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柵門打開,蘇怡華收回停車識別卡,他的汽車緩緩通過往地下停車場坡道。 才駛進醫院停車場,蘇怡華就覺得氣氛非比尋常。一路上,所有轉角路口,都站著平時不曾見過的人。這些人十分年輕,清一色留著平頭。儘管他們穿著便服,看起來若無其事的樣子,但他們配備的小手提包,以及從皮包縫口露出的無線電天線,都使這一組人馬在醫院裡顯得非常突兀。 等蘇怡華停好汽車,走進電梯間,迎面又看到兩個穿著西裝的陌生男人。其中有一位正忙著對佩戴在頭上的隱藏式的無線電對講機不知嘟囔些什麼,另外一個人看到蘇怡華走過來按電梯鈕,還客氣地對他笑了笑。等電梯來時,蘇怡華刻意回頭看這兩個人一眼,正好從側面瞥見講著話的那傢伙佩掛在西裝底的手鎗。這時,他約略可以猜想,發生了什麼事。 電梯停在大樓,蘇怡華走進外科部辦公室。迎面而來的是外科部唐主任以及他的行政助理辦公室。沿著主任辦公室左轉,開展的是一條長廊。在蘇怡華的印象中,這整棟醫院建築幾乎到處都有長廊,長廊給人一種次序、倫理或者是漫長的感覺。長廊左側是外科部的各個實驗室,右側則是一間一間的外科部主治醫師辦公室。這些辦公室依著醫師的年資一直排列下去的。最前面幾間是幾位已經退休的老教授辦公室。緊接著的是資深外科教授的辦公室。蘇怡華不知道這些辦公室的排列次序是怎麼形成的,外科部的住院醫師們就曾戲稱,不管開會或者辦公室的位置、風水地理,權力的展示在外科部是以距廁所的遠近為準則的。蘇怡華笑了笑,廁所落在剛剛外科部辦公室入口的地方,他自己的辦公室還要往前走,顯然和廁所有一段距離。 蘇怡華走進辦公室時,他的研究助理正好把咖啡粉舀到濾紙上。 ﹁蘇醫師,你今天晚到了,一大早內科部徐大明主任打過三通電話找你。﹂研究助理把過濾器放入咖啡機中,﹁你要不要也來一杯?﹂ 蘇怡華點點頭。 ﹁三通電話?﹂他想不出徐主任找他什麼事?他們彼此不熟,也沒有什麼醫療上的往來。 她打開開關,發出蒸氣通過濾紙滴滴答答的流水聲響。 ﹁聽起來他找得很急,你最好先回個電話。﹂ 助理小姐把咖啡遞給他,就逕自去打電話。過了不久,電話接通了,她把話筒傳給蘇怡華。 ﹁徐教授早,我是外科蘇怡華醫師。﹂ ﹁我看到在台灣醫學雜誌上有一篇你的作品:經皮膚穿刺內植式中央靜脈輸液管裝置及併發症處理:1000例病例報告分析,恭喜你,寫得很好。在台灣這方面你可以說最有經驗。你很年輕,不容易啊,不容易。﹂ ﹁不敢當。徐主任過譽了。因為是小手術,別的外科醫師可能興致不高,所以我做得比較多。﹂ ﹁你做得很好,我們都打聽過,不要客氣。﹂徐主任稍停了一下,﹁不曉得你方不方便過來一趟?有一些關於內植式中央靜脈輸液管手術的問題我想私下向你請教?﹂ 蘇怡華放下拿在左手的咖啡,看了看錶說: ﹁當然可以,只是我和住院醫師約了去病房迴診,也約了幾個病人家屬要說明病情,所以如果晚一些的話︱︱﹂ ﹁蘇醫師,我知道這樣有些唐突,不過我希望你現在馬上直接過來,並且不要和別人多說什麼,﹂徐主任停了一會,﹁你剛剛進醫院時看到了很多安全人員,對不對?不瞞你說,總統先生現在就在病房裡。﹂ ※※※ ﹁你先看看這個。﹂徐教授一頭花白的頭髮,他挪動矮胖的身材,起身把一本病歷遞給蘇怡華。﹁你知道,總統就這麼一個寶貝女兒。﹂ 蘇怡華坐在偌大的內科主任辦公室會客間,相對於外科主任辦公室,這個地方顯得空空蕩蕩。他大略翻了一下病歷。病人陳心愉是十七歲女性的急性白血病患者,做過第一次化學治療,正進入第一階段恢復期。目前她各項血球檢驗數目顯示治療情況還不錯。 ﹁心愉這個孩子算是很乖,治療期間也一直很配合。嘔吐、掉頭髮對她都不是問題,可是就靜脈注射還有抽血這件事,簡直要她的命。﹂徐主任挪了身體靠過來對蘇怡華說,﹁你知道,總統府離這裡很近,總統一天到晚待在這裡,連辦公室王世堅主任都跟我們院長抱怨。凡是抽血打針,沒有一次心愉不是呼天搶地,簡直比兩岸會商還傷腦筋。每次總統皺眉頭,我們也要命。我們打算在第二次化學治療之前裝置內植式中央靜脈輸液管,你覺得如何?﹂ ﹁時機是不錯,﹂蘇怡華考慮了一下,﹁但是目前內植式中央靜脈導管技術的發展還沒有到完全成熟的地步,尚無法完全排除併發症的可能性。﹂ ﹁這個我瞭解,﹂徐主任稍停了一下,﹁依雜誌上的報告,你們的方法比傳統的辦法併發症少,是嗎?﹂ ﹁經皮膚穿刺的植入法比傳統手術方式傷口比較小,恢復時間快,感染的機會也大大降低,﹂蘇怡華點點頭,﹁可是像中央靜脈栓塞、上腔靜脈症候群這類的問題恐怕仍然存在。﹂ ﹁機會大不大?﹂ ﹁我們的統計大約介於千分之二、三十之間,不過我相信最近發生併發症的機會應該更低。﹂ ﹁為什麼?﹂ ﹁因為那一千多個病人的緣故,我們的經驗多了。﹂ 徐主任站起身來,支著手繞沙發踱來踱去。他一句話不說,幾乎忽略了蘇怡華的存在。 ﹁就算千分之二、三十還是很高的機會,﹂徐主任喃喃念著。 過了好久他抬起頭來問: ﹁東京,或者是紐約那邊的結果怎麼樣?總統府想知道,有沒有必要請國外的醫師過來幫忙?﹂ ﹁他們最好的成績也不過是千分之六、七十之間的併發症,﹂蘇怡華搖搖頭,﹁而且大部分還用傳統的刀法,病例數也沒這麼多。﹂ 徐主任又來回踱了一會,意興十足地看著蘇怡華,問他:﹁你想,你要是我,會作什麼決定?﹂ ﹁我不知道,因為我不是你,所以不知道你會作什麼決定,﹂蘇怡華搖搖頭,﹁不過我相信你請我來是要我幫忙解決你的問題,而不是作決定的。﹂ ﹁好吧,既然如此,﹂徐主任笑了笑,﹁我們一起去看看病人!﹂ ※※※ 電梯螢幕上顯示十五樓。 一開門,迎面就看到和地下室電梯間一樣裝扮的安全人員。徐主任陪著蘇怡華走向總統專用的病房區,除了通過一道像搭飛機安全檢查時通過的窄門外,一路上他們並沒有受到任何的檢查。 在蘇怡華通過安檢門時,儀器發出嗶嗶的聲響。 ﹁一定是聽診器,﹂徐主任笑了笑,﹁對不起,我忘了告訴你。如果沒有特殊必要的話,這些總統病房裡面都有。﹂ 安全人員也跟著微笑。遞給他一個盤子。 ﹁麻煩你了。我們會幫忙保管,等一下離開時還給你。﹂ 通過檢查門,蘇怡華發現總統病房區的建築格局和底層的辦公室差不多。只不過是原來他們三十幾個主治醫師的辦公室、實驗室,現在變成了總統專用的病房區。沿著長廊主病房走,分別是警衛區、藥劑部、檢驗部門、放射線檢查部門、會客室,以及更內部的病房︱︱一個完整的小型王國。病房就在長廊盡頭。門外,一條長辦公桌,坐著幾位總統的貼身侍衛。 蘇怡華認出了總統府辦公室王世堅主任。他在電視上見過王主任,從總統的國會助理、新聞發言人到現在的辦公室主任,他一直是總統最得力的左右手。 ﹁總統和夫人都在裡面,﹂王世堅站起來招呼徐主任,﹁麻煩你們稍等一下,我進去通報。﹂ 王主任逕自走入病房,不一會兒,立刻出來領他們進去。 ﹁報告總統及夫人,徐主任來了。﹂ 一進門,蘇怡華一眼就看到座上的總統、夫人以及醫院趙院長。 ﹁徐主任,請坐。﹂既然總統站了起來招呼他們,屋子裡面所有人也只好跟著站著。 ﹁我給總統及夫人介紹,這是外科蘇怡華醫師,他是國內內植式中央靜脈輸液管的權威,有一千多例的經驗。﹂徐主任說。 ﹁蘇怡華醫師,﹂總統仔細地複誦名字,習慣性地伸出他的右手和蘇怡華握手,﹁辛苦你了!﹂ ﹁辛苦你了。﹂夫人也伸出手和蘇怡華握手。 ﹁蘇醫師看起來很年輕。﹂總統笑著說。 蘇怡華靦腆地笑著,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是總統的選民,可是只曾在比較遠的距離看過總統。這是蘇怡華未曾有過的經驗。總統的手很厚實,實際身材則比他從電視得來的印象來得矮小。 短短的沉默之後,辦公室王主任打破這小小的尷尬場面,﹁那麼,我們一起進去看看心愉。﹂ 他領著蘇怡華、徐大明主任走進更裡面的病房。總統、夫人、趙院長則尾隨在後。 心愉躺在床上,很機警地坐起來。她的頭髮全掉光,長出薄薄的一層細毛,用一雙亮亮的大眼睛看著蘇醫師。 ﹁心愉,王叔叔給你介紹蘇醫師,他要幫你動個手術,以後你抽血、注射就不用挨針了。﹂ ﹁哎呀,爸爸你不是答應我要去上班嗎?﹂一發現總統和夫人也走進來,心愉嬌嗔地嚷著,﹁原來你還在這裡,弄得大家緊張兮兮的。﹂ ﹁好,好,等蘇醫師看過,我馬上就走。﹂總統有點招架不住似地退後一步。 一時之間,病房裡彷彿有了一些歡樂氣氛。 ﹁你好,我是外科蘇怡華醫師。﹂ ﹁蘇醫師,﹂心愉打量什麼似地看著他,﹁他們說你要幫我裝一個插頭,以後抽血或打針就從那個插頭,像接自來水或者插電線那麼方便。﹂ ﹁就是那麼方便。﹂蘇醫師點點頭。 ﹁插頭安裝在哪裡?﹂她問。 蘇怡華指出她左胸鎖骨下方的位置,﹁插頭裝在這裡皮下,你會摸得到一個小小的突出,﹂他沿著插頭的位置向內畫了一個弧形,終止在胸骨靠心臟的位置,﹁連接插頭有一條輸液管,我會把它放到中央靜脈靠近心臟的位置,你完全摸不到。﹂ ﹁以後我胸前會不會有一個難看的疤?﹂ ﹁這麼小,﹂蘇醫師右手拇指、食指比劃出了大約兩公分的距離,﹁而且我會盡量把傷口的位置拉低。﹂ ﹁多低?﹂ 蘇怡華靠近她的耳朵。﹁低到你可以穿低胸晚禮服的程度。﹂他喜歡這個女孩子,她身上有一種快樂的氣質。 ﹁很好,今年春節晚宴,我就想那樣穿。﹂她刻意看著總統。 總統笑了笑,沒說什麼。 ﹁手術時間大約一個小時。﹂蘇怡華補充。 ﹁你們會不會讓我睡著?﹂ ﹁我保證,﹂蘇醫師說,﹁我會請最好的麻醉醫師來幫忙。﹂ 心愉點點頭,似乎不再有進一步的問題。 ﹁怎麼樣?我的大小姐?﹂總統問心愉,﹁明天就請蘇醫師幫你手術,這樣安排,你還滿意嗎?﹂ 心愉安靜了一下。過了一會她說:﹁爸爸,我跟你說,蘇醫師長得很像日本連續劇裡面那個織田裕二,他也演過一個醫師︱︱﹂ ﹁織田裕二是誰?﹂這回總統迷糊了。更糟糕的是一屋子裡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爸爸都不看電視。﹂心愉怨怨地說。 ﹁總統不喜歡看電視,﹂最後總算夫人出來解了圍,﹁他一打開電視就聽到有人罵他,心煩。﹂ 看到總統歡歡喜喜的表情,大家知道那是個笑話,都笑了。 他們又討論了一會。起身告辭的時候,總統和夫人都站起來送客。送到門口的地方,總統說: ﹁蘇醫師請留步,我還有話想單獨和你談一下。﹂ 等確定王世堅把其它醫師都送走,總統過來拉著蘇怡華的一隻手,他說: ﹁蘇醫師,你知道我們就這一個女兒,她是我們的開心果,這是她第一次開刀,不瞞你說,內人和我急得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 總統放開了蘇怡華的手,他拉著夫人過來,一起向他恭敬地鞠躬九十度。 ﹁一切拜託你了。﹂總統說。 蘇醫師嚇了一跳,慌忙彎腰回禮。 ﹁一切拜託你了。﹂夫人也複誦一遍。 在蘇醫師來不及抬起頭之前,總統夫婦一起又向他行了一次九十度的鞠躬禮。 ︻2︼ 開刀房護理長魏明珠搖擺著她那不算輕盈的體態,謹慎而小心地推開第三手術室的大門,拉住在裡面的流動護士,用小得不能再小的聲音問: ﹁腫瘤拿下來沒有?﹂ 流動護士跟她搖搖頭。 護理長指了指手術台上外科唐國泰主任,又比了比心的位置。 流動護士嘟著小嘴,頭搖得更厲害了。她低聲地說: ﹁他今天心情壞透了。﹂ 手術台上唐主任正把一隻大手伸到病人肚子裡去,他的住院醫師抓著抽吸器軟管,呼嚕呼嚕地正從腹腔裡吸出一堆血水。站在外圍的是刷手的開刀房護士,準備了彎鉗及止血絲線嚴陣以待。 ﹁明珠,你在那裡嘀咕嘀咕個不停,﹂唐主任側過來蒙著口罩的臉,露出兩個銳利的眼睛,﹁到底在說我什麼壞話?﹂ ﹁誰敢說你的壞話?﹂護理長本來就是圓臉,現在笑得漾出了個滿月,﹁我特別來問候你心情好不好?﹂ ﹁整天跟一群飯桶在一起,你說我心情怎麼會好?﹂ 終於那一大團軟軟黏黏的東西被完整地從病人的腹部切除了下來。厚厚重重地一大塊完整的腫瘤硬塊,血淋淋地放在一張綠色的無菌布單上。 ﹁你看,醫生飯桶也就算了,連病人也是飯桶。早叫他來開刀不聽話,去吃什麼中藥,弄成這樣,故意要折騰我。我早晚會被他們氣得中風。﹂唐主任拿起電燒,在腹腔裡燒出了一片煙,發出淡淡的烤焦氣味。他皺皺眉頭,往後退了一步,用電燒指著一位住院醫師說,﹁你,現在下去,把切下來的標本拿給病人家屬看,告訴他們如果再吃什麼亂七八糟的偏方,下次死掉我也不管了,不要再來找我。﹂ ﹁主任,﹂住院醫師雙手抱著一大塊血淋淋的腫瘤,有點不知所措,﹁是不是只拿一小部分標本出去︱︱﹂ ﹁全部用中單包去,唉,我說你們這些飯桶,﹂唐主任做了個不耐煩的表情,﹁全部都拿去,告訴他們不要再來找我。死掉我也不管了。七個字,知不知道?死掉我也不管了。等一下我會去查,你有沒有跟病人家屬講。﹂等住院醫師抱著腫瘤走開,他又歎了一聲氣,﹁我打賭他不敢跟病人家屬這樣講。信不信?都是飯桶,沒有膽量,當什麼外科醫師呢!﹂ ﹁哎喲,唐主任,﹂護理長笑咪咪地,﹁你不要火氣這麼大嘛,這台刀結束我請你喝咖啡。﹂ ﹁我才不要喝什麼咖啡,你們開刀房那台機器沖的那種墨汁叫咖啡?﹂ ﹁我特別給你準備了專用的咖啡機,特別伺候的咖啡豆,誰不知道唐主任是挑剔出了名?等一會我親自出馬給你泡咖啡。﹂ 唐主任把腹部開張器從病人身上拿了下來,現在他可有一些興致了。 ﹁Dexon線,快點,我要關肚子了。﹂他急促地喊著,﹁等一下可是你們護理長要請我喝咖啡,別讓人家等太久。﹂ 等唐主任接過針線,正好看見麻醉部賴成旭主任推門走進來。 ﹁賴主任你來得正好,﹂唐國泰開始滿腹牢騷地抱怨著,﹁你到底懂不懂麻醉。麻成這個樣子,病人肚子硬邦邦地,叫我怎麼關?﹂ 賴成旭主任挺著肥肥大大的肚子,他看了看監視器上的各種數據後,尷尬又無奈地笑著。﹁唐主任,手術快結束了,現在再追加肌肉鬆弛劑怕會延遲病人甦醒︱︱﹂他的口音帶著廣東腔。 ﹁手術什麼時候結束是我的事。你到底會不會麻醉?麻成這個樣子我怎麼關肚子?﹂唐主任可不高興,﹁枉費去年你教授升等的時候我還投你一票,現在你當教授了,連麻醉都忘了?﹂ ﹁可是︱︱﹂ ﹁快點,沒看我等一下有事嗎?﹂唐主任的聲音愈來愈大,﹁你們不是有什麼超短效的肌肉鬆弛劑嗎?貴得要死,你還拜託我一定要在藥事委員會通過,我幫你們說話了,我也不曉得你拿了多少好處,現在進藥通過,你給我麻成這樣,我一點好處都沒有。﹂ 手術室靠近污走道︵註1︶的自動門嘩然打開,外勤護理人員推著推床,把下一台手術的病人推送進來。 這是關欣忙碌的麻醉醫師生涯中再也平常不過的一天。關欣瘦瘦小小的身軀,她的臉龐輪廓十分清秀,一頭清湯掛麵的髮型。 ﹁早。﹂關欣跟病人打招呼、問好,請病人換床,貼上心電圖電極片、套上血壓袖套,以及食指上的動脈血氧監視夾。 ﹁護士小姐,早。﹂病人客氣地對她回應。 ﹁我是你的麻醉科主治醫師關醫師。﹂關欣更正他。等監視器都裝置妥當,關欣用目光迅速地掃瞄過所有監視器上顯示的數值,﹁昨天晚上睡得還好嗎?﹂關欣習慣站在病人左手側。 病人不好意思地點點頭,他有些困窘,竟然誤認自己的主治醫師是護士小姐。 ﹁現在覺得很緊張嗎?﹂關欣又問。 病人又點點頭。關欣雖然是資深的麻醉醫師,可是個頭小,看起來很年輕,常被誤以為是護士小姐。事實上,她並不真正在乎病人回答的內容,可是她必須看到病人回答問題的樣子。無法說明為什麼是這樣,麻醉誘導就要開始了,她必須瞭解病人的狀況。可是除了昨天的訪視以及病歷上一堆數據外,她只能靠這個直覺。每天站在生死交關的第一線上,直覺教會她的事比儀器上的數值還要多。很多事情只是一種直覺。 站在病人頭部上方位置的是第一年的麻醉住院醫師,正檢查著手中的咽喉鏡,以及插管用的塑膠製氣管內管。等做完了常規檢查,他抬起從麻醉機延伸出來蛇形氣管上的面罩。 他看著關欣,點了點頭。 ﹁面罩裡面的是氧氣,﹂關欣告訴病人,﹁我要你現在開始慢慢做深呼吸。﹂她旋開套在點滴輸液導管上的注射用三插頭覆蓋,開始給病人注射嗎啡類止痛劑。 住院醫師緊張地扳動咽喉鏡,盤算著插管的每一個步驟,那是有時限性的。再過一會兒,關欣醫師即將開始麻醉誘導。在超短效巴比妥類藥物與短效性肌肉鬆弛劑讓病人失去意識之後,患者喪失呼吸能力,他的倒數計時就開始了:他必須在體內的血氧消耗殆盡之前完成插管︱︱通常那不過一、二分鐘以內的事。 病人配合著指令作深呼吸,看起來有些昏沉。 ﹁很好,﹂關欣指示著,﹁深呼吸,再來。﹂ 住院醫師回頭調整麻醉機上的氧氣流量,並把面罩懸空在病人臉部上方約四、五十公分的位置,讓氧氣以每分鐘六公升的流速從面罩中流出。 ﹁我現在要讓你睡著,﹂關欣對病人說著,緩緩地推入超短效巴比妥藥物,﹁你會覺得頭愈來愈昏,愈來愈昏︱︱﹂不到幾秒鐘,病人失去了意識,她緊接著又推入短效性去極化肌肉鬆弛劑,引起病人全身肌肉群陣陣痙攣,終於癱軟無力。 計時開始。住院醫師很用力地扳開了咽喉鏡葉片,緊張地開始他的插管工作。 時間正一分一秒地過去。 儘管這是麻醉工作最關鍵的時刻之一,儘管在執行插管之前他已經在腦海中複習了幾百遍,可是工作並不如想像中的順利。他口裡喃喃地計時著,數到第一個二十秒時,他還沒有達到應有的進度,等他數到第二個二十秒時,咽喉鏡葉片仍然還在嘴裡和舌頭、口水奮鬥,四周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見。 ﹁我看不到聲帶,﹂終於他開始求救了,﹁到處都是舌頭。﹂ 關欣站在病人左手側,不慌不忙地說: ﹁你別急,先放鬆咽喉鏡,重新用葉片把舌頭撥好。對,現在空間騰出來了,葉片再輕輕地往喉嚨深部前進,好,就是這裡,用力往上提。﹂關欣左手輕壓脖子的喉結,右手則去幫忙住院醫師提起咽喉鏡柄,﹁看到聲帶了嗎?﹂ ﹁看到了。﹂ ﹁趕快放氣管內管啊,﹂關欣喊著,﹁又不是郊遊欣賞風景。﹂ 一會兒,關欣輕壓在喉結上的左手可以感覺到氣管內管通過了氣管,她看見住院醫師的咽喉鏡葉片退出了病人嘴巴,﹁氣管內管用膠帶固定在嘴角二十公分的位置。﹂她吩咐。 關欣迅速看了所有監視器上的數值一眼,一切情況還好。接上蛇形管之後,關欣看見病人的胸膛在氣囊的擠壓下對稱而均勻地起伏著。她掛上聽診器,聽見兩邊肺部傳來清楚明晰的呼吸音。 ﹁Isoflurane維持1到1.5%之間,笑氣氧氣比1比1。我希望病人血壓收縮壓控制在140mmHg以下,舒張壓不要超出90mmHg。﹂關欣調整了麻醉機濃度。 住院醫師已經嚇得一身冷汗了。他收拾好咽喉鏡,拆開葉片及手柄,浸泡在消毒液裡,回頭用一種不解的表情問: ﹁關醫師,你沒有看見喉嚨裡面的情況,怎麼會知道我的葉片位置太淺了呢?﹂ 關欣想了想,似乎想不出答案,露出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 ﹁等你做麻醉像我這麼久,自然就知道了。﹂ 她拿起充滿藥劑的注射針筒,注射時效稍長的肌肉鬆弛劑。邊注射,想起什麼,興致地問她的住院醫師,﹁病人全身麻醉以後,打針注射,如果聽見叫﹃哇﹄的一聲,你想發生了什麼事?﹂ ﹁叫﹃哇﹄的一聲?﹂住院醫師又開始緊張了,﹁是不是氣管內管插到食道去了?﹂ 關欣搖了搖頭。﹁你再想想,病人已經全身麻醉,失去意識了,怎麼可能還發出聲音?﹂ ﹁怎麼可能?﹂住院醫師抓頭抓了半天。 ﹁扎到自己的手了。﹂關欣慧黠地笑了笑。 他們一邊說笑著,有個麻醉護士慌慌張張跑進來。 ﹁關醫師,外科唐主任在第三手術室發飆,你要不要過去救救我們賴主任?﹂ 尾隨著麻醉護士走進第三手術室的關欣,她的聲音清亮,還沒走近手術台,整個房間的人都聽到她的聲音了。 ﹁聽說唐主任開刀開得肚子關不起來,在第三手術房發飆?﹂ 唐主任斜眼瞪了關欣一眼。 ﹁我還以為你們主任去討什麼救兵,搬出了個兇女人來對付我。﹂ ﹁唐主任,你不要開刀不順,東牽拖,西牽拖,好像全世界都對不起你了。﹂ ﹁我就說兇女人來了,﹂唐主任自我解嘲地說,﹁你看,罵起人來了。﹂ ﹁別開玩笑,誰敢罵你?﹂ ﹁問問你們主任啊,他不是標榜什麼服務導向嗎?﹂唐主任尖酸地說,﹁像我這樣一個可憐的外科醫師,卑微地希望順利開完刀,好好地下手術台去休息室喝杯咖啡。你看,現在這樣肌肉硬繃繃的,我怎麼關肚子?我又不是要求你們變魔術,這麼簡單的事都做不到,還談什麼服務導向呢?﹂ ﹁好吧,唐主任。這是你要的肌肉鬆弛,﹂關欣高高舉起注射針筒,讓大家都看到,﹁別人注射十毫克可以打發一個小時,你是主任級的,我現在打四十毫克,你的肚子愛關多久,就關多久,這樣你滿意嗎?﹂ 唐主任看了關欣一眼,低聲嘟囔著: ﹁我可沒叫你打那麼多。﹂ 關欣一下子把注射針筒內四十毫克的劑量義無反顧地注射完畢。 ﹁所以我說殺人放火都沒關係,千萬不要去惹兇女人。﹂唐主任斜瞄了關欣一眼,終於閉嘴了。 手術房忽然變得格外安靜,靜得有點不太尋常,連心電圖監視器嘟嘟嘟的聲音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那我先走了,﹂護理長知趣地推開大門,﹁記得喔,唐主任,我在休息室等你喝咖啡。﹂ 見風波平息,賴主任也無聲無息地走了。現在,這台手術似乎開始有了一些尾聲的感覺。手術房刷手護士開始清點紗布,流動護士也把房間內的音樂量放大,並去污走道把推床推進來,準備送走病人。 麻醉護士這時不安地問關欣: ﹁關醫師,肌肉鬆弛劑打那麼多,等一下甦醒的時候怎麼辦?﹂ ﹁放心,﹂關欣笑了笑,低聲地告訴她,﹁剛剛打進去的四西西都是生理食鹽水,沒有什麼肌肉鬆弛劑。﹂ 看著麻醉護士睜大了眼睛,關欣刻意提高了音量。﹁唐主任,現在肚子軟一點了嗎?﹂ 唐主任埋著頭縫合腹部,彷彿賭著氣似地,決心不再說話。 ﹁除了麻醉病人以外,﹂關欣附在麻醉小姐耳邊說,﹁有時我們也需要麻醉外科醫師。﹂ 麻醉小姐幾乎笑了出來。 ﹁關醫師,我覺得你很特別,﹂她說,﹁大家都很怕唐主任,可是你一點都不怕。﹂ ﹁這不困難,﹂關欣拍拍麻醉小姐的肩膀,﹁我打定了主意不要升等,更沒有要求他進什麼新藥。﹂ ※※※ 唐主任坐在休息室,啜了一口熱騰騰的咖啡,不住地搖頭,歎著氣說: ﹁唉,苦楚啊,苦楚。﹂ ﹁哥哥,我泡的咖啡不好喝?﹂ ﹁每個人都有專長,明珠,但你的專長絕不是泡咖啡,﹂唐主任頑皮地笑了笑,﹁不過話說回來,這個醫院誰對我好,我清清楚楚。﹂他啜了一口咖啡,又歎氣,﹁苦楚,人生苦楚啊。﹂ 護理長嘟著嘴,裝出生氣的表情。﹁我說,你這個人就是挑剔。你的人生還苦楚,別人不都跳樓去了?﹂ ﹁就說上個禮拜你們開刀房那個小姐好了。我沒有摔手術刀已經很忍耐,她反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摔了器械就走。我被個年輕小姐欺負也就算了,結果你們說好說歹去哄她,怕她離職了。我問你,院長有沒有來問過我,怕過我鬧脾氣,也要離職?﹂ ﹁醫院鬧護士荒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個小姐才來這裡幾個月,什麼都不懂,虧你是堂堂大主任,這種小事你也要和她計較?﹂護理長稍停了一會,﹁再說,我不是跟你保證過了嗎,只要我當一天護理長,她就不會在你的手術房裡面再出現。﹂ ﹁真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在想什麼,﹂唐主任又歎氣,﹁從前我要到美國進修時,老大還抱在我太太懷裡吃奶。老主任臨行前把我找去,本來以為他要給我一些勉勵。沒想到他什麼也沒說,只問我籠子裡面那些他實驗要用的老鼠我打算怎麼辦。我咬著牙回答,我會請我太太過來養。你看,我們年輕的時候是那樣對老師的,我真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在想什麼。那時候從美國打國際電話回台灣多貴啊。想起來很好笑,電話打回家裡,很少關心太太孩子,都在問老鼠養得好不好?﹂ 唐主任一邊說著,看見外科邱慶成副主任要走進更衣室。 ﹁主任,喝咖啡?﹂他特意地在更衣室門口回過頭來,笑咪咪地朝著唐主任打躬作揖,﹁上回我特地從牙買加給你帶回來那包咖啡喝了沒有,不曉得味道還合意嗎?我可以請人再帶一些。﹂ 唐主任啜著他的咖啡,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愛理不理的樣子。 ﹁你的學生對你都很尊敬嘛,﹂護理長說,﹁你還抱怨。﹂ ﹁這個邱慶成沒有用,我太瞭解了,﹂唐主任用食指繞著太陽穴轉圈,﹁他的問題就是太聰明了。信不信由你,將來第一個騎到頭上欺負我的人就是他。﹂ 唐主任又喝了一大口咖啡,看見蘇怡華正好和另外一位外科醫師陳寬一起經過。他們停了下來,匆匆忙忙跟他點個頭,又走進更衣室去了。 ﹁這兩個呢?﹂護理長問。 ﹁他們都是我拉拔長大,一個一個什麼德行我不知道?﹂唐主任指著蘇怡華的背影,﹁像這個,本事倒是有一些,麻煩的是不知天高地厚。將來一定會有人修理他。﹂唐主任尖酸地說著。 ﹁說到蘇怡華,﹂護理長把身體挪了過來些,手指著頂樓,靠在唐主任耳朵旁低聲地說,﹁上面的那個寶貝女兒找他裝內植式靜脈輸液管你知不知道?﹂ 唐主任愣了一下。﹁你今天找我就是這件事?﹂ ﹁哥哥啊,你一天到晚抱怨小事,人生苦楚啦,又是什麼的,放著大事不管?﹂ ﹁我又不做那種小手術,他愛裝就去裝,干我什麼事?﹂ ﹁內科徐大明是總統醫療團副召集人,你也是副召集人。你還是外科主任兼開刀房委員會主席。他支使你手下的人,把刀開到你的開刀房來了,你還說沒事?﹂ ﹁你又怎麼知道的?﹂ ﹁我認識很多小鳥,﹂護理長神秘兮兮地說,﹁小鳥飛來告訴我的。﹂ 唐主任沒有說什麼,撐著手托著下巴。 ﹁哥哥,你怕老,怕別人騎到你頭上,就不知道要早一點作打算?﹂護理長提醒他,﹁誰不知道趙院長就退休了?難道等徐大明當了院長名正言順地來欺負你?﹂ 護理長離開後,唐國泰坐在休息室,一通電話打到院長室去。 ﹁院長室,你好,﹂接話的是院長室秘書清脆的聲音,﹁你稍候,我幫你轉接。﹂她按下了內線按鍵,﹁院長,二線唐主任電話找。﹂ 趙院長坐在他那堆滿了公文的大辦公桌前,按下二線鍵,﹁老唐,什麼事?﹂ ﹁趙院長,你和徐大明找蘇怡華給陳心愉開刀,搞什麼怕我知道?﹂ ﹁老唐,這件事電話裡面不方便談,你要不要過來我辦公室?﹂ ﹁我等一下還要進去開刀,沒那麼多時間。我只有三言兩語,隨便你愛聽不聽。﹂ ﹁好吧,我在聽。﹂趙院長說。 ﹁你找蘇怡華去給陳心愉開刀,別開玩笑了。你曉不曉得他的內植式中央靜脈輸液管手術根本是亂開。﹂ ﹁亂開?﹂電話裡傳來趙院長訝異的聲音,﹁他不是有篇報告,結果還不錯嗎?併發症不超過千分之二、三十。﹂ ﹁你會比我更瞭解他?﹂唐主任哼了一聲,﹁他那一千個病人,光是我知道出問題的就不只二、三十個,別的病人都沒事?﹂ ﹁可是徐大明推薦過,況且,﹂趙院長的聲音有些猶豫,﹁總統也接見了他︱︱﹂ ﹁到底徐大明是外科主任,還是我是外科主任?﹂ ﹁陳心愉再怎麼說是徐大明的病人,你和他協調協調好不好?﹂ ﹁趙院長,這是徐大明不找我協調,我可沒說不願意和他協調,﹂唐主任接著又說,﹁話說回來,當年常憶如早期乳房攝影你們X光科沒有判讀出來,乳癌到了我手上,我還不是一手扛起來,幫你瞞著?我有沒有叫你去找她協調?我告訴你,她現在可是華視新聞的當家主播。昨天半個小時的總統專訪你看了沒有?﹂ ﹁老唐,你這是威脅還是什麼?﹂ ﹁我只是提醒你,院長,你別忘了到底是誰一直在幫著你解決問題。﹂唐主任換了較和緩的口氣,﹁你將來退休了,還是總統醫療小組召集人,大權在握,走進醫院大搖大擺的。可是現在你讓徐大明牽著鼻子走,萬一手術出事,我們外科可不擔待。再說你敢保證你這個召集人將來求不到我們外科部?到時候我看你這個醫療小組召集人怎麼當才好。﹂ 一陣很長的沉默。趙院長歎了一口氣。 ﹁那你說該怎麼辦?﹂ ﹁徐大明的病人不開刀那我不管,如果一定要開刀,外科的家務事我自己會解決,不麻煩他插手。﹂ ﹁老唐,你和徐大明弄成這樣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老實說,我就要退休了。你們自己希望怎麼解決我也管不了。﹂他稍停一會,﹁反正開刀房是你的地方,你打算怎麼做我也不想知道。不過,就算是給我一個面子好了,不管你做什麼,陳心愉一定要平平安安開完刀下來,而且別給我開到總統府去。可以嗎?﹂ ﹁放心,陳心愉平平安安,你的召集人也平平安安。﹂唐主任說。 ﹁還有,我把話說在前面,當作你沒打過這通電話,我也不知道這件事,﹂院長又停了一下,﹁以後就算你一口咬定,我也不會承認的。﹂ 唐主任掛斷電話,低低地罵了一聲:﹁死老趙。﹂ 隨即他又撥通了開刀房內勤︵註2︶。 ﹁找邱慶成聽電話。﹂他說。 ﹁對不起,副主任現在在手術台上,請問哪邊找?﹂ ﹁我是唐主任,我不管邱慶成在哪裡,你叫他現在馬上給我過來聽電話。﹂ ︻3︼ 蘇怡華開完一整天的手術,回到辦公室,他的助理已經下班了,留給他一張便條紙,上面記載著一些零碎的事項以及幾個電腦檔案。便條紙下面是一堆信件、新到的科學期刊以及往來的公文、住院醫師待修改的論文初稿。 蘇怡華才打開電腦,電話鈴就響了。他心裡想著,希望不要是剛剛手術的病人有問題才好。 ﹁我是蘇怡華。﹂他急忙接起電話。 ﹁總算找到你了,﹂電話裡面傳來甜美的聲音,﹁還記得我嗎?馬懿芬,華視新聞記者。﹂ 蘇怡華想起來這個女孩子,留著及肩的長頭髮,一副自由自在的作風。幾年前他開始做改良式的內植式中央靜脈輸液管時,她還會作過一篇專門報導。那一次,果然有許多病人看了報導前來求診,幫上了忙。 ﹁聽說你要在大老闆的寶貝女兒身上裝內植式輸液管?﹂ ﹁你哪裡來的消息?﹂蘇怡華覺得很奇怪。 ﹁我的消息千真萬確,不信問你自己就知道。﹂ 蘇怡華笑了笑。他問: ﹁這種簡單的小手術,你有興趣嗎?﹂ ﹁那要看裝在誰的身上。﹂馬懿芬問,﹁所以你確定明天是你要主持手術?﹂ 蘇怡華有點不解。 ﹁你確定不是唐主任?﹂馬懿芬問。 ﹁是內科徐主任直接找我的。怎麼樣?有什麼問題嗎?﹂ ﹁沒什麼。﹂儘管馬懿芬知道蘇怡華一定覺得她的問題很愚蠢,她還是必須問,﹁陳心愉的治療預後︵註3︶好不好?有沒有希望?﹂ 蘇怡華在電話這頭沉默了一會。 ﹁這個問題你應該去問內科徐主任才對。﹂ ※※※ ﹁看來明天會很有趣,﹂馬懿芬放下電話,轉身對攝影記者說,﹁明天一早七點我們準時過來,好嗎?﹂ ﹁手術的主治醫師不是蘇怡華醫師嗎?﹂攝影記者不解地問,﹁為什麼是唐主任通知我們參加明天的記者說明會,並且一口咬定和蘇怡華沒有關係呢?﹂ ﹁是啊,所以我說會很有趣。﹂馬懿芬興致地說,﹁總統府辦公室王主任也告訴我是蘇怡華要主持這次手術。﹂ ※※※ 放下電話,又恢復了寂靜。蘇怡華的辦公室看起來空空蕩蕩,只剩下電腦的滑鼠記號,在螢幕上閃爍。 他看了看錶,六點多鐘,正是交通顛峰。他在辦公室的抽屜東翻西找,找出一些餅乾,湊和著沖泡的即溶咖啡,坐在電腦前吃將起來。一直到現在蘇怡華還很亢奮,他竟然和總統握手了,並且他們還向他鞠躬。那種感覺有點異樣,好像那些電視機裡面的人,忽然跳出來和你握手,產生了關聯。 蘇怡華搖搖頭,佩服這些記者神通廣大。想來好笑,徐主任神秘兮兮地要他保密,他也悶著頭開刀,一整天不說話,結果現在全世界都知道了。 蘇怡華想起明天的手術,他得再確認明天手術名單以及工作人員。他喝了一口略嫌太甜的即溶咖啡,敲下電腦鍵盤,螢幕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沙漏指針,指示方格裡面寫著: 正在進入醫院網路,請稍候。 蘇怡華必須先確認麻醉醫師,請他特別關照。內植式中央靜脈輸液管是個簡單的手術,可是病人的滿意度往往決定於麻醉的方式。傳統的做法使用局部麻醉,能涵蓋的部分很有限,往往裝置不順利的時候病人呼天搶地,惡性循環地加深了手術的困難度以及病人的恐懼。新發展的靜脈麻醉技術,對於短時間的小手術,實在是很神奇的麻醉方法,它能夠使病人很快從麻醉中甦醒,恢復。蘇怡華就看過厲害的麻醉醫師,手術一結束,輕輕一拍病人就醒過來,像變魔術一樣。 不久,電腦進入了醫院網路。蘇怡華迅速跳進外科部門,找出了明日的常規手術預定表。 他在第三手術房,找到了陳心愉的名字。那是第一台手術,預定時間早上八點。手術名稱是Port-A-Cath implantation︵內植式中央靜脈輸液管裝置︶。蘇怡華注意到了在手術者的欄位並沒有填上任何名字,也許只是輸入人員的疏忽,或者是徐主任可笑的保密理由︱︱,總之他想不出任何特別的原因。 他繼續沿著欄位往右看,是手術的住院醫師,開刀房刷手、巡迴護士以及麻醉護士的名字,最後他找到了麻醉主治醫師。 關欣 關欣是個令人放心的麻醉醫師,可是看到關欣的名字,蘇怡華的心情仍然隱約地波動了一下。就像每次在一堆文字裡看到,或者是人群中有人喊你的名字,不管聲音如何微弱,都讓你的情緒不自主地跳動。 他拿起電話,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決定撥電話給關欣。 ﹁你好,我是關欣,我現在不方便接你的電話,請你留言,我會盡快和你聯繫。﹂ 在電話答錄的聲音之後,傳來一聲長音,嗶︱︱ 蘇怡華看了看錶,掛斷電話。六點多,也許關欣還塞車在回家的車潮中。他該再等一下。 掛斷電話,蘇怡華坐回可以前後搖晃的靠背椅,漫不經心地翻閱今天的信件、公文。 ﹁關欣,﹂他嘴裡喃喃念著。彷彿掉入某種回憶中。 不知不覺蘇怡華把螢幕上的滑鼠接到個人的相片檔案,打開有一個名稱叫關欣的檔案夾。 蘇怡華打開編號001的圖像檔。出現在螢幕上的是他們在海邊合照的一張相片。風很大的緣故,兩個人看起來都很狼狽。那是他們第一張合照的照片,都十幾年前的事了。那張照片是他們去東部偏遠地區做學童寄生蟲檢查,回程經過東北角海岸休息時,有個同學發現記錄用的底片還剩著沒用完,提議替他們拍攝的。 蘇怡華不自覺地笑了笑,他打開編號002的照片。那張照片也是在海邊拍攝的。關欣戴個大大的太陽眼鏡。她從以前就瘦弱,但是近照時發現她的輪廓清晰,有一股說不出來的靈秀。 電腦螢幕又跳過好幾張相片,正好停在關欣去花蓮那次,他們在機場前面的合照。那時蘇怡華還在服役,他穿著一身天藍色空軍少尉制服,關欣一身艷紅連身裙。 蘇怡華坐臥在他可以前後搖擺的靠背搖椅裡,陷入層層回憶。那是夏天,陽光燦爛,他們比現在年輕很多。 打斷蘇怡華思緒的是電腦上的警示方格,配合著鈴鐺似的聲音: 你有新郵件,要不要閱讀? 蘇怡華按下﹁是﹂的按鍵之後,就出現了那封奇怪的電子郵件,短短地寫著: 陳心愉手術有重大變化,速連絡關欣醫師。 你的朋友 從發電子郵件的地址看來那是一個名稱叫﹁小精靈﹂的商業網站上轉過來的郵件。任何電話線都可以撥進那個網站,只要有簡單的密碼或者從別的網站,很容易就把郵件投遞過來。 這是一封耐人尋味的電子郵件。蘇怡華反覆斟酌這封電子郵件,蘇怡華不知道手術發生了變化到底是什麼意思,也想不出這個﹁你的朋友﹂到底是誰。 等蘇怡華撥通關欣的電話時已經快八點了。 ﹁關欣,我是蘇怡華。剛才是不是你發E-mail給我?﹂ ﹁我?﹂關欣笑了笑,﹁我一直忙到現在才進門。﹂ 不是關欣。 ﹁我今天晚上一直找你,想請你幫忙,﹂蘇怡華停了一下,接著又說,﹁明天一早第三手術室有一台Port-A-Cath implantation手術,是你負責的病人︱︱﹂ 蘇怡華還沒說完,關欣就打斷他。 ﹁是陳心愉,對不對?﹂ ﹁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忙她的事,忙到現在。﹂ ﹁你去看過她?﹂ ﹁我根本不曉得她是何方神聖,拿著麻醉照會單去看她,結果被警衛擋在十五樓大門口。﹂關欣有些氣急敗壞,﹁過了不久,你們邱慶成副主任又跑來拜託關照,說是多重要又多重要的病人,拖著我一定要去看她。﹂ ﹁邱慶成湊什麼熱鬧?﹂蘇怡華停了一下,﹁不管如何,拜託,拜託。我答應過陳心愉,一定幫她找到最好的麻醉醫師。﹂ ﹁你是找到了最好的麻醉醫師沒錯,﹂關欣笑著說,﹁只是,我負責麻醉的病人都一視同仁,你不用特別拜託,難道你不知道嗎?﹂ 蘇怡華停了一下。 ﹁你見到總統本人了嗎?﹂ ﹁唉,﹂關欣歎了一口氣,﹁你們外科也未免太現實了吧。平時有事找不到人,現在皇親國戚來了,大家搶著關照。﹂ 認識關欣時,他們都還是學生。 當時很流行醫療服務性質的社團。學校教授找來一些研究經費,動員醫學院學生到偏遠地區做醫療服務,同時作一些公衛方面的學術調查。關欣在醫學院低蘇怡華二屆。他參加了訓練營才認識她。那次訓練營有一堂令人打瞌睡的課,他無聊地在筆記本上塗鴉: 這次我離開你,便不再想見你了。 你笑了笑,我擺一擺手 一條寂寞的路便展向兩頭了。 關欣正好坐在隔壁,頑皮地加進來接龍: 念此際,你已回到濱河的家居。 想你正在整理長髮或者是濕了的外衣。 他們玩得很開心,發現兩個人幾乎可以背誦大部分鄭愁予的新詩。 說不清楚那時候為什麼很多照片的背景都是海。有一回他們騎著摩托車夜遊,騎到石門海邊看漁火時已經半夜了。他們並肩坐在海邊聽濤聲。或許是風吹起她的頭髮撩撥蘇怡華的緣故,他側過臉吻她。 那算是他的初吻。吻完以後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關欣站起身來,在沙灘上走啊走地。蘇怡華心神不寧地跟在後頭。走了不曉得多久,關欣才回過頭,像念詩一樣,輕描淡寫地說: ﹁如果你喜歡海喔,就不應該試圖靠她太近。﹂ 蘇怡華一直記得那句話,可是弄不懂它的意思。那是他們唯一最靠近的一次。後來他們仍然像很要好的朋友,可是僅只是很要好的朋友。 畢業以後蘇怡華在花蓮服役,關欣正好開始在醫院見習。他遠遠地在花蓮的海邊聽說醫院有些別的醫師喜歡她,但也不曉得結果如何。有一次關欣跑去花蓮看他。臨別送關欣上飛機回台北,蘇怡華拉著關欣的手,她也不拒絕,反而緊緊抓住,對他說: ﹁寫信給我。﹂ 那雙手在檢查門前抽離了,仍然還揮動著,蘇怡華聽見她用愉快而迫切的聲音說: ﹁再見,記得寫很多信給我。﹂ 後來蘇怡華天天給關欣寫信,寫了快一年。有一天,關欣要好的女朋友汪淑賢忽然到花蓮來找他。 ﹁她把這些整理好了,要我一定親手交給你。﹂ 蘇怡華打開那個包裹,是幾年來他們共同的照片,以及蘇怡華寫給關欣所有的信件。 ﹁她有喜歡的對象了?﹂蘇怡華問。 ﹁不是你想的那樣,﹂淑賢搖搖頭,﹁她要我告訴你,她覺得自己不值得你這樣。﹂ 蘇怡華不再有關欣的訊息。直到退伍回到醫院,才知道關欣也在醫院的麻醉部門。那時他們是醫院最資淺的住院醫師。兩人見面談一些醫療上的公事,也還是老朋友,沒什麼特別。 蘇怡華有時候會打開這些相片檔案,他想,要不是有這些照片,恐怕那些浪濤般的往事連他自己都要懷疑起來了。 ︻4︼ 唐國泰拖著疲憊的步伐,沿著醫院外的紅磚道,走回他靠近醫院附近的獨宅大院。幾十年來,他都走路上下班。 唐國泰記得去美國前,他才只是教學醫院裡的窮講師,和太太以及老大住在二十坪不到的公家宿舍。出國前他們特地跑去參觀同班同學在敦化南路買下的豪華百坪名宅。那時候他已經三十五歲了,看著自己的妻兒子女的寒酸,別人房子的富麗堂皇,想起自己還在為著某種不確定的理想拋家棄子遠赴重洋,內心不免有許多感觸。 副教授升等是美國回來以後的事。當時老主任在外面的私人醫院包攬手術,忙不過來的時候常找他過去幫忙。不管是白天或三更半夜,唐國泰一接到電話,立刻放下手邊的事,坐上計程車趕過去開刀。唐國泰從來沒聽過老主任表示過感激。直到他升副教授那年,老主任給他一個用平信信封裝著的一萬元鈔票。 ﹁給太太和孩子買些禮物吧。﹂老主任用日文平淡地說著。 往後他總能拿到一些外快。老主任也讓他獨立掛名開刀,可以單獨地去訪視病人,收到大小為數不等的紅包。這棟宅院就是那之後好幾年買的。雖然現在已經價值不貲了,可是當時還不是這樣。 二十多年來,唐國泰在這棟宅院裡,生下了老二、在這棟宅院升了教授、變成了外科主任。每年過年他都在家裡辦聚餐,唐國泰的學生,不管現在是開業或是在哪裡擔任外科主任、醫院院長,都會回來家裡熱熱鬧鬧地吃上一頓。他喜歡看學生喝酒逞勇,聽他們吹牛在不同醫院修理對手的故事。那些曾在他面前膽小如鼠、唯唯諾諾的學生,現在一個一個變成了起鬨的高手,看著自己的學生各有不同的成就,老師長、老師短地歌頌師恩,真是他一生最美好的經驗。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自從老大赴美,妻子和老二也跟著去了美國之後,這座宅院變得冷清,很多有趣的事不再讓他覺得興致,唐國泰甚至把春節聚餐活動也停掉了。最近,他常常發現走在回家的路上是如此的疲憊。這座曾經讓他引以為人生夢想的獨門宅院對他而言竟顯得那麼地空曠。 有時候他會想,如果可以的話,他願意住回那座二十坪不到的公家宿舍,換取從那時候到現在他失去的一切。 當他到門口,正要掏出口袋的鑰匙時,為他打開大門的是歐巴桑阿蕊。 ﹁咦?﹂唐國泰問,一點小小的驚喜,﹁你怎麼今天來了?﹂ ﹁太太好幾天找不到你,昨天三更半夜緊張兮兮地打電話到我那裡去,拜託我一定要過來看一下,﹂歐巴桑披著圍裙,捲著袖子,﹁我再不來,你這裡都變成垃圾堆了。﹂ ﹁她有沒有說什麼?﹂唐國泰走進客廳,躺到長沙發上。 ﹁她叫我要常常過來,交代這個,交代那個,還叫我一定要在你的每件外衣口袋裡面放錢。她說你堂堂一個外科主任,常常出去吃路邊攤,連錢都沒有帶。﹂ ﹁喔。﹂唐國泰一張沒有表情的臉。 ﹁不是我愛數落你,你開刀那麼厲害,肚子餓了煮個東西吃卻不會?你知道我今天在廚房清出多少東西?﹂歐巴桑拾起客廳的拖把,一邊拖地一邊說,﹁一大堆病人送的香腸、肉乾,都發霉了。還有滿櫃子的罐頭、洋酒,擺得沒地方擺,真不曉得病人送你這些東西幹什麼?﹂ ﹁我也不曉得他們送我這些東西幹什麼?﹂唐國泰有氣無力地說,﹁阿蕊,拜託你,擺不下的東西你都拿回去吃。﹂ 阿蕊插著手,沒好氣地看著唐國泰,問他:﹁你吃了晚飯沒有?﹂她一雙潮濕的手在圍裙上抹來抹去。 看見唐國泰毫無反應的表情,阿蕊歎了一口氣,走向廚房。 ﹁真是不明白你們這些醫生到底在救誰?﹂她踮著腳打開流理台上的櫥櫃,取出裡面的罐頭。她煮滾了水,打開罐頭,把罐頭內容倒進鍋子裡,用杓子均勻攪拌。 ﹁對了,太太還說小偉在美國想申請醫學院。﹂阿蕊說。 ﹁讀什麼都好,就是不要讀醫學院。﹂ ﹁可是太太好像很贊成。她說你有傳人了。﹂ ﹁又不是她讀,贊成什麼?我現在就給她打電話。﹂ ﹁你神經病?現在紐約清晨六點多,你打電話給誰?﹂阿蕊從冰箱抓了一把粉絲丟到鍋裡去,﹁我也不贊成小偉去學醫。像你這樣有什麼好?人家以為外科教授多麼了不起,誰知道妻兒子女在美國過好日子,留你孤獨老人一個在台灣拚死拚活,沒人照顧。比我這種沒讀書給人家掃地的還淒慘。﹂ 唐國泰會意似地笑了起來,他附和著阿蕊的話喃喃地念著: ﹁淒慘啊,淒慘。﹂ 土城深耕醫院季院長,以及方總經理來拜訪唐國泰時,他正好梳洗完畢,頭髮都還沒完全吹乾。 ﹁季院長,歡迎。﹂唐國泰為他們打開大門,﹁這麼客氣親自跑來。﹂ ﹁不好意思,打攪了,﹂季院長指著身邊的男人,﹁我給你介紹,這是方總經理。﹂ 方總經理從口袋裡畢恭畢敬地遞出名片。他說: ﹁久仰唐主任的大名,真是幸會。﹂ ﹁不敢當。﹂唐國泰看著那張名片,是一家叫做健輝藥品有限公司的總經理。 ﹁我們主要代理一些美國原廠的抗生素以及醫療器材。﹂方總經理補充說明,﹁以後要拜託唐主任多多關照。﹂ ﹁請進嘛,不要站在這裡,﹂唐主任招呼兩人進來,並請阿蕊幫忙倒茶。 等客人都坐定,也喝過茶之後,唐國泰笑著問: ﹁今天是什麼風把季院長專程吹來?﹂ 季院長笑了笑,他說: ﹁今年北區醫師公會年會就快到了,主要是想邀請唐主任來擔任年會的主任委員。﹂說著他遞出一直拿在手上的牛皮紙袋,﹁唐主任知道,像我們這種地區醫師公會,要召開學術演講以及年會,非得大力依賴你的學術聲望來號召不可。這是一點心意,希望唐主任無論如何不要推辭。﹂ ﹁都是自己人嘛,何必要這麼客氣呢?﹂那包牛皮紙袋非常厚實。唐國泰打開封口看了一眼,裡面是一紮一紮捆好的千元大鈔。 ﹁唐主任若能答應是我們莫大的榮幸,﹂季院長笑著說,﹁這點心意是應該的,還希望唐主任不要嫌棄。﹂ ﹁不會只有這點事吧?﹂唐國泰拿著牛皮紙袋在手上,靜靜地看著他們。 ﹁真是什麼事都瞞不過唐主任。﹂季院長拍手大笑,打破沉默的場面,﹁實在是又要麻煩唐主任了。唐主任知道,這次年會又要選舉了。在我擔任這一任理事長期間,雖然對於地區開業醫師的福利爭取以及各項成績有目共睹,但仍有很多未完成的事情,因此希望能爭取連任,藉著這次的連任,把它完成。請唐主任一定要支持我。﹂ ﹁原來如此。﹂唐國泰笑咪咪地問,﹁季理事長連任有什麼問題嗎?﹂ ﹁這次的選舉競爭激烈,情況非常緊急,﹂季院長搓揉著雙手,﹁但是,如果能有唐主任的大力支持,那就沒有問題了。﹂ ﹁我哪有那麼厲害?﹂ ﹁唐主任太謙虛了,﹂方總經理說,﹁您的部門有五十四票,再加上各區域醫院主任都是您的學生,光是憑唐主任一句話,一百票是最保守的估計。﹂ ﹁現在的學生哪會那麼乖聽話?你們高估我了,我可沒有那麼厲害。﹂唐國泰爽朗地笑開。他緩緩地把手上的牛皮紙袋放到桌上,﹁不過我看面相向來很準,季院長你不用擔心,我看你這個面相,今年保證絕對會當選連任。我說得不準,你回來找我。﹂ ﹁有唐主任這麼金口一開,﹂方總經理雙手作揖,﹁我先恭喜季理事長了。﹂ ﹁謝謝唐主任。﹂季院長笑咪咪的眼睛,幾乎看不到眼珠了,他也跟著作揖,﹁謝謝。﹂ 等笑聲稍定,季院長又說: ﹁既然唐主任不把我們當外人,那麼我們也就有話直說,今天我們來,其實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喔?﹂ ﹁趙院長就要退休了,大家都知道,不管在官方,或者聲望上,唐主任是最適合的繼任人選︱︱﹂ ﹁那個工作太忙了。﹂唐國泰擺擺手,作推辭的動作。 ﹁但是這件事事關深耕醫院,以及整個北區醫師公會將來的生存與繁榮,所以我們誠懇地要求唐主任一定要爭取擔任院長的職務。深耕醫院、以及北區醫師公會願意作唐主任的後盾。任何差遣,只要唐主任交代一聲,我們絕對全力以赴。﹂季院長接著又說。 ﹁我年紀也大了,又是一個人在台灣︱︱﹂唐國泰若有似無地抱怨。 ﹁我們也瞭解到這樣對主任的犧牲實在很大。可是現在擺明了北區醫師公會、深耕醫院是唐主任的人馬。我們地區公會或是地區醫院,不管在衛生署的審核、學術、人力上都要倚賴附設醫院。公會裡面大家都擔心,萬一將來徐大明接任附設醫院院長︱︱﹂季院長靠近唐國泰,刻意壓低了聲音。 ﹁你這樣說是沒錯,﹂唐國泰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不過這件事可由不得我。﹂ ﹁據我們所知,人事案的關鍵應該是醫學院徐凱元院長吧。﹂季院長表示。 方總經理慎重地從抱來的紙箱中拿出一包透明氣泡紙包裝的東西。他仔細地把包裝紙拆下來,露出一匹不顯眼,像是玩具似的彩色陶馬。 唐國泰沒說什麼,好奇地拿起那匹彩馬,前後端詳。 ﹁這是︙︙是唐三彩馬,唐代的古物,距今一千多年前的出土古物。﹂方總經理介紹著。 ﹁你們想拿這匹馬去送給徐凱元?﹂ ﹁俗語說: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季院長笑了笑,﹁這只是一個開始而已。如果你不能證明你的資源將來會是他的資源,憑什麼要他提名你呢?﹂ 唐國泰沉默了一下。 ﹁唉,﹂他歎了一口氣說,﹁他是我醫學院時代的同學,這樣太奇怪了吧?﹂ ﹁所以才送這匹馬呀。﹂季院長不慌不忙地說,﹁有件事唐主任可能不清楚,我向你補充說明。你可知道徐凱元太太在台北是出了名的古董收藏家?﹂ ﹁喔?﹂ ﹁唐主任別小看這匹馬,﹂方總經理緊接著又補充,﹁今年台北秋季拍賣會,就這匹唐三彩底價最高。徐太太為了這匹唐三彩馬和麗陽企業劉董事長競價,結果活生生讓劉董事長把唐三彩馬買走了,氣得當場跺腳,藝文版報紙都刊出來了。﹂ ﹁就這一匹唐三彩?﹂唐國泰看著手中這一匹像玩具一樣的陶馬,怎麼樣也看不出什麼特別的價值。 方總經理點點頭。 ﹁拍賣會喊價多少?﹂唐國泰問。 方總經理附到唐國泰耳邊說話,唐國泰一邊聽,一邊瞪大了眼睛,做出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雖然唐國泰試了幾顆安眠藥,可是躺在床上的結果只讓他想起更多的事,輾轉反側。 他走出客廳打開電視,正播著夜線新聞。畫面裡似乎有人正抗議、吶喊著,不知道為著什麼事情,看起來那麼地遙遠。唐國泰覺得有些厭倦,起身去廚房給自己倒一杯加冰塊的威士忌。 經過客廳時,他看見了桌上還擺著那一大包牛皮紙袋,沒人收拾。他打開沙發椅旁的桌燈,一個人便坐在牛皮紙袋旁邊微微的光暈裡。他喝了一大口沁涼的威士忌,不曉得為什麼,覺得有點恍惚。 現在阿蕊走了,客人也離開了,整個房子又恢復空蕩蕩的氣氛。他順手拿起牛皮紙袋裡面一疊一疊的鈔票,愣神神地看著,不知想著什麼,又放了回去。 螢光畫面仍一下一下地閃爍著。不知還繼續報導什麼消息。他看了看手錶,隨手撥了通電話到美國去。一邊想著要告訴小偉一件什麼重要的事,可是又想不起來。過了不久,電話接通了,他聽到小偉流利的英文在電話那頭說著: ﹁Sorry, we are not home. Please leave your message,We will call you back as soon as possible.﹂ 太多的事都讓唐國泰歎氣。 他環顧著掛在牆上一張又一張春節聚餐的合照,笑鬧的聲音彷彿還清晰可聞。沒多久,他又熄滅了身旁的桌燈。一個人獨自在黑暗中坐著。 ︻5︼ 清晨七點十分。距陳心愉預定開刀的時間只剩下不到一個小時了。 蘇怡華看了看手錶。平時他很少這麼早到醫院。乘上電梯,蘇怡華盤算著應該還來得及到十五樓,在手術前先跟陳心愉打聲招呼。 他在十五樓電梯口遇見那天見過的警官,似乎正要離開。 ﹁大老闆還在裡面?﹂蘇怡華問他。 ﹁剛剛走。﹂ 蘇怡華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位警官用一種很訝異的眼光看著他。 等蘇怡華走進總統病房區,氣氛更是奇怪了。整個病房出奇地冷清,他如入無人之境,一下子就走到護理站。 ﹁咦,蘇醫師,你怎麼會還在這裡?﹂有個護士小姐驚訝地問。 ﹁我來看陳心愉。﹂ ﹁陳心愉六點半就送到開刀房去了。﹂ 蘇怡華嚇了一跳。 ﹁預定八點鐘的手術,怎麼會這麼早送病人?﹂ ﹁不是改時間了嗎?﹂ ﹁改時間?﹂ ﹁六點左右開刀房護理長打電話過來,說是因為手術室調度的問題,手術預定時間改成七點鐘,要我們病房大清早六點半就送病人到開刀房去。﹂ ﹁徐主任知不知道時間改了?﹂蘇怡華問。 ﹁我們以為你們全都知道。﹂護士小姐訝異地說。 ﹁趕快通知徐主任。﹂蘇怡華丟下這句話,飛也似地衝出病房。 蘇怡華匆匆忙忙換上無菌服,走進第三手術房,發現陳心愉已經躺在手術台上了。幾位住院醫師正好消毒完她的前胸部位,準備鋪無菌單。 ﹁陳心愉。陳心愉。﹂蘇怡華喊她。 她均勻地呼吸著,可是並沒有回答。蘇怡華看到陳心愉臉上蓋著面罩,她的身旁的心電圖監視器發出嘟嘟嘟的聲響,畫面顯示著一波又一波規律的曲線跳動。有台自動推進器發著一閃一閃微弱的綠光,把白色的麻醉劑乳液Diprivan沿著手上的輸液點滴慢慢地注射入體內。 蘇怡華氣急敗壞地問: ﹁為什麼手術提早了?﹂ ﹁是這個時間沒錯,大家都被通知了。﹂關欣睜大眼睛問,﹁有什麼問題嗎?﹂ 蘇怡華愣住了。 更不可思議的是他看見邱慶成在手術房外面洗手台消毒完,懸著沾滿消毒液的雙手,背對手術房,推開門,倒退著步伐走了進來。 ﹁蘇醫師也來了?﹂邱慶成轉身拿起無菌毛巾,邊擦拭手上的消毒液,邊笑著說,﹁承蒙你這麼關心,真是感謝。﹂ ﹁邱副主任,﹂蘇怡華覺得一切都不對勁,﹁我想這其中一定有些誤會。﹂ ﹁誤會?﹂邱慶成提高聲調。他把雙手套進刷手護士為他預備的無菌手術衣。 ﹁陳心愉是我的指定會診病人,﹂蘇怡華說,﹁我昨天去看過她。﹂ ﹁喔?﹂邱慶成並沒有停下他的預備動作,他繼續穿無菌衣,戴無菌手套,轉身對手術室流動護士說,﹁有這回事?我們把病歷拿過來研究研究。﹂ 護士小姐從推床底下找來陳心愉的病歷,放在手術推車檯面上,開始逐頁翻閱。 ﹁再往後翻,蘇醫師昨天接受指定會診,﹂邱慶成戴著無菌手套懸空在病歷上指指點點,﹁我們來看看,能不能找到蘇醫師的指定會診記錄?﹂ 指定會診記錄?隨著護士小姐翻閱那一疊厚實的病歷,蘇怡華感到耳朵以及兩頰一陣紅熱。昨天根本沒有看到會診單,怎麼會有會診記錄呢? ﹁就是這頁,﹂邱慶成指著夾在病歷中的會診記錄單。 會診記錄上密密麻麻寫著病歷記錄。在主治醫師欄方正地戳印著鮮紅大印,蘇怡華遠遠地就可以看見唐國泰主任醫師那幾個熟悉又驚心動魄的篆體字。 ﹁昨天是唐主任看的指定會診,這是記錄,蘇醫師要不要過來看看?﹂ 幾乎是同一個時間,徐大明接到病房護士的電話,氣急敗壞地趕到開刀房時,看見唐國泰正坐在休息室的沙發上,悠閒地喝著咖啡。 ﹁老徐,過來喝杯咖啡吧,我有話跟你說。﹂ ﹁現在沒空。﹂ 徐大明看見扛著攝影機的電視記者已經在休息室裡等著發佈新聞了。他暗暗地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進更衣室,準備換上綠色手術服。 ﹁這裡沒有給你換穿的衣服。﹂唐國泰跟在後頭慢條斯理地走過來,﹁你跟我到外面喝咖啡吧。﹂ 走進更衣室,徐大明發現平時衣櫃架上一疊一疊的手術衣都已經不見了。 ﹁我就說沒有給你換穿的無菌衣嘛!﹂唐國泰說。 ﹁唐國泰,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嗎?﹂ ﹁我可不指望你這個不速之客會有賓至如歸的感覺。﹂唐主任說。 ﹁你要怎麼作秀我不管,﹂徐大明作勢要衝過去,﹁不要拿我的病人開玩笑。﹂ ﹁我跟你老實說,你最好到外面去比較涼快,﹂唐主任張開雙手雙腳,站成一個大字形,擋住徐大明的去路,﹁這裡面不是你的地盤,也不歡迎你來干涉。﹂ ﹁你,﹂徐大明頂著矮胖的身軀,推擠唐國泰,想越過防線,﹁卑鄙無恥!﹂ ﹁你別想在我的地盤囂張。﹂唐國泰也不甘示弱。 兩個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當場扭成一團。 開刀房的工友遠遠看見,連忙跑過來勸架。他本來想用力拉開兩人,可是一不小心就把他們推倒在地上糾結扭打。 一時之間,他全亂了方寸。﹁有人打架!﹂工友衝到更衣室門口朝著休息室大喊,他得找個階級更高的人來處理這件事。 最先跑來的是攝影記者,扛著他的攝影機。接著是馬懿芬,她本能地覺得有新聞發生了。 ﹁先cue更衣室全景,拉過來打架畫面,近距離特寫。快點!﹂ 接著跑過來的是開刀房護理長,她試圖著拉開兩個主任,但被一股不平衡的蠻力甩開,撞上牆壁。等她回過神,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擦臉,發現手帕上沾滿了從鼻子流出來的血漬。 ﹁啊,流血了!﹂護理長大聲叫嚷著。 更可怕的是當她發現攝影機正轉動的時候,護理長歇斯底里地揮動著那條血手帕試圖遮掩鏡頭,用高八度的聲音尖叫著: ﹁記者!記者!﹂ 正在第三手術室裡面進行的一切似乎並沒有受到外面的影響。 ﹁蘇醫師還有什麼問題嗎?﹂邱慶成問。 蘇怡華無助地站在那裡,不知該說些什麼。驀然間,他瞭解了整個狀況。 有人把他的病人搶走了! 而現在所有參與手術的人員都就位了。第一手術者轉身過去,接過刷手護士傳過來的手術刀。 清晨七點四十五分。 邱慶成在陳心愉左胸前劃下了第一刀。 ︵註1︶污走道:環繞在手術室外圍,用來連接無菌區域與外界,運送病人的走道。 ︵註2︶內勤:開刀房內部的護理勤務人員。 ︵註3︶預後︵prognosis︶:病情康復的機會預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