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恨無常


  忙亂了半晚,胡斐和程靈素到廟後數十丈的小溪中洗了手臉。程靈素從背後包裹中取出燒餅,兩人和著溪中清水吃了。胡斐連番劇鬥,又兼大喜大悲,這時只覺手酸腳軟,神困力倦,當下躺在溪畔休息了大半個時辰,這才精力稍復,又回去藥王廟。

  兩人回進僧舍,輕輕推開房門,只見馬春花死在床上,臉含微笑,神情甚是愉悅。胡斐垂淚道:﹁她要我將她葬在丈夫墓旁。眼下風聲緊急,到處追拿你我二人。這當兒又那裏找棺木去?不如將她火化了,送她骨灰前去安葬。﹂程靈素道:﹁是。﹂

  胡斐彎下腰去,伸手正要將馬春花的屍身抱起,程靈素突然抓住他手臂,叫道:﹁且慢!﹂

  胡斐聽她語音嚴重緊迫,便即縮手,問道:﹁怎麼?﹂程靈素尚未回答,胡斐已聽到身後極細微的緩緩呼吸之聲,回過頭來,只見板門之後赫然躲著兩人,卻是程靈素的大師兄慕容景岳和三師姊薛鵲。

  便在此時,程靈素手一揚,一股褐色的赤蠍粉飛出,打向馬春花所躺的床板底下。胡斐心念一動:﹁床板底下,定是藏著極厲害的敵人。﹂

  但見薛鵲伸手推開房門,正要縱身出來,胡斐行動快極,右手彎處,抱住了程靈素的纖腰,倒縱出門,經過房門時飛起一腿,踢在門板之上。那門板砰的一聲向後猛撞,將慕容景岳和薛鵲二人夾在門板和牆壁之間。慕容景岳倒也罷了,薛鵲高高的一個駝背被磚牆擠得痛極,忍不住高聲大叫。

  胡斐和程靈素剛在門口站定,只見床底下赤霧瀰漫,那股赤蠍粉已被人用掌力震了出來,跟著人影閃動,一人長身竄出。只聽得嗆啷啷、嗆啷啷一陣急響,那人提起手中虎撐,當頭往胡斐頭頂砸下。胡斐一瞥之下,已看清那人面目,正是自稱﹁毒手藥王﹂的石萬嗔。

  程靈素叫道:﹁別碰他身子兵刃!﹂胡斐對她的師兄師姊早是深具戒心,知道這些人周身是毒,沾上了一絲半忽便是後患無窮,當下向左滑開三步,避開了石萬嗔的虎撐,刷的一聲,單刀出手,一招﹁諫果回甘﹂,回頭反擊。這一招回刀砍得快極,石萬嗔不及躲閃,危急中虎撐一舉,硬架了這一刀,噹的一聲大響,兩人各自向後躍開,石萬嗔虎撐中的鐵珠只震得嗆啷啷、嗆啷啷的亂響。

  這時慕容景岳和薛鵲已自僧舍中出來,站在石萬嗔的身後。石萬嗔和胡斐硬接硬架的交了這一招,但覺對方刀法精奇,膂力強勁,自己右臂震得隱隱酸麻,當下不再進擊。胡斐心中,卻也暗自稱異:﹁這人擅於用毒,武功竟也這般了得。我這一招﹃諫果回甘﹄如此出其不意的反劈出去,他居然接得下來。﹂

  只聽慕容景岳說道:﹁程師妹,見了師叔怎麼不快磕頭?﹂程靈素道:﹁咱們那裏鑽出一個師叔來啦?從來沒聽見過。﹂

  石萬嗔冷冷的道:﹁﹃毒手神梟﹄的名字聽見過沒有?你師父難道從來不敢提我嗎?﹂程靈素道:﹁﹃毒手神梟﹄?這名字倒似乎聽見過的。我師父說他從前確是有過一個師弟,只是他濫用毒藥害人,無惡不作,早給師祖逐出門牆了。石前輩,那便是你麼?﹂石萬嗔微微一笑,淡然道:﹁咱們這一門講究使用毒藥,既然有了這個﹃毒﹄字,又何必假惺惺的硬充好人?姓石的寧可做真小人,不如你師父這般假裝偽君子。﹂

  程靈素怒道:﹁我師父幾時害過一條無辜的人命?﹂石萬嗔道:﹁你師父害死的人難道少了?他自己自然說他下手毒死之人,個個罪大惡極,死有餘辜,可是在旁人看來,卻也未必如此。至於死者的家人子女,更是決不這麼想。﹂胡斐心中一凜,暗想:﹁此人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

  程靈素道:﹁不錯。我師父也深悔一生傷人太多,後來便出家做了和尚,禮佛贖罪。他老人家諄諄告誡我們師兄妹四人,除非萬不得已,決計不可輕易傷人。晚輩一生,就從未害過一條性命。﹂

  石萬嗔冷笑道:﹁假仁假義,又有何益?我瞧你聰明伶俐,倒是我門中的傑出人材。掌門人大會中那幾招,耍得可漂亮啊,連你師叔也險些著了道兒。﹂

  程靈素道:﹁你自稱是我師叔,冒用我師父﹃毒手藥王﹄的名頭。要是真正的﹃毒手藥王﹄在世,伸手去拿玉龍杯之時,豈能瞧不出杯上已沾了赤蠍粉?我在大廳上噴那﹃三蜈五蟆煙﹄,我師父他老人家怎會懵然不覺?﹂

  這兩句話只問得石萬嗔臉頰微赤,難以回答。要知他少年時和無嗔大師同門學藝,因用毒無節,多傷好人,給師父逐出門牆。此後數十年中,曾和無嗔爭鬥過好幾次。兩人都是使毒的大行家,雙方所使藥物之烈,毒物之奇,可想而知。數次鬥法,石萬嗔每一回均是屈居下風,若不是無嗔大師始終念著同門之誼,手下留情,早已取了他的性命。在最後一次鬥毒之際,石萬嗔終於被﹁斷腸草﹂熏瞎了雙目。他逃往緬甸野人山中,以銀蛛絲逐步拔去﹁斷腸草﹂的毒性,雙眼方得復明,雖能重見天日,目力卻已大損。玉龍杯上沾了赤蠍粉,旱煙管中噴出來的煙霧顏色稍有不同,這些細微之處,他便無法分辨。

  何況程靈素栽培成了﹁萬毒之王﹂的毒草﹁七心海棠﹂之後,赤蠍粉中混上了七心海棠葉子的粉末,﹁三蜈五蟆煙﹂中加入了七心海棠的花蕊,這一來,兩種毒藥的異味全失,毒性卻更加厲害。

  石萬嗔在野人山中花了十年功夫,才治癒雙目,回到中原時聽到無嗔大師的死訊,只道斯人一死,自己便可稱雄天下,那料師兄一個年紀輕輕的關門弟子,竟有如此厲害的功夫?那晚程靈素化裝成一個龍鍾乾枯的老太婆,當世擅於用毒的高手,石萬嗔無不知曉,他當真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小老太婆在旁吸幾口煙,便令他栽上一個大觔斗。

  程靈素這兩句話只問得他啞口無言,慕容景岳卻道:﹁師妹,你得罪了師叔,還不磕頭謝罪,當真狂妄大膽。他老人家一怒,立時叫你死無葬身之地。我和薛師妹都已投入他老人家的門下,你乖乖獻出︽藥王神篇︾,說不定他老人家一喜歡,也收了你這弟子,豈不是好?﹂

  程靈素心中怒極,暗想這師兄師妹背叛師門,投入本派棄徒門下,那是武林中犯規最嚴的﹁欺師滅祖﹂大罪,不論那一門那一派,均要處死不貸。可是她臉上不動聲色,說道:﹁原來兩位已改投石前輩門下,那麼小妹不能再稱你們為師兄師姊了。姜師哥呢?他也投入石前輩門下了麼?﹂慕容景岳道:﹁姜師弟不識時務,不聽教誨,已為吾師處死。﹂

  程靈素心中一酸,姜鐵山為人耿直,雖然行事橫蠻,在她三個師兄姊中卻是最為正派,不料竟死於石萬嗔之手,又問:﹁薛三姊,你的兒子小鐵呢?他很好吧?﹂薛鵲冷冷地道:﹁他也死了。﹂程靈素道:﹁不知生的是甚麼病?﹂薛鵲怒道:﹁是我的兒子,要你多管甚麼閒事?﹂程靈素道:﹁是,小妹原不該多管閒事。我還沒恭喜兩位呢,慕容大哥和薛三姊幾時成的親啊?咱們同門學藝一場,連喜酒也不請小妹喝一杯。﹂

  慕容景岳、姜鐵山、薛鵲三人一生恩怨糾葛,淒慘可怖。初時薛鵲苦戀慕容景岳,慕容景岳卻另娶了他人。薛鵲一怒之下,便下毒害死了他的妻子。慕容景岳為妻復仇,用毒藥毀了薛鵲的容貌,使她身子佝僂,成為一個駝背醜女。姜鐵山自來喜歡這個師妹,她醜雖陋不堪,姜鐵山卻不以為嫌,娶了她為妻。那知慕容景岳在他們成親生子之後,卻又想起這師妹的種種好處來,不斷的向她糾纏,終於和姜鐵山反臉成仇。姜薛夫婦迫得鑄鐵為屋,便是為了抗拒大師兄的侵犯。那知結局姜鐵山終於為石萬嗔所殺,而慕容景岳和薛鵲還是結成了夫婦。

  程靈素知道這中間的種種曲折,尋思:﹁二師哥死在石萬嗔手下,想是他不肯背叛先師改投他的門下,但也未始不是出於大師哥的從中挑撥。三師姊竟會改嫁大師哥,說不定也有一份謀殺親夫之罪。﹂於是嘆道:﹁小鐵那日中毒,小妹設法相救,也算花過一番心血。想不到他還是死在﹃桃花瘴﹄下,那也是命該如此了。﹂慕容景岳臉色大變,道:﹁你怎麼知︙︙﹂說了這四個字,突然住口,和薛鵲對望了一眼。

  程靈素道:﹁小妹也只瞎猜罷了。﹂原來慕容景岳有一項獨門的下毒功夫,乃是在雲貴交界之處,收集了﹁桃花瘴﹂的瘴毒,製成一種毒彈。姜鐵山、薛鵲夫婦和他交手多年,後來也想出了解毒之法。程靈素出言試探,慕容景岳一來此事屬實,二來出其不意,便隨口承認了。程靈素心下更怒,道:﹁三師姊你好不狠毒,二師哥如此待你,你竟和大師哥同謀,害死了親夫親兒。﹂須知姜小鐵中了慕容景岳的桃花瘴毒彈,薛鵲自有解救之藥,她既忍心不救,那麼姜鐵山、姜小鐵父子之死,她雖非親自下手,卻也是同謀。程靈素從慕容景岳衝口而出的四個字中,便猜知了這場人倫慘變的內情。

  薛鵲急欲岔開話頭,說道:﹁小師妹,我師有意垂顧,那是你的運氣,你還不快磕頭拜師?﹂程靈素道:﹁我若不拜師,便要和二師哥一樣了,是不是?﹂慕容景岳道:﹁那倒也未必盡然。你有福不享,別人又何苦來勉強於你?只是那部︽藥王神篇︾,你該交了出來。我師寬大為懷,你在掌門人大會中冒犯他老人家的過處,也可不加追究了。﹂

  程靈素點頭道:﹁這話是不錯,只是︽藥王神篇︾乃我師無嗔大師親手所撰,咱師兄妹三人既然都改投石前輩門下,自當盡棄先師所授的功夫,從頭學起。石前輩和先師門戶不同,雖不一定勝過先師,但定然各有所長,否則兩位也不會另拜明師,又有甚麼﹃有福不會享﹄、﹃是我的運氣﹄這些話了。那︽藥王神篇︾既已沒甚麼用處,小妹便燒了它吧!﹂說著從衣包中取出一本黃紙的手抄本來,幌亮火摺,便往冊子上點去。

  石萬嗔初時聽她說要燒︽藥王神篇︾,心下暗笑:﹁這︽藥王神篇︾是無嗔賊禿畢生心血之所聚,你豈捨得燒了它?﹂待見她取出抄本和火摺,又想:﹁似你這等狡獪的小丫頭,明知你師兄師姊定要搶奪︽藥王神篇︾,豈有不假造一本偽書來騙人的?在我面前裝模作樣,那不是班門弄斧麼?﹂因此雖見她點火燒書,竟是微笑不語,理也不理。待那抄本熱氣一熏,翻揚開來,只見紙質陳舊,抄本中的字跡宛然是無嗔的手跡,不由得吃了一驚,轉念想道:﹁啊喲不好!這丫頭多半已將書中文字記得滾瓜爛熟,此書已於她無用,那可萬萬燒不得!﹂忙道:﹁住手!﹂呼的一掌劈去,一股疾風,登時將火摺撲熄了。

  程靈素道:﹁咦,這個我可不懂了。若是石前輩的醫藥之術勝過先師,此書要來何用?若是不能勝過先師,又怎能收晚輩為弟子?﹂

  慕容景岳道:﹁我們這位師父的使毒用藥,比之先師可高得太多了。但大海不擇細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藥王神篇︾既是花了先師畢生的心血,吾師拿來翻閱翻閱,也可指出其中過誤與不足之處啊。﹂他是秀才出身,說起話來,自有一番文縐縐的強辭奪理。

  程靈素點頭道:﹁你的學問越來越長進了。哼!兩個躲在門角落裏,一個鑽在床板底下,想要暗算胡大哥和我。石前輩,有一件事晚輩想要請教,若蒙指明迷津,晚輩雙手將︽藥王神篇︾獻上,並求前輩開恩,收錄晚輩為徒。﹂

  石萬嗔知她問的必是一個刁鑽古怪的題目,自己未必能答,但見︽藥王神篇︾抓住在她的手裏,她只須一舉手便能毀去,不願就此和她破臉,便道:﹁你要問我甚麼事?﹂

  程靈素道:﹁貴州苗人有一種﹃碧蠶毒蠱﹄︙︙﹂石萬嗔聽到﹁碧蠶毒蠱﹂四字,臉色登時一變,只聽她續道:﹁將碧蠶毒蠱的蟲卵碾為粉末,置在衣服器皿之上,旁人不知誤觸,那便中了蠱毒。這算是苗人的三大蠱毒之一,是麼?﹂

  石萬嗔點頭道:﹁不錯。小丫頭知道的事倒也不少。﹂

  他從野人山來到中原,得知無嗔大師已死,便遷怒於他的門人,要盡殺之而後快。不料慕容景岳為人極無骨氣,一給石萬嗔制住便即哀求饒命,並說師父遺下一部︽藥王神篇︾,落入小師妹之手,願意拜他為師,引導他去奪取。石萬嗔雖恨無嗔大師切骨,但心中對他實是大為敬畏,聽說他有遺著,料想其中於使毒的功夫學問,必有無數寶貴之極的法門,當下便收了慕容景岳為徒。其後又聽從他的挑撥,殺了姜鐵山父子,收錄薛鵲。石萬嗔和慕容景岳、姜鐵山、薛鵲三人都動了手,見他三人武功固是平平,使毒的本領也和他們師父相差極遠,聽說程靈素只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更是毫沒放在心上,料想只要見到了,還不手到擒來?

  在掌門人大會中著了她的道兒,石萬嗔仍未服輸,只恨雙目受了﹁斷腸草﹂的損傷,眼力不濟,因而沒瞧出﹁赤蠍粉﹂和﹁三蜈五蟆﹂煙來,但胡斐在會中所顯露的武功,卻令他頗為忌憚。他暗暗跟隨在後,當胡斐和程靈素赴陶然亭之約時,師徒三人便躲入藥王廟的後院。他三人的主旨是在奪取︽藥王神篇︾,見紅花會群雄人多勢眾,一直隱藏在後院,不敢現身。直至胡程二人送別群雄,又在溪畔飲食休息,他三人才藏身在馬春花房中,只待胡程二人進房,準擬一擊得手。那知程靈素極是精乖,在千鈞一髮之際及時警覺。

  這時聽程靈素提到﹁碧蠶毒蠱﹂,心下才大是吃驚:﹁想不到這小丫頭如此了得,她同門的師兄師姊,可遠遠不及了。﹂當下全神戒備,已無絲毫輕敵之念。

  程靈素又道:﹁碧蠶毒蠱的蟲卵粉末放在任何物件器皿之上,均是無色無臭,旁人決計不易察覺。只不過毒粉不經血肉之軀,毒性不烈,有法可解,須經血肉沾傳,方得致命。世上事難兩全,毒粉一著人體,卻有一層隱隱碧綠之色。石前輩在馬姑娘的屍身置毒,若是只放在她衫上,倒是不易瞧得出來,但為了做到盡善盡美,卻連她臉上和手上都放置了。﹂

  胡斐聽到這裏,這才明白,原來這走方郎中用心如此陰險,竟在馬春花的屍身放置劇毒,自己和程靈素勢必搬動她的屍體,自須中毒無疑,忍不住罵道:﹁好惡賊,只怕你害人反而害己。﹂

  石萬嗔虎撐一搖,嗆啷啷一陣響聲過去,說道:﹁小丫頭真是有點眼力,識得我的﹃碧蠶毒蠱﹄。漢人之中,除我之外,你是絕無僅有的第二人了,很好,有見識,有本事。你師兄師姊那裏及得上你?﹂

  程靈素道:﹁前輩謬讚。晚輩所不明白的是,先師遺著︽藥王神篇︾中說道,﹃碧蠶毒蠱﹄放在人體之上,若要不顯碧綠顏色,原不為難,卻不知石前輩何以捨此法而不用?﹂

  石萬嗔雙眉一揚,說道:﹁當真胡說八道,苗人中便是放蠱的祖師,也無此法。你師父從未去過苗疆,知道甚麼?﹂程靈素道:﹁前輩既如此說,晚輩原是不能不信,但先師遺著之中,確是傳下一法。卻不知是前輩對呢,還是先師對。﹂石萬嗔道:﹁是甚麼法子,你倒說來聽聽。﹂程靈素道:﹁晚輩說了,前輩定然不信。是對是錯,一試便知。﹂石萬嗔道:﹁如何試法?﹂程靈素道:﹁前輩取出﹃碧蠶毒蠱﹄,下在人手之上,晚輩以先師之法取藥混入,且瞧有無碧綠顏色。﹂

  石萬嗔一生鑽研毒藥,聽說有此妙法,將信將疑之餘,確是亟欲一知真偽,便道:﹁放在誰的手上作試?﹂程靈素道:﹁自是由前輩指定。﹂

  石萬嗔心想:﹁要下在你的手上,你當然不肯。下在那氣勢虎虎的少年手上,那也不用提起。﹂微一沉吟,向慕容景岳道:﹁伸左手出來!﹂慕容景岳跳起身來,叫道:﹁這︙︙這︙︙師父,別上這丫頭的當!﹂石萬嗔沉著臉道:﹁伸左手出來!﹂

  慕容景岳見師父的神色大是嚴峻,原是不敢抗拒,但想那﹁碧蠶毒蠱﹂何等厲害,稍一沾身,便算師父給解藥治癒,不致送命,可是這一番受罪,卻也定然難當無比。他一隻左手伸出尺許,立即又顫抖著縮了回去。石萬嗔冷笑道:﹁好吧,你不從師命,那也由你。﹂慕容量岳聽到﹁不從師命﹂四字,臉色更是蒼白,原來他拜師時曾立下重誓,若是違背師命,甘受懲處。他們這種人每日裏和毒藥毒物為伍,﹁懲處﹂兩字說來輕描淡寫,其實中間所包含的慘酷殘忍之處,令人一想到便會不寒而慄。

  他正待伸手出去,薛鵲忽道:﹁師父,我來試好了。﹂坦然伸出了左手。石萬嗔道:﹁偏不要你!瞧他男子漢大丈夫,有沒這個種。﹂

  慕容景岳道:﹁我又不是害怕。我只想這小師妹詭計多端,定是不安好心,犯不著上她的當。﹂程靈素點頭道:﹁大師哥果然厲害得緊。從前跟著先師的時候,先師每件事要受你的氣,眼下拜了個新師父,仍然是徒兒強過了師父。﹂

  石萬嗔明知她這番話是挑撥離間,但還是冷冷地向慕容景岳橫了一眼。慕容景岳給他這一眼瞧得心中發毛,只得將左手伸了出來。

  石萬嗔從懷中取出一隻黃金小盒,輕輕揭開,盒中有三條通體碧綠的小蠶,蠕蠕而動。他用一隻黃金小匙在盒中挑了些綠粉,放在慕容景岳掌心。慕容景岳一條左臂顫抖得更加厲害,臉上充滿又怕又怒、又驚又恨的神色,面頰肌肉不住跳動,眼光中流露出野獸般的光芒,似乎要擇人而噬。

  胡斐心想:﹁二妹這一著棋,不管如何,總是在他們師徒之間伏了深仇大恨。這慕容景岳日後一有機會,定要向他師父報復今日之仇。﹂

  只見那些綠粉一放上掌心,片刻間便透入肌膚,無影無蹤,但掌心中隱隱留著一層青氣,似乎揉捏過青草、樹葉一般。

  石萬嗔道:﹁小妞兒,且瞧你的,有甚麼法子叫他掌心不顯青綠之色。﹂

  程靈素不去理他,卻轉頭向胡斐道:﹁大哥,那日在洞庭湖畔白馬寺我和你初次相見,曾和你約法三章,你可還記得麼?﹂胡斐道:﹁記得。﹂心想:﹁那日她叫我不可說話,不可跟人動武,不可離開她三步之外,可是這三件事,我一件也沒做到。﹂程靈素道:﹁記得就好了,今日你仍當依著這三件事做,千萬不能再忘了。﹂胡斐點了點頭。

  程靈素道:﹁石前輩,你身邊定有鶴頂紅和孔雀膽吧?這兩種藥物和﹃碧蠶毒蠱﹄既相剋而又相輔。你若不信,請看先師的遺著。﹂說著翻開那本黃紙小冊,送到石萬嗔眼前。

  石萬嗔一看,只見果然有一行字寫著道:﹁鶴頂紅、孔雀膽二物,和碧蠶卵混用,無色無臭,唯見效較緩。﹂他想再看下去,程靈素卻將書合上了。

  石萬嗔心想:﹁無嗔賊禿果是博學,這一下須得一試真偽,倘若所言不錯,那麼這本︽藥王神篇︾也非假書了。﹂他畢生鑽研毒藥。近二十年來更是廢寢忘食,以求勝過師兄,實已跡近瘋狂的地步,此時見到這本殘舊的黃紙抄本,便是天下所有的珍寶聚在一起,亦無如此珍貴。他天性原是十分殘忍涼薄,和慕容景岳相互利用,本就並無甚麼師徒之情,又想這番在他掌心試置﹁碧蠶毒蠱﹂之後,他日後一有機會,定會反噬,當下全不計及三種劇毒的藥物放在一起,事後如何化解,右手食指的指甲一彈,便有一陣殷紅色的薄霧散入慕容景岳掌心,跟著中指的指甲一彈,又有一青黑色薄霧散入他掌心。

  程靈素見他不必從懷中探取藥瓶,指甲輕彈,隨手便能將所需毒藥放出,手腳之靈便快捷,尚在先師和自己之上,不自禁暗暗驚佩,凝神看他身上,心念一動,已瞧出其中玄妙。原來他一條腰帶縫成一格格的小格,匝腰一周,不下七八十格,每一格中各藏藥粉。他練得熟了,手掌一伸,指甲中已挑了所需的藥粉。練到這般神不知鬼不覺的地步,真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如此一舉手便彈出毒粉,對方怎能防備躲避?

  那鶴頂紅和孔雀膽兩種藥粉這般散入慕容景岳的掌心,當真是迅雷不及掩耳,那容他有縮手餘地?慕容景岳本已立下心意,決不容這兩種劇毒的毒物再沾自己肌膚,拚著和石萬嗔破臉,也要抗拒,眼見他對自己如此狠毒,寧可向小師妹屈服,師兄妹三人聯手,也勝於此後受他無窮無盡的折磨。那知石萬嗔下毒的手法快如電閃,慕容景岳念頭尚未轉完,兩般劇毒已沾掌心。

  但見一紅一青的薄霧片刻間便即滲入肌膚,手掌心原有那層隱隱的青綠之色,果然登時不見,已跟平常的肌膚毫無分別。

  石萬嗔歡叫一聲:﹁好!﹂伸手便往程靈素手中的︽藥王神篇︾抓來。程靈素竟不退縮,只是微微一笑。萬嗔五根手指將和書皮相碰,突然想起:﹁這丫頭是那賊禿的關門弟子,書上怎能沒有機關?﹂急忙縮手,心中暗罵:﹁老石啊老石,你若敢小覷了這丫頭,便有十條性命,也要送在她手裏了。﹂

  慕容景岳掌心一陣麻一陣癢,這陣麻癢直傳入心裏,便似有千萬隻螞蚊同時在咬嚙心臟一般,顫聲叫道:﹁小師妹快取解藥給我。﹂

  程靈素奇道:﹁咦,大師哥,你怎會忘了先師的叮囑?本門中人不能放蠱,又有九種沒解藥的毒藥決計不能使用。﹂慕容景岳一聽此言,背上登時出了一陣冷汗,說道:﹁鶴頂紅,孔︙︙孔︙︙雀膽屬於九大禁藥,你︙︙你怎地用在我身上?這不是違背先師的訓誨麼?﹂

  程靈素冷冷地道:﹁大師哥居然還記得先師,居然還記得不可違背先師的訓誨,當真是大出小妹的意料之外了。那碧蠶毒蠱是我放在你身上的麼?鶴頂紅和孔雀膽,是我放在你身上的麼?先師諄諄囑咐咱們,便是遇上生死關頭,也決不可使用不能解救的毒藥,這是本門的第一大戒。石前輩和大師哥、三師姊都已脫離本門,這些戒條,自然不必遵守。小妹可不敢忘記啊。﹂

  慕容景岳伸右手抓緊左手的脈門,阻止毒氣上行,滿頭冷汗,已是說不出話來。薛鵲右手一翻,伸短刀在慕容景岳左手心中割了兩個交差的十字,圖使毒性隨血外流,明知這法子解救不得,卻也可使毒性稍減,一面說道:﹁小師妹,師父的遺著上怎麼說?他老人家既傳下了這三種毒物共使的法子,定然也有解救之道。﹂

  程靈素道:﹁薛三姊口中的﹃師父﹄,是指那一位?是小妹的師父無嗔大師呢,還是你們賢夫婦的師父石前輩?﹂

  薛鵲聽她辭鋒咄咄逼人,心中怒極毒罵,但丈夫的性命危在頃刻,此時有求於她,口頭只得屈服,說道:﹁是愚夫婦該死,還望小師妹念在昔日同門之情,瞧在先師無嗔大師的面上,高抬貴手,救他一命。﹂

  程靈素翻開︽藥王神篇︾,指著兩行字道:﹁師姊請看,此事須怪不得我。﹂

  薛鵲順著她手指看去,只見冊上寫道:﹁碧蠶毒蠱和鶴頂紅、孔雀膽混用,劇毒入心,無法可治,戒之戒之。﹂薛鵲大怒,轉頭向石萬嗔道:﹁師父,這書上明明寫著這三種毒藥混用,無藥可治,你卻如何在景岳身上試用?﹂她雖口稱﹁師父﹂,但說話的神情已是聲色俱厲。

  ︽藥王神篇︾上達兩行字,石萬嗔其實並未瞧見,但即使看到了,他也決不致因此而稍有顧忌,這時聽薛鵲厲聲責問,如何肯自承不知,丟這個大臉?只道:﹁將那書給我瞧瞧,看其中還有甚麼古怪?﹂

  薛鵲怒極,心知再有猶豫,丈夫性命不保,短刀一揮,將慕容景岳的一條手臂齊肩斬斷。要知那三種毒藥厲害無比,雖自掌心滲入,但這時毒性上行,單是割去手掌已然無用,幸好三藥混用,發作較慢,同時他掌心並無傷口,毒藥並非流入血脈,割去一條手臂,暫時保住了性命,否則早已毒發身亡。

  薛鵲是無嗔大師之徒,自有她一套止血療傷的本領,片刻間包紮好了慕容景岳的傷口,手法極是乾淨利落。

  程靈素道:﹁大師哥,三師姊,非是我有意陷害於你。你兩位背叛師門,改拜師父的仇人為師,原已罪不容誅,加之害死二師哥父子二人,當真天人共憤。眼下本門傳人,只有小妹一人,兩位叛師的罪行,若不是小妹手加懲戒,難道任由師父一世英名,身後反而栽在他仇人和徒兒的手中?二師哥父子慘遭橫死,若不是小妹出來主持公道,難道任由他二人永遠含冤九泉?﹂

  她身形瘦弱,年紀幼小,但這番話侃侃而言,說來凜然生威。

  胡斐聽得暗暗點頭,心想:﹁這兩人卑鄙狠毒,早該殺了。﹂只聽她又道:﹁大師哥一臂雖去,毒氣已然攻心,一月之內,仍當毒發不治。兩位已叛出本門,遭人毒手,本與小妹無關,只是瞧在先師的份上,這裏有三粒﹃生生造化丹﹄,是師父以數年心血製煉而成,小妹代先師賜你,每一粒可延師兄三年壽命。師兄服食之後,盼你記著先師的恩德,還請拊心自問:到底是你原來的師父待你好,還是新拜的師父待你好?﹂說著從懷中取出三粒紅色藥丸,托在手裏。

  薛鵲正要伸手接過,石萬嗔冷笑道:﹁手臂都已砍斷,還怕甚麼毒氣攻心?這三粒﹃死死索命丹﹄一服下肚,那才是毒氣攻心呢。﹂

  程靈素道:﹁兩位若是相信新師父的話,那麼這三粒丹藥原是用不著了。﹂說罷便要收入懷中。慕容景岳急道:﹁不!小師妹,請你給我。﹂薛鵲道:﹁多謝小師妹,從今而後,我二人改過自新,重做好人。﹂低頭走到程靈素身前,取過三枚丹藥,突然身形一幌,怒喝:﹁石萬嗔,你好毒的︙︙﹂一句話未說完,俯身摔倒在地。

  程靈素和胡斐都是大吃一驚,沒見石萬嗔有何動彈,怎地已下了毒手?程靈素彎下腰來,翻過薛鵲身子,要看她如何被害,是否有救,剛將她身子扳轉,突然右手手腕一緊,已被薛鵲抓住。程靈素知道不好,左手待要往她頭頂拍落,但右手脈門被她抓住,全身酸麻,竟是動彈不得,薛鵲右手握著短刀,刀尖已抵在程靈素胸口,喝道:﹁將︽藥王神篇︾放下!﹂程靈素一念之仁,竟致受制,只得將︽藥王神篇︾摔在地下。

  胡斐待要上前相救,但見薛鵲的刀尖抵正了程靈素的心口,只要輕輕向前一送,立時沒命,心中雖是大急,卻不敢動手。

  薛鵲緊緊抓著程靈素手腕,說道:﹁師父,弟子助你奪到︽藥王神篇︾,請你將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種藥物,放在這小賤人的掌心,瞧她是不是也救不了自己性命。﹂石萬嗔笑道:﹁好徒兒,好徒兒,這法子實在高明。﹂取出金盒,用金匙挑了碧蠶毒蠱,兩枚指甲中藏了鶴頂紅和孔雀膽的毒粉,便要往程靈素掌心放落。

  慕容景岳重傷之後,雖是搖搖欲倒,卻知這是千鈞一髮的機會,只要程靈素掌心也受了這三種毒藥,她若有解藥,勢須取出自療,自己便可奪而先用,就算真的沒有解藥,也是報了適才之仇,叫她作法自斃,當下奮力攔在胡斐身前,防他阻撓石萬嗔下毒。

  胡斐正當無法可施之際,突見慕容景岳搶在自己身前,左手呼的一拳,便往他面門擊去。慕容景岳抬右手招架,胡斐此時情急拚命,那容他有還招餘地,左手拳尚未打實,右手掌出如風,無聲息的推在他胸口。這一掌雖無聲響,力道卻是奇重,只推得慕容景岳直向薛鵲撞去。薛鵲被他一撞,登時摔倒,可是左手仍然牢牢抓住程靈素的手腕不放。

  胡斐縱身上前,在薛鵲的駝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腳,薛鵲吃痛不過,只得鬆開了程靈素的手腕。這幾下猶似電光石火,實只瞬息間的事,薛鵲手掌剛被震開,石萬嗔的手爪已然抓到。胡斐生怕他手中毒藥碰到程靈素身子,右手急掠,在他肩頭一推,石萬嗔反掌擒拿,向他右手抓來。

  程靈素急叫:﹁快退!﹂胡斐若是施展小擒拿手中的﹁九曲折骨法﹂,原可將他手掌的五根指頭立時扭斷,但這人指上帶有劇毒,如何敢碰?急忙後躍而避,石萬嗔一抓不中,順手將金匙擲出。跟著手指連彈,毒粉化作煙霧,噴上了胡斐的手背。

  胡斐不知自己已然中毒,但想這三人奸險狠毒無比,立心斃之於當場,單刀揮出,白光閃閃,全是進手招數。石萬嗔虎撐未及招架,只覺左平上一涼,三報手指已被削斷。他又驚又怕,右手又是一彈,彈出一陣煙霧。程靈素驚叫:﹁大哥,退後!﹂胡斐擋在程靈素身前,不敢向前追擊。眼見石萬嗔、慕容景岳、薛鵲一齊逃出了廟外。

  ※※※

  程靈素握著胡斐的手,心如刀割,自己雖然得脫大難,可是胡斐為了相救自己,手背上已沾上了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種剛毒,︽藥王神篇︾上說得明明白白:﹁劇毒入心,無藥可治。﹂

  難道揮刀立刻將他右手砍斷,再讓他服食﹁生生造化丹﹂,延續九年性命?三般劇毒入體,以﹁生生造化丹﹂延命九年,此後再服﹁生生造化丹﹂也是無效了。

  他是自己在這世界上唯一親人,和他相處了這些日子之後,在她心底,早已將他的一切瞧得比自己重要得多。這樣好的人,難道便只再活九年?

  程靈素不加多想,腦海中念頭一轉,早已打定了主意,取出一顆白色藥丸,放在胡斐口中,顫聲道:﹁快吞下!﹂胡斐依言嚥落,心神甫定,想起適才的驚險,猶是心有餘怖,說道:﹁好險,好險!﹂見那︽藥王神篇︾掉在地下,一陣秋風過去,吹得書頁不住翻轉,說道:﹁可惜沒殺了這三個惡賊!幸好他們也沒將你的書搶去。二妹,倘若你手上沾了這三種毒藥,那可怎麼辦?﹂

  程靈素柔腸寸斷,真想放聲痛哭,可是卻哭不出來。

  胡斐見她臉色蒼白,柔聲道:﹁二妹,你累啦,快歇一歇吧!﹂程靈素聽到他溫柔體貼的說話,更是說不出的傷心,哽咽道:﹁我︙︙我︙︙﹂

  胡斐忽覺右手手背上略感麻癢,正要伸左手去搔,程靈素一把抓住了他左手手腕,顫聲道:﹁別動!﹂胡斐覺得她手掌冰涼,奇道:﹁怎麼?﹂突然間眼前一黑,咕咚一聲,仰天摔倒。

  胡斐這一交倒在地下,再也動彈不得,可是神智卻極為清明,只覺右手手背上一陣麻,一陣癢,越來越是厲害,驚問:﹁我也中了那三大劇毒麼?﹂

  程靈素淚水如珍珠斷線般順著面頰流下,撲簌簌的滴在胡斐衣上,緩緩點了點頭。胡斐見此情景,不禁涼了半截,暗想:﹁她這般難過,我身上所中劇毒,定是無法救治了。﹂剎時之間,心頭湧上了許多往事:商家堡中和趙半山結拜、佛山北帝廟中的慘劇、瀟湘道上結識袁紫衣、洞庭湖畔相遇程靈素,以及掌門人大會、紅花會群雄、石萬嗔︙︙這一切都是過去了,過去了︙︙

  他只覺全身漸漸僵硬,手指和腳趾寒冷徹骨,說道:﹁二妹,生死有命,你也不必難過。只可惜你一個人孤苦伶仃,做大哥的再也不能照料你了。那金面佛苗人鳳雖是我的殺父之仇,但他慷慨豪邁,實是個鐵錚錚的好漢子。我︙︙我死之後,你去投奔他吧,要不然︙︙﹂說到這裏,舌頭大了起來,言語模糊不清,終於再也說不出來了。

  程靈素跪在他身旁,低聲道:﹁大哥,你別害怕,你雖中三種劇毒,但我有解救之法。你不會動彈,不會說話,那是服了那顆麻藥藥丸的緣故。﹂胡斐聽了大喜,眼睛登時發亮。

  程靈素取出一枚金針,刺破他右手手背上的血管,將口就上,用力吮吸。胡斐大吃一驚,心想:﹁毒血吸入你口,不是連你也沾上了劇毒麼?﹂可是四肢寒氣逐步上移,全身再也不聽使喚,那裏掙扎得了。

  程靈素吸一口毒血,便吐在地下,若是尋常毒藥,她可以用手指按捺,從空心金針中吸出毒質,便如替苗人鳳治眼一般,但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大劇毒入體,又豈是此法所能奏效?她直吸了四十多口,眼見吸出來的血液已全呈鮮紅之色,這才放心,吁了一口長氣,柔聲道:﹁大哥,你和我都很可憐。你心中喜歡袁姑娘,那知道她卻出家做了尼姑︙︙我︙︙我心中︙︙﹂

  她慢慢站起身來,柔情無限的瞧著胡斐,從藥囊中取出兩種藥粉,替他敷在手背,又取出一粒黃色藥丸,塞在他口中,低低地道:﹁我師父說中了這三種劇毒,無藥可治,因為他只道世上沒有一個醫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來救活病人。大哥,他不知我︙︙我會待你這樣︙︙﹂

  胡斐只想張口大叫:﹁我不要你這樣,不要你這樣!﹂但除了眼光中流露出反對的神色之外,實在無法表示。

  程靈素打開包裹,取出圓性送給她的那隻玉鳳,淒然瞧了一會,用一塊手帕包了,放在胡斐懷裏。再取出一枝蠟燭,插在神像前的燭台之上,一轉念間,從包中另取一枝較細的蠟燭,拗去半截,幌火摺點燃了,放在後院天井中,讓蠟燭燒了一會,再取回來放在燭台之旁,另行取一枝新燭插上燭台。

  胡斐瞧著她這般細心佈置,不知是何用意,只聽她道:﹁大哥,有一件事我本來不想跟你說,以免惹起你傷心。現下咱們要分手了,不得不說。在掌門人大會之中,我那狠毒的師叔和田歸農相遇之時,你可瞧出蹊蹺來麼?他二人是早就相識的。田歸農用來毒瞎苗大俠眼睛的斷腸草,定是石萬嗔給的。你爹爹媽媽所以中毒,那毒藥多半也是石萬嗔配製的。﹂胡斐心中一凜,只想大叫一聲:﹁不錯!﹂

  程靈素道:﹁你爹爹媽媽去世之時,我尚未出生,我那幾個師兄師姊,也還年紀尚小,未曾投師學藝。那時候當世擅於用毒之人,只有先師和石萬嗔二人。苗大俠疑心毒藥是我師父給的,因之和他失和動手,我師父既然說不是,當然不是了。我雖疑心這個師叔,可是並無佐證,本來想慢慢查明白了,如果是他,再設法替你報仇。今日事已如此,不管怎樣,總之是要殺了他︙︙﹂說到這裏,體內毒性發作,身子搖幌了幾下,摔在胡斐身邊。

  胡斐見她慢慢合上眼睛,口角邊流出一條血絲,真如是萬把鋼錐在心中鑽刺一般,張口大叫:﹁二妹,二妹!﹂可是便如深夜夢魘,不論如何大呼大號,總是喊不出半點聲息,心裏雖然明白,卻是一根小指頭兒也轉動不得。

  便是這樣,胡斐並肩和程靈素的屍身躺在地下,從上午挨到下午,又從下午挨到黃昏。要知那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大劇毒的毒性何等厲害,雖然程靈素替他吸出了毒血,但毒藥已侵入過身體,全身肌肉僵硬,非等一日一夜,不能動彈。這幾個時辰中他心中之苦,真非常人所能想像。

  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他身子兀自不能轉動,只知程靈素躺在自己身旁,可是想轉頭瞧她一眼,卻是不能。

  又過了兩個多時辰,只聽得遠處樹林中傳來一聲聲梟鳴,突然之間,幾個人的腳步聲悄悄到了廟外。只聽得一人低聲道:﹁薛鵲,你進去瞧瞧。﹂正是石萬嗔的聲音。

  胡斐暗叫:﹁罷了,罷了!我一動也不能動,只有靜待宰割的份兒。二妹啊二妹,你為了救我性命,給我服下麻藥,可是藥性太烈,不知何時方消,此刻敵人轉頭又來,我還是要跟你同赴黃泉。雖然死不足惜,可是這番大仇,卻是再難得報了。﹂其實此時麻藥的藥性早退,他所以肌肉僵硬有如死屍,全是三大劇毒之故。

  只聽得薛鵲輕輕閃身進來,躲在門後,向內張望。她不敢幌亮火摺,黑暗中卻又瞧不見甚麼,側耳傾聽,但覺寂無聲息,便回出廟門,向石萬嗔說了。

  石萬嗔點頭道:﹁那小子手背上給我彈上了三大劇毒,這當兒不是命赴陰曹,便是一條手臂齊肩切了下來。剩下那小丫頭一人,何足道哉!就只怕兩個小鬼早已逃得遠了。﹂他話是這麼說,仍是不敢托大,取出虎撐嗆啷啷的搖動,護住前胸,這才緩步走進廟門。

  走到殿上,黑暗中只見兩個人躺在地下,他不敢便此走近,拾起一粒石子,向兩人投去,只見兩人仍是一動不動,當下幌亮火摺一看,見地下那兩人正是胡斐和程靈素。眼見兩人全身僵直,顯已死去多時。石萬嗔大喜,一探程靈素鼻息,早已顏面冰冷,沒了呼吸,再伸手去探胡斐鼻息時,胡斐雙目緊閉,凝住呼吸。

  石萬嗔為人也當真鄭重,只覺他顏面微溫,並未死透,隨手取出一根金針,在程胡兩人手心中各自刺了一下,他們若是喬裝假死,這麼一刺,手掌非顫動不可。程靈素真的已死,胡斐肌肉尚僵,金針雖刺入他掌心知覺較為銳敏之處,亦是絕無反應。

  慕容景岳恨恨的道:﹁這丫頭吮吸情郎手背的毒藥,豈不知情郎沒救活,連帶送了自己的性命。﹂

  石萬嗔急於找那冊︽藥王神篇︾,眼見火摺將要燒盡,便湊到燭台上去點蠟燭。火燄剛和燭芯相碰,心念一動:﹁這枝蠟燭沒點過,說不定有甚麼古怪。﹂見燭台下放著半截點過的蠟燭,心想:﹁這半截蠟燭是點過的,定然無妨。﹂於是拔下燭台上那枝沒點過的蠟燭,換上半截殘燭,用火摺點燃了。

  燭光一亮,三人同時看到了地下的︽藥王神篇︾,齊聲喜呼。石萬嗔撕下一塊衣襟,墊在手上,這才隔著布料將冊子拾起。湊到燭火旁翻書一看,只見密密寫著一行行的蠅頭小楷,果然是各種醫術和藥性,但略一檢視,其中治病救傷的醫道佔了九成以上。說到毒藥之時,要旨也闡述解毒救治,至於如何煉毒施毒,以及諸般種植毒草、培養毒蟲之法,卻說的極為簡略。原來無嗔大師晚年深悔一生用毒太多,以致在江湖上得了個﹁毒手藥王﹂的名號,是以傳給弟子的遺書,名為︽藥王神篇︾,乃是一部濟世救人的醫書。

  石萬嗔、慕容景岳、薛鵲三人處心積慮想要劫奪到手的,原想是一部包羅萬有、神奇奧妙的﹁毒經﹂,此時一看,竟是一部醫書,縱然其中所載醫術精深,於他卻是全無用處,石萬嗔自是大失所望。

  他凝思片刻,對薛鵲道:﹁你搜搜那死丫頭的身邊,是否另有別的書冊。這一部只是醫書,沒甚麼用。﹂說著隨手扔在神台之上。薛鵲一搜程靈素的衣衫和包裹,道:﹁沒有了。﹂

  慕容景岳猛地想起一事,道:﹁我那師父善寫隱形字體,莫非︙︙﹂這句話一出口,登時好生後悔,暗想:﹁該死!該死!我何必說了出來?任他以為此書無用,我撿回去細細探索,豈不是好?﹂但石萬嗔何等機伶,立時醒悟,說道:﹁不錯!﹂又揀起那部︽藥王神篇︾。

  一轉身間,只見慕容景岳和薛鵲雙膝漸漸彎曲,身子軟了下來,臉上似笑非笑,神情極是詭異。石萬嗔大吃一驚,叫道:﹁怎麼啦?七心海棠,七心海棠?難道死丫頭種成了七心海棠?這︙︙這蠟燭︙︙﹂

  腦海中猶如電光一閃,想起了少年時和無嗔同門學藝時的情景。有一天晚上,師父講到天下的毒物之王,他說鶴頂紅、孔雀膽、墨蛛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蠶卵、蝮蛇涎、番木鱉、白薯芽等等,都還不是最厲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心海棠。這毒物無色無臭,無影無蹤,再精明細心的人也防備不了,不知不覺之間,已是中毒而死。死者臉上始終帶著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樂。師父曾從海外得了這七心海棠的種子,可是不論用甚麼方法,都是種它不活。那天晚上,師兄和他自己都向師父討了九粒七心海棠的種子。師父微笑道:﹁幸好這七心海棠難以培植,否則世上還有誰能得平安。﹂

  瞧慕容景岳和薛鵲的情狀,正是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他立即屏住呼吸,伸手按住口鼻,正想細察毒從何來,突然間眼前一黑,再也瞧不見甚麼。一瞬之間,他還道是蠟燭熄滅,但隨即發覺,卻是自己雙眼陡然間失明。

  ﹁七心海棠!七心海棠!﹂他知道幸虧在進廟之前,口中先含了化解百毒的丹藥,七心海棠的毒性一時才不致侵入臟腑,但雙目己然抵受不住,竟自盲了。

  胡斐事先卻給程靈素餵了抵禦七心海棠毒性的解藥,雙目無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見慕容景岳和薛鵲慢慢軟倒,眼見石萬嗔雙手在空中亂抓亂撲,大叫:﹁七心海棠,七心海棠!﹂衝出廟去。只聽他淒厲的叫聲漸漸遠去,靜夜之中,雖然隔了良久,還聽得他的叫聲隱隱從曠野間傳來,有如發狂的野獸呼叫一般:﹁七心海棠!七心海棠!﹂

  胡斐身旁躺著三具屍首,一個是他義結金蘭的小妹子程靈素,兩個是他義妹的對頭、背叛師門的師兄師姊。破廟中一枝黯淡的蠟燭,隨風搖曳,忽明忽暗,他身上說不出的寒冷,心中說不出的淒涼。

  終於蠟燭點到了盡頭,忽地一亮,火燄吐紅,一聲輕響,破廟中漆黑一團。

  胡斐心想:﹁我二妹便如這蠟燭一樣,點到了盡頭,再也不能發出光亮了。她一切全算到了,料得石萬嗔他們一定還要再來,料到他小心謹慎不敢點新蠟燭,便將那枚混有七心海棠花粉的蠟燭先行拗去半截,誘他上鉤。她早已死了,在死後還是殺了兩個仇人。她一生沒害過一個人的性命,她雖是毒手藥王的弟子,生平卻從未殺過人。她是在自己死了之後,再來清理師父的門戶,再來殺死這兩個狼心狗肺的師兄師姊。

  ﹁她沒跟我說自己的身世,我不知她父親母親是怎樣的人,不知她為甚麼要跟無嗔大師學了這一身可驚可怖的本事。我常向她說我自己的事,她總是關切的聽著。我多想聽她說說她自己的事,可是從今以後,那是再也聽不到了。

  ﹁二妹總是處處想到我,處處為我打算。我有甚麼好,值得她對我這樣?值得她用自己的性命,來換我的性命?其實,她根本不必這樣,只須割了我的手臂,用他師父的丹藥,讓我在這世界上再活九年。九年的時光,那是足夠足夠了!我們一起快快樂樂的度過九年,就算她要陪著我死,那時候再死不好麼?﹂

  忽然想起:﹁我說﹃快快樂樂﹄,這九年之中,我是不是真的會快快樂樂?二妹知道我一直喜歡袁姑娘,雖然發覺她是個尼姑,但思念之情,並不稍減。那麼她今日寧可一死,是不是為此呢?﹂

  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心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許許多多事情。程靈素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當時漫不在意,此刻追憶起來,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的顯現出來。

  ﹁小妹子對情郎︱︱恩情深,
  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
  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
  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王鐵匠那首情歌,似乎又在耳邊纏繞,﹁我要待她好,可是︙︙可是︙︙她已經死了。她活著的時候,我沒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遍掛在心上的,是另一個姑娘。﹂

  天漸漸亮了,陽光從窗中射進來照在身上,胡斐卻只感到寒冷,寒冷︙︙

  終於,他覺到身上的肌肉柔軟起來,手臂可以微微抬一下了,大腿可以動一下了。他雙手撐地,慢慢站起身來,深情無限地望著程靈素。突然之間,胸中熱血沸騰。﹁我活在這世上有甚麼意思?二妹對我這麼多情,我卻是如此薄倖的待她!我不如跟她一齊死了!﹂

  但一瞥眼看到慕容景岳和薛鵲的屍身,立時想起:﹁爹娘的大仇還未報,害死二妹的石萬嗔還活在世上。我這麼輕生一死,甚麼都撒手不管,豈是大丈夫的行徑?﹂

  卻原來,程靈素在臨死之時,這件事也料到了。她將七心海棠蠟燭換了一枝細身的,毒藥份量較輕的,她不要石萬嗔當場便死,要胡斐慢慢的去找他報仇。石萬嗔眼睛瞎了,胡斐便永遠不會再吃他的虧。她臨死時對胡斐說道,害死他父母的毒藥,多半是石萬嗔配製的。那或許是事實,或許只是猜測,但這足夠叫他記著父母之仇,使他不致於一時衝動,自殺殉情。

  她甚麼都料到了,只是,她有一件事沒料到。胡斐還是沒遵照她的約法三章,在她危急之際,仍是出手和敵人動武,終致身中劇毒。

  又或許,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她知道胡斐並沒愛她,更沒有像自己愛他一般深切的愛著自己,不如就是這樣了結。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性命。

  很淒涼,很傷心,可是乾淨利落,一了百了,那正不愧為﹁毒手藥王﹂的弟子,不愧為天下第一毒物﹁七心海棠﹂的主人。

  少女的心事本來是極難捉摸的,像程靈素那樣的少女,更加永遠沒人能猜得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甚麼。

  突然之間,胡斐明白了一件事:﹁為甚麼前天晚上在陶然亭畔,陳總舵主祭奠那個墓中姑娘時竟哭得那麼傷心?﹂原來,當你想到最親愛的人永遠不能再見面時,不由得你不哭,不由得你不哭得這麼傷心。

  他將程靈素和馬春花的屍身搬到破廟後院。心想:﹁兩人屍身上都沾著劇毒,須得小心,別沾上了。我還沒報仇,可死不得!﹂生起柴火,分別將兩人火化了。他心中空空洞洞,似乎自己的身子,也隨著火燄成煙成灰,隨手在地下掘了個大坑,把慕容景岳和薛鵲夫婦葬了。

  眼見日光西斜,程靈素和馬春花屍骨成灰,於是在廟中找了兩個小小瓦罈,將兩人的骨灰收入罈內,心想:﹁我去將二妹的骨灰葬在我爹娘墳旁,她雖不是我親妹子,但她如此待我,豈不比親骨肉還親麼?馬姑娘的骨灰,要帶去湖北廣水,葬在徐大哥的墓旁。﹂

  回到廂房,但見程靈素的衣服包裹兀自放在桌上,凝目瞧了良久,忍不住又掉下淚來。

  隔了半晌,這才伸手收拾,見到包中有幾件易容改裝的用具,膠水假鬚,一概具備,心想:﹁我若坦然以本來面目示人,走不上一天,便會遇上福康安派出來追捕的鷹爪,雖然不怕,但一路鬥將過去,如何了局?﹂於是臉上搽了易容藥水,黏上三綹長鬚,將兩隻骨灰罈包入包裹,揚長出廟。

  ※※※

  他一路向南追蹤石萬嗔。這日中午,在陳官屯一家飯鋪中打尖,剛坐定不久,只聽得靴聲橐橐,走進四名武官來。領先一人瘦長身材,正是鷹爪雁行門的曾鐵鷗。胡斐心下微微一驚,側過了頭,心想自己雖已喬裝改扮,他未必認得出來,但此人甚是精明,說不定會給他瞧出破綻。

  飯鋪中的店小二手忙腳亂,張羅著侍候四位武官。

  胡斐心想:﹁這四人出京南下,多半和我的事有關,倒要聽他們說些甚麼。﹂可是曾鐵鷗等四人風花雪月,盡說些沒要緊之事,只聽得他好生納悶。便在此時,忽聽得店外青石板上篤篤聲響,有個盲人以杖探地,慢慢走了進來。

  那人一進飯鋪,胡斐心中怦怦亂跳,這幾日來他一路打探石萬嗔的蹤跡,追尋而來,查知他相距已經不遠,此人盲了雙眼,行走不快,遲早終須追上,不料竟在這個鎮上的飯店中狹路相逢。只見他衣衫襤褸,面目憔悴,左手兀自搖著那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虎撐。

  他摸索到一張方桌,再摸到桌邊的板凳,慢慢坐了下來,說道:﹁店家,先打一角酒來。﹂店小二見他是個乞兒模樣,沒好氣的問道:﹁你要喝酒,有銀子沒有?﹂石萬嗔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店小二道:﹁好,我去打酒給你。﹂

  石萬嗔一走進飯鋪,曾鐵鷗便向三個同伴大打手勢,示意要上前捉拿。那日掌門人大會之中,程靈素口噴毒煙,使得人人肚痛,群豪疑心福康安在酒水中下毒,福康安等卻認定是這﹁毒手藥王﹂做了手腳。因此福康安派遣大批武官衛士南下,交代了三件要務:第一是追捕紅花會群雄和胡斐、程靈素、馬春花一行人,尋回福康安的兩個兒子,這是第一件要事;第二是捉拿拆散掌門人大會的﹁罪魁禍首﹂石萬嗔;第三是捉拿得悉重大陰私隱秘的湯沛及尼姑圓性。

  這時曾鐵鷗眼見石萬嗔雙目已盲,心下好生喜歡,但猶恐他是假裝,慢慢站起身來,說道:﹁店家,怎地你店裏桌這麼少?要找個座頭也沒有?﹂一面說,一面向店小二作手勢,命他不可作聲。另一名武官接口道:﹁張掌櫃的,今兒做甚麼生意,到陳官屯來啊?﹂曾鐵鷗道:﹁還不是運米來麼?李掌櫃,你生意好?﹂那武官道:﹁好甚麼?左右混口飯吃罷啦。﹂兩人東拉西扯的說了幾句。曾鐵鷗道:﹁沒座位啦,咱們跟這位大夫搭個座頭。﹂說著便打橫坐在石萬嗔的桌旁。

  其實飯店中空位甚多,但石萬嗔並不起疑,對兩人也不加理睬。曾鐵鷗才知他是真盲,膽子更加大了,向另外兩名武官招手道:﹁趙掌櫃,王掌櫃,一起過來喝兩盅吧,小弟作東。﹂那兩名武官道:﹁叨擾,叨擾!﹂也過來坐在石萬嗔身旁。

  石萬嗔眼睛雖盲,耳音仍是極好,聽著曾鐵鷗等四人滿嘴北京官腔,並非本地口音,說的是做生意,但沒講得幾句。便露出了馬腳。他微一琢磨,已猜到了八九分,站起身來,說道:﹁店家,我今兒鬧肚子,不想吃喝啦,咱們回頭見。﹂曾鐵鷗按住他肩頭,笑道:﹁大夫你不忙,咱們喝幾杯再走。﹂石萬嗔知道脫身不得,微微冷笑,便又坐下。

  一會兒酒菜端了上來,曾鐵鷗斟了一杯酒,道:﹁大夫,我敬你一杯。﹂石萬嗔道:﹁好好!﹂舉杯喝乾,道:﹁我也敬各位一杯。﹂右手提著酒壺,左手摸索四人的酒杯,替每人斟上一杯,斟酒之時,指甲輕彈,在各人酒杯中彈上了毒藥,手法便捷,卻是誰也沒瞧出來。

  可是他號稱﹁毒手藥王﹂,曾鐵鷗雖然沒見下毒,如何敢喝他所斟之酒,輕輕巧巧的,便將自己一杯酒和石萬嗔面前的一杯酒換過了。

  這一招誰都看得分明,便只石萬嗔沒法瞧見。

  胡斐心中嘆息:﹁你雙眼已盲,還在下毒害人,當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又何必再出手殺你?﹂

  他站起身來,付了店帳。只聽曾鐵鷗笑道:﹁請啊,請啊,大家乾了這杯!﹂四名武官臉露奸笑,手中甚麼也沒有,一齊說道:﹁乾杯!﹂只見石萬嗔拿著他下了毒藥的一杯酒,嘴角邊露出一絲狡猾的微笑。胡斐知他料定這四名武官轉眼便要毒發身亡,是以兀自還在得意,見到石萬嗔這般情狀,心中忽生憐憫之感,大踏步走出了飯店。

  數日之後,到了滄州鄉下父母的墳地。當他幼時,每隔幾年,平四叔便帶他前來掃墓。三年前他又曾來過一次。每次到這地方,他總要在父母墓前呆呆坐上幾天,想著各種各樣的事情:如果爹爹媽媽這時還活著︙︙如果他們瞧見我長得這麼高大了︙︙如果爹爹見我這麼使刀,不知會說甚麼︙︙

  這日他來到墓地時,天色已經向晚,遠遠瞧見一個穿淡藍衫子的女人,一動不動的站在他父母墓旁。這塊墓地中沒別的墳墓,﹁難道這女子竟是我父母的相識?﹂

  他心中大奇,慢慢走近,只見那女子是個相貌極美的中年婦人,一張瓜子臉兒,秀麗出眾,只是臉色過於蒼白,白得沒半點血色。她見胡斐走來,也是微感訝異,抬起了頭瞧著他。

  這時胡斐離北京已遠,途中不遇追騎,已不再喬裝,回復了本來面目,但風塵僕僕,滿身都是泥灰。那女子見是個不相識的少年,也不在意,轉過了頭去。

  這麼一轉頭,胡斐卻認出她來︱︱她是當年跟著田歸農私奔的苗人鳳之妻。當年在商家堡,苗人鳳的女兒大叫﹁媽媽﹂,張開了雙臂要她抱,她卻硬起心腸,轉過了頭去。她的相貌胡斐已記不起了。但這麼狠心一轉頭,他永遠都忘不了。

  他忍不住冷冷地道:﹁苗夫人,你獨個兒在這裏幹甚麼?﹂

  她陡然聽到﹁苗夫人﹂三字,全身一震,慢慢回過身來,臉色更加白了,顫聲道:﹁你︙︙你怎知道我︙︙﹂說了這幾個字,緩緩低下了頭,下面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了。

  胡斐道:﹁我出世三天,父母便長眠於地下,終身不知父母之愛,但比起你的女兒來,我還是快活得多。那天商家堡中,你硬著心腸不肯抱女兒一抱︙︙不錯,我比你的女兒是快活得多了。﹂

  苗夫人南蘭身子搖搖欲倒,道:﹁你︙︙你是誰?﹂

  胡斐指著墳墓,說道:﹁我是到這裏來叫一聲﹃爹爹,媽媽!﹄只因他們死了,這才不答我,這才不抱我。﹂南蘭道:﹁你是胡大俠胡一刀︙︙的︙︙的令郎?﹂胡斐道:﹁不錯,我姓胡名斐。我見過金面佛苗大俠,也見過他的女兒。﹂南蘭低聲道:﹁他們︙︙他們很好吧?﹂

  胡斐斬釘截鐵地道:﹁不好!﹂

  南蘭走上一步,道:﹁他們怎麼啦?胡相公,求求你,求你跟我說。﹂胡斐道:﹁苗大俠為奸人所害,瞎了雙目。苗姑娘孤苦伶仃,沒媽媽照顧。﹂南蘭驚道:﹁他︙︙他武功蓋世,怎能︙︙﹂

  胡斐大怒,厲聲道:﹁在我面前,你何必假惺惺裝模作樣?田歸農行此毒計,難道不是出於你的奸謀?此處若不是我父母的墳墓所在,我一刀便將你殺了。你快快走開吧!﹂

  南蘭顫聲道:﹁我︙︙我確是不知。胡相公,這時候他已好了嗎?﹂

  胡斐見她臉色極是誠懇,不似作偽,但想這女子水性楊花、奸滑涼薄,甚麼樣子都裝得出,不願跟她多說,哼了一聲,轉身便走。南蘭喃喃的道:﹁他︙︙他竟被人弄瞎了眼睛,蘭兒,我苦命的蘭兒︙︙﹂突然間翻身摔倒,暈了過去。

  胡斐聽得聲響,回頭一看,倒吃了一驚,微一躊躇,過去一探她鼻息,竟是真的氣厥,脈息微弱,越跳越慢,若是不加施救,立即便要身亡。他萬不料到這個無情無義的女子竟會如此,當下捏她的人中,在她脅下推拿。

  過了良久,南蘭才悠悠醒轉,低聲道:﹁胡相公,我死不足惜,只求你告我實情,他和我蘭兒到底怎樣了?﹂胡斐道:﹁難道你還關懷他們?﹂

  南蘭道:﹁說來你定然不信。但這幾年來,我日日夜夜,想著的便是這兩個人。我自知已不久人世,只盼能再見他們一面,可是我那裏又有面目再去見他父女?今日我到這裏來,因為苗大哥當年和我成婚不久,便帶著我到這裏,來祭奠令尊令堂,苗大哥說他一生之中,便只佩服胡大俠夫婦兩人。當年在這墓前,他跟我說了許多話︙︙﹂

  胡斐見她情辭真摯,確非虛假,他人雖粗豪,心腸卻軟,便道:﹁好,我便跟你說一說苗大俠父女的近狀。﹂於是將苗人鳳如何雙目中毒、如何力敗強敵等情簡略說了,只是自己如何從旁援手,卻輕輕一言帶過。南蘭絮絮詢問苗人鳳和苗若蘭父女的起居飲食,對苗若蘭相貌如何、喜歡甚麼等等,問得更是仔細。但胡斐在苗家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對這個小姑娘的情狀,卻是說不上甚麼。

  他一直說到夕陽西下,南蘭意猶未足,兀自問個不休。胡斐說到後來,實已無話可答,南蘭問他,她女兒穿甚麼樣的衣服,是綢的還是布的?是她父親到店中買來,還是託人縫製?穿了合不合身?好不好看?

  胡斐嘆了口氣,說道:﹁我都不知道。你既是這樣關心,當年又何必︙︙﹂站起身來,道:﹁我要投店去啦。本來今日我要來埋葬義妹的骨灰,此刻天色已晚,只好明天再來!﹂南蘭道:﹁好,明天我也來。﹂胡斐道:﹁不!我再也沒甚麼話跟你說了。﹂他頓了一頓,終於問道:﹁苗夫人,我爹爹媽媽,是死在苗人鳳手下的,是不是?﹂

  南蘭緩緩點了點頭,道:﹁他︙︙他曾跟我說起此事︙︙,不過,這是︙︙﹂

  正說到這裏,忽聽得遠處有人叫道:﹁阿蘭,阿蘭!︙︙阿蘭,阿蘭!你在那裏?﹂胡斐和南蘭一聽,同時臉色微變,原來那正是田歸農的叫聲。

  南蘭道:﹁他找我來啦!明兒一早,請你再到這裏,我跟你說令尊令堂的事。﹂胡斐道:﹁好,明日一早,一準在此會面。﹂他不願跟田歸農朝相,隱身在墳墓之後,心想:﹁明日問明爹爹媽媽身故的真相,若是當真和田歸農這奸賊有關,須饒他不得。料想苗夫人定要替他遮掩隱瞞,但我只要細心查究,必能瞧出端倪。只不知田歸農到滄州來,卻是為了何事?﹂

  只見南蘭快步走出墓地,卻不是朝著田歸農叫聲的方向走去,待走出數十丈遠,只聽得田歸農還在不住口的呼喚:﹁阿蘭,阿蘭,你在不在這兒?﹂南蘭才應道:﹁我在這裏。﹂田歸農﹁啊﹂了一聲,循聲奔去。南蘭道:﹁我隨便走走,你也不許,便管得我這麼緊。﹂隱隱約約聽得田歸農陪笑道:﹁誰敢管你啦?我記掛著你啊。這兒好生荒涼,小心別嚇著了︙︙﹂兩人並肩遠去,再說些甚麼,便聽不見了。

  胡斐心想:﹁天色已晚,不如便在這裏陪著爹娘睡一夜。﹂從包裹取出些乾糧吃了,抱膝坐於墓旁,沉思良久,秋風吹來,微感涼意。墓地上黃葉隨風亂舞,一張張撲在他臉上身上,直到月上東山,這才臥倒。

  ※※※

  睡到中夜,忽聽得馬蹄擊地之聲,遠遠傳來,胡斐一驚而醒,心道:﹁半夜三更,還有誰在荒郊馳馬?﹂只聽得蹄聲漸近,那馬奔得甚是迅捷。待得相距約有兩三里路,蹄聲緩了,跟著是一步一步而行,似乎馬上乘客已下了馬背,牽著馬在找尋甚麼。胡斐聽得那馬正是向自己的方向而來,當下縮在墓後的長草之中,要瞧來的是誰。

  新月之下,只見一個身材苗條的人影牽著馬慢慢走近,待那人走到墓前十餘丈時,胡斐看得明白,那人緇衣圓帽,正是圓性。

  他一顆心劇烈跳動,但覺唇乾舌燥,手心中都是冷汗,要想出聲呼喚,不知如何,竟是叫不出聲來,霎時間思如潮湧:﹁她到這裏來做甚麼?她是知道我在這裏麼?是無意中到這兒呢,還是為了尋我而來?﹂

  只聽得圓性輕輕念著墓碑上的字道:﹁遼東大俠胡一刀夫婦之墓!﹂幽幽嘆了口氣,道:﹁是這裏。﹂在墓前仔細察看,自言自語道:﹁墓前並無紙灰,那麼他還沒來掃過墓︙︙﹂突然之間,劇烈咳嗽起來,越咳越是厲害,竟是不能止歇。

  胡斐聽著她的咳聲,心中暗暗吃驚:﹁她身染疾病,勢道大是不輕啊。﹂

  只聽得她咳了好半晌,才漸漸止了,輕輕的道:﹁倘若當年我不是在師父跟前立下重誓,終身伴著你浪跡天涯,行俠仗義,豈不是好?唉,胡大哥,你心中難過。但你知不知道,我可比你更是傷心十倍啊?﹂

  胡斐和她數度相遇,見她總是若有情若無情,那裏聽到過她吐露心中真意?若不是她只道荒野之中定然無人聽見,也決不會洩漏心中的鬱積。圓性說了這幾句話,心神激盪,倚著墓碑,又大咳起來。

  胡斐再也忍耐不住,縱身而出,柔聲道:﹁怎地受了風寒?要保重才好。﹂

  圓性大吃一驚,退了一步,雙掌交叉,一前一後,護在胸前,待得看清楚竟是胡斐,不由得滿臉通紅。

  過了一會,圓性道:﹁你︙︙你這輕薄小子,怎地︙︙怎地躲在這裏,鬼鬼祟祟的偷聽人家說話?﹂

  胡斐心中如沸,再也不顧忌甚麼,大聲道:﹁袁姑娘,我對你的一片真心,你也決非不知。你又何必枉然自苦?我跟你一同去稟告尊師,還俗回家,不做這尼姑了。你我天長地久,永相廝守,豈不是好?﹂

  圓性撫著墓碑,咳得彎下了腰,抬不起身來。胡斐甚是憐惜,走近兩步,柔聲道:﹁你不用煩惱啦︙︙﹂忽見她一聲咳嗽,吐出一口血來,不禁一驚,道:﹁怎地受了傷?﹂

  圓性道:﹁是湯沛那奸賊傷的。﹂胡斐怒道:﹁他在那裏?我這便找他去。﹂圓性道:﹁我已殺了他。﹂

  胡斐大喜,道:﹁恭喜你手刃大仇。﹂隨即又問:﹁傷在那裏,快坐下歇一歇。﹂扶著她慢慢坐下。又道:﹁你既已受傷,就該好好休養,不可鞍馬勞頓,連夜奔波。﹂

  圓性轉過頭來,向他看了一眼,心中在說:﹁我何嘗不知該當好好休養,若不是為了你,我何必鞍馬勞頓,連夜奔波?﹂問道:﹁程家妹子呢?怎麼不見她啊?﹂

  胡斐淚盈於眶,顫聲道:﹁她︙︙她已去世了。﹂圓性大驚,站了起來,道:﹁怎︙︙怎麼︙︙去世了?﹂胡斐道:﹁你坐下,慢慢聽我說。﹂於是將自己如何中了石萬嗔的劇毒、程靈素如何捨身相救等情一一說了。圓性黯然垂淚。良久良久,兩人相對無語,回思程靈素的俠骨柔腸,都是難以自已。

  一陣秋風吹來,寒意侵襲,圓性輕輕打了個顫。胡斐脫下身上長袍,披在她的身上,低聲道:﹁你睡一忽兒吧。﹂圓性道:﹁不,我不睡。我是來跟你說一句話,這︙︙這便要去。﹂胡斐驚道:﹁你到那裏去?﹂圓性凝望著他,輕輕道:﹁借如生死別,安得長苦悲?﹂

  胡斐聽了這兩句話,不由得痴了,跟著低聲念道:﹁借如生死別,安得長苦悲?﹂

  圓性道:﹁胡大哥,此地不可久留,你急速遠離為是。我在途中得到訊息,趕來跟你說知。﹂胡斐道:﹁甚麼訊息?﹂圓性道:﹁那日和你別後,我便去追尋湯沛。可是這賊子滑溜得緊,竟給他逃得不知去向。我想他老家是在湖北,既是得罪了福康安,全家都有干係,他定要設法通知家中老小,急速逃命。﹂胡斐道:﹁你料得不錯。﹂圓性道:﹁他外號叫作﹃甘霖惠七省﹄,江湖上交遊極其廣闊,但想他既是個如此奸滑之徒,未必能當真結交到甚麼好朋友。此刻大禍臨頭,非自己趕回家中不可。於是我向西南方疾追。三天之後,果然在清風店追上了他。高梁田裏一場惡戰,終於使計擊斃了這賊子,不過我受傷也是不輕。﹂胡斐嘆了口氣。

  圓性又道:﹁我在客店養了幾天傷,見到福康安手下的武士接連兩批經過,其中有那鷹爪雁行門的周鐵鷦在內,便上前招呼,約他說話。﹂胡斐驚道:﹁你身上有傷,不怕他記仇麼?﹂

  圓性微笑道:﹁我是送他一件大大功名。他就算本來恨我,也就不恨了。我將埋葬湯沛屍體的地方指了給他看,他只要割了首級回去北京,不是大功一件麼?他果然很感激我。我說:﹃周老爺,你若是將我擒去,自然又是一件大功,只不過胡斐胡大哥一定放你不過,從前的許多事情,都不免抖露出來。﹄那周鐵鷦倒很聰明,說道:﹃胡大哥的為人,兄弟是很佩服的,決不敢得罪他的朋友。請你轉告胡大哥,田歸農率領了大批好手,要到滄州他祖墳之旁埋伏,捉拿胡大哥。﹄﹂

  胡斐吃了一驚,道:﹁在這裏埋伏?﹂圓性道:﹁正是。我聽周鐵鷦這麼說,知道不假,很是著急,生怕來遲了一步,唉,謝天謝地,沒出亂子︙︙﹂

  胡斐瞧著她憔悴的容顏,心想:﹁你為了救我,只怕有幾日幾夜沒睡覺了。﹂圓性又道:﹁那田歸農何以知道你祖墳葬在此處?又怎知你定要前來掃墓?胡大哥,好漢敵不過人多,眼前且避過一步再說。﹂

  胡斐道:﹁今日我見到苗夫人,約她明日再來此處會晤。﹂圓性道:﹁苗夫人是誰?﹂胡斐約略說了。圓性急道:﹁這女人連丈夫女兒尚只不顧,能守甚麼信義?快趁早走吧。﹂

  胡斐覺得苗夫人對他的神態卻不似作偽,又很想知道父母去世的真相,極盼再和苗夫人一會,圓性道:﹁田歸農已在左近,那苗夫人豈有不跟他說知之理?胡大哥,你怎地不聽我的話?我連夜趕來叫你避禍,難道你竟半點也不把我放在心上麼?﹂胡斐心中一凜,道:﹁你說得對,是我的不是。﹂圓性道:﹁我也不是要你認錯。﹂胡斐過去牽了馬韁,道:﹁好,你上馬吧。﹂圓性正要上馬,忽聽得四面八方忽哨聲此起彼伏,敵人四下裏攻到,竟已將墳地團團圍住了。

  ※※※

  胡斐咬牙道:﹁這女人果然將我賣了。咱們往西闖。﹂聽著這忽哨之聲,不禁暗自心驚,來攻之敵人著實不少,倘若圓性並未受傷,兩人要突圍逃走原是不難,此刻卻殊無把握。圓性道:﹁你只管往西闖,不用顧我。我自有脫身之策。﹂

  胡斐胸口熱血上湧,喝道:﹁咱倆死活都在一塊!你胡說些甚麼?跟著我來。﹂圓性被他這麼粗聲暴氣的一喝,心中甜甜的反覺受用,自知重傷之餘,不能使動軟鞭,於是一提韁繩,縱馬跟在胡斐身後。

  胡斐拔刀在手,奔出數丈,便見五個人影並肩攔上,他心想:﹁今日要脫出重圍,須得刀刀殺手,可不能有半分容情。﹂當下大踏步直闖過去,雖是以寡敵眾,仍是並不先行出手,守著後發制人的要訣,左肩前引,左掌斜伸,右手提刀,垂在腿旁。

  兩名福康安府中的武士一執鐵鞭,一挺鬼頭刀,齊聲吆喝,分從左右向他頭頂砸下。胡斐一見出手,便知兩人的武功都甚了得,只要一接上手,非頃刻間可以取勝,餘人一經合圍,要脫身便千難萬難,於是斜身高縱,呼的一刀,往五人中最左一人砍去。那武士手使長劍,舉劍擋架。胡斐身在半空,內勁運向刀上,拍拍兩腿,快如閃電般踢在第四名武士胸口,那武士直飛出去,口中狂噴鮮血。使劍的武士但覺兵刃上一股巨力傳到手臂,又壓上心口,立覺前胸後背數十根肋骨似已一齊折斷,一聲也沒出,便此暈死過去。

  眾武士見他在兩招之內傷了兩個同伴,無不震駭。那使鬼頭刀的武士喝道:﹁胡大爺,果然好功夫,在下司徒雷領教。﹂那使鐵鞭的道:﹁在下謝不擋領教高招。﹂胡斐叫道:﹁好!﹂單刀環身一繞,颼颼颼刀光閃動,三下虛招,和身壓將過去。司徒雷和謝不擋急退兩步。第三名武士叫道:﹁在下東方︙︙﹂只說到第四個字,胡斐的刀背已砰一聲,擊在他的後腦,腦骨粉碎,立時斃命,竟是不知他叫東方甚麼名字。

  司徒雷和謝不擋嚴守住門戶,又退了兩步,卻不容胡斐衝過。忽哨聲中,四名武士奔到司徒雷和謝不擋身後,並肩展開。

  胡斐雖在瞬息之間接連傷斃三名敵人,但那司徒雷和謝不擋頗有見識,竟不上前接戰,連退兩次,攔住他的去路。胡斐心中暗暗叫苦,使招﹁夜戰八方藏刀式﹂,向前一攻,以左足為軸,轉了個圈子。

  這麼一轉,已數清了敵方人數,西邊六人,東邊八人,南北各是五人,傷斃的三人不算,對方竟是尚有二十四人。

  忽聽一人朗聲長笑,聲音清越,跟著說道:﹁胡兄弟,幸會,幸會。每見你一次,你武功便長進一層,當真是英雄出在少年,了不起啊了不起!﹂正是田歸農的聲音自南邊傳來。

  胡斐不加理會,凝視著西方的六名敵人,只聽那四名沒報過名的武士分別說道:﹁在下張寧!﹂﹁在下丁文沛領教。﹂﹁在下丁文深見過胡大爺!﹂﹁嘿嘿,老夫陳敬夫!﹂

  胡斐向前一衝,突然轉而向北,左手伸指向北方第二名武士胸口點去。那人手持一對判官筆,正是打穴的好手,見對方伸指點來,右手判官筆倏地伸出,點向他右肩的﹁缺盆穴﹂。這一招反守為攻,實是極厲害的殺著,胡斐雖然出手在先,但那人的判官筆長了二尺二寸,眼看胡斐手指尚未碰到那人穴道,自己缺盆穴先要被點。不料胡斐左手一掠,已抓住了判官筆,用力向前一送,那人﹁嘿﹂的一聲悶哼,判官筆的筆桿已插入他的咽喉。

  便在此時,只聽得身後兩人叫道:﹁在下黃樵!﹂﹁在下伍公權!﹂金刃劈風之聲,已掠到背心。胡斐向前一撲,兩柄單刀都砍了個空,他順勢回過單刀,刷的一下,從下而上的斬向黃樵手腕。這一招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之著,武功再強的人也須著了道兒。不料黃樵精於十八路大擒拿手,應變最快,眼見刀鋒削上手腕,危急中拋去兵刃,手腕一翻,伸指徑來抓胡斐單刀的刀背。別瞧他兩撇鼠鬚,頭小眼細,形貌頗為猥崽,這一下變招竟是比胡斐還要迅捷,五根雞爪般的手指一抖,已抓住了刀背。胡斐仗著力大,揮刀向前砍出,不料這黃樵膂力也是不小,抓住了刀背,胡斐這一刀居然沒能砍出。就這麼呆得一呆,身後又有三人同時攻到。

  胡斐估計情勢,待得背後三人攻到,尚有一瞬餘暇,須當在這片刻間料理了黃樵,此時陷身重圍,眼前這人又實是勁敵,若能傷得了他,便減去一分威脅。當下突然撤手離刀,雙掌擊出,砰的一響,打在他的胸口。黃樵一呆,竟然並不摔倒,但抓著單刀的手指卻終於放開了。胡斐一探手,又已抓住刀柄,回過身來,架住了三般兵器。

  那三名武士一個伍公權,一個是老頭陳敬夫,另一個身材魁梧,比胡斐幾乎高出一個半頭,手中使的是根熟銅棍,足足有四十餘斤,極是沉重。胡斐一擋之下,胸口便是一震,待要躍開,左右又是兩人攻到。

  圓性騎馬在後,眾武士都在圍攻胡斐,一時沒人理她。她雖傷重乏力,但胡斐力傷五人的經過,卻是一招一式,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全心關懷胡斐安危,胡斐的一閃一避,便如她自己躲讓一般,一刀一掌,便似她自己出手,眼見他身受五人圍攻,情勢危急,當即一提韁繩,縱馬便衝了過去。

  她馬鞭一揮,使一招軟鞭鞭法中的﹁陽關折柳﹂,已圈住那魁梧大漢的頭頸。那大漢正在自報姓名:﹁在下高一力領教︙︙﹂突然喉頭一緊,已說不出話來。他力氣雖大,但一來猛地裏呼吸閉塞,二來總是敵不住馬匹的一衝,登時立足不定,被馬匹橫拖而去,連旁邊的張寧也一起帶倒。

  胡斐身旁少了兩敵,刷刷兩刀,已將丁文沛、丁文深兄弟砍翻在地,突覺背後風聲颯然,有人欺到,不及轉身,反手﹁倒臥虎怪蟒翻身﹂,一刀回斫,只聽得﹁叮﹂的一聲輕響,手上一輕,單刀已被敵人的利刃削斷,敵刃跟著便順勢推到。

  胡斐大驚,左足一點,向前直縱出丈餘,但總是慢了片刻,左肩背一陣劇痛,已看清楚偷襲的正是田歸農,不由得暗暗心驚,田歸農武功也不怎麼,可是他這柄寶刀鋒銳絕倫,實所難當。

  他右足落地,左掌拍出,右手反勾,已從一名武士手中搶到一柄單刀,跟著反手一刀,這招空手奪白刃乾淨利落之極,反手回攻又是凌厲狠辣無比,要知敵人手持利刃跟蹤而至,其間相差只是一線,只消慢得瞬息,便是以自己血肉之軀,去餵田歸農手中那天龍門鎮門之寶的寶刀了。胡斐不敢以單刀和敵人寶刀對碰,一味騰挪閃躍,展開輕身功夫和他遊鬥。但拆得七八招,十餘名敵人一齊圍了上來,另有三人去攻擊圓性。胡斐微一分心,噹的一響,單刀又被寶刀削斷。這柄寶刀的鋒利,實是到了削鐵如泥的地步。

  田歸農有心要置胡斐死地,寒光閃閃,手中寶刀的招數一招緊似一招。他平時使劍,用刀並不順手,但這柄刀鋒利絕倫,只須隨手揮舞,胡斐已決計不敢攖其鋒芒。他使開寶刀,直逼而前。

  胡斐想再搶件兵刃招架,但刀槍叢中,竟是緩不出手來,嗤的一聲,左肩又被一名武士的花槍槍尖劃了長長一條口子。

  眾武士大叫起來:﹁姓胡的投降吧!﹂﹁你是條好漢子,何苦在這裏枉自送了性命?﹂﹁我們人多,你寡不敵眾,認輸罷啦,不失面子。﹂田歸農卻一言不發,刀刀狠辣的進攻。

  胡斐肩背傷口奇痛,眼看便要命喪當地,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叫道:﹁大哥,別傷這少年的性命。﹂胡斐雖在咬牙酣鬥,仍聽得出是苗夫人的聲音,喝道:﹁誰要你假仁假義?﹂忙亂之中,腰眼裏又被人踢中一腿。胡斐怒極,右手疾伸,抓住了那人足踝,提將起來,掃了個圈子。眾武士心有顧忌,一時倒也不敢過分逼近。胡斐手中所抓之人正是張寧,他兵刃脫手,被胡斐甩得頭暈腦脹,掙扎不脫。

  胡斐見圓性在馬上東閃西避,那坐騎也已中了幾刀,不住悲嘶,當下提起張寧,衝到圓性身前,叫道:﹁跟我來!﹂圓性一躍下馬,兩人奔到了胡一刀的墓旁。墓邊的柏樹已高,兩人倚樹而鬥,敵人圍攻較難。胡斐提起張寧,喝道:﹁你們要不要他的性命。﹂

  田歸農叫道:﹁殺得反賊胡斐,福大帥重重有賞!﹂言下之意,竟是說張寧是死是活,並無干係。他眼見眾人遲疑,自己便揮刀衝了上來。

  胡斐知道抓住張寧,不足以要脅敵人退開,心想田歸農寶刀在手,武功又高,要抓他是極不容易,最好是抓住苗夫人為人質,可是她站得遠遠的,相距十餘丈之遙,無論如何衝不過去。但見田歸農一步步的走近,當下在張寧身邊一摸,瞧他腰間是否帶得有短刀、匕首之類,也可用以抵擋一陣。一摸之下,觸手是個沉甸甸的鏢囊,胡斐左手點了他穴道,右手摘下鏢囊,摸出一枝鋼鏢,掂了掂份量,覺得頗為沉重,看準田歸農的小腹,力運右臂,呼的一聲,擲了出去。

  鏢重勁大,去勢極猛,田歸農待得驚覺,鋼鏢距小腹已不過半尺,急忙揮刀一格。鋼鏢雖然立時斬為兩截,但鏢尖餘勢不衰,撞在他右腿之上,還是劃破了皮肉。便在此時,只聽得﹁啊﹂的一聲慘呼,一名武士咽喉中鏢,向後直摔。田歸農罵道:﹁小賊,瞧你今日逃得到那裏去?﹂但一時倒也不敢冒進,指揮眾武士,團團將兩人圍住。

  福康安府中這次來的武士,連田歸農在內共是二十七人,被胡斐刀砍掌擊、鏢打腿踢,一共已傷斃了九人,胡斐自己受傷也不輕。對方十八人四周圍住,此時已操必勝之算,有幾人愛惜胡斐,又叫他投降。

  胡斐低聲道:﹁我向東衝出,引開眾人,你快往西去。那匹白馬繫在松樹上。﹂圓性道:﹁白馬是你的,不是我的。﹂胡斐道:﹁這當兒還分甚麼你的我的!我不用照顧你,管教能夠突圍。﹂圓性道:﹁我不用你照顧,你這就去罷。﹂

  若是依了胡斐的計議,一個乘白馬奔馳如風,一個持勇力當者披靡,未始不能脫險 可是圓性不願意,其實在胡斐心中,也是不願意。也許,兩人決計不願在這生死關頭分開;也許,兩人早就心中悲苦,覺得還是死了乾淨。

  胡斐拉住圓性的手,說道:﹁好!袁姑娘,咱倆便死在一起。我︙︙我很是喜歡!﹂

  圓性輕輕摔脫了他手,喘息道:﹁我︙︙我是出家人,別叫我袁姑娘。我也不是姓袁。﹂胡斐心下黯然,暗想我二人死到臨頭,你還是這般矜持,對我絲毫不假辭色。

  只見一名武士將單刀舞成一團白光,一步步逼近。胡斐拾起一塊石頭,向白光圈摔了過去。那武士單刀一格,將石頭擊開。胡斐抓住這個空隙,一鏢擲出,正中其胸,那武士撲倒在地,眼見不活了。

  田歸農叫道:﹁這小賊兇橫得緊,咱們一擁而上,難道他當真便有三頭六臂不成?﹂

  胡斐抬頭望了一眼頭頂的星星,心想再來一場激戰,自己殺得三四名敵人,星星啊,月亮啊,花啊,田野啊,那便永別了。

  田歸農毫無顧忌的大聲呼喝指揮,命十六名武士從四方進攻,同時砍落,亂刀分屍。眾武士齊聲答應。田歸農叫道:﹁他沒兵器,這一次非將他斬成肉醬不可!﹂

  苗夫人忽地走近幾步,說道:﹁大哥,且慢,我有幾句話跟這少年說。﹂田歸農皺起了眉頭,道:﹁阿蘭,你別到這兒來,小心這小賊發起瘋來,傷到了你。﹂苗夫人卻甚是固執,道:﹁他立時便要死了。我跟他說一句話,有甚麼干係?﹂田歸農無奈,只是道:﹁好,你說罷!﹂

  苗夫人道:﹁胡相公,你的骨灰罈還沒埋,這便死了嗎?﹂胡斐昂然道:﹁關你甚麼事?我不願破口辱罵女人。你最好走得遠些。﹂苗夫人道:﹁我答應過你,要跟你說你爹爹的事。你雖轉眼便死,要不要聽?﹂

  田歸農喝道:﹁阿蘭,你胡鬧甚麼?你又不知道。﹂

  苗夫人不理田歸農,對胡斐道:﹁我只跟你說三句話,都是和你爹爹有關的。你聽不聽?﹂胡斐道:﹁不錯!我不能心中存著一個疑團而死。你說吧!﹂苗夫人道:﹁我這話只能給你一人聽,你卻不可拿住了我要挾,倘若你不答應,我就不說了。﹂

  胡斐道:﹁你在我死去之前,釋明我心中疑團,我十分感謝,豈能反來害你?天下男兒漢大丈夫甚多,你道都是田歸農這般卑鄙小人麼?﹂

  田歸農臉上更加陰沉了。他不知南蘭要跟胡斐說些甚麼話,他向來不敢得罪了她,既是無法阻止,心想:﹁不論她說甚麼,總是於我聲名不利,自是別讓旁人聽見為妙。﹂

  苗夫人緩步過來,走到胡斐身前,將嘴巴湊到他耳邊,低聲道:﹁你將骨灰罈埋在墓碑之後的三尺處,向下挖掘,有柄寶刀。﹂說了這三句話,便即退開,朗聲道:﹁此事只與金面佛苗人鳳有關。你既知道了這件秘密,死而無憾,快將骨灰罈埋好,讓死者入土為安。你了結這件心事,安心領死吧!﹂

  胡斐心中一片迷惘,實是不懂她這三句話的用意,看來又不像是故意作弄自己,心想:﹁不管如何,確是先葬了二妹的骨灰再說。﹂於是看準了墓碑後三尺之處,運勁於指,伸手挖土。

  田歸農心道:﹁原來阿蘭是跟他說,他父親是死於苗人鳳之手。﹂心中大慰,轉頭向她微微一笑。他聽南蘭叫胡斐埋葬骨灰罈,不便拂逆其意而指揮武士阻止,反正胡斐早死遲死,也不爭在片刻之間。

  十六名武士各執兵刃,每人都相距胡斐丈餘,目不轉睛的監視。

  圓性見胡斐挖坑埋葬程靈素的骨灰,心想自己與他立時也便身歸黃土,當下悄悄跪倒,合什為禮,口中輕輕誦經。

  胡斐左肩的傷痛越來越厲害,兩隻手漸漸挖深,一轉頭,瞥見圓性合什下跪,神態莊嚴肅穆,忽感喜慰:﹁她潛心皈佛,我何苦勉強要她還俗?幸虧她沒答應,否則她臨死之時,心中不得平安。﹂

  突然之間,他雙手手指同時碰到一件冰冷堅硬之物,腦海中閃過苗夫人的那句話:﹁有柄寶刀!﹂他不動聲色,向兩旁摸索,果然是一柄帶鞘的單刀,抓住刀柄輕輕一抽,刀刃抽出寸許,毫沒生銹,心想:﹁苗夫人說道:﹃此事只與金面佛苗人鳳有關﹄,難道這把刀是苗大俠埋在這裏的?難道苗大俠為了紀念我爹爹,將這柄刀埋在我爹爹的墳裏?﹂

  他這一下猜測,確是沒猜錯。只是他並不知道,苗人鳳所以和苗夫人相識而成婚,正是由於這口﹁冷月寶刀﹂;而他夫婦良緣破裂,也是從這口寶刀而起,始於苗人鳳將這刀埋葬在胡一刀墳中之時。

  當世除了苗人鳳和苗夫人之外,沒第三人知道此事。

  胡斐握住了刀柄,回頭向苗夫人瞧去,只聽得她幽幽說道:﹁要明白別人的心,那是多麼難啊!﹂她長長地嘆了口氣,緩步遠去。

  田歸農叫道:﹁阿蘭,你在客店裏等我。待我殺了這小賊,大夥兒喝酒慶功。﹂苗夫人不答,在荒野中越走越遠。

  田歸農轉過頭來,喝道:﹁小賊,快埋!咱們不等了!﹂

  胡斐道:﹁好,不等了!﹂抓起刀柄,只覺眼前青光一閃,寒氣逼人,手中已多了一柄青森森的長刀,刀光如水,在冷月下流轉不定。

  田歸農和眾武士無不大驚。胡斐乘眾人心神未定,揮刀殺上。噹啷噹啷幾聲響處,三名武士兵刃削斷,兩人手臂斷落。田歸農橫刀斫至,胡斐舉刀一格,錚聲清響,聲如擊磐,良久不絕。兩人躍開三步,就月光下看手中刀時,都是絲毫無損。原來兩口寶刀,正堪匹敵。

  胡斐一見手中單刀不怕田歸農的寶刀,登時如虎添翼,展開胡家刀法,霎時間又傷了三名武士。田歸農的寶刀雖和他各不相下,但刀法卻大大不如,他以擅使的長劍和胡斐相鬥,尚且不及,何況以己之短,攻敵之長?三四招一過,臂腿接連中刀,若非身旁武士相救退開,已然命喪胡斐刀下。此時身上沒帶傷的武士已寥寥無幾,任何兵刃遇上胡斐手中寶刀,無不立斷,盡變空手。

  胡斐也不趕盡殺絕,叫道:﹁我看各位也都是好漢子,何必枉自送了性命?﹂

  田歸農見情勢不對,拔足便逃。眾武士搭起地下的傷斃同伴,大敗而走。

  眾人直到數年之後,苦苦思索,紛紛議論,還是沒絲毫頭緒,不知胡斐這柄寶刀從何而來。總覺此人行事神出鬼沒,人所難測,﹁飛狐﹂這外號便由此而傳開了。

  胡斐彈刀清嘯,心中感慨,還刀入鞘,將寶刀放回土坑之中,使它長伴父親於地下,再將程靈素的骨灰壇也輕輕放入土坑,撥土掩好。

  圓性雙手合什,輕念佛偈: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
  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唸畢,悄然上馬,緩步西去。

  胡斐追將上去,牽過駱冰所贈的白馬,說道:﹁你騎了這馬去吧。你身上有傷,還是︙︙還是︙︙﹂圓性搖搖頭,縱馬便行。

  胡斐望著她的背影,那八句佛偈,在耳際心頭不住盤旋。

  他身旁那匹白馬望著圓性漸行漸遠,不由得縱聲悲嘶,不明白這位舊主人為甚麼竟不轉過頭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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