不該浪費時間,因為他太太已經離開他,他不知道她去了哪裏,也不知道她是跟誰走的。他信誓旦旦,警官為自己的盤問感到不安,特地道歉。他們宣布就此結案。 其實復活節羅莎.雷加斯邀請他們到卡達魁斯駕船出遊時,撒坦諾就曾經懷疑瑪麗亞會再離開他。在佛朗哥主義初期魯夫們光顧的擁擠又骯髒的﹁濱海﹂酒吧裏,我們二十個人擠在一張只夠坐六個人的鐵皮餐桌旁。瑪麗亞抽完那天的第二包煙,火柴沒有了。一隻戴著羅馬銅手鐲的毛茸茸細膀子穿過餐檯邊熱鬧的人群,伸過來借個火給她。她說聲謝謝,連看都沒看她謝的人一眼,可是魔術師撒坦諾卻看到了︱︱那是一個骨瘦如柴、鬍子剃得很乾淨的青年,臉色白得像死人,後面留一條顏色很黑的馬尾巴,長及腰部。酒吧的玻璃窗只能勉強抵擋春季北風的怒嚎,他卻穿一件粗棉布做的街頭寬褲,足蹬一雙農夫的涼鞋。 他們直到晚秋才又在﹁巴塞隆尼塔﹂的一個海鮮吧再見到他,穿著同樣的素棉服裝,不再梳馬尾,改梳長辮子。他活像老朋友般和他們倆打招呼,看他吻瑪麗亞和瑪麗亞回吻他的樣子,撒坦諾懷疑他們倆曾秘密約會。過了幾天,他恰好看到瑪麗亞寫在家用地址簿上的一個新名字和電話號碼,如火中燒,一下子就猜到了那是誰。得知這位第三者的背景,更加深了他的猜疑:此人今年二十二歲,是富家的獨子,也是時髦的店鋪櫥窗裝潢師,因雙性戀和有償伺候已婚婦人小有名氣。可是撒坦諾忍著沒採取行動,到了瑪麗亞沒回家那夜,他開始每天打電話找他,從早上六點直到次日凌晨,起先每隔兩三個鐘頭打一次,後來只要走近電話就打。沒人接電話,撒坦諾的痛苦更深了。 第四天,一個來打掃的安達露西亞婦人拿起聽筒。她說,﹁先生走了,﹂說話含糊不清,簡直要把他逼瘋了。撒坦諾忍不住問瑪麗亞小姐在不在。 婦人告訴他,﹁沒有名叫瑪麗亞的人住這邊,先生是單身漢。﹂ 他說,﹁我知道。她不住那兒,但她有時候會來,對吧?﹂ 婦人惱火了。 ﹁你到底是誰?﹂ 撒坦諾把電話掛掉。他本來就不只懷疑而是肯定事有蹊蹺,婦人的否認似乎成了又一項證明。他失去了自制力。後來幾天他按照字母順序打電話給巴塞隆納的每一個熟人。沒有人能提供任何線索,但是每打一通電話他的不幸就加深幾分,生死不悔改的魯夫夜貓子之間,他吃醋暴怒的事早已人盡皆知,他們用各種讓他難堪的笑話作答。這時候他才體會到自己在這個美麗、瘋狂、深不可測的城市裏是多麼孤單,他在這邊是不可能快樂的。黎明他餵完貓之後,狠下心來不再哀痛欲絕,他決定把瑪麗亞忘掉。 過了兩個月,瑪麗亞還沒適應療養院的生活。她每天用粗木長桌上拴著的盤碟刀叉吃一點監獄的配糧,眼睛盯著陰森森的中古餐廳裏那幅佛朗哥元帥的版畫像,勉強活下去。起先她不肯參加長禱、讚頌、晚禱等禱告時間的例行公事,以及占據大部分時間的其他教儀。她拒絕在娛樂操場打球,有一群住院病人在工藝所做假花做得很勤,她不願參加。可是第三週以後,她開始漸漸融入這種修院隱居的生活。醫生們說,畢竟每一個病人開始都是一樣的,他們遲早會跟群體合而為一。 頭幾天一位女舍監以黃金價格販賣香煙,瑪麗亞把身上帶的一點錢花光以後,缺煙的痛苦又開始折磨她。於是她改抽某些病人從垃圾桶撿煙蒂加報紙捲成的香煙,勉強過過癮,此時抽煙的欲望已經跟她對電話的執著一樣強烈了。後來,她做假花賺個幾披索,勉強買到短暫的安慰。 夜晚的寂寞最難熬。很多病人也像她一樣,睜著眼躺在半黑暗中,什麼事都不敢做,因為守夜的女舍監在鏈條和掛鎖拴牢的重門邊也清醒著。有一天晚上,瑪麗亞實在悲不自勝,就用鄰床女人聽得見的聲音問: ﹁我們在什麼地方?﹂ 鄰床病人用莊嚴清晰的口吻道: ﹁在地獄裏。﹂ 另外一個遙遠的聲音響徹了宿舍,﹁他們說這是摩爾人的國度。這話一定不假,夏天有月亮的時候,可以聽見群狗吠海的聲音。﹂ 鍊條穿過門鎖的聲音像古式大帆船的錨吭吭響,門開了。無情的守衛像死寂中唯一的活人,開始從宿舍這頭走到宿舍那頭。瑪麗亞恐懼到極點,只有她知道原因。 打從來到療養院的頭一個禮拜,守夜的女舍監就提議瑪麗亞陪她睡守衛室。她用具體又實際的調調說:用愛情換香煙、換巧克力,要什麼就換什麼。女舍監顫抖說,﹁妳會擁有一切。妳會當女王。﹂瑪麗亞拒絕後,她就換一種手法,不時留些求愛的小字條在她枕頭下,在她長袍的口袋裏,在種種最意想不到的地方。那是令人心碎的急迫訊息,鐵石都會為之感動。在宿舍發生小插曲那夜,她看似承認挫敗已經一個多月了。 女舍監確定其他病人都睡著以後,就貼近瑪麗亞床邊,在她耳邊低訴各種情話,同時吻她的臉、她那嚇僵了的脖子、僵硬的手臂、疲憊的雙腿。她以為瑪麗亞全身麻痺不是因為恐懼而是願意順從,遂大膽更進一步。這時候瑪麗亞用手背打她,害她跌倒在隔壁床上,激動的病人騷亂四起,女舍監氣沖沖站起來。 她吼道,﹁妳這娼婦!我們要一起爛在這個地獄坑,直到妳瘋狂愛上我。﹂ 六月的第一個禮拜天,夏天毫無預兆就來了,望彌撒的時候,汗流浹背的病人開始脫下沒什麼線條的嗶嘰袍子,這時節需要採取緊急措施。瑪麗亞旁觀赤身露體的病人被女合監追著在走廊跑來跑去,像瞎眼的小雞,覺得有點好玩。混亂中她設法躲避亂拳,不知怎麼竟一個人來到一間空辦公室,裏面的電話鈴響個不停。瑪麗亞不加思索就去接電話,聽見遠方有個笑嘻嘻的聲音正在模仿電話公司的報時服務,自得其樂。 ﹁現在是四十五時九十二分一百零七秒。﹂ ﹁鬼扯,﹂瑪麗亞說。 她掛斷電話,覺得很有意思。她正要離開,突然想到她差一點放過這個獨特的機會。她撥了六個數字,好緊張好急促,幾乎不敢確定撥的是不是自己家的號碼。她靜靜等著,心跳得很快,聽見熱切又悲哀的熟悉鈴聲,一聲,兩聲,三聲,最後終於聽見她所愛的男人在沒有她存在的家裏傳來說話的聲音。 ﹁喂?﹂ 她等待哽在喉嚨裏的淚溶化。 ﹁寶貝,甜心,﹂她嘆息道。 她忍不住流下眼淚。電話那頭先是一陣短暫受驚的沉默,然後醋勁十足地脫口而出: ﹁淫婦!﹂ 他砰的一聲把聽筒掛斷了。 那天晚上在盛怒之下,瑪麗亞扯下餐廳的委員長版畫像,全力砸向通往花園的彩色玻璃窗,渾身是血撲倒在地板上。她的怒火未熄,女舍監們想阻止她,出手打她,她還用力反抗,後來看見﹁女力士﹂雙臂交疊站在門口瞪著她,瑪麗亞死心了。她們把她拖進暴烈病人專用的病房,用橡皮管放冰水來淋她,還在她腿上注射松節油。瑪麗亞腫得不能走路,她發覺自己必須不擇手段逃出這個地獄。下一個星期回到宿舍,她躡手躡腳走到守夜女舍監的房間去敲門。 瑪麗亞預先要求的代價,就是女舍監得傳個口訊給她丈夫。女舍監答應了,條件是兩人間的交易必須絕對保密。她用無情的食指指著她。 ﹁如果他們發現,你就死定了。﹂ 於是下一個星期六,魔術師撒坦諾開著準備慶祝瑪麗亞歸來的馬戲車,來到女子瘋人院。院長親自在整潔如軍艦的辦公室接見他,親切地報告其妻的病情。沒有人知道她來自什麼地方,怎麼來的,什麼時候來的,跟她入院有關的初始資料就是院長約談她之後記下來的正式入院許可。當天開始做的調查也找不出結論。總之,院長最關心的是撒坦諾怎麼會得知他太太的下落。撒坦諾掩護那個女舍監。 ﹁保險公司告訴我的。﹂他說。 院長點點頭,顯得很滿意。﹁我不知道保險公司怎麼會什麼事都查得出來,﹂他說。他看一看簡樸的書桌上放置的檔案,下了個結論: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病情非常嚴重。﹂ 如果魔術師撒坦諾保證願為太太著想,毫不質疑地遵從院長指示的行為準則,院長準備在各種必要的預防措施下授權他探望病人。尤其對待其妻的態度更要聽院長的,才能避免暴怒復發,目前她的暴怒已變得愈來愈頻繁,愈來愈危險了。 撒坦諾說,﹁奇怪。她向來是急性子,可是頗有自制力呀。﹂ 醫生擺出一個博學之士的姿態。他說,﹁有些行為會潛伏很多年,有一天終於爆發。大體說來,她恰好來到這兒是很幸運的,我們專治需要鐵腕的病患。﹂接著他警告他瑪麗亞對電話執著得古怪。 ﹁遷就她,﹂他說。 ﹁別擔心,醫生,﹂撒坦諾用愉快的口吻說。﹁那是我的專長。﹂ 會客室是牢房和懺悔室的綜合體,以前本是修道院的談話室。撒坦諾進門並沒有帶來他們倆預期的歡慶場面。瑪麗亞站在房間中央,靠近一張小茶几、兩把椅子和一個沒有插花的空花瓶。她穿著可悲的草莓色外套和一雙人家好心送給她的醜鞋子,顯然已準備離開這個地方。﹁女力士﹂站在角落裏,幾乎沒有露面,雙臂疊在胸前。瑪麗亞看見丈夫進來,一動也不動,臉上還有碎玻璃割破的傷痕,看不出喜怒哀樂。他們例行公事般互吻。 ﹁妳覺得怎麼樣?﹂他問她。 她說,﹁寶貝,很高興你終於來了。生不如死。﹂ 他們沒有時間坐下來。瑪麗亞淚如雨下,向丈夫傾訴修院生活的悲慘、女舍監的殘暴、伙食比狗吃的還不如、漫漫長夜恐懼得不敢閤眼。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這邊已過了多少天、多少個月或多少年,我只知道一天比一天糟,﹂她用力哀嘆道,﹁我想我再也不可能是原來的我了。﹂ 他用指尖撫摸她臉上最近的傷痕說,﹁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每星期六都會來。如果院長准許,我會更常來。妳看著吧,一切都會順順利利的。﹂ 她用一雙驚惶的眼睛望著他。撒坦諾設法施展魔術師的魅力。他以撒大謊那種天真的語氣把醫生的診斷化為比較甜蜜的版本說出來。最後他說,﹁也就是說,妳還需要再過幾天才能完全復原。﹂瑪麗亞終於明白了。 她目瞪口呆說,﹁看在老天爺份上,寶貝,你該不是也以為我瘋了吧!﹂ 他盡量裝笑說,﹁怎麼會!不過妳如果留在這邊一段時間,真的對每個人都好。當然啦,情況該改善一下。﹂ ﹁可是我已經跟你說過,我只是來打電話的!﹂瑪麗亞說。 對她這種可怕的執著,他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他看看﹁女力士﹂。她乘機指指手錶,表示會客時間結束了。瑪麗亞攔截到這個訊號,看看後面,發現﹁女力士﹂繃緊身子眼看要出擊了。於是她緊緊摟住丈夫的脖子,像真正的瘋女人一樣尖叫起來。他鼓起最大的愛心,耐心挣脫她的糾纏,把她留給﹁女力士﹂處置。﹁女力士﹂從後面躍上來,不給瑪麗亞反應的時間,就用左手鉗制她的雙臂,另一隻鐵臂勒住她的喉嚨,向魔術師撒坦諾狂吼: ﹁走啊!﹂ 撒坦諾嚇得奔逃而去。 可是下一個禮拜六他從震撼中復原,又帶著貓兒來到療養院,他把貓兒打扮得跟他一模一樣;穿里歐塔都的紅黃緊身褲,戴高頂禮帽,一件似乎是飛行用的迴旋斗篷。他開著馬戲車進入修院的院子,做了一場將近三小時的精采表演,病人在陽台上觀賞,雜亂無章地吆喝,不合時宜地鼓掌。大家都在場,只有瑪麗亞不但拒絕接見丈夫,甚至不肯從陽台上看他。撒坦諾的感情被刺傷了。 院長安慰他,﹁這是典型的反應。不久就會過去的。﹂ 可是一切並沒有過去。撒坦諾多次求見瑪麗亞不成,想盡辦法要她收下他寫的信,結果沒有用。她退還了四次,連拆都不拆,也不說出任何意見。撒坦諾死心了,但他還經常在門房辦公室留一點煙,也不知道有沒有傳到瑪麗亞手上,最後他終於接受現實,承認失敗。 此後就沒有人接到他的隻字片語,只知他再婚回祖國去了。離開巴塞隆納之前,他把餓得半死的貓送給一位臨時女友,那位少女還答應給瑪麗亞送香煙。但她也消失了。羅莎.雷加斯記得十二年前左右曾在科特英格士百貨公司看見她,頭髮剃光,身穿某東方教派的橘紅色長袍,還懷了身孕,挺個大肚子。她告訴羅莎:她曾經儘可能常送香煙去給瑪麗亞,還替她解決過事先沒料到的緊急狀況,有一天她發現醫院已像那個悲慘時代的悲慘回憶一般,被夷為平地,只剩一堆廢墟。她最後一次去的時候,瑪麗亞的神智似乎很清醒,稍嫌過胖,對於修院的平靜已甘之如飴。那天她把貓也帶給瑪麗亞,因為撒坦諾交給她買貓食的錢已經全用光了。 ︱︱一九七八年四月開始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