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東野圭吾/許尹露譯 ︽二○一七年四月七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1 沒甚麼特別的預感,一切一如往常。 這一天值完夜班,回到家剛好是早上八點。平介走進四疊半的和室中,打開了電視。純粹只是想知道昨天的相撲比賽結果而已。今年即將四十歲的他,三十九年來的生活平凡得一成不變,他相信今天也是平凡、寧靜的一天。不,對他來說與其是相信,倒不如說是個既定的事實。一個比金字塔還難移動的事實。 所以,就算是拿著遙控器轉台的時候,他也從未想過畫面上會出現甚麼驚人的新聞,就算是發生了駭人聽聞的事件,他也認為這些都與自己毫無關連。 平介將頻道轉到每次值完夜班必看的節目。這個節目大致都在介紹娛樂圈的八卦新聞、前一天所發生的事件,或是揭曉運動比賽的結果。主持人是一位頗受主婦歡迎的播報員,看起來一副老好人的模樣,平介並不討厭他。 但是,最先出現在畫面中的,並不是那位主持人的笑臉,而是一座不知名的雪山。畫面看起來像是從直升機上拍攝的,除了一名男性播報員的聲音,還夾雜著直升機的螺旋槳聲。 發生了甚麼事?平介只是這麼想著,根本無意瞭解詳細情況。現在他最關心的,只不過是最喜愛的相撲選手到底贏了沒有。對那名選手來說,今年的比賽關乎他是否可以晉級到大關。 平介用衣架把那件胸口繡有公司名稱的外套掛在牆上,然後搓摩著雙手,走進廚房。雖然時序已進入三月中旬了,但由於一整天都缺少人氣,屋內的木質地板冰冷得讓人受不了。他趕緊穿上拖鞋,那是一雙有鬱金香圖案的拖鞋。 他打開冰箱,中間那一層有一盤炸雞和馬鈴薯沙拉。他把這兩種食物拿出來,再把炸雞放進微波爐,設定好時間,便按下啟動鍵。然後,點火燒一壺熱開水。在等水燒開的這段時間,他從碗籃中拿出一隻碗,再從櫥櫃裏取出一袋速食味噌湯包。撕開袋口,將湯料通通倒進碗裏。冰箱裏面還有漢堡和燉牛肉,明天早上就吃漢堡吧!他決定就這麼辦。 平介在一家汽車零件製造廠工作。去年才晉升為領班。工廠裏的員工分成好幾班,每班的工作時間是兩週日班和一週夜班。而他這個星期便是輪值夜班。 生活作息大亂的夜班,對於一個年近四十歲的人來說,在身體上是不太能吃得消的,不過也並非完全沒有好處。好處之一是有加班費,另外則是可以和妻子一起吃飯。 這一年,也就是一九八五年,平介的公司裏的經營狀況,也和其他公司一樣都處於良好狀態;生產量不但穩定成長,公司的設備投資也相當活絡。因此,像平介這種在第一線工作的員工,必然也會非常忙碌。雖然正常的下班時間是五點半,但是加班一、兩個小時是很稀鬆平常的事,有時甚至會加班三個小時以上。如此一來,加班費的金額也變得相當可觀。加班費比本薪還高的情形,早已見怪不怪了。 但是,待在公司裏的時間一長,也正意味著與家人相處的時間減少了。平介經常回到家已經是晚上九點、十點,根本無法與妻子直子和女兒藻奈美一起共進晚餐。 如果值夜班的話,就可以在早上八點回到家。而這時候剛好是藻奈美吃早飯的時間;一邊與馬上就要升上六年級的獨生女閒話家常,一邊吃著妻子親手做的菜,對平介來說,這種幸福快樂的感覺無可取代。只要看見女兒的笑容,那些值夜班的疲憊,馬上拋到九霄雲外。 也因此,值完夜班後,一個人吃早餐的感覺,讓平介感到很不是滋味。而且這麼寂寞的早餐,從今天起會持續三天,因為直子帶著藻奈美回長野的娘家。由於直子的堂兄病逝了,所以直子得回鄉參加堂兄的葬禮。直子的堂兄之前已是癌症末期,大家早就知道他活不久了,所以即使死訊傳來,也不會特別感到驚訝。直子甚至為了這場喪禮,早就準備了一套新喪服呢! 本來,是直子自己要回長野,誰知道在臨行前一刻,藻奈美突然說要一起去,想去那裏滑雪。直子的娘家旁邊有幾處小型滑雪場,今年冬天,藻奈美在首度體驗滑雪的樂趣之後,就深深地被它的魅力吸引。 難得的春假,平介卻因工作的繁忙無法好好陪伴家人,覺得很對不起她們,所以也沒再多說甚麼,就讓藻奈美跟著媽媽一起去。此外,他還考慮到,要是藻奈美沒跟著去,當他值夜班時,女兒就必須獨自待在家裏,他也於心不忍。 水壺裏的水開了之後,平介泡好一碗速食味噌湯,再把熱好的炸雞從微波爐中拿出來,通通放在托盤上,端到隔壁和室的摺疊桌上。炸雞、馬鈴薯沙拉,還有預定明天要吃的漢堡和後天的燉牛肉,全部都是直子事先做好的。平介對於下廚幾乎可以說是一竅不通,甚至連白飯也是直子在出門前先煮好一大鍋,再裝進保鮮盒裏,每天分配固定的份量。到了第三天,想必盒中的白飯都變黃了,但是,平介實在沒有資格抱怨。 他把食物擺好,便盤腿坐了下來。先喝一口味噌湯,稍稍猶豫了一下,才將筷子伸向炸雞。炸雞是直子的拿手料理,也是平介最愛吃的一道菜。 一邊享受那股熟悉的味道,平介將電視機的音量調大。畫面上那位熟面孔的主持人正在說話,然而臉上卻看不到平日的笑容。他的表情看起來很僵硬、很緊張。即使如此,平介並不在意這些事,他只是發著呆,心想怎麼還不快點播出昨天比賽的結果?平介總會在夜班的中場休息時間,打開電視機觀看相撲比賽的結果,但是他昨天剛好沒看到。 ﹁現在我們再把鏡頭轉到現場,看看目前的情形。山本先生,聽得到嗎?﹂ 主持人說完之後,畫面便被切換到外景,看起來似乎是剛才出現過的雪山。穿著雪衣的年輕播報員,表情嚴肅地面對著鏡頭。他身後有幾名穿著黑色雪衣的男子匆忙地走來走去。 ﹁是的,這裏是事故現場。目前搜救人員仍然持續搜尋生還者。截至目前為止,所發現的人數是乘客四十七名,駕駛二名。客運公司提供的消息指出,這輛巴士載有五十三名乘客,因此,到目前為止還有六名乘客尚未被發現。﹂ 這時候,平介才開始認真地看著電視畫面。是﹁巴士﹂這兩個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但即使如此,他依然沒有特別關心,只是不斷地把馬鈴薯沙拉往嘴裏送罷了。 ﹁山本先生,可否描述一下目前的情況?根據剛才的報導,死亡人數好像不少?﹂棚內的主持人問道。 ﹁是的,根據目前得知的情況,確定已有二十六名乘客罹難。其餘的生還者都已送往當地的醫院急救。﹂記者一邊看著手上的紙條,一邊播報。﹁不過,即使獲救的生還者,也都身受重傷,情況相當危急。目前正在醫院極力搶救中。﹂ ﹁情況相當令人擔憂呢!﹂主持人以感性的口吻說道。 這時,畫面下方出現一排手寫字:﹁長野縣發生一起滑雪巴士翻落山谷事件﹂。 這時候,平介才放下筷子,拿起遙控器轉換頻道。可是,無論轉到哪一台,出現的都是相同的畫面,最後他把頻道停留在NHK,剛好有一位女記者正要開口說話。 ﹁接著為您播報一起巴士翻覆的交通事故。今天清晨6點左右,一輛來自東京的滑雪巴士,在開往志賀高原的途中,行經長野縣長野市的國道,不幸翻落山谷。這輛巴士的總公司是位於東京的大黑交通公司︙︙﹂ 才聽到這裏,平介的腦子開始一陣混亂。因為有好幾個重要字眼接二連三地傳進了他的耳朵。志賀高原、滑雪巴士,還有大黑交通。 直子為了這次回娘家,到底要搭哪種交通工具,著實傷透了腦筋。她的娘家位於電車無法直達的地方,過去十年來,她都是和平介一起回去,平介的車就是唯一的交通工具。然而直子並不會開車。 就算不方便,也只能搭電車了。這是他們後來的結論。但是,直子卻突發奇想,她想到不妨搭乘年輕人常坐的滑雪巴士。在雪季,這些滑雪巴士從國鐵東京站發車,每天最多有二百多個班次。 湊巧的是,直子剛好有個朋友在旅行社工作,因此就請她安排。剛好某個滑雪團在出發前臨時取消行程,所以直子她們就遞補了空位。 ﹁真是太幸運了。這麼一來,只要請他們到志賀高原來接我們就好了,我們也不用提著笨重的行李走來走去啦!﹂一得知有候補的位子,直子顯得非常高興,拍拍胸口說道。 沒錯!平介回想當時的情景,感覺就好像在黑暗中走下樓梯一般,步步都充滿了恐懼。 記得好像是大黑交通,十一點從東京車站開往志賀高原的滑雪巴士。 平介想到這裏,頓時感到全身灼熱,接著開始冒汗,心跳越來越快,血管裏的血液不斷地奔竄著。 同一家客運公司不可能在一個晚上,發出許多班次前往同一個地方。 平介湊近了電視機。現在,他絕不能錯過半點關於這則新聞的小細節。 ﹁罹難者當中,已經確認身分的名單如下︙︙﹂ 畫面中出現一排排的名字,並由一名女性播報員唸出死者名單。對於平介而言,這些都是非常陌生的名字。 他已經沒有食慾了。此時覺得口乾舌燥,卻無法完全體會,這個悲劇也許與自己有莫大的關係。他雖然擔心會聽到杉田直子和杉田藻奈美的名字,但心裏仍覺得這種事情應該不會發生在自家人身上︙︙。 女性播報員停頓下來,經確認身分的罹難者名單已經唸完了,並沒有直子和藻奈美的名字。平介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但也不能完全放心,因為尚未確認身分的罹難者仍有十人左右。平介努力回想母女倆身上是否有甚麼東西能夠驗明正身,但是他無法立刻想出來。 平介拿起茶几上的電話。打電話去問直子的娘家不就得了!說不定她們早就到了呢!也許平介只是白白擔心了一場!不,他祈禱情況確實是如此。 但是,當他拿起話筒,正想按下按鍵時,卻停了下來。電話號碼是幾號,他怎麼也想不起來,從來不會這樣子的。直子娘家的電話號碼只要用一種諧音去記,很容易就能記住,他明明記得,現在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沒辦法!只好在櫃子裏翻找電話簿了。在一堆厚重的雜誌下,總算找到了。他急急忙忙翻到﹁か﹂那一頁。因為直子的舊姓是笠原。 終於找到了,號碼的最後四碼是7053。現在就算看到這組數字,他仍然想不起來當初是用哪種諧音記住的。 平介再度將話筒拿起來,就在按下號碼的同時,電視畫面又出現剛才那位播報員。 ﹁現在又有最新消息,剛才被送往長野中央醫院的一名女性乘客和一名女童,應該是一對母女,搜救人員在那名女童隨身攜帶的手帕上,發現繡有﹃杉田﹄二字。再重複一次,剛才被送往長野中央醫院︙︙﹂ 平介將話筒放了回去,直挺挺地端坐在那裏。 播報員接下來說了甚麼,平介根本聽不見。他開始耳鳴,過了一會兒,才發現那是自己喃喃自語的聲音。 啊,對了!他想起來了。7053,就是直子小姐︵日語發音︶的諧音︙︙。 過了二秒鐘,他才回過神,猛然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