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嘯荒原︾雲中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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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施救遭難


  朔風凜冽,大雪紛揚。滿天旋飛飄舞,大地是一片銀色世界,從西北掠來的大風雪,將北國的山河披上了銀妝。站在朔州與岢嵐交界處的雪山頂端下望,一望無涯看不見半星兒青綠。

  雲沉,風險寒流刺骨,只是白皚皚的一片,這就是邊關的景色!

  在岢嵐州東北四十餘里,有一座在這一帶原野最高的山頭,高有三十里,長六十里,東北,有屬於朔州的翠峰山,這時也同樣看不到半點翠峰,已變成一個白峰。

  這座山的土名叫﹁雪山﹂。

  雪山共有十七座峰頭,主峰雖在盛夏,冰雪仍不會融化,遠遠看去像一座戴孝的白頭山。

  白雪經年厚達幾丈以上,這銀色世界中別說是人連鬼也不敢在這兒出現,端的是人獸絕跡之地。

  怪!如今卻有了人,真的有人。

  出現在這山南冰雪的原野中,不但是一個,竟有兩個人,但兩人相離約有二十里,他們並不知在漫天風雪中,山中竟然會有同道。

  兩人先後從太原府向北速趕,沿著已被冰凍了的汾河上溯,到達了靜約縣,再渡河北行,投入了茫茫風雪之中。

  天色已是入暮時分了。遠在五六里外,雪山靜靜的橫在眼前,快到了。

  最先到達山下的人,冒著狂風大雪急射,身法輕巧迅捷像在滑行,腳下所經之處,看不到履跡,即使有,也被大風雪掩沒了。

  這人穿了一身狐裘,白色的褲,戴掩耳皮風帽,全身已被飛雪積滿,分不出是人是雪。在風帽下,露出一對胡狼眼,陰森厲惡地寒芒四射,令人望之生悸,眼下是個大鷹勾鼻,嘴已被掩住,看去,像是個老人,裘袂下,曳出一截劍鞘,不是裝飾品,而是殺人的傢伙。

  他的手藏在皮手套內,不住地在擺動,上體平直,向前疾掠,腳下半統牛皮直快靴,緊貼著浮雲滑行。

  終於到了山下了,風雖小了些,但大雪似乎越下越大。他吐出了一口白霧,喃喃地自語道:﹁見鬼!今年的雪可真不少哦!十一月過了,也該下大雪的時候了。﹂

  到了最南一座山之下,他站住了,抬頭向東北雪山頂看去,眼中陰厲的目光更盛,還可以聽到他的切齒聲,聲音似乎是來自陰曹地府:﹁五年了,林老鬼,你想不到我飛虹劍王萬年又來找你吧?哼!反正姓王的一日不死,總會來找你,橫劍奪愛之恨,我永遠不會放過你。﹂

  說完,舉步登山,一面走,一面仍在嘀咕:﹁這老王八,似乎我每一次來他都有些長進,功力日益渾厚。三十年來,五次均功虧一簣,這次非將他斃了不可,不然會後患無窮了。唉!老了,都快進土啦,竟然無法忘懷,人之於情真是不可思議啊!﹂

  攀上了峰頂,正欲順山脊向主峰速掠,不經意地向山下一看,突然﹁咦﹂了一聲,倏地站住了。

  遠處雪原之上,約有二十里處,也就是他入山方向,突見白色人影如飛而來。

  ﹁哈!我得看看是什麼人,在這大雪天也會到雪山來找魂?哼!希望不是老匹夫,免得我勞動手腳。﹂

  他喃喃自語,閃在雪堆之後,積雪堆隱住身形。

  如在平時,這兒是攀上雪峰的捷徑,雪山與東北的翠峰山恰好相反,山北陡則北面徐落,南面卻是絕壁如削。

  暮色雖已降臨,但由於一色銀色白世界,灰芒映掩,仍可分認人影。

  後到的人影,以奇快的身法向山上掠來,輕功比先前自稱飛虹劍客王萬年的人,更見高明了許多。

  近了,灰色大袖夾衫,同色燈籠褲,小小的綁口快靴,灰巾包頭,身材適中,是個女人。

  大雪天,連狗也會被冷個半死。天!她竟穿著夾衫褲,難道真的來送死不成?

  可以看清面容了,兩條彎彎的遠山眉,一雙星眸如午夜寒星,小巧而挺直的鼻子,下面同樣是小巧的嘴兒,如果不是她紅光閃閃的臉上肌肉已出現許多細小的皺紋,與包頭下露出的灰色鬢角,絕不會想到她是一個老女人。

  總之,她年輕時,定然是個令人傾心的美人兒。

  她渾身捲起陣陣輕霧,沒沾有雪花,口鼻中呼出的熱氣,化成白霧向下飄落,背上,繫著一把古劍,繫帶顯出她美好的身材,看去十分勻稱和婀娜,一個小包裹壓在劍上,可能是她的隨身全部家當。

  她攀上了山峰,沒留意身後雪堆中有人,迎風站立一臉上現出極為迷惘的神色,吁出一口長氣,向遠處白玉峰間逸去,微微道:﹁鴻,難道說,我們因所練的絕學不同,便極不相容?相處二十年卻有三十年離分,唉!往事不堪回首,剩下的僅有無比的辛酸。鴻,這次我不會離開你了,我們為何不能相助相容?又為什麼不念當年的情意?我來了,你不能趕我走吧!﹂

  說完,抖了抖大袖,正待起步。

  驀地,一道雪芒從雪堆中悄然電射而出,奇快地射向她的背後脊右三寸志堂穴,一閃而至。

  山峰上罡風勁烈,聲勢之雄,宛似千軍萬馬奔騰,誰都無法發覺後面暗器偷襲射到,加以暗器極為特殊,無聲無臭,一閃即至,快極。

  志堂穴,與命門同在十四節脊骨左右並列,稍外一寸半,雖未列入人身三十六大穴,但確是可以致命的穴道,下手稍重些兒,可以發笑而死。所以有人稱為笑腰穴。

  也許是老婦不該當場死命,也許是飛虹劍客手下留情,電芒稍左半寸,沒入志堂命門要穴之中,沒射中穴道。

  ﹁唉︙︙﹂老婦尖叫一聲,倏然回身,她兩穴的中間,現出一段寸長小劍柄,說是劍並不太像,因為沒有護偃,而且極薄,隱現五彩光華。

  老婦伸手一摸,但不敢拔出,身體被狂風颳得左右晃動,口中切齒叫:﹁是你,王萬年。﹂

  飛虹劍客徐徐現身在三丈外,目中流露出獰惡的神色,一步步走近,冷厲地說:﹁不錯,是我,你想不到吧?哼!咱們久違了。在你嫁給姓林的日子裏,你不會想到我,但我卻無法將你忘懷,哈哈,俗話說得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王萬年認為五十年也並不為晚。﹂

  老婦閉上了雙眼,勉強支持著不倒,虛弱地說:﹁你這畜生,你怎算是人?你認為我不嫁你便是不共戴天之仇?值得憤恨五十年?而且你已成家了,兒孫滿堂了,仍不放過我,在這雪嶺上向我暗下毒手。你︙︙你這人面獸心的畜生!﹂

  王萬年拉掉風帽,指了指沒有耳垂的左耳孔,兇狠地說:﹁賤人!睜開你的眼睛,看看這兒。﹂

  老婦睜開無神的雙眼,用怨毒的神色盯視住他。

  ﹁你的耳朵與我有什麼關係?﹂她低沉地說。

  ﹁當然與你有關,你那個老匹夫,二十年來我第二次上這兒和他算帳,被他把耳朵留下了。哼!新仇舊恨俱來,你該知道你所受的罪是該與不該了。哈哈!寰宇四侶今年要少掉一個人,女飛衛陸薇將在世上消失了,還有,四侶之首冰魄神劍林鴻,你那該死一萬次的親愛老冤家,也將在明後兩天到鬼門關報到,我要用同樣的手法殺他,以報我五十年前奪愛之恨。﹂

  這老婦便是五十年前,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女飛衛陸薇。在一甲子之前,大明江山初定,武林群豪四散,有些歸隱名山,有些則流落江湖。

  在群魔亂舞中,也出了好多的英雄豪傑,其中有四位少年男女,尤為出色,在江湖出沒將近十年,聲名鵲起,君臨江湖,武林無出其右。

  這四人的名號,依次是冰魄神劍林鴻、女飛衛陸薇、雲樓逸簫諸葛明、散花仙子岳如霜。

  經十年的江湖闖蕩,四人不但結成好友,也結成了兩雙神仙佳侶,並肩行道江湖。而後十年中他們的足跡遍及十三省︵大明雖稱為布政使司,但百姓依元朝舊習,仍習慣稱之為省︶

  他們足跡所至,群魔喪膽,宵小斂跡,人們稱他們為﹁寰宇四侶。﹂

  五十年前,寰宇四侶先後在江湖中失去蹤跡,冰魄神劍和女飛衛歸隱岢嵐雪山,一住二十年,不知什麼時候,兩人竟然鬧翻了,自此,雪山上只留下林鴻孤獨的守著寂寞窮山,苦度著勞燕分飛的淒涼歲月。

  冰魄神劍歸隱雪山的事,江湖中略有耳聞,早年的仇家卻無法找到他,因為天下的雪山太多了,最響亮的雪山有一座在西疆崑崙山之南,就是今天的喜馬拉雅山,也稱大雪山,另兩座都在四川,一座在雲南。四川打箭爐那座,也就是雪山派的聖地所在。

  真正知道他的人,第一個是飛虹劍客王萬年,這傢伙早年在江湖亦正亦邪,亦俠亦盜,雖也行俠仗義,但惡跡卻掩蓋了他的光芒,尤其他好色如命,最為江湖人所厭惡詬病。

  早年他是追求女飛衛的千百人中最力之一,對情敵冰魄神劍恨之切骨,可是卻無可奈何,因為冰魄神劍的功力,比他強的更多了。

  飛虹劍客雖早就成家,兒孫繞膝,但對冰魄神劍夫婦,五十年來仍是無日或忘,每隔五年,他便要上一次雪山報仇雪恨,要置兩人於死地而後甘心,但一次再次,他不但無法制對頭於死命,二十年來卻還因此丟掉了一隻耳朵。

  以往,他總是在過了新年方行上山,但這次卻提前了兩個月,想藏在山中等找機會下手。

  真巧,他遇上了久別三十年,終於仍欲回到丈夫身旁的女飛衛,用他的成名暗器﹁飛虹匕﹂從她背後暗襲,一舉得手。

  女飛衛雖是女流,所練的卻是精陽神功﹁乾元真氣﹂,﹁天罡掌﹂及﹁六陽指﹂,走的全是剛猛路子,這也就是她離開冰魄神劍的原因。因為冰魄神劍是冰魄神功,性質極端相反,極不相容,一對本質上極端相反的男女,結合在一起兒將是人生一大苦難,難怪他們婚後久睽了三十年。

  女飛衛搖晃著屈下一腿,緩緩向右側歪倒,渾身痙攣氣息奄奄地說:﹁你︙︙你︙︙王萬年,你將︙︙將受到報應的︙︙﹂

  飛虹劍客已站在她身旁,獰笑道:﹁你大可放心,報應二字,鬼才相信,唉!幸虧你老了,不然將死得更慘︙︙﹂

  話未完,女飛衛突然一越而起,拚出平生所修神功,一掌擊出。

  ﹁砰﹂的一聲,人影倏分。飛虹劍客驟不及防,而且也太大意,立即打中右肩窩,身形震出兩丈開外,滑下山腰方被雪堆擋住。

  女飛衛瀕死拚命,一記天罡拳打個正著,她自己也被震退丈外,跌倒在雪山中,立即昏厥過去。

  飛虹劍客滑下山腰,掙扎著站起,寒風一吹,他打了一個寒戰,未能站穩又慢慢地向外倒下。

  雪花飛濺,浮雪鬆滑而不受力,他連翻帶滾,向山下急滑。

  天空成了鉛灰色,快五更了,靜樂城靜靜地沉睡在風雪之中,除了寒風呼嘯之外,沉寂如死。

  ※※※

  汾河兩岸,一個孤單人影,正步履艱難地在風雪中掙扎而行,向城外摸索而至。

  這人影正是飛虹劍客,他肩骨碎裂,內腑離位,竟然能支持不倒,走了將近八十餘里風雪路程,可見他功力之渾厚與修練之精深。

  一陣奇猛的寒風將他搖搖欲墜的身子向前一送,﹁噗﹂一聲便向前滑倒,他強自勉運真力掙扎起身,抹掉口旁的冰血,仰天發出一聲低啞嘯聲,嘯聲未完便又重新仆倒。

  雪花不住飄舞,慢慢地將他掩覆。

  不久,城牆上人影一閃,飄下一個幽靈似的魄影,忽然而降,向這兒急射。

  這個人的輕功身法修養極高,幾如鴻毛飄絮。身上穿了件蒼黃有黑斑的緊身夜行衣,披一件同色的絲質披風,頭上也有同質的頭罩,只露出五官,鷹目炯炯,鼻尖略勾。頭罩頂端兩側,豎起兩隻皮質的貓耳朵,由衣著看來,他像一隻貓頭鷹,輕靈地飛下城牆,真夠高明。

  他掠過了汾河,舉目四望,除了雪,看不到任何物體,他仰天長嘯,運耳目向四周搜尋。

  嘯聲如殷雷,震盪在遼闊的風雪原野中。

  飛虹劍客也在這時醒來,掙扎著爬起,雪花一動,便被貓頭鷹打扮的黑影發現了。他閃電似向這兒射來。

  ﹁是師父嗎?你︙︙﹂黑影抱住人,驚叫出聲。

  ﹁是我,我殺了女飛衛那賤人,但冷不防中也挨了她一記天罡掌,我︙︙我這次可不行了。﹂飛虹劍客勉力說完,口中鮮血狂吐而出,雪地上濺了不少血桃花。

  黑影趕忙將他抱起急急地說:﹁師父,徒兒先將師父帶回客店︙︙﹂

  ﹁不成!趁我還有一口氣在,聽︙︙聽︙︙我說︙︙說完。﹂

  ﹁師父,請給保住元氣。﹂

  ﹁不成了,天罡掌可隔紙熔金,我內腑完了,再支持不了片刻,聽我說,你記住我的話,將我的屍體運回漢陽府,便可自立門戶了。我那兩個不成材兒女,你必須好好照顧他們,答應我,我死也瞑目了。﹂

  ﹁師父︙︙﹂

  ﹁答應我!﹂飛虹劍客拚全力大叫。

  黑影抱住師父,雙膝跪下道:﹁皇天后土共鑒,我夜遊鷹李詠,如不遵師父所囑,定然死無葬身之地。﹂

  飛虹劍客像個放了氣的皮球,逐漸癱軟,仍竭力地說:﹁詠兒,為師一生行事,唯一缺憾就是好色如命,到頭來仍死於婦人女子之手。你,還有大榮兒,竟也步我的後塵,實堪憂慮,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記住我的話,色字頭上一把刀,千萬要改。﹂

  ﹁徒兒當永銘心坎。﹂

  ﹁那就好,希望你能永記心上,好好用功,不可墜了為師飛虹劍客的名頭。﹂

  ﹁徒兒當日求精進,絕不負師父期望。﹂

  ﹁我︙︙放︙︙心了︙︙﹂

  ﹁師父,那冰魄神劍老匹夫︙︙﹂

  ﹁不必管他,他也快入土了,而且我也殺了他的妻子,仇恨︙︙兩︙︙消︙︙了︙︙﹂說完,吁出最後一口長氣,合上了雙目。

  ﹁師父︙︙師︙︙﹂

  ※※※

  雪山南峰之上,第二天一早,一個孤零零的身形,正向北面主峰下滑行,她就是女飛衛陸薇。

  她臉上紅光褪盡,現出了蒼灰之色,目光已現遲滯,身上積了不少雪花。

  她背脅上,仍插著那把飛虹匕,只能匍伏著向下去,要是滾下去,一切都完了。

  主峰向南一面,是一個淺谷,有一條山溝向東蜿蜒而下,不知通入往何處,距谷底十餘丈一處凸出的崖壁下,建起一幢小木屋,木屋前是一片三畝大的平地,可能是一處花圃,已經被大雪蓋住了,兩側,是高大的雪松,向淺谷兩端伸展,徐徐無盡。

  小屋前,一個白髮披頭的老人,正用鏟默默的將門前的積雪,一鏟鏟的扔向兩側屋角,他是那麼專心,不徐不疾的工作,心無旁騖,是那麼安詳與寧靜。

  他穿一件已經泛灰的長衫,是那麼單薄,雪花在他身上飄落,他渾如未覺,在耀目的雪光中,可以看到他蒼老的面容上,那往日神采四射的眸子,已經消失了他的光芒,顯得有點遲滯了。高大的身材,也略現佝僂,無情的歲月,在他身上留下了點點遺痕,難相信這個垂暮的老人,會是一甲子以前英俊超絕,八表雄風的冰魄神劍林鴻?算起來,他二十歲出道,縱橫江湖二十年,加上五十年隱修,他已九十出頭了,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他老了弱了,只能緬懷往事,排遣餘生。

  老,並不可悲,在武林人物來說,上百年紀並不算太老。為何他竟如此憔悴?

  就在這時對面南峰下,出現了一個人形,正滑下了山谷在寒林中穿折而下,終於到達谷底。

  冰魄神劍渾如未覺,仍專心地將雪一一鏟開。

  從南峰滑下的人,正是女飛衛,她開始往上爬,爬上木屋前,她目光已呈散亂,口角隱現血跡,臉上的肌肉在抽搐,手足不住顫抖。

  兩行清淚從她眼角上滾下,跌碎在雪地中,她體內有一種神奇的力道支持著她,竟讓她拖了七個小時,而沒被冰雪所埋葬,不能不說是件奇蹟。

  終於她爬上了屋前雪坪。

  ﹁鴻!是︙︙是你︙︙嗎!﹂她爬伏在雪地裏,虛脫微弱地叫。

  冰魄神劍聞聲如被雷擊,渾身通過一陣寒顫,倏然轉身,看清了二十丈外的女飛衛。

  他的遲滯目光,忽然劃過一道亮光,眼睜大大的,嘴角肌肉一陣痙攣,脫口叫:﹁薇!薇︙︙是︙︙你︙︙﹂

  ﹁是我,鴻,我回︙︙回來了!﹂

  ﹁噗﹂的一聲,雪鏟在他手上落下,他忙走兩步,卻又遲疑下來,略一停頓。忽然向前衝出蹌踉跌倒在她身旁,伸出抖動得極厲害的雙手,將她攬入懷中了。

  ﹁薇!薇!我終於等到你了,等到你回來了。天!﹂

  ﹁鴻哥,我︙︙我支持不住了,快抱我入屋,感到好冷!﹂

  他掙扎著站起,抱著她奔入屋中,反手閂上木門,直奔內室。

  他正要將她向床上放,她叫:﹁哥,我背上有一把飛虹匕,不必放下我了,我要死在你的懷裏,唉!我終於回到你的懷中了,三十年,好漫長唉,你不會像三十年前一樣,要趕我走嗎?﹂

  他全身肌肉似乎已經僵化了,顫抖著叫:﹁薇!你說王萬年那畜生打了你一把飛虹匕?﹂

  ﹁是的,昨晚入夜時分,就在登山小路第一座峰頭,他躲在後面向我忽下毒手︙︙唉!那畜生別提他了。哥,三十年了,你︙︙你怎不保重?看你,像是換了一個人,蒼老得多可怕!我的心碎了!﹂她用手在他臉上摩挲,臉上翻起稀有的光彩。

  往日的歲月倒流了,她依稀憶起三十年前逝去的歲月。那一連串的甜蜜往事,那一連串的劍影刀光,在她眼前又湧現翻騰。

  他呼吸急促,抬頭向著小窗前外暗沉的天空,說:﹁天!你對我太殘忍了,我沒有天山冰弦的解藥,天哪!到哪裡去找石夔涎?﹂

  她搖頭幽幽一嘆,道:﹁不必費心了,石夔產自勾漏山,可力抵蛟龍,誰也無法取得它口中唾涎,而且也太晚了,我體內的乾元真氣,被晚上冷毒入侵,為時已久,毒已侵近心經,活不了多久了,能死在你懷裏,我也可以瞑目了。﹂

  冰魄神劍抱住她,在木室中走動,臉色極為可怕,久久方說:﹁那畜生!我早該毀了他的,一念之慈,誤人誤己。﹂

  ﹁別提他了,哥,這是命。﹂

  ﹁千多萬等,好不容易等到你回來,則又︙︙﹂

  ﹁哥,我也是,這好漫長的三十年呀!﹂

  ﹁自你走後,這木屋成了冰窟,一切都在我身畔消失了,埋葬了我的餘生。﹂

  他俯首偎近她的頰旁,動情地稱呼:﹁薇,薇,我在無數個白天與黃昏,千千萬萬次低聲呼叫你,頭髮一日日的花白,唉!薇,你終於回來了,可是︙︙﹂

  一連串的淚珠,潤濕了她的腮旁,她也在輕說:﹁哥哥,我們都錯了,我太任性,而你又太過剛強。唉!我們為何不能早一點相互容忍?我︙︙﹂

  ﹁薇,我該死,都怪我,是我不好︙︙﹂

  他搶著答。她搖頭苦笑,臉上的光彩漸漸消逝,說:﹁遺憾的是,我沒替你生下一男半女,九泉之下,我會愧對林家的祖先。﹂

  ﹁你沒有錯,都怪我,冰魄神功則是罪魁禍首,這種鬼功禍患無窮。﹂

  ﹁我也有錯,乾元真氣也是為禍之原,一陰一陽,反其道而行,我們原早該覺悟得到的。﹂

  ﹁可不是,我們覺悟得太晚了。﹂

  ﹁哥,你如此蒼老,功藝擱下了嗎?我到了山谷,你怎未發覺我來了哪!﹂

  他搖頭苦笑,說:﹁冰魄神功確是不練了,在你走後的第五年,我開始冷靜地思索我們不能相安的癥結所在,終於發現我們所練的神功,是使性情變異,絕子絕孫的可怕絕學,一生精力,全費盡於練功之上,各走極端,終於,我參酌你的乾元真氣的心訣,揉合在冰魄神功之內,另尋途徑。﹂

  ﹁哥,你成功了嗎?﹂

  ﹁成是成功了,但一切都絕望了,沒有你在我身旁,對我都沒有什麼意義了。﹂

  ﹁哥,你放棄了?﹂

  ﹁是的,我將這種奇學練成了,也從練成的那天起,我便開始用懶散二字慢慢地毒害我自己,對任何事漠不關心,除了獵食,我不再做勞心勞力之事,因為我認為你永遠不會回到我身旁了,灰心與絕望,與殷切的思念,使我變成老朽,哦!多可怕呀!我不該放棄等待,不該放棄希望,以致難生出活下去的勇氣,我太愚昧了,也太沒有信心,唉!這時覺悟真是太晚了。﹂

  ﹁鴻,你不該如此自暴自棄的。﹂

  ﹁薇,別怪我,請想想,我怎會自暴自棄?近年,我已感到來日無多,死亡的陰影已在籠罩著我了,眼前朦朧,精神困倦,我已將走完陽世的旅程,走向地獄的道路,你回來了,我也該走了。﹂

  說完,在床上倚壁盤膝坐下,仍將她抱在懷中。

  ﹁哥,你︙︙你不能︙︙﹂她轉動身體叫,可是語聲已經不可分出,掙扎亦力道全失。她的身軀,下肢已經冰涼,上身也漸漸在冷卻中。

  他慘然一笑,說:﹁薇,讓我最後堅持一次,我們該一同走,冥冥在也有個伴兒。薇,請看看我所練的神功。﹂

  她睜開雙目,用微弱的聲調問:﹁哥,我還可視物哩。﹂

  他抽出右手,向丈外堅厚的木壁上,緩緩伸出食指,徐徐虛空劃動。

  木壁是堅實的五寸厚板所建,但聽一陣粉屑落地的沙沙聲傳出,現出四個大字,分兩行並列,字體剛健,深有兩寸,厚度極為勻稱,寫的是:﹁希望,等待。﹂

  她臉上再次現出一絲少有的光彩與笑容,說:﹁哥,你替這種奇功取了名稱嗎?﹂

  ﹁我叫它﹃兩儀相成大真力﹄,它可以練成金剛不壞無上絕學,無堅不摧,熔金化鐵,發時無聲無臭,可遠及三丈,我只練了三成,便有如此驚人的力道。﹂

  ﹁哥,有缺陷嗎?﹂

  ﹁有,他不能期望速成,循序漸進,一分耕耘一分收穫,不能倖致。﹂

  ﹁這才是正宗絕學,不致於邪門歪道,哥,可惜我們已無法看到兩儀相成大真力在武林中大放異彩了。﹂

  ﹁我已用黃羊皮做成皮卷,放在枕下的木匣之中,留待有緣。﹂

  ﹁不怕流入邪魔之手嗎?﹂

  ﹁我早已決定撒手塵寰,除這張床和廳外,全留有機關,可以試出闖入室中有緣人,他的心是否正直和承受絕學的緣分,薇,自你走後,這兩處是唯一的改變,其他一切,保持著你走前的景象。﹂

  ﹁哦!哥,我真感謝你對我的無盡情意。﹂

  ﹁還有一事未了,我得將你我的姓名寫在壁上。﹂

  他再次運指,在﹁希望等待﹂四字之後,寫了兩人的姓名,並加上了一行月日:景泰四年十一日庚寅。

  ﹁哥,你記得今天的年號月日嗎?﹂

  ﹁每年六月,我要到山北朱家村採辦過冬之物,所以記得,不對嗎?﹂

  ﹁對,自你我入山以來,已經換了四個皇帝了,哥,我︙︙我︙︙去了︙︙請將那︙︙那四︙︙個字,再唸一︙︙次。﹂

  他俯在她耳畔,一字一吐地說:﹁希望,等待︙︙﹂

  他的天靈蓋上,忽然升起一陣輕霧,眼皮一合,溘然長逝,兩人的屍體,仍保持著原來的狀態。

  屋外,仍是風雪滿天。

  一年又一年,小屋並未崩塌,但草木已將小屋掩蓋住了,從以此地人跡罕至,一直未為外人所發現,屋中的一對一代武林奇人,已漸漸變成了枯骨。

  歲月如流,漫長而又短暫的二十年過去了,草木已將這裏變成一座叢莽,寒松的松梢,已經與屋後的五丈高崖等齊。但有緣人仍未見到來。

  在人世間,英宗皇帝朱祁鎮,以太上皇之稱,從景帝手中奪回了皇位,復辟,在陰霾四合中,殺了一代名臣于謙,不到一個月,又毒死景帝,改元為大順。

  下一個皇帝是朱見深,十八歲被正式抬上龍座,他就是明朝第八個皇帝憲宗,改元化成。

  算起來,短短二十年中,換了三個皇帝,江湖中也自然大為不同,因為明朝已經不像開國時那麼興旺了,皇室亂糟糟,到處也都是亂。

  如將歲月拉回二十年前,這一年,也就是正是冰魄神劍夫婦死在岢嵐雪山的這一天。

  這裏且說魚米之鄉湖廣布政司,這是南方腹地最富裕的一省,包括今天的湖南、湖北,俗語說:湖廣熟,天下足,湖廣的重要,由此可見。當時,在十二布政司加上南北兩京中,湖廣是最大的一省,共轄有十五府。而直隸州,府屬十七州,一百零八縣,其他的宣慰,宣撫、長官、蠻夷長官等司,真多,算所屬府州,雄踞第一寶座,比南京還多出一府。

  湖廣雖可稱魚米之鄉,但並不是整個布政司都可能發現滿地魚米,光聽到那五種﹁司﹂的名目,就可知道山地定然很多,有苗民在內生息,所以設司管轄,窮鄉僻壤仍比比皆是。

  西南二百八十里,武崗山下都梁河旁的一座小城,就是寶慶唯一的州︱︱武崗州,這座州真可憐,只轄一個新寧縣,西南的城步縣按理也屬於它的,但被寶慶府抓住不放,更顯得有些可憐兮兮地。

  別看這州不大,但來頭則不小,在洪武元年,曾經是﹁武崗府﹂一直至九年四月,方撤府建州,將州治武崗縣省掉。

  不止此,還有更大的來頭,俗話說,深山大澤,必產龍蛇,這兒也算得上是藏龍臥虎之地,盤踞著一條小小的龍子龍孫,真不簡單。

  岷王府,原建在雲南,是太祖第十八個兒子、壯王朱梗的藩地,洪武十四年封王,二十八就藩,建文皇帝一上臺,他倒了霉,不幸被削藩,差點要了他的命。

  還算不錯,永樂皇帝上臺,做哥哥的就是比別人親,首先便復了他的王位,在永樂垮臺的前一年,也就是永樂二十一年,岷王府遷到了武崗州,武崗州便有了龍子。

  他活到景泰元年,他的兒子恭王朱徽柔,原封鎮南王,在景恭三年襲封,這就是龍孫。

  武崗州如果太差,怎會有龍子龍孫盤踞?所以這兒的山區,苗蠻極是罕見,在漢唐時已把他們趕跑了,從前五溪蠻曾在河兩旁的夾岸高崗上,抗拒漢朝的大軍,所以叫武崗。

  論人物,屈原在城東漁父亭會見漁父,晉朝的名臣陶侃,曾做個武崗令,縣衙裏有一棵樹,相傳是陶侃所手植。

  這一代,這裏即將出生一位武林英豪。

  武州東面紫陽山下,有一座關隘叫紫陽關,在關的東面十餘里,山下有一座小村莊,土名叫做紫陽村,約有百十戶人家,這座村與其他村落大為不同,別處的村大多是家族形成的村落,要是姓王,除了娶來的媳婦是別姓之外,全姓王,絕無一家姓周的住在村中,但這座紫陽村,卻是大雜燴,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全有。

  這是岷王府的王莊,難怪亂七八糟,村裏的人,全是岷王巧取豪奪拉夫尋來的莊戶,可是卻人才濟濟。

  村莊倚山,面向北面一片肥美水田,約有千餘畝之多,這些田,也就是王爺的私產,是﹁劃﹂來的,﹁劃﹂好聽些,要說﹁搶﹂,十分刺耳。王爺別說要田,要腦袋同樣得乖乖砍下奉上。

  紫陽關設有四個巡檢司,要守住各方要道,搜村截戶,捉拿逃丁逸民,無所不為,與地方上土豪劣紳惡霸狼狽為奸。可是,在紫陽地左近,巡檢司的暗探劣卒,絕不敢前來討野火,怕的就是王爺砍下他們的腦袋。

  紫陽村東五里地,山腳下也有一座小村,叫平崗村,因村後有從紫陽山腳出來的一條山腰,上面甚是平坦。

  這座平崗村,約有四十戶人家,設有四個甲首,因不滿十甲,不合格設里,併入了紫陽村,里長是紫陽村的人。

  平崗村地人,全姓祝,平時受紫陽村人的欺凌,憋得實在難受,但都敢怒而不敢言。要是有人膽敢向王莊的人挑釁,那還了得,砍頭充軍有你受的,除非不想活,不然只有乾忍。

  王莊中,風頭最建的是總管宋五湖,這傢伙據說是雲南的綠林大盜,被官府追緝,夤緣投身王府替王爺辦了不少事,這些事,自然都見不得人的。

  朱梗這個昏王,在雲南橫行不法,路人側目,被他的叔叔廢為庶人,把他趕到漳州。他的哥哥恢復了他的王位,他殺人如麻,無所不為。他的哥哥大怒之下,奪了他的冊寶,後來念在他曾經被流放漳州,重新將冊寶還給他,他為害更烈,終於,做哥哥的不能不保持做皇帝的尊嚴,在洪熙元年,方遷到武崗,武崗的人就倒上了霉。

  他的護衛撤銷了,但事實上護衛都成了他的僕役,內中宋五湖這傢伙,凡是不法的事,都有他一份。

  朱梗死了,他的三個兒子早已狗打架,哥哥朱徽夜告乃弟徽柔誹謗仁廟,二人上京對質,徽夜吃上了誣告之罪,那是十餘年前之事了。

  第二個兒子徽柔做了王爺,三弟廣通王徽炸開始造反,拆他二哥的臺。

  三弟養有一個江洋大盜段有洪,身手十分了得。主僕兩人可以力敵百人,自以為是兩個霸王再世,應該登位大寶。段友洪便率領一群亡命之徒,進入苗山連絡苗民與綠林巨寇,要先舉事攻下武崗,再叫湖廣總督王來、總兵官梁瑤起兵,要進軍京師。

  可惜!江洋大盜們還未到,苗首楊文伯又不敢出門,事機不秘,全讓宋五湖打聽得一清二楚。

  宋五湖的功力,比段友洪高明得多,夜入廣通府第,把段友洪擒出。

  這是前年十月間的事,事情鬧大了,廣通王連湖廣總督,與群小官小兵們,一一擒獲京師,殺頭的殺頭,充軍的充軍,坐牢的坐牢。

  這一來,宋五湖功勞不小,可是王爺認為他是父親手上的紅人,對他不敢信任,而且又是有案的綠林巨寇,怎敢把功勞往上報?為免引人注意,便把他安置在紫陽任總管。

  宋五湖是王府兩代的紅人,氣焰之高,可以想見,與他毗鄰而居的平崗村,真是與強為鄰,唯恐大禍之將至,夜不安枕。

  宋五湖年已半百,結婚卻不過十年,有一個五歲的兒子文斌,一個小女兒文燕,才出世不久,太小了,還談不上好壞,但文斌這小鬼。天生就是一個壞坯子,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生來會打洞。他比耗子還令人討厭,每天鞭打僕役,打狗殺雞亂搞一氣,從三歲起,乃父便替他紮下根基,五歲的小娃娃,拿竹杆打雞鴨,一打便死,手到抓來,十分了得。

  平崗村中,靠崗一面有一戶三進院,戶主是一個二十五歲的青年人,叫祝永春,在村中,他的輩分小,父母雙亡,留下了三五十畝薄田讓他耕種,他曾在武崗學舍中唸了十來年的書,也曾考中過舉人,卻放棄了上京至禮部會試的機會,乖乖扛起了鋤犁。

  他的妻子劉氏,是對面十里地劉家村的大戶女兒,不但人出落得似朵花,那持家主內的手藝,端的首屈一指,人人稱讚。

  人生得美,不管是男是女,準有麻煩,這一對都美,麻煩在所難免,他們也知道與虎狼為鄰,平時深居簡出,結婚三年,倒也相安無事。

  劉氏在去年懷孕,眼看胎兒在秋間將呱呱落地,夫妻倆平時本就恩愛,這些日子過來更是好得像蜜裏調油。

  紫陽山山巔,怪石如林,有一處名傳遐邇的名勝,叫﹁千尋石室﹂,石室東面,有一座回龍古剎,古剎中僅有十二三名和尚。是這數十里地區唯一的寺院。

  回龍古剎的主持方丈,是個年登古稀的有道高僧,法名釋惠安。身材高大,不現老態。

  寺後,有十來畝菜圃,平時由寺裏的和尚耕植,供應十來個和尚的菜蔬。十年前,寺裏收容了一個流落異鄉的半死老頭兒,便在後園搭起一間茅屋讓老頭兒居住,教他照顧園中菜蔬。

  老頭兒自稱姓宮,名正,江南人氏,至雲貴經商中途遇盜,貨資全失,流落湖廣,因此無臉見江東,他不想回去了,只好在這荒山古寺中安度餘生。

  從平崗村後面的平崗往上爬,七八里地便可以到達回龍古剎。在農暇時,祝永春經常到回龍寺盤桓,因為釋惠安對佛理的造詣極高,兩人極為投契。另一原因是看菜園子的半老頭兒宮正,走遍了大半壁河山,不僅見識廣博,而且談吐不俗,祝永春除了與老和尚談談佛理以外,便是與宮正天南地北亂扯,一住三兩日並非奇事。

  五月天,稻禾欣欣向榮,有一段間暇的日子過來。近來,因為妻子的肚子大了,永春極少到回龍古剎流連了。

  久不面,未免有點思念,在這一帶,永春是個很隨和的人,嘻嘻哈哈人緣極好,並不因為曾經中過舉人而自命不凡,但真正和他談得投機的人,是回龍古剎的老和尚和老頭兒。三個忘年朋友相處水乳交溶,也必到永春的家中盤桓,永春家中人丁少,一個老媽子,一位老家人,加上了一個小丫頭,連他夫妻兩人全算上,只有五個。他家中祖上有錢,三五十畝田自己耕十來畝,其餘的都交給佃戶,有的是錢。這些錢卻有一半花在回龍古剎中,香油錢米他每年都毫不吝惜往上送。

  老頭子宮正不戒葷,在後園草屋自起爐灶,永春不時帶些雞鴨魚肉上山,送給老頭子打牙祭。

  這些天來,剛下了一場大雨,放晴不久,草木青蔥,天高氣爽,正是遊山的大好日子。

  祝永春真動了遊興,該前往回龍古剎走動走動了。他穿了一身兩截短褲,戴上竹笠,將幾隻肥雞裝入籠子扛上,籠上擱了個小包裹,裏面盛著送給和尚們的素餡點心,大踏步出了門。

  別看他是個讀書人,在州學舍中的士子,不但要讀書,更須弄刀舞槍騎射,明太祖最看不起讀書人,學舍中的士子必須文武兼備,所以大明早期的學舍辦的最好,學生大多是文武全才。祝永春人生得儀表非俗,不但書讀得好,騎馬射箭舞槍弄刀都有兩手兒,所以身材修偉,佼佼出群,爬山越嶺更不當回事。

  臨行,他的妻子送他出門,叮嚀著說:﹁官人,一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雯,我理會得,申牌正便可趕回,我不會在山上留連太久的,請小心門戶。﹂他笑著作答。

  攀上了兩道山脊,在林木的空隙中,可以看到紫陽村村後的登山小徑,在前面第三道山脊會合小徑上,十餘名大漢正向山上爬,臂架上有鷹,人前有十餘頭獵犬,人身上帶有刀劍,背著大弓。那是紫陽村的人上山打獵來了,有閒階級最好的消遣,就是原野打獵。

  永春大踏步趕路,一面信口朗吟:﹁男兒事長征,少小幽燕客,賭勝馬蹄下,由來輕七尺,須如蝟毛磔,黃雲隴底白雲飛,未得報恩不得歸,遼東小婦年十五,慣彈瑟琶解歌舞,令為羌笛出塞聲,使我三軍淚如雨。﹂

  他一面信口朗吟,腳下不慢,與紫陽村的人在山脊上小徑合處碰了頭。

  永春並不怕紫陽村的人,他為人隨和,極少與人爭閒氣,是有名的好好先生,甚至酸氣沖天,見誰都無所謂。雖則他祖上在村西有近兩百畝田被劃入了王莊,他並不在乎也從不過問。在別人來說,心裏不無芥蒂,但他卻隻字不提,好像這些田並非他所有的一般。

  紫陽村的人,在岔道上站住了,像在等永春到來。

  路中間站著的人,正是總管宋五湖,看長相,並不像傳聞中的那般兇猛獰惡,反而爾雅溫文,風度極佳,不像個綠林大盜,亦不像窮兇極惡的人。

  宋五湖年已半百,但黑鬚、黑髮可鑒人,方面大耳,修眉入鬢,大眼睛炯炯有神,臉色有紅,像個三十多歲的人。上身穿一襲天青繡鳥圖案花邊的箭衣,同色燈籠褲,短統子薄底快靴,腰中絲帶上懸著長劍,左臂套著鷹扣,上面屹立著一頭大麻鷹,身材修偉,氣度不凡。

  左右後三方,站著十餘名年輕子弟,一個個都是粗胳膊闊膀子雄赳赳的大漢。

  永春在三丈外躬身點頭,含笑發話:﹁總管爺,早,您好!好久不見,是上山打獵嗎?﹂

  宋五湖略一抱拳,呵呵笑道:﹁假田舍郎,真的許久沒見了,呵呵!剛才你吟得好,什麼殺人莫敢前,什麼須如蝟毛磔,哈哈!你不但不敢殺人也沒有蝟鬚,倒像個大姑娘,竟吟這種玩意兒,豈不是文不對題嗎?哈哈!﹂

  ﹁呵呵,信口胡言,倒教總管取笑了。﹂

  ﹁一笑一笑,老弟不怪,哦,是往回龍古剎找惠安大師盤桓嗎?﹂

  ﹁正是,閒得無聊,找惠安大師講講般若經。﹂

  宋五湖伸手點著他,笑道:﹁老弟,你該打。﹂

  ﹁怎麼?有說乎?﹂

  ﹁尊夫人有喜,你竟說閒得無聊在外遊蕩,怎不該打?﹂

  ﹁哦!晚上我就趕回去。﹂

  ﹁這還像話,請轉告惠安大師一聲,過幾天我再去拜望他。﹂

  ﹁好。尊府的好酒,最好多送幾罈,我也沾沾光,哈哈。﹂

  ﹁哦!本來想今日派人去府上送帖,只好改明天了。﹂

  ﹁送帖?﹂永春訝然問。

  ﹁大後天,小女彌月,特治席宴請親友,你得來。﹂

  ﹁總管寵召,怎敢不來。﹂

  ﹁哈哈!舍下全是些赳赳武夫,有你這假田舍郎蒞臨,亦可生色不少。後日見,不阻你了。﹂

  兩人相互別,永春目送他們去遠舉步上行,剛走了十餘步,忽聽身後又有人輕叫:﹁祝先生慢走。﹂

  永春扭頭一看,吃了一驚。在岔邊旁樹林旁走出一個瘦骨嶙峋,身穿褐衫的小老兒,正含笑向他走來。

  他吃驚的是,先前他與宋五湖談話,十餘頭獵犬在左近奔跑逐跳,並未發現左近有人,怎麼突然有人在林邊現身?

  這小老兒正是回龍古剎的看園老兒宮正,點著一根木拐,巍顫顫舉步,老態龍鍾。

  他回身急走數步,伸手挽住老丈的胳膊,攙扶著他向上去,一面說:﹁老丈,山道崎嶇,下山辛苦著哩,有事嗎?﹂

  ﹁知州大人定於今晨蒞寺進香,閒雜人等須先行迴避,老朽不得不離開。祝先生,改日再來,今日不可前往。﹂

  永春一怔,停下了,懊喪地說:﹁真糟,好不容易偷得一日閒暇,卻碰上這掃興之事。老丈,且到林中坐坐。﹂

  兩人入林,在草地上坐了。永春將包裹送上,說:﹁老丈,這是拙荊親手撰的點心,著小生送與諸位師父品嚐,略表寸心,並請惠大師在佛前焚一炷好香。老丈上嶺腳下費力,這幾隻雞當親送上山,給老丈權充下酒之物。﹂

  老兒含笑道謝,說:﹁多年來,多謝先生周濟,實感惶恐,欲報無由。﹂

  ﹁老丈別客氣,小意思,幸勿介懷。﹂

  老兒注視他好久,突然問:﹁先生為人隨和,平易近人,對人皆無心機,誠為難得。那宋總管外表磊落,暗存心機,目中邪淫內隱,乃是奸佞梟雄,與他交往,必須千萬小心。﹂

  永春頷首笑道:﹁小可一年難得到紫陽村兩三趟,僅喜慶禮俗間走動而已,彼此無利害關係,宋總管即欲加罪,又有何妨?老丈忠告,小可自當謹記在心。﹂

  ﹁必須牢記才是,尊夫人美而賢,不管任何時候,千萬不可宴客入庭,令妻子早早迴避,乃是避禍良策。﹂

  ﹁呵呵!蝸居簡陋,不堪延客,並無外客枉顧,不過小可當謹慎就是。﹂

  老兒含笑點頭,突又神色一怔,說:﹁在十年內,先生如能小心謹慎,安度此劫,今後後福無窮矣!只是︙︙只是︙︙﹂

  永春哈哈大笑,說:﹁老丈,小可乃是粗讀詩書之人,對休咎天道之事,無多大興趣。為人處世但求問心無愧,禍福之事,大可不必斤斤計較,老丈以為然否?﹂

  老兒似乎發出一聲輕喟,搖頭道:﹁有道理,可是你該知道,日日防飢,夜夜防盜,並非愚蠢之事。﹂

  ﹁多謝老丈指教。﹂

  老兒在腰帶上一陣亂掏,取出一個扁木盒,遞到他手中,泰然地說:﹁這是第二種最有奇效的安胎丸,內有三顆,每月服下一顆,對母體大有裨益。尊夫人娠動之期,可能在中秋前後三日,屆期老朽當以奇藥相贈。﹂

  永春稱謝不已,納入懷中說:﹁上次拙荊服下老丈所賜靈藥,果然應驗如神,百病俱消,日趨健朗,請問老丈,這些丹丸能否多造?﹂

  ﹁多造?造來作甚?﹂

  ﹁用以濟世,豈不是人生一大樂事嗎?需款若干,小可願一力承擔。﹂

  老兒呵呵一笑,說:﹁你這人真無可救藥,談濟世你是自尋煩惱,你的心地可佩,豈如命運何?哈哈!不說也罷,說了你還是迷糊,你以為這安胎丹丸造價若干?告訴你,即使是當今天子,也無法取得此物。﹂

  ﹁老兒是戲言嗎?﹂永春笑問。

  ﹁老朽絕不戲言。天下那一個緣字,其中奧妙無窮,目前你或許不信,日後自知。老朽該走了,咱們還有十年相聚的緣分,也許更少。﹂說完,提起食物包,含笑相別,飄然而去。

  轉瞬八月中秋將臨。月初,永春跑了一趟回龍寺,親接老兒宮正下山,迎至家中奉養,待以親長之禮。

  因宮老兒月來似乎日趨衰老,一個流落異鄉的風燭殘年的人,晚境的淒涼景況,不問可知。許久之前,永春已敦請多次,但均為老人所阻,這次竟然首肯,永春大喜過望。

  老和尚為了這事,也曾在旁盡心和促成,在外放出空氣,說是祝檀越善行可風,善莫大焉,因此一來,宮老兒被永春迎養之事,反而不會引起村民的詫異。

  八月中秋之夜,祝家一陣好忙,當門外響起鞭炮之時,村民知永春開始做父親了。

  三朝,村人正式知道小娃兒由宮老兒命名,輩分是中,就叫中原,據宮老兒表示,小娃娃非池中物,將來會在中原得意云云。

  宮老兒在祝家一住八年,第九年便又返回回龍寺古剎,並正式落髮出家,不再重履塵俗了。

  九歲的小中原,健壯得像個小犢兒,出落得器宇不凡,眉清目秀,人見人愛,平時,他聽從父勤攻詩書,有空便和同伴上山掏鳥窩,下水摸魚蝦。

  在村中三五十個孩子中,他人生得最俊,粉妝玉琢,不怕太陽將肌膚曬黑,肌膚下隱有光彩流轉。

  小孩子們在一處玩耍,打架鬧事勢所難免,但中原這小娃娃不同,笑容常掛,絕不和友伴們紅臉,小嘴兒又甜,又不強出風頭做娃兒頭,所以人緣極佳。

  在村中的叔伯們和二婆三姨中,他成了寵兒,走到哪兒,都可以騙得不少糖果點心。

  每隔三五天,他便跑一次回龍寺去找宮公公玩,也膩著惠安大師學參禪,居然蠻像回事。

  回龍寺中的十來個和尚,誰都對這小娃喜愛萬分,惠安大師就曾經慨然地說道:﹁可惜皇律所限,不然老衲真要收他做寄名弟子,這孩子根基好,天分高,正是闡揚我佛理的好人材。﹂

  宮老兒出了家,仍然是那半死不活的樣子。小娃娃一來,便和惠安大師帶著他到千尋石室捉松鼠,一捉大半天。捉松鼠,該到林裏捉,石室裏千洞萬窟,哪兒來的松鼠?但第一次下山,他都帶了一兩隻松鼠回家,玩不一兩天,不是送人便是放掉了。

  在紫陽村和平崗村的中間,有一顆大松樹,人稱將軍松,直上百尺,粗有三人合抱,枝芽如怒龍張鬣,佔地有五畝以上,平時,這兒是兩村的小猴們聚會的好去處。

  小猴子們年齡都不大,滿十歲的都已進塾,滿十四的聰明子弟亦已進州學舍攻讀,未參加的人大都是八至十歲的孩子,十天半月,這兒必有次聚會。

  小中原從未參預過將軍松下的盛會,他讀書極勤,沒空,但心靈中,卻嚮往著這塊小天地,他畢竟還是個孩子嘛!

  八月秋風涼,農忙時候已過,大人們在忙著準備過冬,孩子們便成了無羈的野馬。

  一早,一群孩子在村外聚會,帶著由家裏取來的薯芋瓜果等物,準備啟程。正吵嚷中有一個稍健壯的孩子突然叫,﹁喂,我們去把中原弟找來。﹂

  ﹁三哥。你去,他從沒去過,該帶他玩玩的。﹂另一個孩子答。

  ﹁且慢!﹂大孩子叫,又道:﹁要去一起去,不然春叔不會答應讓他來的。﹂

  ﹁好!一起去。﹂

  ﹁一起去。﹂大伙兒叫。

  一群猴子一窩蜂往村後跑,不久,中原便被他們捧鳳凰似的擁簇著,沿著村西小道直奔將軍松。

  將軍松又高又大,中間有了兩處平坦的山嘴,所以兩個村莊都可以看得見,距兩村同是兩里餘,並不算遠。

  古松的西面三五十丈,是一條小河,向東北流下,水深有兩丈,但下游百十步,有一段水清見底深及肩部,乃是摸魚的大好去處。

  但孩子們從不敢往下跳,因為水冷徹骨,水度各處深度不一,一不小心,掉下去準沒命,被湍急的水一沖,屍首也找不到。

  所以除了水性好的大人,敢到這兒捕捉一種美味的特產白鱔外,平常人是不敢冒險一試的。

  白鱔,也就是鰻魚,是一種珍貴而有許多人不敢吃食的魚類,相傳這種魚專吃人獸屍體。鄉民大都不敢問津,但捕得後到州城出售,可以賣到好價錢。

  這條小河通資江,資江流入洞庭湖,有此異物並非奇事,奇在這河裏的白鱔大為不同,鱔身蒼灰色中,略帶小小金斑。利嘴之旁,生了兩條短鬚,這是其他同類白鱔中所無特徵,滋味極鮮,武崗官府的人,視同珍品,常以高價收買。

  這十餘年以來,白鱔愈來愈少,上三斤的珍品,幾不可得了。下游一帶,已搜捕淨盡,但上游至紫陽山下這一段,卻無人敢前來冒險。因為這兒是有名的﹁閻王窩﹂。

  距古松半里地,直至紫陽山下這一段,共有三里長短,河床繞山而行,怪石叢生,絕壁飛崖處處水色深藍,深不可測,水冷徹骨,雖大暑天亦可使人凍僵。

  晚間,如果點起火把沿河岸而行,草木叢中可以發現各種蛇類,水濱崖石之上,可以看到大如海碗的黑色巨蛙,盆大的團魚,鷹頭堅甲,形態兇猛的山龜,扁頭四角滑膩膩。叫聲如嬰兒的鯢魚︙︙這些都是山中美味,但敢前往捕捉的人不多,天一黑,這一帶準也不敢接近。

  早些年,村中不時有人失蹤,但始終找不到屍體,村長不但擔心子弟的涉險,更受到官府的查問,人口失蹤,那是頂麻煩的事。

  近年來,捕捉白鱔的人罕見了,失蹤的人口的事也許久沒有發生,

  一群小娃娃歡叫著奔到,古松下已經先到了一群小猴子,那是紫陽村的人。

  不僅是小猴子,還有大人。大人不多,只有兩三個。兩個是紫陽村宋總管的侍從,他們坐在遠處看守著兩隻大食盒。

  另一個是雄壯的少年,著一身綠底壽字繡花緊身衣,髮結上紮著玉色巾,五官端正,一雙星眸不時流轉,這是美中不足之處。

  他就是宋總管的愛子,十五歲的宋文斌,小小年紀,已經長成了成人的身材。

  另三人特別搶眼,不是男孩子,兩個女娃兒,年紀在八九歲之間,一個穿綠底子窄袖衫,窄腳管同色長褲,半統描銀小靴,同色腰巾旁掛著一條緋色汗水巾兒。頂上是三小髻,戴著一朵珠花兒。瓜子臉,眉目如畫,十足一個小美人,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像在對人說話。

  她兩旁,是兩個同樣秀美的女娃兒。穿紫色長袖短衫,同色長裙。梳雙髻,鬢旁插了一朵緋色絨花兒,只消看打扮,便知是兩個小丫頭。

  其餘的全是小猴子,雖則看樣子夠野,卻並不令人討厭。

  大個兒和女娃娃,中原全認得。他記憶力超人一等。三年前他六歲,曾隨爹爹到宋府為宋總管賀壽,所以記得他們的臉型,一看便知。

  走在人叢中,小鬼們吆喝著向相熟的友伴打招呼。一哄四散。他大踏步向宋文斌兄妹走去。

  文斌兄妹老遠便發現了他。只是感到眼生,三年來,他長高了不少。人雖陌生。但他那鶴立雞群的形影,卻將兄妹倆吸引住了,打發走向他們招呼的人,用詫異的目光,打量著舉步從容而來的小中原。

  小中原走近,他臉上泛起明朗的笑容,右頰忽出現一個小酒渦。這在男孩子來說,消失了大部分男子氣概。

  他在丈外站住了,居然舉手長揖,笑道:﹁是斌哥和燕姐嗎?小弟中原,三年不見啦,可記得小弟嗎?﹂

  文斌大喜,搶前數步一把擒住,叫道:﹁誰知道你是三年前那個小毛孩?天!你們是這嬌嫩勁兒,怎不經常在外多跑?你︙︙?﹂

  他一面說,一面用左手在中原右肩上亂拍。

  ﹁大哥,你不知你的手多重嗎?﹂小姑娘文燕搶上前插口。

  中原臉上在笑,右肩不時聳動,似乎有點吃不消,所以小姑娘迫不及待上前打岔。

  ﹁哈哈!我倒忘了!﹂文斌一笑,又道:﹁來,讓他們來玩,我們先聊聊。﹂

  不管小中原肯是不肯,拖著他往樹下一坐。

  文燕頂大方,到底是武朋友的女兒,不然就不敢穿長褲在外拋頭露面。她傍著中原,側身坐下,大眼睛笑意盎然,嬌滴滴地說:﹁噢!我記得了,你曾住過我家裏,媽還帶你到內院裏玩過呢,不是嗎?﹂

  ﹁小妹,那時你還拖著鼻涕呢!能記起來,還算不錯。﹂文斌取笑地說。

  ﹁呸!誰讓你插嘴?﹂小姑娘惱啦!說她拖鼻涕,多難為情?

  中原卻笑道:﹁那天伯母帶找到內院玩,想起來真窘,那時,我比你高一個頭,那些嬸嬸們迫著我叫你姐姐,多難為情?﹂

  ﹁我原比你大半歲,你是該叫我姐姐。﹂她笑,笑得極甜,笑得得意,全無忸怩之態。

  ﹁斌哥,你上州學舍了嗎?﹂中原向文斌問。

  文斌大笑,笑完說:﹁呸!那玩意真要人命,我才不去哩!咱們家裏請來的那位臭老夫子,天天嘮叨,向我唸經數字兒,搖頭擺腦,看了我就噁心。見鬼!字認識我,我不認識它,我天生就不是讀書的材料,早些年來了一個老糊塗,迫著我背那些什麼勞什子鬼書,子曰毋曰不知說些什麼玩意。我背不出,他竟要用戒尺示威,要我伸手挨揍,你說可笑不可笑?﹂

  ﹁你伸手了嗎?﹂中原笑問。

  ﹁他伸了手,也挨了一頓臭罵。﹂小姑娘笑著接口。

  ﹁伸手不挨打,又挨了一頓罵,這位夫子真好說話。﹂中原毫無心機地說。

  ﹁原弟,你錯了。﹂文斌得意地說,接著大笑道:﹁我伸了手,打得那老糊塗從書房滾出西廊,痛快!爹將我臭罵一頓,罵得好,從此不再迫我讀書,大家相安無事。﹂

  中原直搖頭,心裏暗嘆,那年頭,學生打夫子,還了得?告到官裏,至少要被枷號十天半天,但他父親只罵一頓了事,可見他家裏的家教,荒謬得令人難以置信。

  他心中悚然而驚,暗自決定今後不再和他們來往,心裏後悔今日不該來這兒鬼混,交上了這種朋友,委實後患無窮。

  他決定今後不再到這兒來遊玩,那知日後果然再沒有機會了,他將遠遊踏入他永遠嚮往的遙遠旅程。

  ﹁咦!白鱔王!白鱔王!好大!﹂河畔有幾個小娃兒大叫,聲震耳膜。

  文斌一蹦而起,﹁唰﹂一聲便竄出三丈外,向河邊急射,好俊的輕功身法。

  中原似乎毫無驚容,也站起想往那兒走,還未起步,衣袂已被人牽住了。

  他回身一看,原來是文燕。她將他輕輕一帶,說:﹁原弟,坐下,別管他們。﹂

  他只好坐下,說:﹁燕姐,斌哥跑得好快,咦!﹂

  ﹁那不叫跑,這叫縱,也叫點掠。哦,原弟,你會到我家裏看我嗎?﹂

  中原搖搖頭說:﹁抱歉,我得用功讀書,爹不許我在外邊留連,免得荒疏︙︙﹂

  ﹁不!你得來看我。﹂她噘著小嘴兒不依。

  ﹁燕姐,我不相信你有那麼多的閒暇,每天的經書論策算律,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咦!你已攻讀學舍的制義了?﹂她駭然問。

  他也有點驚心,反問道:﹁燕姐,你怎知這是制義的學業?﹂

  ﹁我聽人說過而已。你即使能入學舍下十年苦功,又有何用?像你爹,同樣是下田耕耘的下田舉人。﹂

  ﹁你認為下田舉人不好嗎。﹂他正色問。

  怪!文燕這位總管千金,在紫陽村她是女王,小小年紀脾氣有點潑辣,手腳了得,即使是一個壯年大漢,她也能使勁將人摔出,平時誰都怕她三分,但今天她卻大為不同,野性消失了,文靜了許多呢。

  她大膽地伸出小手,按在他膀上說:﹁話不是這樣說,這年頭讀書總沒有多大出息,像我爹︙︙哦!不說也罷!原弟,如果你不來,我會去找你的。﹂

  中原臉一紅,急急地說:﹁謝謝你、燕姐,村裏的人多口雜,對你︙︙﹂

  ﹁怕什麼?我們不都是孩子。﹂

  他搖頭苦笑,說:﹁我們都快十歲了,內院不納三尺之童,我不要緊,你日後如何?﹂

  ﹁我不管,要不你到將軍松來。那些小猴子太粗野,我要你陪我玩。﹂

  最後一句,語氣極為堅決,像在對臣下頒令,不容對方有絲毫解釋的餘地。

  ﹁那︙︙那︙︙那不可能。﹂他囁囁著說。

  她不管,捉著他左手,放在眼前輕撫說:﹁瞧你這手!細皮白肉,沒有半點力道。你要來,我要教你一些運氣使勁,出拳吐納的防身功夫︙︙﹂

  話未完,遠處有小孩狂叫:﹁使不得,那兒去不得。糟了,他會被淹死︙︙﹂

  中原一驚而起,拔腿向那兒飛跑,一面說:﹁糟了!文斌哥闖入閻王窩了,快。﹂

  文燕也大驚失色,流星似的向那邊竄去。

  兩個看守食盒的大漢,也驚叫一聲搶步而去。

  半里外便可看見,河岸的石崖,有些突出河心,有些在岸旁排列,水勢湍急,在崖畔形成巨大的漩渦,水色碧藍,深不見底。這兒正是閻王窩的起點,向上溯三里地,全是陰森森寒流撲面的處所。

  據古老的傳說,這河岸下有洞穴,可通山頂上千尋石室,下面可能伏著山精海怪。

  小姑娘心懸哥哥的安危,首先奔到河邊,卻沒留意身側同時出現的小中原。她的身法奇快,沒練過武的中原,怎能跟得上,事實他確是在她身旁出現了。

  所有的孩子,全站在河岸上,向下面狂叫:﹁斌大哥,退回來!退回來!﹂

  ﹁宋公子,去不得!去不得!﹂

  狂叫聲大起,可是下面的宋文斌無法退回來了。

  他被一道漩渦捲入對面高崖下,半畝大的水潭水聲隆隆。上游一條五尺長粗如海碗的巨大白鱔正悠然破水而上,夭矯如龍,背脊黑綠,腹側銀灰,渾身散佈著錢大的金色斑點,閃電發光,巨大的尖喙前,兩條金色肉鬚不時向兩側揮動,向上游徐徐而游,不時在水上露脊盤旋戲水。

  文斌臉色泛灰,顯然水太冷,他已有點吃不消,但仍不死心。他口中咬著一把光閃閃的匕首,奮力上游,手腳齊動,水花飛濺,渦流阻他不住,逐漸脫離困境,距白鱔只有丈餘遠,一人一魚向上移動。

  上游,是更險惡的所在,但文斌不在乎,緊跟不捨,必欲得之而甘心。

  ﹁斌大哥,去不得,危險。﹂中原脫口大叫。

  誰也阻止不了文斌,一陣子追逐,已遠出半里地,進入了閻王窩腹地。白蟮王泰然地游行,似在引誘文斌深入,始終相距五六尺,不讓他拔刀出手。

  河岸已無法攀越,孩子們沿山麓繞過岸崖,到前面一座略為平坦,古木叢生的凌亂崖壁上,排列著居高臨下觀看,一面吶喊亂叫。

  中原和文燕主婢三人,也到了崖壁上,崖壁高有四丈餘,看得真切。

  兩名健僕卻冒險從崖下攀越,要到水邊,可是崖壁滑不溜手,摸索半天,仍未降到水濱。

  下面,水波微漾,似乎沒有湍急之象,水面的枯葉,沉靜的向下飄浮,顯然這兒是極深水潭,水勢平緩。

  但有經驗的人,一眼就可看出,由水下湧起的奇異雲狀水紋,向四面擴散,便知在下面必有一股極大暗流,被凌亂的水底巨岩所阻,沖得向四面分散,各處的水路是亂的,所以在表面上看不出流速了。

  突然,白鱔王身軀一扭,長尾劇烈地揮動,﹁嘩﹂一聲水花四濺,躍出了水面,騰空八餘尺。

  接著﹁啪砰﹂之聲急起,它在水面三起三落,便遠出三丈外,﹁嘩啦啦﹂一陣水響,它在崖下河心開始戲水,游行竄泳,出水矯健,三畝大的崖下潭面,飛珠濺玉波浪翻騰。

  不如死活的文斌,奮餘力持勇射到,箭也似的泳抵潭邊。

  剛泳入三尺,突然他身形一窒。

  ﹁噢!好冷︙︙﹂他張口叫,口中的匕首深入水底。

  ﹁斌大哥,退!﹂中原大叫,一面脫下靴子。

  文斌怎能退?他的身軀突向右一傾,斜沒入水,片刻卻從前面丈餘處冒出水來。

  ﹁哎︙︙咕嚕︙︙﹂臉色鐵青地叫,叫聲未落,喝水聲隨之,身軀向左一側,沉入水中。

  ﹁嗤﹂一聲破水響,白鱔王射到,大尾一扔,頭向下一沉,立時不見。

  片刻,文斌的身軀剛從上游丈餘處湧起,略一滾動,連頭都沒抬,又沒入水底。

  ﹁糟!完了!﹂有人叫:﹁救命!他沉了!﹂有更多的人在叫。崖旁丈餘處一名健僕,只驚得魂飛魄散大聲叫,凌空縱出兩丈外,﹁噗通﹂一聲,跳入水中了。

  水花一湧,這人再也看不到世間的事物了。

  另一人剛扳下一條山藤,豈知心中一急,腳下一滑,便向下飛墮,﹁嘭﹂一聲大震,水花四濺,人在水中浮沉兩次,便也如石沉大海。

  ﹁糟!﹂中原大叫,一面脫下上衣。

  ﹁原弟,不可!﹂文燕伸手急拉。

  豈知她的手剛沾到他膩滑如暖玉的肩膊,他已向下一縱,像飛魚入水,﹁噗通﹂一聲,濺起幾星水珠,筆直插入水中,瞬即不見。

  ﹁哎呀︙︙﹂文燕驚叫,七手八腳扯下兩根山藤接上,綑在樹根下,緣藤向四丈下的崖根滑去。

  中原跳入水中,突見灰影一閃,金星隱現,迎面射到。水冷徹骨奇寒,他不在乎,身形左飄,右掌如刀,猛地向鱔身切去。

  著掌膩滑,毫無著力處,但他這一切掌,中含極兇猛的內家真力,白鱔王被推出三尺外,急急竄走。

  他也被反震力推後八尺,剛碰上一具物體,手一抄,原來是一個人。

  他不管他誰,帶著人向前急射,奇大的激流旋扭力阻他不住,被他一口氣竄出三丈外,手足用勁向上急浮。

  人剛將頭露出水面,一股奇猛的暗流湧到,一湧一捲,便把他重新帶入水底。

  他在百忙中吸入一口氣,帶著人向前急泳,拚全力向崖壁猛衝。

  前面黑影一閃,從橫方向撞來,他的目力奇佳,看出是兩健僕之一,趕快又一把將他撈住。

  兩手沒空,真是苦也,去勢劇減,無狀克服暗流兇猛的拉力。

  但也不能放手,救人要緊,心一急,雙腳用力一夾,力道驟加,他在危急中,用盡了平生之力。

  真巧,右腳不偏不倚,蹬在橫沖而至的白鱔王身側,身形向前急射,竄出三丈外,已可看到崖壁了。

  人在生死關頭,會突然產生奇蹟,生出無窮神力,以便抗拒外界所加的可怖災害,除非這太麻木不仁,或者已喪失抗拒的求生意念,不然定會產生奇蹟,這是生物具有潛能,是可能的。

  他終於奮力潛抵崖壁下,腳下蹬崖壁突出的一塊石角,便向上激浮。

  文燕也剛到水邊,恰好有一處可容雙足的岩石,她剛站穩,中原已在水底冒上了。

  ﹁接著!﹂他大聲叫,雙手向上送。

  他已用盡平生之力,臉色泛青,嫩紅色肌膚,也現出蒼白色,水太冷了,他難以支持啦!

  小姑娘眼明手快,伸左右手抓住兩人的髮結,向上一提。上面,兩名小婢也用藤吊下了。

  中原重荷脫手,正想扳崖壁上爬,豈知一股奇異的暗流向上一翻,再向下一吸,無可抗拒的兇猛勁道,把他重又拉入水底。

  也就在這瞬間,白鱔王已經衝到,像一根大槍,猛襲他的咽喉。

  他臨危拚命,腦袋一偏,拚全力雙手一收,十指如勾扣入白鱔腮鬚之間,貼胸壓實,不讓它用嘴進襲。

  這可好,一人一魚在水中翻滾,瞬息間便沉下水底,被兇猛的潛流吸入崖下去了。

  他畢竟還是一孩子,力道有限,水愈往下壓力愈高,耳中轟轟然響,眼前發黑,﹁咕嚕嚕﹂喝了幾口冰水,人便陷入昏迷狀態中。

  白鱔王被他的左右六個指頭扣入腮中,正是它的要害,咽喉破裂,也漸漸只是奄奄一息了。

  兇猛的潛流,把一人一魚向黑暗的水中崖洞裏吸,速度奇快,愈吸愈遠。

  不久,﹁嘩啦﹂一聲不響,他們倆卡在一個洞穴口上,水勢被阻,突然以奇大的衝力向上一衝,人魚竟被衝得向上一蹦,翻了一個身,頭部和上身擱在一處平岩上。

  水在這兒分流,一股向深不可測的黑洞中流去,一股則滑過平岩,流入淺岩,經過無數碎石,發出﹁嘩啦﹂輕響。人和魚就在這一股流水上,真夠幸運。

  不久中原終於慢慢甦醒,四面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不知身在何處,寒氣愈來愈濃,冷得他牙齒抖得格格直響!

  他手上還扣著死魚,便抽出右手按住岩石,身軀一動,便向下急滑。

  下面是洶湧的暗流,他知道不妙,雙腿向水中猛蹬,手抓住一塊岩角,人便向上滑升,用全力一扳,人便整個滑上岩上了。

  由水聲,他知道前面是淺灘,大概不會有多大兇險,至少不會再沉入江底。

  ﹁完了!這是什麼所在?也許是水底龍宮,也許是地獄哩!﹂他心中在狂叫。

  求生是人類本能,他不能在這兒等死,便一手拖著魚,緩緩向前探索而行。

  水深及脛,水道甚闊,首先,他摸到石面冷冰冰石壁,便順壁向前摸索。

  ﹁喂!﹂他大叫。

  ﹁喂︙︙﹂回音從遠處折來。

  ﹁喂︙︙喂︙︙喂︙︙﹂仍是回聲,似乎在前面有人在回一聲比一聲遠,這就是一座稍向上曲折而行的巨大古窟,不知通向何方。

  後面是洶湧的潛流,沒有退路,唯一求生的路,便是向前走。

  他為人外柔內剛,說走便走,便向前摸索而行。

  不久,水沒有了,他的赤足,踏上了冰冷而平滑的岩石,洞穴在向上升了。

  ﹁喂!﹂他用聲音探路,因這兒眼睛已無用武之地。

  回聲曲折地傳到,聽去極為遙遠。

  小中原從娘胎裏起,宮老兒便用奇藥替胎兒打根基,前六年,這位來歷不明的風塵怪人,一面用奇藥替他固本培元,內外齊施,三歲便開始練習調和呼吸,五歲正式練內家絕學先天真氣。

  八歲時宮老兒上山剃度,每隔三五天,中原必到回龍寺一行,由惠安大師和宮老兒,正式授以防身的基本功夫,考驗他的反應力,和練氣功的進境。

  這一切,都在無聲無臭的進行,除了祝永春夫婦,沒有人知道其中奧秘。

  至於宮老兒和惠安大師的來龍去脈,下文自有交代。

  中原正應了一句笑話:從娘胎練起。他天生聰穎過人,慧根早種,不僅練功極勤,讀書亦過目不忘,小小年紀,已經打好了深厚的根基,真不簡單。

  成功的因素,是一分天才九分努力,如果這人有九分天才,又加上十一分努力,並持之有恆,如不成功,只能用虛無縹緲地兩個字作為解釋:﹁命也!﹂

  中原這小娃娃,不但天資是上上之選,更能窮下苦功,也許是他好奇,也許是感到練功對他確有好處,所以進境之速,大出兩位風塵奇人的意外,更下苦功將精神全放在他的身上,要將他調教成一朵武林奇葩。

  紫陽山上有是奇花異草,首烏黃精,中原每一次上山,準得到不少好處,所以小小年紀已經出人頭地了。

  這次為了救人,幾乎斷送了他的一生,兩老的期望,幾乎全付東流。也因這次冒險,他終於能成為武林的一代英豪,真是天意。

  他在暗中摸索,不知經過多少時辰。疲倦了,坐下休息,饑不擇食,數十斤重的白鱔王,就是他的食糧,還能支持許久。

  這座水底洞窟,乃是千千萬萬年之前,地下水所沖成的水道,四通八達,曲折盤旋。他無法分辨道路的方向,反正摸索著前行,走了許多冤枉路,他卻毫無所知。

  在他身後不遠處,有一雙陰森森的眼睛,緊緊地盯視著他,有時消失,有時卻盯緊不捨。隱約中可以看到這眼睛所散發的光芒。

  不知經過多久,反正他已經睡了四次,吃了十餘頓生魚肉,他的食量驚人,三四十斤的白鱔,他已幹掉了一半以上,目前只剩下半截魚尾,扛在左肩上往前摸索。

  他毅力超人,始終沒發出絕望的嗟嘆,無畏地前闖,將生死置之度外。

  終於,他有點醒悟了,不再沿右壁而行,改走左壁根。

  大約一個時辰,異事出現了。

  ﹁吱溜!﹂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奇異鬼嘯,在前面不遠處傳出,令人聞之毛髮直豎。

  他站住了,心中凜然失驚。

  ﹁唔!有怪物藏在這兒,定然不是死窟。﹂他喃喃自語。

  他伸手四處亂摸,想摸一塊石頭做防身武器,但他失望了,連一顆沙子沒有。

  ﹁老兄,可別找麻煩,咱們無怨無仇,我不是有意打擾你的。﹂他喃喃自語,雙手握住魚尾已吃掉肉的脊骨,準備拼命,仍悄悄向前摸去。

  ﹁吱溜!﹂尖嘯聲又響,怪!去遠了。

  又走了不久,他感到四周有巨物在頭頂上飛行,掠過頂門時的勁風,他已感覺有些不妙。

  ﹁危機來了。﹂他想。

  他停身不走了,挫腰運耳凝神戒備。不久,他感到後面勁風壓體,有東西撞向後腦。

  ﹁哇﹂他大喝一聲,倏然轉身,雙手掄魚尾向後猛扔。﹁噗﹂一聲悶響,擊個正著。

  ﹁噗﹂一聲,衝來之物被他擊飛,撞在右壁下跌下來的是體型不小的鳥類。

  驀地裏,四面八方傳出尖厲的鼠鳴,撲翅之聲大起,向他急衝而至。

  ﹁是蝙蝠!﹂他叫,奮起神威左蕩右決,不慌不忙應敵,運聽風辨位術沉著地揮舞著魚尾相拒。

  他身材不高,貼壁而立,身後便無顧忌,但聽﹁噗噗﹂之聲暴起,被他擊中五六頭巨大的蝙蝠,其餘的飛走了。

  不遠處那雙眼睛,藏在一處壁洞中,沉靜的看他奮力擊打蝙蝠,絲毫未動。

  中原真力耗損極巨,黑夜饑寒中亂打,更是極耗真力,他已有氣喘之象,只覺一陣困倦襲來,不由自主在壁角裏躺下了。

  洞中不辨晝夜,事實上他已過了四天四夜,心力交瘁,驚恐交侵,他有點難以支持了。

  ﹁爹娘,不知孩兒還可以見到你們嗎?唉!﹂他仰面輕呼的深深嘆息一聲,便倒在壁角裏,在冷冰冰的石岩上沉靜地睡去。

  他睡得很香甜,已不知身外之事物了。

  那一雙鬼眼出現了,原來是一個高長的裸體人影,幽靈似的站在中原身旁,許久許久未移動半步。

  ﹁好個勇敢純真的孩子!﹂裸體人影用微弱的聲音在說。

  他緩緩俯下身軀,伸出他的手,徐徐的將中原抱起,用緩慢的腳步,走回更為黑暗的洞窟深處。

  不知經過了多久,中原在沉睡中醒來,首先,他發覺四周似乎沒有那麼寒冷了。

  他伸手一摸,唔!半截魚還在手邊,他放心了,洞中奇寒,魚肉還未腐爛。

  他站起略一伸手足,便盤坐在地,按宮公公所授的心法,默默地行起功來。

  先前那雙眼睛,看著他行功,然後悄悄地隱去。

  行功一個時辰,再伸展手足,踢腿出掌著實將筋骨好好活動,良久,方坐下摸著半截魚兒,大嚼起來。

  一陣狼吞虎嚥,他吃了兩斤魚肉,正待站起。

  ﹁叮!叮叮!叮叮叮!﹂遠處響起了清脆的鐵器擊物聲。

  他一跳而起,大叫道:﹁喂!前面有人嗎?﹂

  ﹁叮叮!叮叮叮!﹂響聲繼續,沒有人回答。

  他小心地舉步,循聲向前急走了百十步,折了兩次彎。

  ﹁天,看到天光了,有救了!﹂他喜極大叫。

  不錯,確是看到光線了,朦朧的乳白光芒,正從前面轉角處傳來。

  他向前急奔,大喜欲狂,經過這麼久的黑暗苦難,突然重見光明,怎得不喜?只消看到天光,便可出險啦!

  奔到轉角處,眼前一亮。

  ﹁叮!叮叮!叮叮叮!﹂聲浪確在此地發出。

  他看了這兒的景況,只覺心中一涼,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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