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雲


  常有些輪廓模糊的人臉,一些蒼白朦朧的平面,在黝黑的背景中浮凸出來,迫向我張醒著的眼瞳。許多離離索索的黯色構圖,在半透明的奇幻中重疊著向後延伸,形成光與影糾結的斑斕,在我的眉睫間晃動。一些玄思,一些零星的事件,一些記憶,一些由追溯產生的遠念,像一群風中的螢火,繞匝著那些奇異的人臉飛旋著,時而映亮那些或是或非的皺褶,眼、耳和眉。當人臉浮現時,我不得不閉起眼,試圖補捉它們固定的容貌,但那是徒然的;我探出玄思的手指,甫一觸及那些空幻的蒼白時,那些奇形的人臉就開始逃遁了,它們恍如一些流體,在黯色構圖上波閃著,不斷變形,直至它們隱遁到更深的黑裏。我無法真切的描摹出它們原有的形貌來,正如同一個人很難描摹出他已逝生命一樣。無論如何,這些奇異的人臉曾與我往昔生命共同存活過,成為我生命的襯景。如果我能夠逐一捕獲他們,將多變的蒼白鎖綴成環,放列在一串神祕的黯色構圖上,那麼,它們即將成為一面閃光的魔鏡,映出那段已經消逝時空中的自我來,足以供出我內在經驗世界的一部份;單就這一點,已構成補捉顯呈的意義了。

  請不必驚駭我之使用﹁鬼﹂︱︱這個可怕的字眼;雖然這些空幻的飄浮著的人臉全已離開人世了,但他們活過。在我所能記憶的時空裏面,他們賦予我本身存活的感覺,這感覺裏仍有著他們的生命。因此,在這本薄薄的﹁點鬼簿﹂兒裏︵芥川龍之介作品之題名︶我不敢妄圖像那個偉大的文學靈魂一樣,重新點活一個已逝的世界;我僅想以一些如烟的淡墨,描出半分生命流逝的哀傷︙︙

  一

  有棵香花樹長在後大院子裏,到夏天,從那些細碎的魚鱗狀的葉子下面,就會開出很多青白色的!像芒刺一般賁張著的花球;據說那棵樹是南洋種,在整個花季的夜晚,滿院子全溢著那種奇異的濃香。也許那樹的名字並不叫做香花樹罷,但奶奶總常那麼叫著它。

  香花樹長在老堂屋的簷前,樹頂兒圓圓的,一把撐開的羅傘似的,半罩著瓦脊,半覆著東牆;牆是青磚砌就的。牆面染著粒狀苔,使牆色陰黯如灰雲;每想起那棵香花樹,那種黯色的構圖上便浮出奶奶的臉來了。

  像許多人童年記憶裏的老祖母一樣,奶奶也是那樣一個龍鍾老婦,不過她手裏並不捏著又長又大的旱烟桿兒,卻總攢著一塊棉花和一支捻線錘罷了。遠在搖籃的日子裏,就認得那張臉的了;迷離中展開一角黃昏,一棵細長的牆頭草在斜陽的淡金色的光雨裏搖顫著,陽光是些微濛的碎屑,屑間又撒些淡淡的霞紅!搖籃是流水,那張臉就在流水上晃動著。總像是在笑著!那張臉上的皺紋有著可親的魔力。就算是沒笑也堆成笑的樣子。蝙蝠們在樹影間飛出來,嬉泳著頭頂上的天空!斜翅的影子搧落下許多光的波紋。殘陽照著她的臉。她臉上裝一幅暮意深沉的板畫,畫著蒼老的安寧。後來母親告訴過我!在那串日子裏,奶奶常對著搖籃說故事給我聽;而我儘管認真回想,卻也想不起甚麼來了;祇朦朧的感及那些由許多黃昏疊成的一個黃昏,蜜意的沉香在院子裏流漾著,雲在高高的晴空裏流漾著,陽光歇在香花樹的花球上,成許多奔迸的閃燦;奶奶唱著低低的,斷續的催眠曲,使身邊一切柔和的光景全都化成聲音,光的雨混和著聲音的雨,溫溫切切的灑落在我的眼瞳裏面。

  ﹁月亮芽兒一出樹頭高喲,

  我家寶︙寶要呀睡︙覺︙喲,

  哎喲︙哎︙喲︙瞌睡蟲兒,

  又上眉梢︙哎喲︙哎唷︙︙

  瞌睡蟲兒又上︙眉梢。﹂

  在催眠曲的流水上,那張臉祥和的引渡著我淌過一些春秋,但我是懵懂的,我很想在當時的光景中抓住甚麼,那些景物逐漸在增濃的暮色裏凝固了,變成琉璃般的夢,沉落到身後去了。祇有催眠曲確是那樣唱著的,到我五六歲的時刻,蜜意的歌還在我體內迴響著。

  後大院子裏的時光彷彿沒流淌過,香花樹還是香花樹,陰黯的高牆,還是陰黯的高牆!那世界靜靜開展在奶奶的皺褶上:一個暮年的人,在暮年的景物裏是守著欲暮的黃昏。但我卻早已離開搖籃,並能聽得懂奶奶的故事了。即使那樣,回溯中仍現著一份朦朧,有些感覺,多半帶些奇幻的意味,也許時空相隔太過於迢遙了罷,還是奶奶心裏的世界太荒緲了呢?香花樹的傍晚,奶奶總愛拖張小凳兒,靠著香花樹下的石鼓捻線;奶奶的月白褂子又寬又長,人坐下去,前襟的底襬一直垂到腳面上,石鼓面上放壺茶和蕉扇兒。甩西的太陽坐在西牆上,像隻又扁又紅的柿子,把牆影放在奶奶的腳旁邊。

  ﹁早霞陰,晚霞晴,明兒又是個大熱天。﹂奶奶望望西天的霞雲,唱著說著;她有很多言語,都帶著溫寂的謠歌般的韻味。這時候,總有一群小臉,精靈般的簇聚在她周圍,眼巴巴的等著她。奶奶並不看誰,專心一意的捻著線;蝙蝠們在空茫茫裏飛舞著。頭上的黃昏本像一汪水,經不得妖魔似的黑影兒一攪,渾渾濁濁的蒼黃全沉澱下來;再經奶奶捻線錘下的鉛墜子一旋,樹蔭牆角就有些兒離離的黑了。奶奶還是俯身的捻著線!彷彿要把她心裏的言語,慢慢的捶出來,要不然就不成故事似的。

  晚霞像把火,燒紅了整個院子。奶奶的黑影落在東牆上,很淡很淡的黑影子,四周裹著霞紅。捻線砣旋轉著,直到把一院子的景物全旋黑了。奶奶才肯歇手,換上芭蕉扇兒撲扇著她的前胸和後背。芭蕉扇的扇柄上垂著一綹紅絲線,線上結著大串方孔大銅錢;奶奶搖扇時!黑與聽得見叮叮的錢擊聲,彷彿那就是她開口的兆示。

  多半在那樣的夜晚,蒼茫在院子裏鋪展著,使香花樹圓反昇得很高,垂懸的迸射著的花球上還留著一絲半點的餘暈,落山的太陽光照著高天,把四面牆頭上那一塊方藍洗成淡色,若不是有幾粒早星在頭上吐刺,真會使人疑心頭上不是天,祇是一方空白。奶奶倚在沉鬱溫涼的背景上,癟著沒牙的嘴,吐絲樣的,吐出她內心光怪陸離的世界︱︱一些故事,傳言和質樸的謠歌︙︙和她浮動的白臉以及黯色的背景融和著流進我的心裏來。無數火螢兒隨風流舞過高牆,千點萬點綠火照著人;有許多飛倦了,落在香花樹的葉面上啜露,光尾明明滅滅的,像結了一樹珍珠。奶奶的聲音流著,夜也流著,常催眠般的把人從奇幻的感覺裏領進通入她的內心世界的幽門。

  夏夜的星空很繁密,覽佈成光燦的海,四邊黑黑的牆影剪出頭頂上那塊神奇的方天,有多少不知道名字的星朝人䀹眼呢?錢擊聲在奶奶撲扇時輕響著,抬眼望著天,就想起古銅錢方方的錢孔來,錢孔那邊的古老的日子,怕祇是奶奶知道罷?奶奶知道銀河,就唱出:

  ﹁銀河南北,早種蕎麥呀,哎嗨,

  銀河東西,早置寒衣呀,哎喲︙︙﹂

  徐徐緩緩的謠歌,有半分深沉的愛悅和半分難解的淒冥。奶奶順著銀河找,找著了織女星和牽牛郎,就講起七夕拋絨的故事,說是多情的鵲鳥會啣著彩絨飛到銀河去,替那對仙人按架起一道彩橋︙︙。奶奶講黃河,唱著問:﹁天上的銀河密如雨,地上的黃河水不清,黃河水那裏來?﹂一面自箇兒唱著答:﹁黃河水從天上來,天水地水本相通。有人說︱︱銀河的流水多明亮?為甚麼淌進黃河水變渾!有位老神仙答得好︱︱祇為人心多污穢,清水入地也變渾︙︙﹂奶奶的謠歌裏就有著些單純的故事,那些故事藉謠歌徐緩的拍子,哀感的音韻的配合,擴大了它的感染力,同一隻謠歌,奶奶祇消唱兩遍,我們就學會了。舞著手,晃著頭,用怯生生的嫩嗓子應和著,僅管我從沒看見過黃河,但我卻能從那樣原始淒荒的歌聲裏,摹想到﹁天地相通,萬水同源﹂的境界,並且建立了﹁天清地濁的觀念﹂︱︱由於奶奶堅認黃河的水是人心污穢染渾的。

  另有些謠歌本是諺語,奶奶卻也用來唱著,黃昏時聽見香花樹上有隻喜鵲兒叫了,奶奶就教唱說:﹁喜鵲兒來,喜鵲兒來;早報喜,晚報財,中前晌後報客來;﹂唱完了,喜鵲兒還不飛走,奶奶搖著頭,又唱:﹁三喜鵲兒尾巴長呀,娶了媳婦忘記娘;﹂有些謠歌更短些,奶奶用它當作一隻故事的開頭,有回奶奶講起灶王爺,就很自然的唱出:

  ﹁灶王老爺本姓張呀,

  娶個老婆郭丁香︙︙﹂

  一兩句歌聲,引出一段好淒涼的遙遠:說灶王爺本是個好吃懶做的窮漢,娶妻郭丁香卻是個賢慧人,但郭丁香是個禿子,灶王爺嫌她,就把她給休了。郭丁香孤苦伶仃的,拖著棍沿街討乞,屢次三番求灶王爺收她,那窮漢也不肯。後來郭丁香遇到個老神仙,朝她頭上一指,禿頭脫下一層殼兒來,變成一隻金碗,郭丁香不但不禿,反變得花容月貌賽過天仙了。郭丁香有了錢,灶王爺卻坐吃山空變成個討飯的了。有天討飯討到老婆門上來,郭丁香認得灶王爺,灶王爺可認不出郭丁香。郭丁香帶他到廚房,張羅些好的給他吃,灶王爺狼吞虎嚥的吃了個飽,起身謝她。郭丁香問說:﹁你謝我?你認不認得我?﹂灶王爺搖頭不認得了。郭丁香就取隻碗翻頂在頭上說:﹁這你該認得了?我就是你休掉的前妻郭丁香。﹂灶王爺一聽,淌下兩泡熊人淚,賴在廚房不肯走了。郭丁香嚇他說:﹁你不走怎麼行?我早已別嫁了,你看那邊!我丈夫來了!﹂灶王爺一聽,就躲到灶後去。及至郭丁香得道成仙,玉皇封她時問到她丈夫,郭丁香照實說了,叩求玉皇好歹也封他一封。玉皇說:﹁這種男人,又沒良心又賴皮,我不罰他已算寬厚了,叫我怎麼封他!﹂郭丁香哭告說:﹁我不記恨他,天下人心全這樣,好在他還知羞,求玉帝開恩,封他個吃飯的官罷!﹂玉皇說:﹁倒也罷了,他既賴在灶上,那種饞勁著實也夠可憐,就封他做灶王罷!﹂︙︙

  奶奶講完故事,一夥兒全樂得笑了,奶奶說:﹁先別笑,你們白天在灶上,看見灶王府裏的灶王爺,那張臉紅塗塗的活像新嫁娘的褲子,那就是他做官的記號兒︱︱他好吃懶做,靠老婆做官不好意思,才把臉羞得那樣紅;像如今世上這些貪官,棺材裏伸手死要錢,小民老百姓喊他﹁青天﹂他也不紅臉,比起知羞的灶王爺,那可不是差遠了!﹂說著,又緩緩的編出兩句謠歌來結尾:

  ﹁癡心的娘子負心漢呀,

  古往今來數不清︙︙

  知羞的官兒祇有天上有,

  不知羞的官兒呀︙遍凡塵喲!﹂

  香花樹在偶來的風裏嘆氣著,奶奶圓盤樣的白臉在黝黑裏晃動著,一朵朵花球落在人的髮上,濃香溢流在院子裏,連奶奶的歌聲也化成那種久久不散的芬芳了。長長的故事說膩了,奶奶喝盅茶潤潤口,又教人唱起花名兒來:

  ﹁三月裏桃花開呀,

  四月裏杏花兒黃,

  五月裏的紅玫瑰似火呀,

  六月的荷花開在水上︙︙﹂

  每年都有著長長的夏日,每天都有著那樣長長的黃昏,每個黃昏都光照過奶奶的臉;捻線砣旋轉著,默默的量下那一串歡樂的時辰。一竹管兒線捻滿了,奶奶會再換上一支竹管兒,就好像要天長地久的量下去,從沒擔心到放在她眼前的日子還有多長?香花樹慢慢的長高了,密密的枝柯朝開探展,一直探出高牆去,掩住牆外的石板巷兒,後大院子雖夠空曠,卻也關不住我們了。人在北國的鄉野裏,一出了門,腿就像綁上了﹁神行甲馬﹂︵出水滸傳︶,天很高,雲很遠,天腳的林空處橫著曠野的浮烟,瘋去罷,野去罷,可一回頭望宅院,望見宅院上香花樹的圓傘蓋,不由就歇了翅膀了。

  讓奶奶扳起人的手指認羅去︵即辨認箕和斗︶,奶奶會唱:

  ﹁一羅窮來,二羅富,

  三羅四羅開當鋪,那五羅,

  六羅全騎大馬,七羅八羅,

  有功名︙︙﹂

  有時候,奶奶端來針線盒,替鄰家的嬸嬸們絞臉,︵北方婦女唯一的修面方式,係以一支線,將臉部汗毛絞去︶絞完臉,有事問奶奶,通常是問嫁娶囉,遠行囉,問胎問財甚麼的,奶奶就要人到廚上取六根竹筷子,請筷子神來答覆她們。筷子合成長方形,兩人對捏著,奶奶總掛著一臉虔誠,用謠歌般的聲音禱告說:

  ﹁筷子神呀,筷子神,

  無事不敢勞您下凡塵,

  尊神橋上站,有事人分明,

  張家嫂子懷六甲,

  是男是女未分清,

  一把筷子捏掌心,您在橋上顯神靈,

  若是生男撮攏來,要是生女就

  拱︱起︱來︙︙﹂

  香花樹下柔柔的黃昏,留在人心上有多深呢?奶奶白臉上生著一塊一塊褐色的壽斑,有些像古錢的錢銹,在笑裏慢慢的變黯了,我真不知常年坐在宅院裏的奶奶為甚麼懂得那麼稀奇古怪的事情?那些謠歌傳言和故事,架在沉黯的背景上,就成為我童年世界裏的花紋。遙遠的,亙古的星空默然覆蓋著,奶奶的言語就是那樣的星光,不論我在那裏,那聲音全會在夜晚棲落,落在人夢中振翅。

  我入塾那年,也是香花樹放花的季節,奶奶生病了,兩眼昏花捻不成線,還把那支捻線陀攢在手上;一樣到香花樹下等黃昏,祇是把小凳兒換成躺椅。在浮散的幽香裏,奶奶還是閒不下她的嘴,斷斷續續的為我們說些故事,唱些謠歌︱︱一段一段生命的流水把人引渡向明天去,明天一樣出現在奶奶緩緩的歌裏:

  ﹁小花雞,跳花台,

  哪天能熬到小媳婦來?

  也多吃幾碗油炒飯,

  也多穿幾雙跟腳鞋︙︙﹂

  唱這樣的謠歌時,奶奶伸出手,一遍遍的撫著人的頭,摸著人的臉,兩眼在鬆垂的縐摺下不住的眨著,迎著殘陽,發出安靜的但卻溫熱的輝耀,那光輝慢慢的變成濕潤的淚,也不知有多少希冀湧呈在她眼裏,隔著髮,我仍能覺出她手掌的顫涼。

  ﹁等哪天,你們這些小肉兒帶上一房一房媳婦兒,奶奶我是真不見的了;奶奶骨頭上黃銹了。﹂奶奶朝空裏自言自語說:﹁那有孝心的,帶著媳婦兒,年年上墳看奶奶,紙也不要你們燒,酒也不要你們澆,祇消能替奶奶墳頭添鍬土,甭叫奶奶骨頭讓人撿去打鼓,就夠了!﹂

  ﹁奶奶不會死,不是嗎?﹂

  奶奶也不答,伸手在前襟上捏起一朵香花樹上落下的花球,一臉古怪的笑容越變越深。﹁奶奶還沒死,奶奶祇是變老了,風前燭,草上霜,有口熱氣,團你們這窩淘神精!﹂奶奶說:﹁水流千朝歸大海,樹高百丈葉歸根,閻王擺下老人宴,奶奶不去怎麼行?﹂

  晚霞重重疊疊的,在西牆上抖著金鱗,紅方塊兒上飛著陣陣的宿鳥。有年黃昏奶奶扶我當拐棍,在西邊的黑林子裏看人落葬,黑棺墜進長坑去,圍白巾的工人揚鍬添土。沙烟隨風刮,好淒迷。我待在坑邊祇一忽兒,坏平了,那些沉甸甸的土塊兒彷彿都壓在我心上,一直壓到喉管,連氣都喘不出來了。奶奶一提起死字,土塊又打沙烟裏壓到人心上來;﹁死﹂是怎樣的光景呀!腿伸著,眼闔著,七手八腳把人叉進棺裏去;棺蓋壓得嚴嚴的,棺裏漆黑得沒有半點光;就那麼埋進冷冷溼溼的土裏去,好悶好孤單呀!欲去的霞光無力的繫住奶奶那張皺臉,就彷彿波漾要飄走的樣子;奶奶真會丟下這棵香花樹,丟下香花樹下的這些人臉,獨個兒躺進黑漆的長匣子,埋進又冷又黑的地底下去嗎?癡癡的這麼想著,香花樹也都不香了。抖翅的蝙蝠的黑影子,不時閃過奶奶的臉,使人覺得脊背上有些兒無因無由的寒冷。

  ﹁別楞著,小淘氣兒,聽奶奶唱支老人歌罷。﹂奶奶說,一面緩緩的唱說:

  ﹁人老了呀,人老了!

  人老先打哪嘿老?先打頭上老,

  白的多來黑的少︙︙

  ***

  人老了呀,人老了!

  人老先打哪嘿老?先打牙上老,

  吃不動的多來吃得動的少︙︙

  ***

  人老了呀,人老了!

  人老先打哪嘿老?先打眼上老,

  看不見的多來看得見的少︙︙

  ***

  人老了呀,人老了!

  人老先打哪嘿老?先打耳朵老,

  聽不見的多來聽得見的少︙︙﹂

  我也一意摹仿著奶奶比劃出的耳聾眼花的樣子,和她微微嘆息著的聲音,忘情的唱起來,直把未來的日子唱到眼前的就彷彿真的變成那樣的老人了,多有趣的事情可不是?也守著這麼一棵香花樹,守著一院子黃昏,跟別一些孩子唱歌謠說故事,像奶奶一樣。唱著唱著天黑了,風把花球搖了一地,有些就掛在人的衣衫上,星光從堂屋簷前,虎頭瓦上跌下來,迷迷濛濛的光屑兒勾出奶奶的影子。

  ﹁奶奶,奶奶,您為甚麼會生病呢?﹂妹妹那麼問了,奶聲奶氣的把頭歪在人頸子上,軟軟的胎毛梭得人癢癢的。

  奶奶喀著笑起來:﹁奶奶不像老神仙,饑了就吃松菓兒,渴了就喝山泉水;俗語﹃人吃五穀雜糧,難免疾病災殃﹄奶奶還會沒病嗎?︱︱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個兒去,強如牛頭來拉,馬面來拽,小鬼幫腔抖鐵鍊兒,叮鈴鐺鄉的拿出官衙的架勢,何苦來?要不是病病魔魔的,奶奶怎麼去法兒?﹂

  也不知誰提起棺材裏黑和冷,奶奶搖著頭,話又來了:﹁棺材頭前一盞燈,亮得老眼能穿針,誰說黑來?西邊老祖塋,你們爺爺兩眼巴巴的等著奶奶哪!幾庫金,幾庫銀,又是騾馬又是轎,哪年沒燒給他?你們爺爺省儉人,無事不肯花一文,奶奶去了,哪樣也不會缺著。﹂

  就在那樣溫寂的夏夜,奶奶為我們講起﹁輪迴﹂的故事,唱著:

  ﹁世上老人不讓位,

  千萬新人哪裏來?

  生生息息輪迴動,

  沒有輪迴不得生︙︙﹂

  無邊搖盪的五月的星海呀,光燦羅列的銀河呀,奶奶的聲音恍惚把天和地都塞滿了,好新奇邈遠的故事,探進酆都的地穴裏。濃烟捲騰騰,火把吐著赤紅的長舌,幢幢的鬼影子,叮噹的鐵鍊聲,這邊那邊全在響著,綠陰陰的森羅殿,一殿一殿動陰風,十八層地獄展佈著,寒森森的刀山,赤毒毒的烈火,多少鬼靈在刀尖烈燄上嘴張瓢大喊,蛇喫的,炮烙的,剮耳的,割舌的,全在陽間作威作孽的,經過這些應得的審判和磨難,才發交給十殿轉輪王,︙︙奶奶把輪迴講完了,我們才想起擔心奶奶來。

  奶奶笑著緩聲唱:

  ﹁陰司一面鏡啊,善惡記分明,

  陽間不作孽呀,不怕閻君︙︙﹂

  接著奶奶描出她自己在陰司的世界。﹁見了閻王查善惡,有善無惡是善人,地藏菩薩查仙籍,地府仙冊錄花名。﹂地仙的逍遙世界跟著出現在奶奶的歌謠裏,那世界是:

  ﹁肚裏餓,心裏潮

  瓜州︵地名,在揚子江北岸︶買米鎮江淘︵地名,江蘇省會,在揚子江南岸︶,

  揚子江心挑擔水,

  紫金山上打柴燒︙︙

  東海蓬萊隨我去,

  南海普陀拜觀音,

  選處名山修正道,

  千里騎鶴跨彩雲︙︙﹂

  夜流著,一個漆黑的世界在奶奶謠歌般的故事裏完成了一個大的循環;從幼到老,從老到死,從濃烟滾騰的地獄,到淨化逍遙的仙境,祇繫在今生的一個﹁善﹂字上;奶奶也沒存心去吃齋唸佛,補路修橋;甚麼是善呢?奶奶說:﹁不貪就是善,愛人就是善了!﹂奶奶講過那樣的故事:

  ﹁天上原有四樣寶物,一是﹃鳥生金﹄、二是﹃牛嘔寶﹄、三是﹃蠶吐絲﹄、四是﹃驢吐布﹄,老天把這四樣寶物賜給一對夫妻,千遍萬遍叮嚀,要這對夫妻善用它。夫妻倆得著寶,就起了貪心,無日無夜不在逼著鳥、牛、蠶、驢替他們生金、嘔寶、吐絲、吐布。到末了,鳥生的金子疊成萬丈金山,把地給壓沉了。牛嘔的寶化成一片大火,把地上活物全燒化了。驢吐的布變成遍地江河,匯流成海,到處全鬧著洪水。蠶絲叫天風吹起,變成彩雲。︙︙害得後世的盤古重來開闢,大禹又來治水。從那時起,老天曉得人心貪而無饜,就把四樣寶物全收回去了,幸好有兩隻蠶被粘在地上,沒叫狂風刮走,後來被縲祖娘娘撿著,才傳流下來︙︙吐絲的仙蠶不進食,吐絲的凡蠶要吃桑;人若想多得蠶絲,就得辛苦採桑︙︙這就是老天的意思︱︱不叫人不勞而獲,平白的得著東西︙︙﹂

  說奶奶的世界是棵枝柯盤曲的大樹罷,七十多年的歲月淌在古錢的錢孔那邊,使她心裏長出許多稀奇怪異的枒杈,世上沒有甚麼事不在奶奶的歌謠和故事裏面;有月亮的晚上,奶奶看天上的月亮打道暈輪紅了眼,就唱說:

  ﹁日箍主雨月箍風,

  天風下降月暈暈,

  取塊磚頭行七步,地上劃道箍印兒,

  磚頭壓在箍口上,

  明朝一定見風平︙︙﹂

  要是有誰害了眼病,兩眼害得紅塗塗的,奶奶就會備份香燭,燒給眼光菩薩;並且用謠歌教給人避眼病的方法,那謠歌是:

  ﹁一年四季礬打水,

  吃了礬水治心火,心火一去眼就明;

  大葱大蒜主眼混,

  三月裏忌碰瞎子棍,若保得兩眼常明亮,

  年年多拜眼光神︙︙﹂

  要是誰家的孩子叫瘋狗咬傷了,害起狂犬病來,奶奶聽著,立刻就會講起狂犬的故事說:﹁野狗撒溺腿一拉,春秋兩季地氣朝上昇,五毒蛇蟲全出穴,狗溺沖在蛇洞裏,毒氣就沾上野狗的身。野狗帶毒過了驚蟄溽暑發出來,腰也硬,頭也僵,夾著尾巴亂打竄,兩眼瞪瞪拖黏涎,人身若叫咬上了,淤泥塗背拔出狗毛還能救得,人影兒若叫咬上了,發起病來沒藥醫︙︙﹂奶奶用誇張可怖的聲音講了瘋狗,更明白的用短短的謠歌教我們唱:

  ﹁二八月裏多瘋狗,荒天野湖莫亂走,

  萬一有事要遠行,

  千萬捎根棍在手︙︙﹂

  香花樹下的夜晚,奶奶的世界在黑裏生長著。無數謠歌牽結著,從年畫紙上的﹁甘羅十二為丞相,太公八十遇文王。﹂到農諺裏的﹁東虹風,西虹雨,南虹北虹賣兒女。﹂從氣象上的﹁先下牛毛沒大雨,後下牛毛不晴天。﹂到鄉野傳說裏的﹁連身縫扣兒先含草,夜晚梳頭鬼會來︙︙﹂從疾病上的﹁頭疼燒幫紙,肚疼拉泡屎︙︙﹂到屬相上的﹁綿羊犯老虎,金雞犯玉犬︙︙﹂奶奶都用或長或短的謠歌唱出來,播撒在人的心上。在沒進入高牆外陌生世界的日子,奶奶的世界就夠敻遼的了!後大院子裏沉鬱溫涼的色調,奶奶蒼老平甯的白臉,迸射的花球,流舞的螢火,墨藍裏羅列的星斗,配合著那種徐緩哀遲的謠歌,使人錯覺那世界會永遠的,但那祇是童年期的一場夢境罷了。

  第二年的春天,奶奶就去世了。

  回憶起來也很零亂朦朧;奶奶去世那夜,很多隻紙燈籠在庭院晃盪著,到處是一波一波的碎光,一群一簇的人影。不知是哪個姑姑攙著我,把我套進白蔴布的孝服裏去,一面哭著叮囑我:﹁哭罷,乖,奶奶死啦︙︙﹂我沒有哭,我知道奶奶去哪裏了;在西邊的祖塋裏,有大房子,有金山銀山,有轎也有騾馬,但奶奶並不要那些,奶奶成了仙,乘著白鶴飛在彩雲裏。悲傷的痛泣聲響在老堂屋裏,我心裏卻有聲音說:那些人全是傻子。我抖動著白孝衣的袖子,真覺得自己像一隻白鶴,就那麼繞著院子裏的香花樹,繞著香花樹邊奶奶常坐著捻線的地方,幻想著抖動的衣袖是白鶴的兩隻翅膀,奶奶的魂靈會從鏤花的窗格間飛出來,落在我的背上。

  從香花樹初生的疏葉下望著天,銀河斜橫著,星空又疏又遠,三月夜的扁大的月亮出了雲,幽幽一片黯紅色,低低壓在東牆角上窺望著人,我那樣不停的揹著奶奶的靈魂飛著,恍覺哭泣聲漸漸低黯下去,香花樹在我的腳下越變越小,星空密亮起來,有一片浮雲擦過的翅膀︙︙我是一隻白鶴,駝起奶奶在雲裏,就唱起奶奶教過我的謠歌來:

  ﹁東海蓬萊隨我去,

  海南的普陀拜觀音!﹂

  正飛著,後腦勺上狠挨了一巴掌,一剎時,天也昏了,地也黑了,兩隻招風的鶴翅也折了;悠悠晃晃墜落下來,祇聽見母親罵:﹁沒心沒腸的秧子!八九歲的人了,好歹全分不清,奶奶在世那樣疼愛你,她死了,旁人哭全哭不過來,祇你還有心腸躲在一邊唱唱︙︙﹂我本待辯白兩句,但母親哽哽咽咽的一把擰住我的耳朵,將我拖進堂屋裏去了。堂屋裏燈亮著,奶奶直腿直腳的躺在冷凳上︵死人睡的板舖︶,凳下放隻大海碗,一把燈草浸著油,點燃給奶奶領魂;奶奶還是生前的老樣子,滿臉皺紋刻笑她的臉,不笑也像在笑著,祇是比去年顯出清瘦;奶奶沒牙的嘴癟得深深的,彷彿還有沒唱完的謠歌沒講盡的故事留在她嘴邊。許多穿孝服的背影羅列著,匍伏在冷凳兩旁啞聲的哀哭,我想奶奶一定不喜歡這種聲音的。我雖不想哭但還是哭了,這為母親第二巴掌比第一巴掌更重的關係︙︙哭著哭著抬起頭,那輪大大的春月隔著窗望我,彷彿那才是往時的奶奶的白臉一樣;奶奶變得那麼高,那麼遠,不由不使人傷心,我真的從心裏哭出來,大顆淚水熱辣辣的朝外眶滾湧,流進唇裏有一種說不出的苦鹹味,哭到後來,我甚麼也看不見了。

  奶奶落了葬,後大院子就被封了;母親著人種了許多菓樹在院裏,把它改成菓園子,祇留下一個年老的長工住在裏面。每回上塾去,經過園外的石板巷兒,我總要抬頭癡望一陣香花樹,那高大的圓形傘蓋下面,埋著我一段過逝的光陰。奶奶的言語和歌謠刻在我心上,刻得那樣深,直到今天,當我用回思搖撼它時,仍覺得心頭有著隱痛,我還能說些甚麼呢?一個慣於飄泊的生命的過客,是永難尋覓童年夢土的了︙︙

  二

  遠近的人們知道那座鴿樓,就像他們知道我家的蜂房一樣,鴿樓立在鎮梢大沼澤邊的紅土崖上,和我們砂崗上的蜂房遙遙相對,七里溪打大沼澤裏流出來,繞過蜂房,流進古老的靈溪去,密密的垂楊手牽手,沿著溪岸走向南方,像一條女孩兒家束髮的綠緞帶,一端繫著鴿樓,另一端就繫住我們的村莊。

  每當蜂房裏的長工們收妥了秋蜜,坐在石砌的矮牆上,透過稀稀的落了葉的林梢,我就能從大塊灰雲下面,望得見青灰帶黑的鴿樓的尖頂,飛旋的鴿群掠過大沼澤那邊的遠天,像是一陣黑烟。

  鴿群也時常掠過蜂房,初冬的金陽裏疾流過牠們烟樣的抖著翅的黑影,然後便有穿雲的風哨聲嗡嗡昂昂的響著。那真是一種奇異的悅耳的聲音,彷彿有一條線牽著,響了一圈兒,仍然落回原處去,令人以為在那座黯黑的鴿樓裏,住著一個妖魔。

  我一向喜歡養鳥蟲,春天夏日,總纏著紅鼻子老王張鳥網,為我捕些傻大憨兒、吉靈兒、火姑姑來餵養,但我更夢想有一天,我能養一對好看的白鴿,也讓他們揹上雙管風哨兒,一圈一圈的繞著宅子飛旋。

  ﹁傻小子,﹂紅鼻子老王說:﹁鳥網祇能捕些餓肚子的野鳥蟲,你就張它八百年,也捕不著一隻鴿子。再說鴿子是些戀巢鳥,你就是捉住牠,牠還是要飛回老窩巢去的,除非你自到鴿樓去,跟宗老爹討對乳鴿來養,那還差不多。﹂

  ﹁宗老爹又不是我甚麼人,怎肯給我乳鴿呢?﹂

  ﹁老彎八拐的,算起來總沾點兒親,﹂紅鼻子老王當真一五一十的扳著指頭數算起來:﹁哪,鴿樓的巧巧,她二姑媽婆家三嫂的娘家兄弟是你姨媽家大妗子的外甥女婿,你爹跟宗老爹是酒友,你的乳名兒就是宗老爹給你取的,每年你爹總關照我們替鴿樓送原蜜,你就討他一對乳鴿,我不信宗老爹不給你。﹂

  哪天能去鴿樓呢?鴿群掠過時,眼前浮流烟樣雲樣抓不住的影子,夢裏也有一雙乳鴿的白翅膀,怯怯的試展著;可不又是收秋蜜的時刻了?!﹁老王,你會帶我去鴿樓的罷?﹂在遙遠回溯中展陳著的印象總是很朦朧的了!初次到鴿樓去,跟紅鼻子老王坐著運蜜船去的。七里溪是條荒涼的溪,即使秋末水漲,溪身也祇通得小篷船。運蜜船溯溪走,兩岸是數不盡的衰老的垂柳和生白髮的蘆葦,咿呀的櫓聲有些懶洋洋的,偶然會驚起一兩隻不知道名字的水鳥,橫溪低飛過去,撲翅膀幾乎能打著人頭。溪邊近水處,開著許多種野草花,野生的石蘭草,紫色的水蜈蚣。飽飽的溪水一片亮藍色,木櫓潑過,水浪上走著碎碎的金陽光︙︙

  ﹁誰是巧巧呢?老王。﹂

  紅鼻子老王吸著葉子烟,橫坐在船頭的蜜桶上,烟霧在陽光裏浮游著,他顯然被我這奇怪的問話弄怔住了,歪著嘴角,把臉上弄出許多不該有的皺紋來。

  ﹁宗老爹就那麼一個孫女兒,鼎嬸生她正逢七月七,滿天起巧雲,宗老爺子就給她取名叫巧巧。﹂紅鼻子老王噴烟吐話,眉頭老鎖著,不甚開心的樣子:﹁巧巧可不比你,她是個苦命的秧子,巧巧落地前,她爹走外鄉,生瘟病死了;她媽身子本就單單薄薄的,產月裏聽了信,不久也就撒手人世︙︙了,祇留下沒爹沒娘的巧巧,跟她爺爺過日子,老的老,小的小,終天盤弄著那群鴿子︙︙﹂

  記憶也彷彿裹在烟霧裏;烟霧昇上去,又消失了,從那樣幾句話裏描出的沉愴和輕恐也跟著消失了,誰會真懂得身外的憂愁?仰著臉,半躺在蜜桶上,一船流水,一船的雲,鴿群在遠處林梢上打一個盤旋,重新飛掠過頭頂,我能從溪心的波紋上瞥見牠們斜掠的影子;嗡嗡昂昂的風哨聲彷彿長了翅膀,從東面的雲裏飛進西面的雲裏;烟霧昇上去,鴿鈴的聲音,浮在透明陽光中的蜜香味,船舷外招搖的野花和牽人的柳,咿咿呀呀的櫓聲,混成一種迷離的畫和感人的歌,使人沉進在陽光裏,讓暖洋洋的陽光撫著人的髮和背;︙︙櫓聲響著,泛白的水花剪著我欲張欲闔的眼睫。

  ﹁醒醒罷,到地方啦!﹂

  我睜開眼,在初醒的朦朧中,眼裏印下了鴿樓。那樣高聳的鴿樓,全由大塊古老的青磚砌成,灰綠的牆面上,留著一道道染滿苔跡的白粉堊痕,鴿樓的尖頂上,排列著許多盆結著紅菓子的萬年青︵植物名︶。高高的鴿樓立在紅土崖的峭壁上,峭壁刀切一樣的插在碧波盪漾的大沼澤裏,在峭壁的邊緣,走著一道斷斷續續的多缺的灰色長牆,牆缺處,由莽莽的綠灌木填塞著;紅鼻子老王把小篷船拴在七里溪的溪口,領我爬上一層層的紅土台階,走進荊棘紮成的圓門。

  人到鴿樓腳下,才覺出它的高大;它是那樣高,使人仰酸頸子才能望得見它的尖頂,樓腳下展一圈拱廊,每邊都有十二支廊柱,拱廊外又展一圈水磨方磚砌成的陽台,朝南的一面,就有幾十隻鴿子,一點兒也不怕人,大模大樣的在陽台上踱步,嘀嘀咕咕,不知在說些甚麼。

  即使再怎樣用追思去苦苦描摹,也推不開黯沉沉的雲霧了;恍惚有一支黯色的藤蔓籠著一架陰涼,近午的秋陽漏過架頂,成一些亂滾的金球,把拱廊染亮,一個奇怪的白鬚白髮的老頭兒瞇眼躺在斑竹躺椅上;他穿著深藍的寬袖的長袍子,袖口裏能攏進人去,他手裏撫掌著一隻極有光澤的褐黃的葫蘆。

  ﹁我猜這小小子準是蜂房的靈靈,﹂老頭兒說:﹁我猜他來想討對乳鴿!﹂

  紅鼻子老王朝我扮個鬼險,我朝後退了一步,老頭兒兩眼瞇得更深,許多鬆弛垂懸的肉褶使他的眼光在深陷的黑影中露出來,他突然迸開嘴,爆出一串低啞的笑聲說:﹁走攏來,靈靈,讓老爹聞聞你身上那股子蜜香味。︱︱嗯?你問我怎麼會曉得你是誰?先問你的乳名誰取的?!老爹我早就認識你,嗯,你嘴裏有牙,是不是?﹂

  他神祕的眼光壓落在我的胸脯上,使人不由又朝後退了一步,有一隻金絲鳥籠在他頭頂的橫木上微旋著;我盡量屏住呼吸,怕突突的心跳也逃不過他魔異的眼;呡著嘴,那白鬍老頭又說話了。

  ﹁嘿,別把嘴呡著,我一樣看得見你牙裏的小紅舌頭呢!走攏些兒,乖,老爹喜歡你。嗯,老爹我一向頂喜歡小孩兒。︱︱要鴿子有的是,瓦灰鴿、花鴿、班鴿;還有鳳頭,白羽和黃腿的紫金翅;老爹我要看誰乖才給誰︙︙﹂

  幾乎要被魔異的恐懼攫走了,有一道耀眼的光亮救了我,一個滿身穿著白衫的女孩兒端著盛小米的竹扁兒,穿經拱廊飄到浮滿陽光的方磚陽台上;她半歪著頭,微抬著臉,望著朝她飛翻來的鴿群;她約摸有七歲或者八歲的樣子,兩條短短鬆鬆的辮子蠶伏在肩上,辮梢的兩隻淡藍的綢蝴蝶,不斷的嬉拍著從她鬢邊流過的微風;她圓白的臉微側著,兩眼在彎瀏海的垂覆下癢梭梭的瞇︵左目右虛︶著,彷彿生來就懂得那樣笑,笑裏撒落了不著邊際的烟迷︙︙

  ﹁靈靈剛在船上還在問巧巧呢!﹂紅鼻子老王聳聳肩,這才記起他的短烟桿來。

  ﹁巧巧可早就纏著要我帶她到蜂房去看靈靈了!﹂

  我倚在藤蘿架邊,那樣癡迷的望著,連自己也不知是甚麼會使人那樣癡迷的。巧巧翹起嘴巴,咕咕的招喚著,成百的鴿群毫無憚忌的撲向她,不等她撒出竹扁裏的小米,無數翻飛的翅膀便把她遮住了,竹扁邊沿擠滿鴿群在紛紛搶食,嘴喙和翅尖掃下的小米屑,又被她腳下的鴿群爭啄著,有一對玲瓏的玉色的紅睛鳳頭鴿,雙雙飛落在她的肩上,帶幾分親密的撒嬌的意味,啄理著她的鬢髮。

  我看見她臉朝著灰牆處大沼澤的閃光的水面,迸出甜甜的笑來,那笑容久久不變的在她白白的臉頰上開著,開著,像祇有在夢裏才能看得見的白花一樣。

  聽見她爺爺的叫喚,她放下小米扁,撥開翻飛的鴿翅走出來,她那樣癡甜的烟迷的笑臉被陽光映亮,騰迸在她漆黑的眼瞳和雪白的牙齒上。我不懂得巧巧為甚麼能用她那樣的笑引動鴿群?她走到哪裏,鴿子們跟到哪裏,總那麼戀戀的在她頭頂上低旋著。我祇知道,當我臉對著她的臉時,那笑容會使人覺得再好的原蜜也不是最甜的了。

  ※※※

  在回程的船上,蜜桶空了,卻多了一隻裝乳鴿的小木籠;紅鼻子老王用熱烈的聲音,跟搖櫓的漢子談著大沼澤那邊的鎮市,談城裏狡獪的蜜商們如何希望殺價收取大桶原蜜。﹁我就拿這個指著他們的鼻尖說,﹂紅鼻子老王說著,揮動他手裏的短烟桿指著我的鼻尖,有意把我權當著蜜商了:﹁我說:按照你們的價,我這些蜜祇賣給你們的孫子!真正原蜜越陳越香,壞不了的。﹂

  我雖高興紅鼻子老王高價賣了蜜,卻更高興我真的有了一對好看的乳鴿了。船順著南流的溪水滑下去,半天的晚霞燒著身後鴿樓的影子。那對火炭般的紫金翅在木籠咕咕的叫著,牠們生著可愛的紅眼睛,紅嘴喙,連腳爪都是紅的。紅鼻子老王突然朝我說:﹁這種通身炭色的紫金翅,是頂名貴的鴿子,換旁人,決計討不到這種樣的鴿子︱︱孩子家不喜歡餵養,祇配養些菜鴿,有好鴿子也會被你養糟蹋了。﹂

  我該怎樣養牠們呢?紅鼻子老王告訴我:鴿巢要朝南,巢要高爽,要有陽光;鴿子忌陰溼,愛乾潔,巢裏的麥草要常換,餵食要定時等等的,可惜巧巧都已經告訴過我了。巧巧懂得很多我不懂的事情,那些事全不是她那種年歲該懂的,不單是怎樣餵養鴿子。

  我要好好的餵養這對炭色的乳鴿,一路上,我就這麼癡癡的想著。不管紅鼻子老王和其他長工們把鴿樓的老主人小主人說成怎樣淒苦,怎樣寂寞,而我卻羨慕著巧巧和她老爺爺在鴿樓的生活,雖祇去過一次鴿樓,鴿樓的影子在我的矚望中就不像早先那麼遠了。

  一樣跌坐在石砌的矮牆上,我彷彿仍能看見那一天,看見那一天的陽光照著灰綠沉沉的大庭園,那些濃密的金盞菊,沿牆橫走的捲絲菊,大朵的螃蟹菊,使滿院浮著秋色和秋香;紅鼻子老王丟下我,放船到大沼澤那邊的鎮上去賣蜜,我祇能像被繩牽著的綿羊一樣,怯怯的跟著巧巧,走過那些攀著藤鬚的灰牆,走過無數棚架花山和盆景,到處都遇見一群群的鴿子,牠們彷彿全認得巧巧,一見到她,就飛繞著要朝她身上落。

  白鬚白髮的宗老爹跟我說故事,說有些故事是裝在鴿翅下的風哨兒裏,孩子家聽不懂的。

  巧巧引著我,穿過灌木叢去看大沼澤,人站在峭壁上,風把人衣襬兜得飄漾飄漾的像兩隻凌空的紙鳶;鴿的影子倒映在沼面上,在沼面的藍天和亮雲上邊也有鴿子們翻飛的翅膀。巧巧指著沼邊的老菱葉跟一些生褐斑的蓮葉,說前些時家裏的船曾去撈菱,可惜我去晚了,刺菱和大角菱早叫採光了,沼上也沒有採菱的歌聲。

  沒去鴿樓之前,我心裏祇有一對好看的乳鴿,去了鴿樓,我心裏卻裝進許多另外的東西︱︱一些灰綠沉沉的浮動的夢。我從沒想到過,在離家七里遠的地方,在碧色的鏡子般的大沼澤邊,會有那樣一個幽古灰黯的安寂的世界,綠灌木和灰牆裏,祇有藤蘿祇有花,祇有白鬚白髮的宗老爹和白臉圓圓的巧巧︱︱他們並不是我想像裏的妖魔。我從沒認真喜歡過誰,也從沒那般膽怯和呆傻過,留在鴿樓那大半天的日子裏,我自己也不知為甚麼會那樣呆傻,也許是我喜歡上那個白鬚白髮的老頭兒和纖柔的巧巧罷?︙︙我總忘不掉那些鴿群繞落在人身上的情境。

  日子就有那樣快法兒,一晃眼似的兩年下去,我沒再去過鴿樓;宗老爹送我的那對紫金翅,就在當年隆冬的一次大風雪裏凍死了,我不懂得怎樣才叫傷心,祇曉得從那時起,總逃避甚麼似的不敢再提養鴿子的事了。我總覺得對誰負疚,怕巧巧聽到會傷心︱︱一種朦朦朧朧的感覺使我再不願看見巧巧和那個玩葫蘆的老頭兒了。

  然而,每年清明節,當別人拎著滿籃子的紙箔去上墳的時候,我總要偷偷的跑到祇有我才知道的鴿墳上去的;那對乳鴿死的時刻,我用棉絮包裹了牠們,帶了鐵鏟,踏著雪,穿過後大院子外的石板巷,一直跑到村頭的溪岸邊,把牠們埋葬在一棵彎柳樹的樹根下面,我鏟開積雪,用凍土替牠們埋葬的地方堆成一座小墳,又弄到一塊青磚做成碑石,三塊彎瓦護住墳頭;我不知為甚麼要那樣做,彷彿盡心替死鴿營墳就會安心似的︱︱在那棵彎柳下面,我已經有一座小小的墳場,除了鴿墳,還有一隻脹死的傻大憨兒,一隻被老貓吃掉的小貓的頭,三隻我自己的乳牙裝在一隻小鐵盒裏埋下的,我那樣摹想過:奶奶死了埋在西邊的林子裏,貓和鳥死了,在地下也該有個躲得風雨霜雪的家,我也盼望我的乳牙好好兒的在陰司裏活著,掃墓時,我會忍住口涎,把頂好吃的糖塊埋在乳牙的墓前,我記得在它們還活在我嘴裏的時辰,是頂喜歡吃那種香甜美味的麥芽糖的。

  春雨過後,溪邊的野花野草爬上岸來,把那一座座散列在彎柳下的小墳遮蓋了,墳上長起青嫩的葉子,開滿繽紛的小花朵,我掃完墓,就去溪邊近水處,摘些寬大的新蘆葉,捲成長筒的蘆荻吹著,嗚嗚的聲音裏半有安慰半有悼念的悲傷︙︙經過兩年的時間,對於那次去鴿樓討小鴿的印象越加模糊了,想起來也祇有一團帶著霧的昏黑,昏黑裏浮動著兩張可有可無的人臉,一忽兒飄近,一忽兒飄遠。在昏黑的背景中,有鴿翅刷刷的翻飛著,也很遠很遠,至於宗老爹和巧巧的名字,更遠到攀不著的地方去了︙︙

  祇有當鴿群飛過蜂房上空時,我會有些不安。我會閉上眼,把思念盡量的放進那片昏黑裏去,想從那裏面撈起一點兒甚麼;有時會撈起一些零碎的事;晌午心,鴿子們飛進鴿樓上的窩巢裏去,巧巧分開腿,坐在方磚陽台上玩瓦彈兒,六粒瓦彈兒磨得又光又圓,油亮亮的,巧巧把它們盛在一隻她媽在世時使用的粉盒子裏;五粒瓦彈兒撒在地上,一粒母彈捏在手裏,巧巧玩得那麼靈巧,把母彈拋上去,小白手乘機拾起地上一粒或兩粒瓦彈,再接往空中落下的母彈,邊玩著,一邊用嫩生生的嗓子唱:

  ﹁趕頭城︙︙喲,

  趕了頭城,趕二城呀,︙︙﹂

  不知為甚麼,一些零碎事竟會在我的遺忘裏重新跑回來,緩緩的在我心上踏著,像貓腳爪那樣輕,那樣軟,那樣微微的炙活的顫動著;短短的謠歌仍在響著,歌聲徐緩平靜,真有些兒寂寂的孤伶味,那是我所不懂的,我猜連巧巧自己都不懂,她玩瓦彈兒也好,餵鴿子也好,總那樣溫溫寂寂的笑著,我不知她是不是常想著她死去的媽媽,正像我有時候苦苦的想著死去的奶奶那樣。同樣的,那白鬚白髮的宗老爹,也會想著他死在遠方的兒子罷?︙︙想人念人的滋味總不甚好受,我想到鴿樓的兩個人,心裏就有些潮潮溼溼的。

  我是那麼喜歡鴿子,喜歡鴿樓,喜歡巧巧,要是人家送我的乳鴿不被我養死掉,我就不至於避著不敢去鴿樓了;抱著木籠下船時,我確曾夢過把乳鴿好好的養大,做一雙風哨兒給牠們揹著的,誰知牠們會在大風雪裏凍死呢?!心潮潮的︱︱也許這輩子沒有臉再去鴿樓了。可是紅鼻子老王這個粗心人總猜不出我心裏的事,還像沒事人似的,慫恿著我:﹁靈靈,你還記得鴿樓不?巧巧又長高一大截兒了,哪天我再押蜜進鎮去,捎你一道兒,再討對小鴿回來養,也讓你跟巧巧比比高矮去!﹂

  我違心的搖著頭,覺得頭比磨盤還要沉重些。

  ﹁小孩兒興致年年變,﹂紅鼻子老王跟旁人說:﹁靈靈這野小子,早兩年最愛養鳥蟲,如今沒胃口了,想來該進塾讀書本兒啦!﹂

  ※※※

  我不會忘記,我是在進塾那天又碰上宗老爹跟巧巧的,塾館設在七里溪中段的一座古廟裏,入塾那天,媽早早就把我收拾得乾乾淨淨一身新;沿溪走三里半旱路,在平時牽著風箏撒奔子倒不算遠,跟媽斯斯文文一磨蹭,就覺得夠遠的了,划划搖搖,儘走不到。

  入塾是宗好事情,爹這麼說,媽這麼說,連紅鼻子老王也順著這麼說,無論如何,我總有些膽怯,人在路上走,心突突的,腳步飄飄的,一進古廟的山門就牽緊媽的衣袖,走東到西不敢鬆開手,怕會被甚麼樣的妖風捲走。

  破落的古廟也有那麼威嚴,山門兩旁,抱杵的韋陀站在石墩兒上,金葉捲裂的魚鱗甲,黯黃帶黑的護心鏡,尖稜稜的盔頂的矛頭在秋陽光裏閃爍著,他們倆鼓瞪著眼,怒剔著眉,彷彿專要來收伏我們這夥初上絡頭的小野馬似的。

  廟院是片廣大的平沙場子,罩著兩棵並立的梧桐,那兩棵梧桐不知長了多少年,遠比我家南牆腳的梧桐高大,裸圓細節的樹筆直筆直的朝上升,忽然在半空裏迸張開來,成兩把巨大的綠色圓傘,把整個院落和廟廊映成碧色,仰臉朝上看,每片掌大的梧葉承載著陽光,全是通明透亮的嫩綠,連絲絲葉脈全看得很清楚。

  梧蔭下,廟廊間,擠著一群一簇帶孩子來進塾的人,鮮豔的衣衫映著褪色的紅牆;可一走進後大殿,那些喧語和笑聲就都寂落了,古老的大殿有些灰敗,白壁變成灰黃色,有些地方蛛網零落,還留有條條雨跡;一排很長的神龕上,站立著面目猙獰的十八尊羅漢,由於久未裝金,那些羅漢的金身全變成褐黑的顏色了。

  我們的塾館就設在後大殿的一角上,神龕前排了幾張八仙桌兒,一些寬大的長條凳,神龕前邊,伏虎羅漢的腳下,放了張長香案,香案正中供著至聖先師的牌位,牌位前面分放著籤筒和戒尺。︙︙塾師是誰呢?紅鼻子老王早就告訴過我,塾師就是廟裏的方丈淮和尚。

  淮和尚早先到我們村莊上放過燄口︵佛教超度亡魂的儀式之一︶,夜晚排開長香案,挑著彩幔和各式琉璃,他高坐在法台中間的蒲團上閉著讀經唸咒,不時灑些水和米到黑角裏,彷彿在餵養餓鼠似的。淮和尚是個中年的矮胖子,披起袈裟來,人就成了費的;紅鼻子老王說過,說淮和尚能耍動一百廿斤的石擔子,八十斤的石鎖,還打得一手少林拳,想不到他還能當塾師,可真是文武雙全了。說實話,就算他文武雙全,也擋不住我不喜歡他;奶奶死後那一年,淮和尚去放燄口,除了規費,爹又被他纏著討了兩桶蜂蜜去,我猜疑他該是屬螞蟻的。淮和尚不但嘴饞,那付貌相也夠瞧的,生就是小唱本上形容的元寶耳朵,獅子鼻和掃帚眉毛,豹頭環眼,臉像抹一層油灰,常年洗不乾淨,我不懂和尚為甚麼也會當起塾師來的?!

  沿著神龕數羅漢罷,這是伏虎,那是降龍,大肚彌勒佛是比較熟悉的,邊數著,邊計算著︱︱等一歇行拜師禮時,決不向淮和尚叩頭!數完羅漢想起媽來,一晃眼功夫,不知是媽忘了我,還是我丟了媽。找到殿外去,才看見媽正站在梧桐樹下,跟人說話呢。

  ﹁過來叫宗老爹呀,靈靈!﹂媽那麼說。我跑著忽然楞住了,可不是鴿樓那個白鬚白髮的老頭兒,還是穿著那件兩年前穿的藍布長袍子,祇是顏色兒淡了些,肩膀上多了塊月白的方補釘。老頭兒身邊,可不是站著巧巧;兩年沒見面,巧巧全變了樣兒了;梳短辮子的頭髮披散下來,無波無浪的直瀉在肩膀上,圓圓白白的一張臉,白還是一樣白,祇恍惚長出個尖下巴,也瘦了好些,眼和眉俊得發光,她朝我笑著,那發光的笑容照得人有些眼花繚亂了。

  ﹁還是嘴裏有牙,牙裏包舌頭的那個小傻蛋嘛!﹂宗老爹端詳著我,伸手捧住我的下巴:﹁告訴老爹我,你那對紫金翅抱了幾窩啦?!﹂

  ﹁牠們︙︙死︙︙了!﹂我紅著臉說,自覺兩眼有些熱熱的發潮。

  ﹁別哭,別哭,﹂老頭兒鬆開一隻手,緩緩的撫著我的頭,出乎意外的說:﹁你要想養鴿子,趕明兒要巧巧再送你一對罷,祇要你喜歡牠,不存心糟蹋牠們們就行了,乳鴿跟小孩兒一樣,要人疼愛,要人關照,才能順順當當的長大,︙︙對啦,擦擦眼淚,跟巧巧去玩去罷。﹂

  老頭兒這樣說話,使我初初懂得甚麼樣才叫感激;我原以為他會訕笑我或者責罵我的,但他一點兒也沒有那種意思,祇是聲音裏有些嘆息。經過這一關,我不是高興旁的,是高興我又能撿回幾乎永生失去的巧巧了。

  我跟巧巧走到生著秋草的紅牆邊,巧巧像不愛講話的大人似的沉默著,不是使小白牙咬著紅紅的下唇,就是用手指捲弄著她白衫子的下襬。我也覺著巧巧不像兩年前那樣,一下子就跟人親密起來,兩人雖走在一淘兒,中間卻像橫著甚麼看不見的東西。為了推開那個,我總想出話來講。

  我先問一句:﹁妳也來進塾了?﹂

  她點一下頭,應了一個嗯字。

  我又問一句:﹁我看妳比前年瘦了?﹂

  她又點一下頭,又應了個嗯字。

  我說:﹁我頂不喜歡塾師淮和尚。﹂

  她還是點頭,還是嗯。我急了,說:﹁妳不是叩頭蟲變的罷?!﹂她這才笑得有些活勁兒,抽出捲在衫子裏的手,輕輕打我一下說:﹁你才是!﹂我說:﹁妳不是叩頭蟲,為甚麼光聽話不講話呀?﹂她說:﹁我沒有甚麼話好講。﹂

  人聲很遠很遠似的,輕風走過腳下的草葉,起一綹柔浪,我跟巧巧講起那對可憐的紫金翅,講起鴿墳和我那片小小墳場的秘密,巧巧那樣專心的聽著,風弄著她白衫的下襬和她肩上的髮,她全身都飄漾飄漾的,彷彿站在一片雲上。

  ﹁鴿樓上又添了不少新鴿了罷?﹂我說。

  這回輪著巧巧說話了:﹁鴿子不像蜜蜂,多了能產蜜,我們家的鴿子,還是爹在家的時刻養的,起先也祇幾十窩,越養越多,全靠爺爺在大沼澤裏撈菱藕,賣錢換小米來餵養;這兩年,菱和藕收成差,爺爺常嘆說:﹃連鴿子也養不起了︙︙﹄﹂

  從那天起,我跟巧巧同了塾,就在那樣的古廟裏,度過一年的時光。那一年的日子像刻在板上,事隔很久,我仍能摸觸著一條條冷硬的痕跡。淮和尚那張發青的硬臉,幾乎把那段日子壓死在記憶裏面;每天每天,清早上塾去,香案上嬝繞的烟霧就把人的靈魂給攝走了,攝到一座古怪的半虛空裏,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淮和尚木雕似的坐在靠牆的太師椅上,縮著光禿禿的印有兩排戒疤的腦袋,像隻逼鼠的貓,用那雙勒暴的眼環伺著人;誰誦書聲音不夠響,誰打了瞌睡了,他就拍動戒尺叫著誰的名字,輕的是罰跪,重的是挨戒尺,逢到淮和尚的眼光瞄過來,我們眼也不看書本兒,就扯直了喉嚨大嚷一陣;由於塾館裏孩子不多,任你嚷甚麼,淮和尚也聽不出來,唸百家姓時,我唸:﹁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饞嘴和尚,好吃蜜糖︙︙﹂唸三字經時,我唸:﹁人之初,性本善,越打老爹越不唸︙︙﹂有時也許淮和尚開講時咬字不清,我又弄不通經文上的意思,唱也唱熟了,背也背得了,跟書上的原意可就差到十萬八千里去了,像﹁號洪武,都金陵﹂這樣的句子,到了我嘴裏,就變成﹁敲紅鼓,打金鈴﹂了,我懷疑過三字經是淮和尚自己編的,要不然為甚麼他把做法事那套玩意兒也搬進書裏來?散學的時刻,我跟巧巧說過,我說淮和尚有點兒吹牛,和尚放焰口,用的是銅鈴,而且壓根兒沒敲過甚麼樣的紅鼓。

  ﹁我們家的靈靈進塾了!﹂媽喜歡向鄰舍們誇耀甚麼似的說。甚至於愛幫腔的紅鼻子老王更會誇大其詞說:﹁靈靈唸書跟吃書一樣︱︱入塾不到幾天,三字經叫他啃壞了兩本,包上虎皮紙也不行。﹂

  ﹁入塾唸書是宗好事呀。﹂人們全這麼說。

  天曉得入塾有甚麼好?整個白天就那麼莫名其妙的被罰跪,被打手板,那麼直著嗓門兒胡嚷嚷。我倒甯願跟長工們到開遍野花的溪邊去散放蜂箱,在草野上去追撲蝴蝶,爬上樹去吞取鳥蛋,或者捕蟬,捉叫哥哥,學著編高粱稈的籠子,塾牆外的秋天多好呀;可是每天每天,我還是乖乖的揹了書上塾去,也不因為別的,祇因塾裏有著巧巧。巧巧是塾裏少數幾個女孩兒中的一個,正跟我同坐在一張方桌上,面對面,巧巧唸書很用心,並沒覺得塾裏有甚麼拘束,也許因淮和尚從不打女孩兒的關係。

  話又說回來,即使淮和尚不偏袒女孩兒,她也不會挨打受罰的;巧巧寫大字,一筆是一筆,清清麗麗,筆筆都像人寫的,我寫大字,又咬筆頭又咬筆桿,落筆就是大團黑,活像是狗爬的。巧巧背書,不嗯不呃不打頓,曼聲一路唱到底,把淮和尚圓眼全唱瞇了,我一臨到背書,兩手就在桌肚下面先搓起來,準備隨時挨戒方;而且滿腦子嗡嗡叫,像哪兒來了一群蜜蜂,一分神,那舌頭就短了一截兒,連二趕三的呵囉呵囉,三聲呵囉過後,牙齒就捉對兒打起架來了。淮和尚打了人,還出個對聯磨難我,上聯是:﹁靈靈不靈靈﹂,我對不來,他對的是:﹁巧巧真巧巧﹂。

  就是常常受罰,我也按時到塾去,也不知怎麼的,每天都跟巧巧坐對面,每天還是巴望著早點兒看見巧巧。自打入塾後,我跟巧巧就沒機會單獨在一道兒說過甚麼話,但她那雙會說話的黑眼從書頁抬起來,總溫溫切切的罩在我身上;不知那是一種甚麼樣的光,常容我無因無由的走進去,我一走進她深深的黑瞳仁裏,恁甚麼痛苦全都忘掉了︙︙一個渺渺茫茫的世界在她黑眼裏展佈著;那世界裏沒有淮和尚替老夫子演立的,板板六十三的規和矩,沒有啃不動的書本兒,也沒有稜稜的跪板和戒尺,那世界在灰綠沉沉的背景裏安睡著,陽光是碎金,鳥聲是微雨,有閃光的夢像無波浪的大沼澤,有飄漾的夢像嬝繞的輕烟:有各式各樣的夢像鴿群飛翻的翅膀,有很多很多故事藏在鴿翅下風哨兒裏,一個抱著白鴿的女孩兒朝太陽笑著︙︙那世界離人愈來愈遠了。

  在塾裏,當貓樣的淮和尚逼守著我們時,巧巧跟我不講話,但每隔一會兒,就抬眼望著我,讓我走進她瞳孔裏去。就算她無心這樣罷,對我的鼓舞和安慰也夠大的了。有時我挨了打,她表面上仍然不動聲色的誦著書,卻悄悄從桌肚下面伸出手來,找到我那隻被打得紅腫不堪,無依無靠的手,輕輕的捧在她濕濕的手掌裏,像捧一隻迷途的乳鴿似的,緩緩為我搓揉著,為貪戀那種溫切的感覺,後來我變得勇敢起來︱︱勇於故意挨打。

  淮和尚設塾也祇是程咬金三斧頭,當我甯願挨戒尺時,他又沒精神逼人了,早上草草的開完講,他就捧起他的閒書來看,我不知孔夫子是不是教過和尚不念經,卻去捧著再生緣,蓮花菴,二度梅,尋找俗世裏的七情六慾,有時外面招僧行法事,他祇關照一聲好好溫書,就披起一把火紅似的紅袈裟,踏著精繡的芒鞋,敲打著木魚,領著幾個小和尚,挑著法事箱經擔兒走掉了。

  紅鼻子老王雖沒進過塾,塾裏的事卻絲毫瞞不過他,﹁先生不在家,學生爬上笆,﹂他說:﹁塾師越嚴,學童越皮,這是沒錯的,淮和尚一出門行法事就是三四天,你們怕不把玉皇大帝的鬍子也給拔掉了!﹂

  而我們並沒有那麼大的膽子,溫一陣兒書,到廟外溜溜倒是有的。秋天的七里溪漲得鼓鼓的,溪岸的老柳和蘆花就靠在廟門外朝人招手,有些孩子們跑到上游去游水,有些攀著柳枝兒悠盪著,有些吹著蘆管,大聲朝曠野裏呼叫著,等待遠方撞過來一波波空洞的迴音;而我總跟著巧巧。巧巧生來彷彿就是個文靜的女孩兒,巧巧從沒像旁人那樣野氣過;巧巧喜歡緩緩的沿溪走,白衫飄飄的,腳步輕輕的;彷彿不忍踏斷一枝花,踩壞一株草,她喜歡蹲下身,讓裙子蓬成一朵白花,捧起那些野花聞嗅香不香,她無論望花望草,都像望人一樣,帶著烟迷的笑。

  十歲的巧巧不單在書本上巧慧,在哪方面全比旁人懂得多些,她能數得出很多種野花野草的名字,像她背書一樣的快當。巧巧的那隻小白手,似乎比她嘴更巧,一把亂蓬蓬的毛狗兒草,在她手指熟悉的翻動下,三花兩繞就變成一隻毛茸茸的狗,翹著尾,昂著頭,四條硬腿朝開伸,立在沙地上不倒。巧巧捲蘆管捲得又長又快,巧巧編的蘆船有船蓬,船頭坐著釣魚人,船尾還有梢公搖著櫓,放在溪裏隨水飄流著,跟真船一樣。

  ﹁巧巧,巧巧,﹂我歪著頭望著她問說:﹁妳為甚麼老是這麼快活呢?﹂

  ﹁你怎知人家快活?你又沒有鑽進人心眼兒裏去。﹂巧巧䀹著眼,密密長長的睫毛像閃似的。

  我低下頭,理著一莖草:﹁那妳為甚麼老笑著?!﹂

  ﹁我爺爺不是也愛笑?﹂巧巧說:﹁我爺爺卻一點兒也不快活;我爺爺告訴我,人祇在小時真快活,越到長大了,懂事多了,就不再有真快活了。﹂

  ﹁那妳現在快活嗎?哈,快活嗎?巧巧。﹂

  巧巧把一隻編好的蘆船放進溪裏去,癡癡的望著,船飄流著,越飄越遠了,她凝望著,眼也不眨,使門牙咬住下唇,不知在想些甚麼?過了半晌,直等蘆船飄得看不見了,才寂寂的搖搖頭,回復了她烟迷的笑容,她的笑容落在溪波上,一朵雲霞的亮影子在她耳邊搖盪。

  廟裏梧桐落桐子了,清晨進塾,一路踩著微霜;我跟巧巧約妥了提早上塾,好在廟後叉溪的木橋上等著她來;巧巧的書囊裏總會帶著些小玩意,像一包大角菱,一包可以用來塑泥人的紅黏土,好看的粉盒甚麼的;我的也是。淺淺的叉溪溪心沒有水,我們就把木橋下面當作遊戲場,在潮濕的泥土上印下兩人併排的鞋印兒作記號,表示橋下這塊小天地祇屬她和我的。旱露了底的叉溪心叢生著紫色的灌木,把橋洞遮掩著,真像是古小說裏的神仙洞府,我們就利用早學前那點兒時間,一點一滴的經營著。

  一到冬天,荒冷的小木橋上蓋滿了雪,橋洞下的小世界裏,已有了很多巧巧捏製的泥人、小泥屋、泥狗、泥牛和泥鳥,泥人身上穿著我帶來的碎布片,泥鳥身上沾著巧巧帶來的鴿子們啄落的羽毛。從橋下朝外望,淺淺的溪坡那邊不遠就是高高的紅土崖,閃光的雪野把一切都移近了,使我們能清楚的看到鴿樓和南面的蜂房,鴿子們仍然在雪野上飛翔著,尖風播著風哨聲,分外的嘹亮,偶爾我們也會在灌木的枯枝上看見幾個蜜蜂,在嗡嗡的振翅,巧巧指說是牠們摸迷了路,但我卻知道這附近是牠們早秋的居處,紅鼻子老王放置蜂箱的地方。

  ﹁巧巧,讓我把彎柳下的小墳場搬來罷,﹂我說:﹁等淮和尚不在家,我們一起去搬。﹂

  巧巧答應了,我們就抽著年假前,淮和尚出門行法事的日子,沿溪走了幾里路,到那棵彎柳樹下去搬那座墳場,雪後的天,晴而冷,薄薄的尖風掃割人臉;我們撥開樹根的積雪,用尖角瓦片,極費力的挖掘著小墳上的凍土,逐一挖起貓頭骨,盛乳牙的銹鐵盒,但傻大憨兒的屍體和鴿屍全不見了,祇有裹屍的棉絮還在裏面。

  ﹁定叫食屍蟲粉掉了,﹂巧巧說:﹁你當初埋它們,沒有用木匣子。﹂

  ﹁我們在橋下堆個假墳罷,﹂我說:﹁我們燒把香,把牠們飄游的魂靈召來,住在裏面。春天再來時,我們要移許多野花在墳上,移整簇的野蕎梅,野芙蓉甚麼的。﹂

  巧巧把貓頭骨,銹鐵盒放在書囊裏,眼睛籠著濕濕亮的光;突然她問說:﹁靈靈,貓和鳥跟鴿子,全會像人一樣有魂靈嚒?﹂

  ﹁當然有,﹂我說:﹁早先奶奶跟我們講輪迴,說是家禽野畜,祇要有活氣的都得入輪迴,輪迴是個大輪子,十二個齒滾動時,齒齒放豪光,起祥雲;人在世上作了惡,就會變圓毛畜牲,圓毛畜牲再作惡,就罰作扁毛畜生;扁毛畜生要修七世,才能變圓毛,圓毛畜牲再修七世,才能變成人呢!﹂

  ﹁那你夢見小鴿來托過夢嗎?﹂

  ﹁我沒夢見過。﹂我理理肩上的圍巾。

  ﹁那牠們一定投生去了,﹂巧巧說:﹁祇有無處可歸的孤魂野鬼不能投生,他們要投生,得先托夢給人,把遺骨運回老家來,安葬了,他們才放心去投生。﹂

  ﹁誰說的?﹂

  ﹁我爹!﹂巧巧說,兩眼亮著憂鬱的光:﹁我常夢見爹,穿著灰布長袍子,飄風樣的越過牆走近我,嘴套在我耳邊,哭著講話,講很遠很遠的事情,說他屍骨沒回家,魂靈守護著,不能去投生︙︙﹂

  ﹁哦,我曉得了,妳爹該回來,跟妳媽合葬在一座墳裏。是這樣的,我奶奶死了,葬在西邊老祖塋,就是挖開爺爺的墳,行合葬的;人說:夫妻全要合葬的︙︙﹂

  沒等我說完,巧巧就走到我前面去,抽抽噎噎的哭了,她的兩肩聳動著,不時舉起袖子抹眼;我跟著她雪地上的腳印兒走,也不知拿甚麼話安慰她。

  ﹁替妳爹跟媽也合葬一座小墳罷,﹂我想起來說:﹁我們捏兩個小泥人併排躺著,裹上好花布,裝在一個小木匣子裏,把貓墳、鳥墳和鴿墳埋在兩旁邊,再燒香禱告,把牠們魂靈召來陪著妳爹媽,多好。﹂

  不知為甚麼竟會那麼熱心,就在那天,我們拋開書本,專心一致的跪在雪地上刨凍土,堆起新的墳場來,捏泥人的紅黏土都在很深的地層下面,巧巧祇用尖瓦片去挖它,費去很久的時間,她兩手凍得紅塗塗的,終於細心的捏成一雙仰臥著的泥人,使花布包裹著;我潛回古廟的大殿去,弄來一些香燭,一隻香爐,一匣火柴和一個放香火錢的黃漆木匣兒,我們就用這些,在木橋下,替巧巧的爹媽,我的貓、鳥、鴿子和乳牙舉行葬禮。

  泥人裝進木匣子,安放到刨好的墳坑裏去,我用摻著積雪的凍土堆著拍著,積成一座墳丘,巧巧直楞楞的跪在墳前,把香燭點燃了,雙手捧插在香爐裏,認真的哭泣著。香烟嬝嬝的朝上昇,旋即被尖風吹散了,在那樣廣大的曠野中間,這麼一縷細小的香烟是不是能通達地下幽魂所住的地方呢?風在灌木的枯枝間尖聲吟嘯著,塞給人一心無主的悽惶,有遙遠的不可解的淒情,浪擊在人的心上。太陽彷彿漸漸偏西了,幾片乾葉被風從枝頭掃落,在溪坡的斑斑殘雪上追逐著遠去,我停歇一會兒,又去堆拍著另一座小墳。

  ﹁噯,老天爺,終算找著了啦!﹂那邊有人大驚小怪的叫喚,我一聽就知是紅鼻子老王:﹁瞧,兩個逃塾的,躲在橋孔底下玩泥巴,渾身髒兮兮的,要不是順著鞋印兒,倒是到哪兒找去?﹂

  緊接著,零亂的腳步像打雷似的響過我們頭頂上的橋面,媽叫我說:﹁靈靈哪,你這淘氣的野小子,送你進塾學規矩,規矩沒學,越學越野了?你拖著巧巧來玩泥,晌飯也不吃,害得兩處都在找人,從小這樣,大了還得了︙︙?﹂

  當然,那回我和巧巧回去全捱了罵,幸好臨到放年假了,沒落在不講人情的淮和尚手裏,要不然,準得跪半天跪板,狠挨一頓戒方不可。放了年假不上塾,我就看不著巧巧了,我這才發覺能跟巧巧在一道兒多好。一條彎彎的七里溪,一道荒冷的小木橋,我跟巧巧在橋洞下建起的新墳場︙︙我的天地不要更大,有這些,再加上一個巧巧,就恁甚麼都有了。那天回家一身濕,巧巧會不會著了涼,病倒了?新年裏這麼熱鬧,巧巧是不是祇跟她白鬚白髮的老爺爺守著空曠的大院子,守著那群鴿子過年呢?一個年假我就這麼癡癡的數日子,四九去了,五九來了,更密更大的雪花連窗戶全封蓋了,墳裏的那些魂靈不知怎樣濕,怎樣寒呢?在夢裏常看見春天,風軟得兜不動鵝黃的新柳條,遍野麥苗起柔浪了,野胡胡的花,紫陰陰的灌木,把墳場裝點得花團錦簇的了。

  來罷,春天,我心裏有著這樣的聲音︙︙

  春來時,我跟巧巧又在塾裏見面了,巧巧比去年又瘦了些,白白的臉不再像早先印象裏那麼圓了,巧巧告訴我,她爺爺殘冬鬧哮喘,她回去真的受了寒,也害了一場病,病雖好些來上塾,人還軟軟的欠精神。巧巧在話裏沒再提起那座墳場,我也沒敢再提,我怕提起來,她會傷心她會哭,哭得人悽悽惶惶的不知怎麼好。

  唸完三字經和百家姓,又唸千字文和幼學瓊林,梧桐的新葉舒展齊了,轉眼又到了三月了,越變越瘦的巧巧,誦書的聲音有些虛,時斷時續的鬧起咳來。

  ﹁巧巧,妳哪兒不舒坦了?﹂

  ﹁也不覺著。﹂她笑得像早先一樣的烟迷:﹁祇是有些累的慌。﹂

  就那樣撐到六月裏,巧巧吐了一口血,一口鮮紅的血被她悄悄的夾在書裏帶回去了。塾裏的孩子們全都知道巧巧生病了,誰也不知道她生的是甚麼病。從那天起,巧巧在塾裏的那個位子就空著了。

  那年秋天,南邊村莊上興了小學,淮和尚的塾館就散了,臨離那座古廟時,我一個人跑到荒冷的木橋洞裏去,探視那幾座小墳,墳上真被蔓草蓋滿了,我本想把它們再移回村頭溪邊的彎柳樹下去,沒跟巧巧說妥當,我也沒那種興致了。小學在蜂房南邊二里路,有高坡隔著,連紅土崖上的鴿樓也看不到了,但鴿子們還是飛過來,把嘹亮的風哨聲丟在雲裏。看不見巧巧深深黑黑的眼和她烟迷的笑,我曾經擁過的世界也像烟樣雲樣的飄遠了。﹁人祇在小時候才有真快活,等慢慢長大了,就沒有真快活了!﹂巧巧的聲音嗡嗡昂昂的,也像響在鴿鈴裏。我終於聽懂了鴿鈴裏的故事了,那年我十一歲。

  我曾記得,我幸福的童年的黑門是在十一歲那年︱︱巧巧死的那年關閉了的。紅鼻子老王後來說起巧巧的死:﹁這樣個巧慧的女孩兒,荷包繡得跟鄰村的大姑娘們一樣的精巧,老天偏要磨折她,也磨折宋老爹那個老好人,讓她得了美人癆︙︙說死,就︙︙死︙︙了!可憐她死時,那些通靈的鴿子飛落下來,把她全身通通蓋住了。﹂無論相隔多久,在我的夢裏,常有一張蒼白的圓臉昇起來,在可使知覺摸觸著的沉黯裏,它像是一輪紙剪的圓月,祇是一片空空冷冷的黯白,刻上一些溫寂的笑和依稀可辨的眼眉,那漆黑的瞳子是一座墳場,埋藏著我一部分逝去的童年裏曾經和她共享的光陰。而我潮濕的心也如一塊潮濕的荒土,會點種下她美麗的名字,以及她的更美的夭亡︙︙巧巧是一片罩在故鄉屋頂上的,七夕的黃昏雲,每個年輕人全會看到它,在全屬於自己的童年。

  對於像我這樣的流浪人,它早已不飄過去了。

  三

  總在入塾後兩年罷,奶奶和巧巧帶給我的世界都已經化成夢裏的蝴蝶,搧乎搧乎的展撲著迷離的翅膀,逐漸飛進身後的沉黑裏去了,每當寂默凝神,就彷彿在自己心裏窺見那樣一雙搧動遠逝的蝶翼,一招一展,都有著過往時日那些又透明又朦朧的情境在翔舞著,明知再也捉不住它們了,卻偏想極力去捕捉,最後總捉得一心的空寂和寒冷。

  ﹁到底是啃進幾本書,比早幾年文靜多了!﹂紅鼻子老王總愛當著人這樣誇讚我。

  也並不是文靜甚麼的,我自覺心眼兒裏裝進些人所不解的東西,我像啄著一條蟲的小雞雛那樣,祇是想遠遠的避開人,獨自咀嚼,咀嚼香花樹下的晚晴,碧色溪波上飄逝的蘆船,整整一夏天,我有著比日子還長的空空盪盪的迷惘。

  就這樣我又不知不覺的落入另一個新奇的世界裏去了,那世界藏在花園一角的草樓裏面。

  草樓在我記憶裏鮮亮過,樓前鋪一條寬坦的方磚走道,走道兩邊是些多孔的立石假山,陰濕生苔的地上,放列著花卉盆景,偶有幾簇兒疏落的芭蕉,高挑著三兩片亮黃帶綠的長葉子,把草樓圍繞著。樓身是用考究的木料建成的,上下都有寬敞的長廊,以紅漆欄杆圍住,父親在家的時候,大半時光全在那兒消磨。

  樓上是書閣,有許多褐黑笨重的紫檀木書架,滿裝著各種書籍,有些珍本書,夾著檀板書夾,或是裹在黃綾書套裏,樓廊邊設有一張睡榻,榻邊放張金漆立几,父親在白天多半躺在睡榻上看書,几上的古銅爐裏焚著檀,檀香的烟篆像夢樣的盤繞在廊柱間,到夜晚,看守書閣的老秦就會點起那盞鏤花的大垂燈來,微風拂動燈罩兒,滿牆全疾移著鏤花的黑影。

  父親離家沒幾年,後園就像老宅的後大院子一般的荒冷了,園門終天虛掩著,怕也祇有老秦那樣怪異的人能受得了罷?老實說,小時候我最怕老秦,怕他滿嘴硬鬍髭和那股嗆人的酒味,每回見著人,總要把人拎雞似的抱起來,在人頭上臉上亂親亂嗅,但紅鼻子老王他們全都喜歡找老秦聊天,說他滿肚子歪學問。

  我是追一隻穿長裙子的大黑蝶才到後園裏去的,儘管有老秦住在裏面,也祇有在有太陽的白天,我才敢到那兒去。秋天的後園實在荒得很,原先那些疏落有致的蕉叢長得又亂又密,長大的葉子下隱匿著滿頭綠苔的假山石,幽靈似的,有一股湮荒的鬼氣,蕉叢外面,生著淒淒的雜草,把東倒西歪的盆景淹沒了,蒼苔到處爬行著,一直爬上草樓腳下的階台。

  大黑蝶逐舞著,飛到叢草的深處去,我追過一處假山時,發現老秦獨自一個人倚著一棵樹,蹲在那兒抽烟。

  ﹁你幹甚麼?靈靈。﹂老秦一把抓住我說。

  ﹁捉蝴蝶呀,﹂我說:﹁看,都怪你,那隻蝴蝶飛過牆去了。你拉住我幹嘛?﹂

  ﹁穿裙子的黑蝴蝶都是鬼變的,﹂老秦悶聲悶氣的吐話說:﹁清明節,墳裏的鬼靈附到黑紙灰上,就變成迷人的黑蝶,蝶粉裏有毒,揉進人眼,人就變成瞎子,吞進人喉嚨,人就患了喉蛾症,一輩子也醫不好。小孩子要玩蝴蝶,還莫如養幾盆蟋蟀好些。﹂

  ﹁你也會玩蟋蟀罷?老秦。﹂

  老秦嘆了口氣:﹁當年你爹愛玩蟋蟀,我教了他不少,如今人老眼花了,捉不成蟋蟀,但則兩隻耳朵還算靈,聽著蟋蟀叫,就能分出牠好壞來。我說,你正在唸書上學,我不願教你這些閒逍遣來分你的心,我祇是說,暑假裏你與其跟那些光屁股孩子去撒野,倒不如養幾盆蟋蟀玩兒著,還雅氣些︙︙你到後園來,除了聽我講蟋蟀經,還好到草樓頂上去找些書看看,古人說﹃開卷有益﹄,看書總比撒野好。﹂

  我就這樣常到草樓去找老秦的。替爺爺當了半輩子的書僮,老秦卻說那些正經書害人不淺,說早先那些三更燈火五更雞的唸書人,終年捧著線裝書死啃,並不是為了做學問,一心祇想著利祿功名。﹁早先那些人唸死書,個個全是傻蛋,﹂老秦說:﹁為著個雞毛蒜皮的學人秀才,熬油吐血的不知多少,人生短短幾十年,揹著那多書,硬壓也把脊骨壓彎了。︙︙人固然要唸書,也不需拚死拚活的那樣急著,總得要消閒。﹂

  ﹁怎樣消閒呢?就像你這樣消閒嗎?﹂

  ﹁嘿嘿嘿,像我!我一把不中用的老骨頭,算是太消閒了。﹂老秦說:﹁當初你爺爺教了我不少消閒事,到你爹進塾的時候,我祇懂教他消閒。看閒書,弄盆景,養蟋蟀,全都是消閒事兒,可不是?尤其是養蟋蟀,早些年裏,我癮頭大得很。﹂

  草樓上,有些窗戶封閉了,光線很陰黯,老秦住在一間板屋裏,有一股悶人的烟味酒味和霉味,板屋到處堆著書,老秦說那些沒入架的全是閒書。

  ﹁你看過許多閒書嗎?老秦。﹂

  ﹁從三皇五帝起,到宣統退位,哪朝哪代沒裝在我的肚子裏。﹂老秦說:﹁就像那些演義甚麼的,直把死人給演活了。放到人眼面前來,有人說演義那類稗官野史誇張失實不可信,我倒說歷朝歷代的正史更不可信,人看書,不要為甚麼就好,興致來了翻他幾章,興致不來不翻它,那才算懂得看書的呢!﹂

  我不知道老秦為甚麼要跟我講這些,還有更多古裏古怪的話,他坐在沉黯的板房裏,屏風楣端花格間透過來的灰白的光,照在他一側的臉和肩上,使他的眼和肩都有過濃的陰鬱的顏色,他說話時兩眼並不望著我,卻從我頭上望過去,彷彿在我背後的半虛空裏,還有誰在聽他講話一樣。我回頭望不見人,越覺得他那空空茫茫的眼神怪異的很,而老秦自己一點兒也不覺著,祇顧滔滔不絕講他的,一個廣闊的不著邊際的世界在他的話裏開展著,不論是有關歷史的,神秘傳說的,養鳥和養蟋蟀的,大都是我從未經歷過的,陌生、新奇而又邈遠。

  ﹁你甚麼時刻教我捉蟋蟀呢?﹂我問說。

  ﹁這個可急不得,﹂老秦說:﹁我肚裏這本蟋蟀經,決不是一時傳授得了的,市上有些人捉蟋蟀,祇為了傳花紅,拿蟲子去爭勝負,鬥輸贏,正好像唸書祇為赴考場,求功名一樣,都算是下品,我教你養蟋蟀,祇是訪佳種,求異品,養在盆裏好好的玩賞。你要真想學,我自會慢慢兒的教你。﹂

  說起養蟋蟀來,早年並不是沒有養過,村上有些孩子教我蹲在路邊草叢裏,聽著蟋蟀的叫聲,說那就是蟋蟀在磨翅膀了,祇要找到牠的洞穴,使手指挖開它,或者使水灌進去,蟋蟀就會從洞裏跳出來,捉住它就成了。那些孩子捉住蟋蟀,養在小鐵罐兒裏,罐口罩著一方玻璃蓋兒,每天餵它些餅屑,石榴子兒就行了。我不但像那樣養過蟋蟀,也和別人鬥過,不過別人全說我的不是真蟋蟀,有的是棺材頭︵蟋蟀類,頭如凸字形,不鬥,俗名棺材頭︶,有的是三尾兒︵母的蟋蟀︶,有的是比蟋蟀大幾倍,光會亂蹦亂跳的油葫蘆蟲兒︵蟋蟀類,翅光澤,形體大,頭腿均呈紅褐色︶,全不肯和我的鬥,及至後來我認得真蟋蟀了,我的蟋蟀一下盆子就被別人的蟋蟀咬得死去活來,也就那樣,我才賭氣不養了的,除此之外,我真不信養蟋蟀還有甚麼樣的精品!

  從那天起,我差不多每天都推開虛掩的園門,到草樓上來找老秦,白天裏,我像土撥鼠一樣的爬在書堆上翻閒書,傍晚時,老秦像夜貓子似的精神起來,就跟我說故事,講鬼話,談起他的蟋蟀經來。

  ﹁你聽,後園子裏到處全能聽見蟋蟀叫,唧唧唧唧的不歇聲。﹂老秦說:﹁你要是聽見聲音就翻磚動瓦捉了回來,那!嘿嘿,你算永遠捉不著好蟋蟀了!﹂

  ﹁依你可該怎麼捉呢?﹂

  ﹁要捉好蟋蟀,白天是不成的,﹂老秦說:﹁白天窮叫的,沒有一隻是好蟋蟀,好蟋蟀非等三更半夜,明月高升的時刻不開聲,唧唧!唧唧!﹂他儘量放粗喉嚨,亟力摹倣著蟋蟀的鳴聲:﹁唧唧!唧唧!那聲音又宏亮,又清遠,真像是敲鐘打磐一樣,牠叫也祇叫一兩聲,就頓然停止了,彷彿怕誰辨出牠的穴來,你順著聲音,躡住腳走不上一兩步牠不叫了,你祇好蹲下身,靜靜的等著︙︙﹂

  ﹁媽呀,那要等到甚麼時候呀?﹂

  ﹁那?︱︱那可就沒準兒了!﹂老秦認真的說:﹁碰得巧,等它一兩個更次,牠又會唧唧唧唧的叫兩聲,你聽著聲音走,摸離牠的洞穴更近些兒,有時牠到五更天出穴飲露水,會叫得久些兒,碰得不巧,牠叫完那一回,整夜不再叫了,你得準備二天夜晚再等候牠。︙︙你說誰?天底下想真正辦成一宗事,沒有不難的,你若想捉得一隻好蟋蟀,就得經過一番艱難了,晚飯後你到後園來,我先教你聽好蟋蟀的聲音罷。︙︙﹂

  總是個有月亮的晚上罷,月亮初升在蕉叢一角上,欲圓沒圓的樣子,我悄悄推開後園門,老秦早已坐在長條石凳上等著我了,他身旁放著一盞舊馬燈,燈芯兒捻得小小的,祇賸下一環微弱的黃光,若有若無的輝耀,燈旁又放著一隻蒲包,蒲包裏裝著捉蟋蟀的用具。

  ﹁天還早著呢,﹂他望望月亮說:﹁晴和的夜晚,露水重,正是捉蟋蟀的好天氣,不過要是真想捉上品蟋蟀的話,在時令上,似乎還早了些。﹂

  ﹁秋頭上捉蟋蟀不是正當時嗎?﹂我說。

  ﹁所以你全是外行了,﹂老秦緩緩的說:﹁初秋生的蟋蟀,都是些火蟋蟀,鬥也是鬥,但是牙口軟,沒有耐性,又受不得寒,到了白露前後生的蟋蟀,咱們管牠叫玉蟋蟀,養得好能養一冬,那是最好的。如果過了霜降再捉蟋蟀,那些蟋蟀都啣土封穴,把頸上的鬥毛全磨光了,就不肯開口了︙︙如今離白露還早,玉蟋蟀初生,還沒長全翅膀兒呢,所以我說早了些。﹂

  那樣坐著,月光勾描著芭蕉的葉影,微風在各處溫寂的輕嘆著,綜合了很多種秋蟲的鳴叫聲,帶著些行雲流水般的哀愁,老秦把馬燈捻亮些,攤開蒲包,取出許多捉蟋蟀的小玩意兒來。兩隻大小不同的用細鐵絲編成的鐘形罩子,好些支蠟燭粗的圓竹筒,面上橫刻著細縫,兩端用木塞纏著,一支尖長的鐵鏟兒,幾支鐵籤。幾支狗尾草做成的撥草,一隻水罐兒。

  ﹁孩子們捉蟋蟀不懂得法門兒,﹂老秦說:﹁好好的一隻蟋蟀,禁不得他們粗心大意的幾抓幾捏就捏成殘廢了,抓蟋蟀切忌毛毛躁躁亂伸手,要輕輕使罩兒罩住牠,四肢一些兒傷不得牠,觸鬍更不能碰斷它,頸上的細毛更不能碰掉一點,一隻蟋蟀傷了一隻小爪就去了一半力。斷了觸鬍,牠膽量就怯了幾分,頸毛俗稱鬥毛,碰掉了牠的鬥志就沒有了。︱︱喏,這就是蟋蟀罩兒︙︙﹂

  我望著他,伸出兩隻粗大的手指,挑起一隻編得非常精緻的鐵絲罩兒,彷彿自己一下子化成一隻蟋蟀,那罩口越變越大,真像天羅地網般的把人給罩住了。老秦說話,總帶幾分合情合理的誇張氣勢,彷彿祇有按照他的話做,才能捉到極好的蟋蟀。

  ﹁等牠跳到籠子上,你可以把籠口托在掌心裏,把牠端詳端詳看,看牠觸鬚折沒折?腿翅傷沒傷?看他的樣子,就知牠是不是好蟋蟀。﹂老秦手托著籠子,兩旁晃動著,彷彿籠子裏真的有一隻蟋蟀的樣子:﹁通常一隻好蟋蟀,頸要短,身要寬,頭要大,牙色要正,大腿要肥健有力,羅紋要細緻,尾叉要分,這全是一眼就瞧得出來的。﹂

  ﹁要是不通常呢?﹂我問說。

  ﹁噢,算你問對了!﹂老秦眼裏閃出光彩來:﹁有很多異種蟋蟀才是最名貴的,常見的有黃麻頭和黑麻頭,白項和藍項,更稀有的,有紫牙,大翅和芽翅,最少見的,有全身漆亮,小頭細尾的棗核釘,全身刷白的白衣,通身透亮的雲夢翅等等的。﹂

  要不是有極大的興致和耐心,老秦就不會那麼不厭其煩得為我講述得口沫橫飛了。夜流著,露把人渾身落得涼涼濕濕的,在月光底下,老秦為我講了好些異種蟋蟀的故事,說此地有戶人家,養著一隻九斤黃大公雞,有一天,大公雞像發瘋似的繞著圈兒跳,有人發現一隻蟋蟀咬住雞冠兒不放,幾個人用竹掃帚撲牠撲不著,牠跳至屋後的墳場上就不見了,過後有一天,屋裏人聽見大公雞咯咯叫,還以為雞鬥架,誰知有人喊說:﹁來看啦,蟋蟀跟公雞鬥架啦!﹂大夥兒湧出門一看,可不是蟋蟀跟公雞鬥架嗎?公雞想啄蟋蟀,蟋蟀飛起來咬雞冠兒,雞冠兒咬得血涔涔的,那公雞卻啄不著蟋蟀;那隻蟋蟀就是棗核釘,聽說是死人棺材裏生的,住在骷髏蓋底下。這不算新奇,新奇的還有呢,老秦還講過,好蟋蟀大都藏在怪地方,蟋蟀洞口還住有把門的動物,有的是蛇把門,有的是蛤蟆把門,有的是蜥蜴把門,有的是蜈蚣把門,要捉這些蟋蟀,先得把把門的毒物驅走。

  ﹁你爺爺當年養著一隻極怪的蟋蟀,﹂老秦說:﹁他騎著青騾進城去。從縣城到府城,那些專養蟋蟀的人拿出最好的蟋蟀來也鬥不贏,祇消一對口,牠就贏了!你知那蟋蟀是從哪兒捉來的?嘿嘿,牠住在一隻通紅的羊角椒裏,牠是吃辣椒子兒長大的,牠的牙也是辣的,別人的蟋蟀和牠一對口,牙就辣得張不開來了。﹂

  月亮升高了,露水更濃了,老秦的話有一種吸引人的魔力,把人牽到蟋蟀洞裏去,我是那樣專心得幾乎癡癡迷迷的聽著,差不多他講的每一個字,我全吸進心裏去,假如我能學會養蟋蟀,能養到幾盆那樣的珍品,該有多好!可是老秦嘆了口氣說:﹁靈靈,我講的那些異種蟋蟀多半是百年難遇的,人就算能消閒一輩子,也沒有百年的日子好活,所以也不要癡想牠,還是按通常的說法兒教你罷,通常說是﹃長﹄不敵﹃圓﹄,﹃圓﹄不敵﹃方﹄,﹃方﹄不敵﹃異﹄,﹃異﹄不敵﹃奇﹄,這﹃長﹄﹃圓﹄﹃方﹄﹃異﹄﹃奇﹄,是玩蟋蟀的五字訣,那就是說,一隻蟋蟀,身子細瘦的最不行,鬥不過身子渾圓的,身子渾圓的雖好些兒,仍鬥不過身子寬而短的,體方的蟋蟀雖好,敵不過各般異種蟋蟀,像﹃紫牙﹄、﹃大翅﹄等類的,異種蟋蟀雖然夠珍貴,卻還怕奇種,像﹃辣牙﹄、﹃棗核釘﹄甚麼的︙︙﹂

  ﹁我聽你這一說,就懂得些了!﹂

  ﹁這就算懂?﹂老秦說:﹁這連皮毛都沒摸著呢︙︙今夜晚,我先教你聽蟋蟀的叫聲,趕明兒,再教你怎樣捉,怎樣餵養牠,噓︱︱甭張聲,有一隻好蟋蟀叫了。﹂

  人聲一歇,靜夜裏盡是唧唧的蟲鳴了,儘管各種秋蟲不息的交鳴著,金鈴子、紡織娘、吱唷蟲和躲壁兒,但蟋蟀的鳴聲很容易分辨出來。老秦拎著蒲包,把馬燈交在我手上,我們躡著腳步,在方磚通道上一面走著,一面諦聽著。聽到蟋蟀叫,老秦就拉我蹲下來,從蟋蟀的鳴聲品論哪隻蟋蟀好,或是不好。

  ﹁我們不過去捉嗎?老秦?﹂

  老秦搖搖頭說:﹁這祇是教你聽聲辨形,過幾天才能教你捉呀!﹂

  那些鳴叫的蟋蟀雖躲匿在看不見的洞穴裏,但老秦從牠們的鳴聲品論牠們時,就好像看著牠們一樣,這邊是一隻小蟋蟀,那邊是一隻受過傷的蟋蟀,假山下面,有一隻剛鬥贏的蟋蟀在瞿瞿的振翅呢!老秦不但聽懂蟋蟀的鳴聲,還能嘬起嘴,學得蟋蟀的各種鳴聲,說出怎麼叫是覓食?怎樣叫是衛穴?怎樣叫是鬥勝?怎麼叫是彈絨︵蟋蟀的交合︶?怎麼叫是唱歌?

  不知為甚麼我會對養蟋蟀這件事入迷?我感覺使我入迷的倒不是蟋蟀,卻祇是老秦這個有幾分古怪的老頭兒,我驚異於他那麼大的腦袋裏竟會裝得下這許多東西?巧巧死後,我的夢飄進高緲的雲裏,常常有龐大的空虛追撲著我,使我從沉默的迷惘中逃遁出來,直到我發現老秦所生活的天地,我才開始不驚於常從頭頂上劃過的鴿鈴聲。

  不久之後,我真的從老秦那裏學會了看閒書和玩蟋蟀了;白天我躺在書堆上翻書本兒,最先總愛揀那些薄薄的坊本唱詞,且不論書的內容,單就那種淺淺的水紅色的封面上印著的墨色版畫,已經夠人神往的了;儘管在那種年歲裏,我並不懂得欣賞帶有濃郁的民間藝術風情的版畫,我卻喜歡畫中那些浮著雲隔著雨的,古老的樓台亭閣,月下的芭蕉樹和太湖石,半捲的疏簾下半角圓窗,以及圓窗邊垂髫伏枕人像烟一般繞昇的夢境;那些版畫的印刷很粗劣,墨色也不夠均勻,畫裏卻自有一種幽幽的鬼氣,彷彿那裏面一人一物,一情一境,都被迢迢的歲月深埋,遠離人世的樣子。到了夜晚,我會背著媽,悄悄的溜進後園,由老秦帶著我,挑起馬燈去尋找好的玉蟋蟀。

  無論我翻書也好,捉蟋蟀也好,老秦總是熱切的領著我走進那樣新異的世界裏去,越走越深,直深至迷離之處。拿翻唱本兒來說罷,祇消我報出封面上的書名兒,老秦就背得出裏面的唱詞來,告訴我那是怎樣的書?記的哪朝哪代的事?是悲是喜或是有喜有悲?

  ﹁唱本兒唱本兒,全靠那樣邊哼邊唱,看起來才體會得書裏的真滋味,若像你那樣鼓著眼,閉著嘴,一味像啃正經書似的死啃,那就沒意味了!﹂

  ﹁你先哼唱我聽聽?老秦,﹂我說,﹁看你倒是怎麼箇哼法兒?﹂

  老秦哼唱本兒從來不用翻書的,就像他熟悉黑裏鳴叫著的蟋蟀一樣;在那些唱本兒的開頭,照例總有一兩首非詩非詞,非禪非偈的玩意兒,叫做甚麼﹁西江月﹂,﹁西江月﹂罷,這才唱上正題。老秦的門牙不甚關風,嗓子也很粗沉喑啞,沒張嘴先把兩眼微闔了,滿臉深密的皺紋變得更密更深,自相會意的空晃著腦袋,一面使手指輕點著膝頭,徐徐緩緩,像怪聲哭泣甚麼的唱了。

  ﹁五更初動王登殿,那文武朝臣兩邊分︙︙

  龍開金口噴紫霧,輕啟銀牙叫愛卿喲︙︙﹂

  說前朝帝王升殿早朝就是這等情境;巍峨典麗氣象萬千的金鑾寶殿,紅漆廊柱上蟠著一條條五爪金龍,帝王升殿前,黑黑的午門前就滾動著文武朝臣的車馬,帝王全是天界的龍轉世的,朝臣也都各應著上界的天星,逢上太平盛世,君﹁正﹂臣﹁賢﹂,政﹁簡﹂刑﹁輕﹂,編唱本兒的人全拿來編在書前,當成一頂帽子,可是老秦說:﹁我不信歷朝真有那樣的太平盛世,若真民無疾苦,會有這許多賺人眼淚的唱本兒?︙︙嗨,那些含冤帶屈的苦楚,在這些唱本兒裏,可真是聽不完的了︙︙﹂

  無論日子遠去得多麼久,由那些唱詞展佈成的悲淒世界仍常在我心裏重現著烟樣雲樣的前朝。繁華如錦的宮牆之外,有多少傷痛緩緩的流著,老秦在哼唱時,聲音低黯,有時像一束叮噹的鐵索,牽痛人的心腑,有時像深秋時冷冷蕭蕭的夜雨,越聽越使人落寞傷神。

  對於翻閒書和哼唱本兒,跟玩蟋蟀一樣,很快就使我入了迷,我已經記不清每本書的詳細內容了,像甚麼﹁牙痕記﹂,﹁玉玦記﹂,﹁再生緣﹂,﹁二度梅﹂,﹁李三娘﹂,︙︙之類的,大都是些又悲又苦的人生,在那些不甚分明的畫幅裏,有著落難燕山貧病交煎的文弱公子,含冤受屈,滾釘板告御狀的小婦人,耀武揚威,嫌貧愛富,作丈人的天官,專愛在袖籠兒裏掂紅包份量的醜惡的門房;︙︙不要說甚麼人世紛繁了,彷彿東方全部歷史的面貌就那麼單純而充滿哀感,刻在那千篇一律的古老調門兒裏,再也變不出新的容貌來了。我不能理解,祇在哼唱時不由自主的陷進迷離,一些零零星星的句子,是那樣那樣的飄著的烟雲︙︙

  ***

  ﹁小公子,他落難來到燕山北京城喲,

  落難在燕山古北呀京︙︙

  陰霾霾,滿天灰雲黃昏黯,

  昏沉沉,風捲殘葉困敲鈴,

  小公子,因病他把考期誤,欲歸故里少盤程,

  無奈何,長街他把字畫來賣,

  到夜晚,長廊底下他暫安︙︙身︙︙﹂

  ***

  飄飄忽忽的,一剎時恍覺自己就是那樣體弱衣單的落難公子,在長街的深黯暝色中,獨自彳亍著,風雨黃昏在一街初醒燈光裏越加冷漠深沉,偶然憶起天官某為當年父執,那麼尋訪去罷,落難人眼中的天官府,便被描畫在另一節唱詞裏。

  ***

  ﹁過得牌坊抬頭看,

  他舉目留神看喲看︙︙分︙︙明︙︙

  天官府好比神仙宅,可比神仙更威風,

  瓦屋樓台青豔豔,影壁長牆飛彩雲,

  果真侯門深似海,層層疊疊數不清︙︙

  大顯門前蹲石獸,丈八旗桿兩邊分,

  門樓兩旁歇車馬,旗桿斗上亮官燈︙︙﹂

  ***

  那樣的落難公子,衣破襤褸像長街乞丐,求見天官時遇上專袖禮錢的門子,被踢出門外是當然的,公子不由那樣的唱嘆了:﹁人常道,官坊人情薄如紙,世態炎涼更傷心;我祖上,也世代為官作過宦,不是那無名少姓︙︙人︙︙祇因為,三年兩次遭回祿,如雲宅第在轉瞬之間化灰塵,不說為人傷心甚,陰司作鬼也傷心︙︙那黃金燒成槐子水,那白銀燒成糯米汁︙︙現如今,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我不能忘記那幽光隱隱的草樓,老秦紅著眼皺著眉的樣子,他唱出那種世界,又彷彿要用他縱橫的老淚去洗清那些不平的情境。他唱滾釘板的婦人,在政﹁簡﹂刑﹁輕﹂的年代,血淋淋的釘板就如同陰司裏烟沉婦沉的苦氣,血淋淋的刀山,有些人雖沉冤莫白但沒滾釘板的勇氣,真冤也成了無冤,要不是有那樣的烈性人,用她血肉在釘板上寫下那點兒民隱,祇怕歷史的真情全給那些尖銳的虎牙釘吞盡了,餘下的祇是﹁太平盛景﹂了罷?然而,那婦人畢竟是人,咬著牙躺上釘板時,也得嘆著唱出:

  ***

  ﹁皇天有眼聽哀告,留住我含冤不白苦命身,

  民婦並非惜生命,祇求能活著︙︙滾過釘板

  吐︙︙冤︙︙情!﹂

  ***

  遇著這種情境,也祇能把那婦人的遭遇委諸命運了,說她是天生就註定了的苦命人,心裏多少總能寬慰點兒,可是老秦不信甚麼命運,他唱過:

  ***

  ﹁東風落雨呀,西風晴嘞!

  算命打卦全沒正經,正宮娘娘生太子

  不用算命也是個朝廷︙︙﹂

  ***

  那樣一來,他就有再多的眼淚,也洗不盡那些不平的了,如果就這麼評斷老秦看不開,那可錯了,他祇是在哼唱本兒看閒書的時刻替古人耽憂,一放下書本,他又是個透達的人了。有時候,書裏悲慘的情節逼得人透不過氣來,我就渴望著天早些黑下來,我好找老秦一道兒捉蟋蟀去。我的膽子不夠大,很怕黑,也許是聽紅鼻子老王以及蜂房裏那些長工們講妖魔鬼怪講多了,總擔心黑裏會撞出個邪物來,說也奇怪,祇有老秦在我旁邊,我就恁甚麼全不怕了,那麼大的荒冷的後園,那麼弱的一圈兒馬燈光,老秦好像一點兒也不在乎黑裏會闖出個甚麼來,全心都聚在蟋蟀上。

  ﹁老秦,你不怕鬼嗎?﹂

  ﹁你說的是陰司鬼?還是陽世鬼?﹂老秦說:﹁若說陰司鬼,那可沒甚麼好怕,人活幾十年,一旦倒下頭來全變鬼,鬼比人差一口氣,鬼該怕人。像我這把年紀,今晚上拎著馬燈領你捉蟋蟀,人模人樣的談心喘氣,不定明晚上兩眼一翻就變成鬼了,我哪還用得著怕鬼?︙︙可是那些陽世鬼,我真的駭怕。﹂

  ﹁陽世也有鬼?﹂

  ﹁嘿嘿,陽世鬼可多了!﹂老秦說:﹁死啃經書的功名鬼,光頭滑腦的利祿鬼,掄槍使棒的兇鬼,盤高利放印子錢的吸血鬼,終老他鄉的飄流鬼,烟鬼,賭鬼和色鬼,可說是無處不見鬼影兒,這些鬼,連鍾馗全擒他們不住,我可真是怕透了。︙︙後園的夜晚多麼好,祇見石頭不見人,人這樣活著,真夠開心的了!﹂

  夜晚真的很美好,涼涼的秋露把人從裏到外全浸軟了,銀盤樣的大月亮浮在碧海裏梭似的穿過薄薄的紗雲,一忽兒清光如水,一忽兒沉黯如烟,聽老秦這麼一說,彷彿鬼影幢幢的世界真的沉下去,這世上祇落下我和老秦了。

  對於玩蟋蟀,正跟翻唱本兒讀閒書一樣,我的門檻兒越來越精,祇是在等候上,沒有老秦那麼有耐心,半個秋天,我已經捉到好幾隻上品蟋蟀,包括一隻極為珍貴的﹁大翅﹂,老秦說我不該把好蟋蟀裝在洋鐵盒兒裏,那樣會把蟋蟀糟蹋了。

  ﹁養蟋蟀,必須要用窯燒的蟋蟀盆,﹂老秦說:﹁用鐵罐兒養,罐底太滑,蟋蟀站不穩,把小爪上的細毛全部磨光了!蟋蟀慣住地穴,是一種喜歡溫冷涼潤的蟲子,你把牠硬放入鐵罐裏,又乾燥,又亢熱,沒幾天就會病下來了。﹂

  ﹁我要是在罐底加土呢?加一層薄薄的濕土行不行?﹂

  ﹁那也不行?﹂老秦搖頭說:﹁洋鐵最吸熱,吸了熱,順著濕土朝上蒸,蟋蟀更受不了,再說,你加上濕土,蟋蟀就祇顧營巢打穴了。︱︱草樓的大櫃裏,藏的有你爺爺在世時費盡心血收來的蟋蟀盆兒,大半是前朝古窯燒出來的,有的是最細緻的清涼瓦,有的是紫砂的,不過你用的時候要小心,千萬甭把那麼好盆兒摔爛了。﹂

  若說我童年愛過甚麼,那些蟋蟀盆兒就是其中之一,蟋蟀盆兒圓圓的矮矮的,燒的那麼細膩光滑,盆外燒著花鳥魚蟲,蘆竹梅菊等類的畫兒,盆蓋上記有前朝的年號和燒製的窯名,有些紫砂質的盆兒是不知哪年哪月私人自製的,盆蓋上有那人的名字和﹁珍藏﹂字樣。

  ﹁你可甭小看這些盆兒,﹂老秦說:﹁真正考究的玩蟋蟀的人,從不用剛出窯的新瓦盆養蟋蟀,盆兒燒好之後,就要把它深埋到有水泉的地底下面,讓地底的水泉浸潤它,淘除瓦裏的火性,至少得埋上三五年,等它真夠溫涼了,才派得上用場。︙︙這些瓦盆輾轉相傳,每到一個新主人手裏,都要埋它一段時候,所以瓦盆的年代越久,就愈珍貴,像大櫃上格兒放的那些盆兒,有些是明朝燒成的。如今算是黃金難買的珍品了,就是你取去裝蟋蟀的那幾隻盆兒,也都是七八十年前的古物了。﹂

  ﹁古物全是好的嗎?老秦。﹂

  ﹁嘿嘿,那要看是甚麼樣的古物了!﹂老秦說:﹁就拿蟋蟀盆兒來說,就是越古越好,我若說那宗東西好,決不是胡說瞎說哄小孩兒,得要說出它的道理來,比如我說這些古盆兒,你把它放在熱烘烘的太陽底下曬上三五個時辰,你再用手去摸摸看,保管它還是涼的。若換了隻剛出窯的新瓦兒,那就差得遠了,曬了一會兒,盆面就熱得燙手了!但若說古年的蟋蟀盆值錢,那也得看是甚麼人?千里馬也得遇上伯樂才行!像這些蟋蟀遇上不識貨的主兒!那就一文不值了。﹂

  正像老秦說的,看閒書和養蟋蟀是道地的消閒事兒,日子像擲在浪頭上似的,轉眼之間假期就過去了,臨上學前幾天,老秦興沖沖的套著我耳朵告訴我,他在後園一角的廢井旁邊聽到一隻極好的蟋蟀的叫聲。

  ﹁我敢說這是一隻大將軍,﹂他說:﹁牠叫得像當年西楚霸王一樣,我說,要捉到牠,得來個九里山十面埋伏,咱們兩個,可要比劉邦跟張良更有耐心才行!﹂

  ﹁替牠取名叫西楚霸王嗎?﹂我說,:﹁咱們已經有了一盆叫霸王了。﹂

  ﹁嗯,嗯,﹂老秦摸著腦袋說:﹁有了!你不是看過隋唐演義嗎?咱們替牠取名叫李元霸不是更好!隋唐第一條好漢,力扛千斤鼎,錘震四明山,大校場比武,一錘擊飛于文成都的流金鐺,︵註:古武器名︶瓦缸寨前,三錘擊走裴元慶的大英雄;不是比霸王更強些兒!﹂

  本來看閒書跟捉蟋蟀,壓根兒是兩回事,可在老秦心裏,兩回事往往成了一回事,為了跟蟋蟀取名兒,他能把歷朝歷代史上留名的英雄豪傑全給數遍了,同時還常拿來考我。像:﹁你想想,哪些英雄是大力星臨凡的?﹂﹁你想想,哪些皇帝是紫微星?哪些是赤帝星?哪些是白帝星?哪些是土龍?﹂

  我會像背書一樣的背出:

  ﹁哪,漢朝姚期的兒子小姚通。唐朝的李元霸。明朝的花榮,和常遇春的兒子常蘭玉。這可不全是大力星轉世的?﹂

  ﹁嗨,真是孩子記性好!﹂老秦忽然又嘆起氣來了:﹁我說靈靈!我有番話要告訴你!你是聰明孩子,看書可不要過份迷書,這些小書上說某人是某種星宿臨凡的。實在全是假話,人說蟋蟀是蠢蟲子,祇知同類相殘,實則人比蟋蟀還蠢幾分。你也看過不少朝代的演義了,哪張哪頁上不見刀兵?簡直是無打不成書。甚麼楚霸王?甚麼李元霸?全是你盆裏的蟋蟀罷了!︙︙我不巴望你日後作些甚麼,祇望你安安穩穩做個消閒人,像品茶一樣,細細品味做人的苦味,那就夠︙︙了!﹂

  老秦在不嘆氣的時候,倒是個滿好的老頭兒,一口氣嘆出口,兩眼就變得空茫了,人也就變得古怪了,我最怕他那樣古怪的眼神,彷彿是在望我,卻並不是望我,而是望著我身後的甚麼,︱︱那片空茫裏究竟有些甚麼呢?

  無論時間去得多麼久,我仍能看得見那雙古怪的眼睛,裹在鬆弛多皺的眼眶裏,帶些迷茫的樣子望著我和我身後的空間。在一片沉沉的黑黯裏面,那雙眼亮著,映著老秦微佝的身影,在那身影之後,更有許多許多疑真疑幻的影子重疊呢,一直展延至無可追溯的歷史深處。︙︙落難燕山的公子,含冤帶屈跪在釘板前叫天的婦人,雙手背在身後掂著紅包的門子,打道回衙的吆喝,八抬八托綠呢大轎裏端坐著的頭戴烏紗的官員,兩陣對圓時押往陣腳的漫天羽箭,橫刀躍馬的通名報姓的廝殺著的將軍,這些這些影子,舞著躍著,全都躍進裝蟋蟀的瓦盆,盆蓋輕輕落下,一切全過去了,祇有兩行龍蛇飛舞的醉草體,寫著:

  ﹁美人黃土,

  名士青山︙︙﹂

  或者是古拙的魏碑體,四方四正的四個大字:﹁雅士清玩。﹂偏生我不該做那樣一個消閒人,像尋覓蟋蟀,觀賞鬥蟲那樣,觀賞歷史,更尋覓歷史背面的真相。我看閒書,玩蟋蟀,沉迷在老秦帶給我的單純世界裏,半生也祇有那麼一個秋天,後來我認真的悲哀過︱︱人生到底是牽牽扯扯無盡匆忙的。那些悲哀倒還在其次,最叫人傷心的就是我失去老秦了。

  他是我們一道兒去捉李元霸那晚上被竹絲蛇咬死的。他死後,在母親的逼問下,我供出看閒書和玩蟋蟀的祕密,母親把蟋蟀盆全都丟進了廢井,把書櫃處散放的閒書全都火化了。然而,老秦所給我的世界︱︱漆黑無邊的世界卻被我留在心裏,成為我生命的背景。

  每年每年秋天,我都想起老秦來,更能從階前秋蟲的鳴叫聲裏,聽得見我們這一古老民族歷史另一面的悲吟︙︙雖然我無法陳明,那聲音裏究竟包納了些甚麼?我卻知道我這短短的一生不該裝在下一代孩子們養蟋蟀的瓦盆裏。我是個愚拙的人,連這點,也還是老秦教給我的。

  四

  老秦死後,我有時間認真的思量死亡了;當我獨自在後園裏聽秋蟲鳴叫的時候,有一種比絲還靱的感傷便會像一隻龐大的蟋蟀罩兒似的把我整個的心靈全罩在裏面,無數被滿衰草的墳墓,會在我一剎幻覺中昇起,密密層層的羅列著,一直展佈到天邊;彷彿眼前的繁華世界祇是一陣彩色紙屑撒佈成的雨,雨絲背後,走著千年萬載可哀嘆的荒涼。風從古遠年月中吹來,歷史上各樣的死亡都再次進入我的摹想,我自承永也抓不住那些,我不明白為甚麼許多赫赫的將星都要在可怖的天鼓聲中一顆一顆的隕落?天界臨凡的星宿們為甚麼都要那樣匆促的歸位?至於書本以外的人們,像老秦,巧巧和奶奶,總算死得很平靜,也沒有降雹,也沒有打天鼓,也沒有落霾和起紅霧,他們就那樣悄悄的去了。我想不透他們去了哪裏?雖然我聽過很多關於陰司和地獄的故事,總覺得他們不該淪落在那種悲慘的幽冥境界裏面,長期忍受陰風慘霧。

  秋風把無數乾葉從枝頭剪落下來,在通道上悉悉索索的飛旋著,我心裏被苦苦的思念和哀愁塞滿了,死亡彷彿真的化成一種抖動的黑影,逼落到我的眉上。

  我的對於死亡的一點兒知識,大都是從書本兒上,或者是村野的傳說裏得來的;奶奶為我講過酆都城、森羅寶殿、鬼門關和望鄉台的故事,紅鼻子老王愛用誇張的聲調講鬼,彷彿他有甚麼樣的奇異的法術能通行鬼域一樣,要不然,他怎能那樣熟悉鬼魂的事情?

  從書本上,我知道了多種樣的死亡;熬刑而死的江洋大盜,繫獄而死的忠烈之士,五馬分屍的英雄好漢,餓寒逼死的貧士︙︙我並沒能親眼看得見那些死亡,但我總感動於書本中所描繪的情境。在村野的傳說裏,死亡是被包納在一個人一生命運當中的,而且一個人的命運,是在誕生之前就由上天安排妥當了的;紅鼻子老王一提起生死問題,就會在他自己噴出的葉子烟嗆人的烟霧裏感嘆著,說起他常掛在嘴邊的話來。

  ﹁嗨,生死由命,富貴在天。﹂

  或者是那種緩緩的咏嘆調兒:﹁嗨,閻王註定三更死,誰能留到五更天?!﹂

  彷彿人生就是那樣︱︱一切一切,冥冥中早有安排了,那種安排是人類本身變更不了的,除非一個人有超常的德行使蒼天見憐,或是有超常的罪惡使蒼天震怒,才會發生增陽壽一紀或是即予奪命的例子。

  然而我總在念及死亡時興起一種極端強烈的反抗意識,我不滿於冥冥中那些既定的安排;如果真有陰司,真有掌管人生死命運的閻王爺,真有生生不息的輪迴,那麼,人活在世上好像線牽的木偶一樣,恐怕也就沒有甚麼意味了;在死亡的那一面,究竟隱藏著些甚麼呢?這是我渴切盼望了解的,我一直希望能揭示它真正的面目。

  我確實常常苦苦的思念著奶奶、巧巧和老秦,在寂寞的時辰想念著他們生前的容貌、言語,和那些零星但卻生動的瑣事;在夢裏,更常以流浮的波閃的不定形的白色,試圖捏塑出幾張比較固定的朦朧的人臉。︙︙那是徒然的,有一種意識在我心裏構成一種阻絕,一種無法接近的距離,那便是死亡。︙︙他們已經死了!他們已經成為鬼了︙︙這樣的聲音在我心裏破裂著,湧騰著,像水面上的皂泡一樣。

  強烈的寂寞和對於死亡真相的渴求,把我重新逼回蜂房裏去,去忍受紅鼻子老王噴出的嗆人的烟霧。和老秦不同,紅鼻子老王是個粗野不文的傢伙,即使嘆起氣來,那張臉也還是紅塗塗笑呵呵的;紅鼻子老王是個從不愛出遠門的人,半輩子從沒到百里開外的地方去過,我真不知道他那滿肚子的鬼話是從哪兒裝進去的。

  ﹁噯,紅鼻子老王,人一斷了氣就成鬼了嗎?﹂

  ﹁嗯,當然嘍。﹂紅鼻子老王正在使勁吸烟時,烟管裏的烟油呼嚕呼嚕的叫,像老年人多痰的打掃不乾淨的嗓子:﹁人一斷了氣,三魂七魄離了體,就成了鬼。鬼這玩意兒無體無形,祇是一股兒氣,人眼通常是看不見的。﹂

  即使在大白天,祇要紅鼻子老王這麼一開腔,太陽在我眼裏也都黯下去了。而那些蜜工們一點兒也不介意談鬼,他們那種談笑自如的表情彷彿認定鬼魂的存在是很自然的事情,有一個斑頂的老蜜工魯大就說過:﹁小孩兒家怕鬼祇是瞎怕,當你弄清凡是人,有一天都會變成鬼的時刻,你就會覺得鬼魂甚麼的根本沒甚麼好怕的了。﹂拿我來說,明知周圍鬧鬨鬨的全是人,不會冒出鬼靈來,可總覺得鬼靈就在附近甚麼地方舞躍著,而且腦後起涼風,就像有鬼在沖著我吹氣一樣。

  ﹁人有時候也會看見鬼。當一個人火燄低,走霉運的時候,或者暗室虧心,謀財害命,叫冤魂纏住腿的時候,或者觸弄鬼神惹得鬼神發怒的時候,鬼就會顯形露影了。︙︙有時一般人看見鬼,倒不一定是披頭散髮,青面獠牙的樣子,祇是看見荒墳上滾動的鬼火和滴溜打轉的旋風罷了。﹂

  ﹁你說鬼全是披頭散髮,青面獠牙的樣子嗎?﹂

  ﹁噢,不是的,﹂紅鼻子老王說:﹁你若真以為鬼全是那樣,那你就中了書本上的毒了。一般人死後變鬼,就是顯形時,也都跟生前的模樣兒相彷彿,大致差不了許多。不過鬼顯形很少有現出全身來的;有時祇現上半身,披蔴戴孝,在半虛空裏飄漾的晃動;有時祇現下半身,一截花裙子一雙紅繡鞋,腳不沾地的走來走去,聽不見半點兒聲息︙︙至於書本上形容的惡鬼,披頭散髮,青面獠牙,或者七孔流血甚麼的,大都是兩種情形下才有的:一種是含冤帶屈的冤鬼,或者是凶死鬼;另一種是在陰司裏吃鬼飯的鬼卒︙︙﹂

  ﹁那鬼為甚麼會那樣難看呢?﹂我插嘴問了。

  ﹁鬼卒嗎?!﹂紅鼻子老王慢條斯理的瞇著眼:﹁鬼卒是吃公事飯的,就拿現今世上吃公事飯的作比方罷,有幾付臉孔不是鐵青的?︱︱那些鬼卒執著拘魂牌子勾魂令,要起紅包來也夠瞧的。﹂

  ﹁那平常的鬼全要受鬼卒管嗎?﹂

  紅鼻子老王約莫是回答不出來了,每當他回答不出別人問話的時候,他就會憑空被蜜蜂螫著一樣的惱火起來,粗脹脖子說:﹁去罷,去罷!孩子家纏著問這些幹甚麼?你問得已經夠多了!要問,你何不問東庄的湯四娘去?!她是天生的一雙陰陽眼,白天也常看見鬼,她任甚麼全知道。﹂這樣,明是支使我,暗是替他自己掩飾。

  儘管纏著紅鼻子老王還是不能滿足我對於死亡所產生的各種疑問,我常常在想假如我死了會經歷些甚麼樣的情況,我的靈魂會不會像一片鵝毛樣的在半空裏不上不下的浮游著?會不會看得見如今肉眼能見的亮光?我同時想到深埋在潮濕地層下的棺木,棺木裏悶人的黑暗;假使有人在棺中活轉過來會怎樣?!誰會聽見他喊叫?誰會聽見他哭泣呢?︙︙不知聽誰講過那許多恐怖的故事,說是有個老頭兒在他老妻之前死掉了,埋在墳裏,過了幾年,他老妻死,兒孫們為他開棺合葬時,發現他的屍體直挺挺的坐在棺材裏,他的指甲掐進棺材板,拔全拔不脫︙︙又說,有一家有個童養媳,平時受公婆虐待,總是餓著肚子,一天她偷了一個雞蛋煮了吃,正剝落蛋殼兒,婆婆一頭撞進灶間,她一嚇,一口把熱雞蛋整吞掉了;雞蛋塞住咽喉,悶死了。死後埋進墳裏,第三天夜晚遇上個挖墳盜墓的賊,錯以為新墳裏埋的是張百萬,挖開墳拖出死人來取首飾,一拖一動,把噎在她喉管的雞蛋滑下肚去了,她嘆口氣說:﹁噯喲!悶死我了!﹂結果把盜墓賊嚇死了,她卻蹣跚的走了回家︙︙那些恐怖的荒謬的故事所帶給我的震撼是難以形容的,它使我常墜入深夜的噩夢裏,死亡是一口極深的魔性的井,裝滿了螞蟥、毒蛇、蛆蟲和惡毒毒的黑暗,我想從井中爬上來,但覓不著攀援和踏腳的地方,醒後仍感覺有甚麼壓迫著我的呼吸,自覺心仍然是死的,溢著止水樣沉沉的悲哀。

  我就在那種情境中,不知不覺的接近了湯四娘的。

  湯四娘是靈溪兩岸出名的巫婆,我站在靈溪中段的木橋上,從垂盪的柳條那邊能看得見她搭蓋在曠野上的茅屋;那麼樣低矮的三間丁字屋,在龐大的天空和野地對比的背景中,顯得格外可憐,幾乎像貼在地面上一樣。一般人稱她做東庄的湯四娘祇是習慣上的稱呼法兒,其實她的住處離開東庄的庄頭,至少還有一里多路遠。

  在靈溪東的那塊土地上,也祇有湯四娘那樣的老婆婆敢獨個兒住在那裏,東西兩庄相隔五里遠,中間五里沒人烟,祇有一道盤曲的沙崗子橫源過那塊一共有七座亂墳崗子的野地;而湯四娘的小屋,就被包圍在壘壘的荒墳亂塚當央。

  亂塚堆鬧鬼的傳說多得能講乾紅鼻子老王嘴裏的唾沫,那些平素自誇膽大的長工們,也很少有人敢單獨穿過亂塚走黑路的;在平常,大人們總告誡著孩子,不要亂踏那塊荒地,甚至於有些大人為了擺脫孩子們哭泣糾纏,就恐嚇著:﹁再哭嘛!再哭就把你扔到大空盪兒裏去!﹂無論那孩子怎樣刁頑,一聽說大空盪兒,不服貼也得服貼了。傳說大空盪兒裏,每逢日落,遍地就飛滾著一團團綠陰陰的貓兒眼似的鬼火,遠望好像無數綠燈籠,遇上陰天落雨的夜晚,好些人都聽見過啾啾的鬼哭,哭聲使極猛的狗都夾著尾巴縮不回舌頭。湯四娘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婆婆,竟敢住在鬼窩裏,她在我眼裏就成為一個謎了。

  ﹁噯,紅鼻子老王,多早晚︵土語,意即甚麼時候。︶你帶我去湯四娘那兒去玩好不好?﹂當我想去看那個巫婆時,我祇能拖一個膽大的人為自己壯壯膽子。

  誰知道紅鼻子老王最愛拿翹,搖著頭,悶聲悶氣的說:﹁好好兒的,到大空盪子那種倒霉的地方去幹嘛?我又沒被鬼魂附體,要那老太婆使桃枝抽打我?!﹂那神情,彷彿前一段日子要我去問湯四娘不是他,他可真會賴帳。

  ﹁大荒盪兒裏是個鬼窩,可不是我存心哄騙你,任誰都知道的。﹂紅鼻子老王捏著烟管在半空打轉,彷彿在構思他要講的話,每當他這樣動作時,我就料準他要編造甚麼故事了。

  ﹁有一年,砂崗南的跛腿老金在大荒盪兒裏看青禾,他點種的四畝秋荳就靠在湯四娘小屋後邊不遠的地方,跛腿老金常發現有人偷割他的荳子。

  ﹁﹃我得歇在荳田邊看守著。看誰有這大的膽子?敢偷到我的頭上。﹄跛腿老金跟旁人說。

  ﹁跛腿老金從那天就去田裏看守荳子去了,他住在一大束高粱簇兒裏面,鋪了個草舖,還帶著他的短柄火銃。秋天雨水多,天總是陰戚戚的,夜夜飄著牛毛細雨,跛腿老金一心記罣著,怕有人趁他打瞌睡時來偷他的荳子,就索興不睡了,把小油盞掛在橫棍兒上,打開葫蘆塞子,傾些白酒來飲,一時沒有下酒的菜,便想到炒荳子。喝著酒,吃著噴香的炒荳,酒足了,理起烟桿吸袋烟,天也就濛忪亮了。

  ﹁這樣過了幾天,並沒有遇上誰來偷荳子。祇是牛毛雨沒天沒夜不斷的飄,把遍野弄得寒瑟瑟黏膩膩的,使人渾身老大的不舒坦。跛腿老金是個膽大的傢伙,他祇是怨天不該飄雨,倒沒顧忌旁的事情。

  ﹁其實他的荳田正當大荒盪兒中間,除了靠著湯四娘的小屋和一棵披頭散髮的苦楝兒樹之外,其餘三面都是荒墳野塚;那些墳塚也不知經過許多代風風雨雨了,壓根兒沒人修整過,不要說墳不像墳,墓不像墓,連碑石也都東倒西歪,分不出哪座墳裏埋的是誰了。那麼古老的亂墳場,裏面盡是出邪;有人看見白毛大狐狸,大得像長毛狗似的,大白天拖著長尾巴出來,在墳頭上踱步;有人看見一丈多長,笆斗粗的花蟒,在草尖上御風飄行;至於墳穴裏貓大的田老鼠,獾狗兒,那更多得不用講了!

  ﹁有人勸過跛腿說:﹃噯,老金,我問你,究竟是你那四畝荳子值錢?還是你的老命值錢?你祇為多收一把荳子,就黑夜住到田邊去,犯得著嗎?﹄

  ﹁跛腿老金是個直性人,最犯人說話時轉彎抹角,一聽這種話,就紅著臉,脹粗脖子嚷叫說:﹃我弄不清,你說這話是甚麼意思,荳子種在我的田裏,我看荳子不犯法,難道誰還要了我的命去?我不信天下的毛賊能有那麼大的膽子?!﹄

  ﹁﹃嗨,你弄岔了!﹄說話的人說:﹃我祇是好心好意的告訴你,偷你那荳子的不一定是人,也許是荒墳亂塚的甚麼邪魔鬼祟之類的玩意兒,你不去看荳子還好些,越看越會弄出岔子來;信不信由你,你可也甭直著脖子,像匹叫驢似的沖著人窮嚷嚷!﹄

  ﹁﹃嘿嘿嘿,﹄跛腿老金笑著說:﹃你原來怕的是這個?實跟你說了罷,荒墳亂塚裏那些邪皮貨,鬼玩意,祇能拿來嚇唬嚇唬三歲的娃兒,我跛腿老金不畏邪不怕鬼,是遠近聞名的。我下田野宿看青禾,也不是一年了,那些邪事也不知經歷過多少?有年天也落夜雨,我正盤腿坐在草墊兒上吃荳子喝白酒,哇哇哇,足有七八團鬼火一團挨一團滾進我的高粱簇裏來躲雨,我端坐著,瞧也不多瞧他們一眼,我心裏還在想,這些野鬼終年飄飄盪盪沒有個落腳的地方,也真夠可憐,要是讓秋雨把他們頭上的磷光淋沒了,叫他們怎麼投生法兒?算啦罷,我這小棚裏地方算寬敞,人和鬼擠一擠也沒甚麼要緊,就讓他們避避雨罷,︙︙嗐!誰知鬼這種玩意兒也竟有不知好歹的!這世上好人做不得,你做了好人,他們非但不領情,反而鬼鬼祟祟的串通好了,打算爬到你頭上來欺負你!︙︙那七八團鬼火初滾進來時,還老老實實安安份份的蹲在僻角兒上,過不了一會兒,吱吱喳喳謀算起我的炒荳兒跟白酒來了!我瞇著眼,看他們慢慢的朝我面前滾攏,鬼火裏伸出些細細的白烟似的鬼火爪兒來,肆無憚忌的亂抓我斗篷裏的炒荳兒,又要搶奪我的酒葫蘆。你知我跛腿老金不是一盞省油燈,平素掛不下面子,讓人佔便宜是有的,想不到連鬼也要揩我的油?我原在吸著葉子烟,火氣沖上來,就抓著烟桿兒,認準那些貪而無饜的邪玩意頭上,乒乓一頓狠打,邊打邊罵說:﹃看你們這幫邪皮貨日後還貪不貪?!﹄︙︙我的烟袋鍋燒得滾燙的,每敲在一團鬼火頭上,那鬼火頭上就嗞喵嗞喵的冒一陣黑烟,估量著那些貪心鬼頭上全叫烟鍋燒流漿泡來了,我一頓烟袋桿,打得他們鬼哭狼嚎,個個全連滾帶爬的跑出去了,從那夜起,甭看七座亂葬崗上入夜的鬼火多得像趕集,可沒有一團鬼火敢沾我的邊︙︙﹄﹂

  紅鼻子老王的故事,本身已經夠迷人了,再加上他那種磁性的聲音,誇張的語調,出色的描繪和故作神祕的表情,常常把人引進那種似真似幻的世界裏去,使人久久的沉迷著,感受那世界帶給人的一切新奇和恐怖。

  可惜從我記事起,我就沒見過這位破腿老金是甚麼樣子,我聽過另一些故事也是關於跛腿老金的,我覺得我單單從那些傳說的故事裏,已經深棎的愛上了跛腿老金這樣的人物了︙︙在恐怖的鬼世界裏,他膽敢懲貪教頑,簡直是比水滸傳裏打虎英雄更加勇壯!他使我想到,假如能跟這種人在一起,那麼我的向鬼世界的探險,就更加安心無懼了。

  ﹁你認識跛腿老金嗎?紅鼻子老王。﹂

  ﹁我也祇是在做孩子的時刻,像你一樣聽故事聽來的罷了!﹂紅鼻子老王感喟說:﹁跛腿老金死了幾十年了!這附近祇有像湯四娘那樣年歲的老人認識他。﹂

  ﹁你剛說跛腿老金看荳子還沒說完呢!﹂我提醒他說:﹁後來他怎樣了?﹂

  ﹁哦,沒說完,對了!︱︱跛腿老金不聽人勸,還是帶著短柄火銃,旱烟桿,酒葫蘆和噴香的炒荳子,野宿在高粱簇兒拉成的棚屋裏守著他的荳子。

  ﹁無論他跛腿老金再怎樣耐得住寂寞,日子熬久了,究竟悶得慌,夜雨蕭蕭,跟蠶啃桑葉似的打在荳葉上,陰雨天,荳子熟得慢,估量著還要看守一段日子。跛腿老金喝著悶酒,喝得十分乏味,心裏轉著念頭,忽然巴望有個人來談心聒話破破悶兒才好。又一想,這荒天野湖裏,除了年輕守寡的湯四娘,既不巴村又不靠路,哪還會有過路的人呢?唉,實在沒有人,有個鬼也好。但一天一天守過去,人既見不著,連個鬼影兒也沒有。

  ﹁忽然有一夜,跛腿老金披起雨簑衣,到雨地裏去解手,就聽那邊路頭上有驢叫,不用說,一定是個過路客,留神聽聽,那人準是摸迷了路了,那匹毛驢不從路上走,竟繞著田坎兒打圈圈;過了一忽兒,竟撞到眼前來了。

  ﹃請問您,這兒是甚麼地方?﹄騎驢的望見草棚裏的燈光和棚前人影兒,就打招呼問說。

  ﹃這兒是靈溪東的荒盪兒。﹄跛腿老金說。

  ﹃我摸迷了路了!﹄那人說:﹃我出門沒穿簑衣,淋得一身冷濕。這雨還不小呢!﹄

  ﹃我猜你也是摸迷路了,再不就是遭鬼迷住了!﹄跛腿老金說:﹃正路不走,踩荒打轉,你不嫌棚裏窄就下來歇歇吧,我扯些高粱稈兒生盆火,你把濕衣給烘烘乾,將就歪一宿,明兒雨停了再走。﹄

  ﹃那我怎麼好意思打擾你!﹄那人說:﹃待我問明了要找的人,我還是趕夜去找他好。﹄

  ﹃你找誰?﹄跛腿老金說:﹃你找誰你儘說好了,在這附近的人,你祇要說出個名兒,我沒有不知道的。﹄

  ﹃那敢情好,﹄騎驢的人說:﹃我要找的是砂崗南的跛腿老金,不知您知不知道?﹄

  ﹃問得妙!問得妙!﹄跛腿老金說:﹃我跟他生下來就夥穿一條褲子,不知你找他有何貴幹?﹄

  ﹃我是城裏東關的夥計,﹄那人說:﹃聽說跛腿老金種了四畝荳子,遭上陰雨天,豆莢兒遲遲不炸鼓,老闆要我下鄉來,高價收買他的荳子,運進城去賣毛豆。我到砂崗南去,說他到大空盪兒野宿看青來了,天又黑,路又生,高高窪窪一路荒墳,若不遇上你,我真找他不著呢!﹄

  ﹃那你下牲口來罷,也甭再找了!我就是跛腿老金。﹄跛腿老金說:﹃你肯高價買我的荳子,你就是我的好客人,我明兒起趕著割給你,今夜你好生歇著,咱們喝酒聊天罷,我沒甚好菜你下酒,祇有些五香炒荳兒。﹄

  ﹃好!好!這可真是找得巧了!﹄客人說。

  那人下了牲口,跛腿老金招待得說多殷勤有多殷勤,跛腿老金所以顯得這樣熱切,不單是賣了荳子,更為了找到一個聊天話夜驅愁悶的人。一盆火生在小棚裏,使人覺得周身暖洋洋的,跛腿老金把葫蘆裏的酒和大把炒荳全讓給客人吃喝,自己叨著烟桿兒抽烟。

  ﹃我真高興能把這四畝荳子一股腦兒賣給你!﹄跛腿老金說:﹃你不知道,為這些荳子,我擔了多少心,熬了多少神?!倒霉的秋雨落得天昏地黑,我成天彆在這窩棚裏,想找個鬼談心全找不著,直把人給悶煞了;要是賣了荳子,我立即捲了舖蓋兒回砂崗南去,再不為它操心勞碌了!﹄

  客人就著火盆,祇管貪婪的喝著酒,吃著炒荳。

  ﹃我是個誠篤人,﹄跛腿老金又說:﹃我祇想早點賣了荳子回崗南去,倒不在乎高價錢,再說,今年的雨水過量,荳子長得不甚好,我要是不講出來,讓你吃暗虧,我就不憑良心了。﹄

  ﹃我們既老遠下鄉來,專一找您收荳子,在價錢上當然不會虧傷。﹄客人說:﹃價錢讓您開,祇要煩您割得快些。﹄

  ﹃那行。﹄跛腿老金說:﹃我一把鐮刀趕緊些兒,有兩天也就割妥了給您。﹄

  ﹃那就等到後天成交罷!﹄客人說:﹃恰好我關照了城裏,後天夜晚放車來。﹄

  二天,天還落細雨,跛腿老金大早就下田割荳子,把客人放在窩棚裏安歇著,割了一整天荳子,又拐至東庄的小舖兒裏賒了些酒菜好供客,沒割完的荳子,第三天又繼續割,割至半下午才割完。把割完的荳子打成捆兒,扛到窩棚前壘妥等著裝車,那客人很爽快,當下就把錢塞到跛腿老金的手上。

  ﹃今夜我留您晚些走,﹄跛腿老金說:﹃我得好生請您吃頓晚飯,如今車還沒來,您請先歇著,我到東庄去買些酒菜,一會兒就回來。﹄

  把客人留住了,跛腿老金也忘了累,一拐一拐,興致沖沖的跑到東庄去打酒買菜。走到半路上,一遇遇上湯四娘,騎著一匹黑毛驢兒回她的小屋;那匹黑毛驢兒也真奇,碰著跛腿老金,就停住蹄子不走了,一股勁的窮叫著,伸著鼻子在跛腿老金身上亂聞亂嗅。

  ﹃咦,你不是砂崗南的跛腿老金嗎?﹄湯四娘說:﹃你這是到哪兒去?﹄

  ﹃煩妳兜開妳的黑毛驢好㗑?﹄跛腿老金說:﹃我的窩棚裏來了個城裏下鄉收毛荳的客人,我要庄東到去買些酒菜請他吃晚飯。﹄

  ﹃我說老金,﹄湯四娘說:﹃你千萬得留神些,當心有甚麼邪物兒謀算你。︱︱我這匹黑毛驢兒很通靈,你若不叫邪氣纏身,牠不至於停蹄不走,伸著鼻子嗅你。﹄

  ﹃笑話了!﹄跛腿老金沒好氣的說:﹃天下會有這等事?!有甚麼樣的邪魔鬼物敢沾惹我姓金的?鬼火吃我烟鍋打得吱吱叫,狐皮我剝過好多張,我不找他們就算夠客氣的了。妳放心,我沒有香火費花在胡言亂語的巫婆頭上,妳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罷!﹄

  湯四娘平白的受了他好一頓搶白,仍然是笑瞇瞇的,沒有半點兒動氣的樣子,把黑毛驢兜開,回頭朝跛腿老金說:﹃老金,你可甭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看你是個直性子,才肯把話明告你,說不說在我,聽不聽在你,我橫豎沒存心貪你那幾文香火費就是了!萬一你日後著了甚麼謀算,你可不能怪我沒講。﹄

  跛腿老金也笑笑:﹃就算我碰上鬼,我也不至於怪到妳頭上呀!﹄

  兩人分開之後,跛腿老金到東庄小舖裏,買妥了酒菜,連前天的帳打總結算了,付了一張賣荳子得來的票捲兒。小舖老闆打開票捲兜一看,怪叫說:﹃老金,你是無心,還是有意?你怎麼把冥國銀行的鬼票子拿來當錢使?這成甚麼話?﹄

  ﹃沒有這回事!﹄跛腿老金說:﹃我這錢,是適才我賣毛荳得來的,一張一張全經我親點過,哪還會錯得了?!︱︱你再拿來我看看。﹄

  ﹃笑話!﹄小舖的老闆說:﹃我的老眼再不濟,也不致於連張票子的真假也看不清?!喏,這不是你掏出的票捲兒?你自己看去!﹄

  跛腿老金接過那張票捲兒,湊著燈火,翻來覆去一看,哪是人使的票子?!明明是張冥國銀行的鬼幣,念頭一轉,心想也許那城裏人弄岔了,真鈔裏混了這一張說不定;急忙打懷裏把滿把票子朝外掏,放在小舖的櫃檯上看個仔細,再看哪是甚麼票子?!全是紙箔、冥幣和用草繩串紮的黃色紙錢。

  ﹃糟,糟,﹄跛腿老金跺腳說:﹃湯四娘沒說假話,我︙︙我︙︙我真他媽的糟鬼迷了!﹄

  等跛腿老金回到窩棚裏去找人,哪還找得到人影?!他發現窩棚裏叫翻得一塌糊塗,酒和炒荳兒全叫吃空了,在窩棚後面,他找到他的短柄火銃,銃口被啣在一具白骨骷髏的嘴裏,掀開骷髏蓋兒一看,全是被酒泡漲了的炒荳子!﹂

  ﹁那骷髏啣著他的短柄火銃幹甚麼呢?﹂

  紅鼻子老王啣著他的烟袋桿,吐字不清的說:﹁那個鬼太貪酒,喝醉了,我想他是要摸起旱烟袋吸袋烟,誰知摸岔了,摸著那個要命的玩意兒去了!︙︙二天,跛腿老金去找他的荳子,冒著雨出門,就見七座亂葬崗子上全都撒遍他自己親手割下來的連枝帶葉的荳子,叫踐踏得根本沒法子收拾了。︙︙﹂

  我不知道為甚麼會在我所聽過的所有的故事裏,單單對這個荒誕的故事留下極深的印象;我總覺得,像跛腿老金那樣誠篤的人,是不該被一群小鬼戲弄的;故事的結局很悲慘,說是跛腿老金因為白白糟蹋了四畝快要收成了的荳子,又受了鬼氣,過不甚久,就悒悶死了,他的墳,就埋在大空盪兒裏,湯四娘屋後的荳子田中間。

  受了那故事的影響,使我對於靈溪東岸那個鬼靈世界和獨住在鬼群中多年的巫婆湯四娘更加沉迷了。

  在平常有太陽的白天,遠望那些起伏不平的亂塚堆,祇像深秋落花生收成季節的花生的攤子,並不如傳說中那麼陰森可怕,有時候,村裏牧牛的割草的孩子們也常結伴到荒塚堆那邊去,那裏的野草又多又密,是牧牛割草的好地方;但湯四娘的小屋前後,就沒人敢去了。

  我曾見過湯四娘到老宅的後大院子裏找奶奶,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婦人,那張多皺紋的臉左瞧右瞧也瞧不出甚麼怪異的地方來,真不知為甚麼有許多人都把湯四娘形容成那樣︱︱彷彿她有甚麼樣神奇的本領,能降得妖魔,捉得鬼怪。

  在孩子們眼裏,湯四娘是個會巫術的老婆婆,有人告訴過我,說湯四娘的那匹黑毛驢原是紙剪的,經她作法,一口氣一吹就變成了真驢,當她不用牠時,祇消伸手一指,那驢就飄飄的便成一張紙,她摺摺裝進巫法袋兒就是了。有的說,湯四娘會過陰山,會使五雷訣,曾經捏訣逼走西王莊的白毛老狐狸精。︙︙我一直不敢相信那些話,但我總覺得,湯四娘做了半輩子的巫婆,一定懂得很多鬼靈的事情,至少那些事是我所不懂的。

  假如有一天我再遇見湯四娘,我暗自盤算著:我一定要像纏著紅鼻子老王一樣,纏著問這問那,問盡我藏在心裏的久久想問的事情。

  想是這麼想著,可等到真遇見湯四娘,我就像被甚麼魔性的情緒魘著了一樣,祇能遠遠的畏怯的站著,瞪大一雙眼睛,癡迷的凝望著她那張多皺的臉,任甚麼話都問不出來了。

  湯四娘到村子裏來,是替紅鼻子老王的一個遠親來召請亡魂的,她是紅鼻子老王的表姐,嫁給北地的丁四叔,我們都管她叫丁四嬸兒,丁四嬸兒的丈夫早年就病歿了,祇留一個兒子丁小牛兒又當兵出了遠門,七八年沒回來,也沒通過信息。因為北地鬧荒亂,紅鼻子老王特意把她接了來,替我們看守後園子,她就住在老秦住過的草樓上。

  愛穿黑衣的丁四嬸兒瘦怯怯的,像一隻秋風裏衰老的病蝶,重重疊疊的掛慮和憂傷洗白了她略帶蒼黃的瘦臉,總嘆著,總跟村上相識不相識的婦人們談論她死去的丈夫和一出遠門無音訊的兒子,巴望旁人也像她一樣的眨著淚眼,跟她一道兒嘆息。

  ﹁嗨呀,四嬸兒,妳與其這般兩眼漆黑的牽掛著,真還不如要紅鼻子老王去接東庄湯四娘呢!她來了,請她替妳把丁四叔的魂給召來,問問小牛兒出門在外的生死禍福,人不知道,鬼萬沒有不知道的。﹂

  紅鼻子老王這回真的要去大空盪兒裏接湯四娘了,我原以為他會帶我去的,誰知他不肯帶我,甯願帶蜜工們養的那條禿尾巴癩皮狗。

  湯四娘是騎驢來的,騎的並不是黑毛驢,卻是一匹大青驢,紅鼻子老王把牠牽在我們家的驢槽上加料,我轉了幾個圈子端詳那批牲口,怎麼看也不像是紙剪的;湯四娘和奶奶差不多大年歲,一口牙還齊齊整整的,一顆也沒落,頭髮雖說又疏又白了,依舊搽著生髮油,梳得光閃閃的,帽勒邊兒兩邊一樣插著好些褪了色的珠花。

  世上真有人會使一種神奇的巫術,在虛空裏召來死去很久的人的靈魂嗎?我奇怪母親為甚麼不請她把奶奶、巧巧和老秦召來問一問,他們如今究竟在哪裏?︙︙湯四娘在草樓的長廊下面化符作法,把丁四叔給召來了,附在她身上說話說:﹁小牛兒他媽,你找我來要問些甚麼?﹂祇一開腔,丁四嬸兒就抽抽噎噎的哭成了淚人。

  ﹁你們聽聽,﹂她使手帕擦拭兩眼,對廊間一些瞧熱鬧的婦人說:﹁這正是小牛兒他爹的︙腔調,死鬼撒手去得早,這多年了,聲音卻半點兒也︙沒變︙︙﹂說著,轉朝湯四娘,問說:﹁我不要問旁的,祇要問你一聲,我們的孩子小牛兒在外鄉怎麼樣了?我遇上你,苦了上半輩子,不說了,我這下半輩子再沒旁的指望,祇有一個小牛兒是靠山,小牛兒他若有甚麼好︙歹,可叫我怎麼活法兒︙︙﹂

  ﹁我在陰司也還帶著老病,﹂鬼魂咳咳喘喘的說:﹁近二年你沒化紙錢來,我窮得寸步難行,連生活用度都還是舉的高利貨,叫我怎知小牛兒的消息?﹂

  ﹁死鬼你可甭說昧良心的話,﹂丁四嬸兒尖嗓子僵僵的叫喊說:﹁我雖說在世上日子過得清苦,你的紙箔,我四時八節可沒斷過你的,中秋我還燒了一笆斗銀錁子,你怎能說是沒化紙錢?﹂

  一個活人,一個陰魂,就這麼爭執起來。我兩眼凝望著湯四娘,不知為何要替她暗自擔心,惟恐她回答不出丁四嬸兒的追問。

  ﹁唉,﹂陰魂答得那麼自然,嗟嘆說:﹁妳還不知如今陰司裏和陽世一般亂法兒,妳燒的那些銀錁子,壓根兒沒到我手上,說不定是叫哪位鬼卒吞吃了,送進了賭場;可憐我又貧又病,連官司也打不起︙︙妳實在要問小牛兒,妳不妨召他的魂來試試看,他要活在世上,巫婆自然召不來他,那妳就放得下心了。﹂

  ﹁死鬼呀,難道你連小牛兒死活存亡全不曉得?︙︙你在陰司碰沒碰見過小牛兒也不知道嗎?!﹂丁四嬸兒眉毛鼻子眼全朝一堆湊攏,那神情彷彿絕望透了。

  ﹁我沒看見。﹂陰魂說:﹁我也沒法看見他。如今鬼門關沒日沒夜大開著,成群的收容過陰的兵勇,那些鬼魂不上閻王殿,不進酆都城,一個個全逕往陰山背後的陰兵營裏報到去了;就算小牛兒有甚麼好歹,我也是很難見得他︙︙﹂

  丁四叔的陰魂說完話,就見湯四娘一個呵欠一打,從躺椅背上甦醒過來了,帶著一臉茫然若失的樣子,使手背搓揉著兩眼。丁四嬸兒哀懇著湯四娘,求她再施一次法,再召小牛兒的魂靈試試看;湯四娘起先不肯,推說:﹁動不得,召魂通常祇召得業已死了的人,生魂是召不來的,若是妳孩子如今好好兒的活在世上,我這一道召魂符下去,他至少也得病一場。﹂

  ﹁那就讓他為我這做媽的病一場罷。﹂丁四嬸兒紅著眼說:﹁再沒他的消息,我實在活不下去了。﹂

  丁四嬸兒執意要召小牛兒的魂,湯四娘磨蹭半晌,還是拗不過她,祇好答允了,如法炮製的化起符來,一道靈符剛焚化,湯四娘就像發了瘋似的,一把摟住丁四嬸兒,跪著嚎哭起來,哭著,喊著,一聲親娘一聲媽的,抱怨著:﹁妳兒子死得好苦!﹂這一來,瘦弱的丁四嬸兒像被誰一棍砸在頂門上,雙手抱著頭,臉色鐵青的暈過去了,而小牛兒的鬼魂,仍然雙手拍著地面,若無其事的嚎啕著。看熱鬧的婦人們鬨上來,七嘴八舌,七手八腳,抬的抬,弄的弄,勸的勸,哄的哄,好不容易才把丁四嬸兒弄醒過來,兩個婦人緊抱著,一個喊媽,一個叫兒,把偌大的後園子弄成一片愁雲慘霧

  小牛兒附在湯四娘身上,用唱詞般聲調泣唱著,述說他流落他鄉的諸般苦況,說起他的慘死,不用說使做母親的丁四嬸兒哭得死去活來,就連不相干的人,也感到撲鼻的悲酸。小牛兒泣唱到末尾,說是三魂七魄在異鄉,飄飄盪盪不安甯,想回來又缺少路費,盼望做母親的能多燒金銀紙馬,好使他魂魄回鄉。當然,丁四嬸兒還有不答應的?!當時就拿出好些銀洋,交給湯四娘去備辦。

  替死鬼小牛兒燒化金銀紙馬那一天,我終於有機會去湯四娘的小屋了。紅鼻子老王使手車推著丁四嬸兒,村上也有好些婦人跟著去看熱鬧,每人的臉上都掛著鬱鬱的陰雲。我記得那天的天氣又陰沉又寒冷,西風推著灰白慘慘的雲片走,天頂像流著冰塊似的,一層疊著一層。過了靈溪朝東走,連一路枯黃的衰草都懂得唏噓了,我像往常一樣看著那些荒圮的亂墳包兒,忽然覺得那些不光是一堆堆隆起的黃土,每堆黃土底下都埋著一個人和那個人一生的故事,如果鬼靈們都能附在湯四娘身上,那樣的泣唱著,一定能泣唱出更多被埋葬的悲哀罷?

  快到湯四娘的小屋時,我看見叉路口埋著好些尖頭的剝了皮的白木樁,樁頂上蒙著紅緞,樁身上掛著蛇紋般的符籙,還著些切了頭的雞鴨倒懸在旁邊,斷頸上朝下滴著可怖的鮮紅。

  湯四娘的丁字屋實在夠矮的,我站在簷頂下面,伸出手就能搆著簷邊垂下的茅草,大人們進門,都得哈著腰。屋裏的光線很沉黯,幽幽的,有些森寒的鬼氣。在外間的客堂裏面,放著長條香案,案後的牆上貼有黃紙硃砂符,和狐仙,鬼仙的牌位,有些馬尾鞭,金錢串,苡米珠兒,一串串乾了的蒲艾,桃枝,很雜亂的掛在木釘上;兩旁泛黑帶黃的牆壁上,張掛著地獄圖,病家們送來的綿紬等等的,也都叫常年不斷的香烟薰黑了。

  ﹁金紙銀箔,黃燒紙串兒全弄妥了,四嬸兒。﹂湯四娘說:﹁一共兩大笆斗。我另外又托東庄的紮匠,紮了八馬銀鞍白馬,四輛講究的黃包車,紮了馬僮、車伕和男女僕役,又紮了一幢四合頭的宅子,雕樑畫棟,有花有草,我想燒過酆都去小牛兒就不會再受苦了︙︙﹂

  ﹁那︙︙那真好!﹂做母親的茫然的說。

  ﹁有話我彆不住,﹂紅鼻子老王捏著烟袋桿兒,突然插嘴說:﹁我得問問妳,湯四娘。妳怎麼斷定我那外甥真的死在外鄉了?﹂

  ﹁我怎能斷定?!﹂湯四娘說:﹁他小牛兒陰魂附著我,恁怎麼全是他親口說的,你們全親自聽見了。我祗不過行巫法,召陰魂,做做現成的事罷了。我行道這多年,從來還沒出過岔事兒。你外甥死不死,你日後自會知道,按道理,他實在是死了。﹂

  ﹁我不是信不過您,四娘,﹂紅鼻子老王說:﹁我祗是覺得小牛兒那般下場罷︙︙了︙︙﹂

  ﹁凡事都是命定的,﹂湯四娘的聲音緩和下來嘆說:﹁命定的,改不了的︙︙我們到野地裏焚紙馬去罷,紙馬我已經叫紮匠拾到屋後去了。﹂

  命定的改不了的!湯四娘的話像鐵錘打在沉甸甸的鐵鉛上,彷彿也難改得了的了。奶奶不會在香花樹下為我們多留幾個夏日的黃昏,巧巧不會不吐血,老秦也註定了要被蛇咬的嗎?若是這樣,命運的鎖鍊未免也把人繫得太緊了。儘管我心裏裝著些疑問,但我親眼看見,連紅鼻子老王那種粗豪的人都被壓服了,我還能怎樣呢?!︙︙人活在那種環境裏,生下來就得聽那些可怖的傳說,在烟榻邊,在蜂房裏,在棚下,在廊簷邊的母親們刺繡時的瑣話裏,到處都是那些真真幻幻的但總被人們相信的故事,人在那裏面,都是拖上了噹啷作響的沉重的命運鎖鍊的。既然不能在半虛空裏召回一個活生生的小牛兒來,那麼,湯四娘總是對的了。

  在灰色的荒野上,新紮成的紙屋紙車、紙人紙馬的色調顯得分外的鮮明,使人遐想到自己如果是那麼一個慘死後飄泊在異鄉的鬼靈,窮愁潦倒,衣單寒,那麼這一大堆錢財、車馬、華屋和成群的僕役,真是極大的誘惑。那是多麼煊赫、華麗而溫暖啊!︙︙收著這些罷,小牛兒,這將是你的了。

  有人點起火來,把紙人紙馬焚著了,沖外的一陣火光過去,眼裏浮起無數黑蝶般的紙灰,茫茫無主的在虛空裏招搖招搖;湯四娘瞇著眼,笑了。儘管我接近了那年老的巫婆,我仍然揭不開死亡和存活中的那層雲霧。

  更大一些的時候,我有時間到湯四娘的小屋外邊去,偷聽她施法的泣唱聲,唱詞般的句子,帶著不甚分明的曖昧的悽愴,她就用那樣的聲音換取她老年的溫飽。而可憐的丁四嬸兒自從湯四娘判定她唯一的兒子已經慘死後,就懨懨的生了病,到我小學畢業那年,她就寂寂的病死在我們的後園子裏。她死後不久,湯四娘也跟著死了。

  我得承認無論湯四娘和丁四嬸兒,在我情感和記憶的份量上都淡薄,她們死後,我幾乎都把她們忘了;但我始終忘不掉,她們的生和死,和我初初對於死亡探觸時所生的疑問,有著密切的關連。因為有一天,有一個陌生的漢子到我們村上來找紅鼻子老王︱︱那人就是湯四娘指稱已經慘死異鄉的小牛兒。

  照理說,湯四娘應該算說了謊話了,可是立即又有一個新的故事被人們傳講著,說是早先湯四娘召來的陰魂並非小牛兒本人,而是一個野鬼窮極無聊,冒名頂替小牛兒來行騙的。︱︱本來嘛,人間既有騙子,誰敢說陰司沒有騙人的惡鬼呢?!︙︙跛腿老金豈不是被鬼騙掉了四畝荳子嗎?︙︙

  我不敢抱怨我曾墜落在這些思想的陷阱裏,雖然它使我的童年蒙上許多無端驚懼的黯影,但我總是處身在這古老的東方的土地上。遠去罷,真真幻幻的傳言,但願你能像黑蝶般的紙灰一樣,飄回久遠的霉跡斑斑的歷史,而且永不要再流淌入下一代人童年的夢境︙︙

  我連想做一個跛腿老金的勇氣全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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