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濤之上


  1

 

  太陽西斜,山、海的顏色都已轉濃。海峽的戰鬥還在繼續著。平家的船零散飄盪在夕陽餘暉下的海面上,任何人一眼都可以認定他們戰敗了。

  ||到此為止了!

  平知盛將令旗丟往海裏,他要趁還有餘力時,準備自殺。對知盛來講,日本史上最豪華的一族,最後的結局必須配得上他們華麗的身分。

  ﹁全族的人和所有女性,是你們該覺悟的時刻了。武士們、女人們,快點準備殉身吧!﹂

  他說了這些話後,便離開軍船,上了御座船,拿起掃把,用力把座墊掃出去,宣告戰爭結束,要大家有所覺悟。

  ﹁知道了!﹂

  他的母親二位之尼站了起來,妹妹建禮門院似乎也很清楚知盛的意思,拿了兩個硯台放入懷裏,以便增加沉入海底的重量。女官來到她身後,梳理她的頭髮。只有長兄宗盛突然變得很焦躁,在附近來回踱步。

  知盛來到船首,眺望海面。

  觸目所及,整個海灣都是白旗飄盪,白旗大聲喊著往前划來,要迎擊的平家船幾乎都只載著白骨。有些搖著櫓移動的船,也都是往反方向想逃離戰場。

  不過,還有個例外。

  只剩一艘船還在戰鬥,那就是表弟能登守教經的軍船。只有這艘船似乎還不知道已經敗了,仍精力充沛地闖入源氏船團中進行殺戮。船邊井然有序的立著盾牌,盾牌上插著無數支源氏射來的箭,他們還是繼續前進著。紅旗翻動,旗上的紅色有如沾上血一般鮮明。

  教經立在船頭,大步跨腳,無休止的射箭。敵人都感到害怕。教經的船一接近,源氏船的櫓聲也變得快速,四散逃走。

  ︵能登守真厲害啊!︶

  知盛想。

  在這個時代,源、平兩家合起來,恐怕仍沒有人比得上能登守教經的武勇。教經已看出戰敗,決定赴死,為了送自己一份死亡禮物而拚命奮戰。戰勝的源氏武者避開他,不想白白丟了性命。既然已經贏了,不活著拿賞賜太划不來。

  ︵只是無用的殺生。︶

  知盛想。

  戰爭進行到此一地步,就應該自殺,不應該瘋狂殺人。

  ﹁能登守殿下!﹂知盛在海風中喊叫:﹁造太多罪孽,會變成子孫的業障,別再亂來了!﹂

  他一說,教經立刻回頭。

  很意外的,教經一臉哭喪的表情。

  ﹁我不要死!﹂

  他想在敵陣中被射殺而死,可是卻沒有敵人要殺他。

  教經氣憤得對源氏喊叫著:

  ﹁殺了我吧!否則就生擒我,把我逮捕去鎌倉,帶我到賴朝面前。﹂

  可是源氏的士兵怕他,不願意接近他。教經一直往前衝。他從這次會戰一開始,就在找一個人:九郎義經。他在知盛授命下要取義經的性命,可是戰爭結束了,他還是不知道義經在哪裏。

  ︵再找一次!︶

  他嘗試最後一次衝刺。這一天,教經穿著紅底錦緞直垂,唐綾護胸盔甲,可是不知道為甚麼,他扯掉盔甲腰下的圍兜,露出身子,這樣行動就比較敏捷。他的盔甲也丟到海裏,頭髮鬆散,讓海風吹著頭髮,樣子十分可怕。

  ﹁划!﹂

  他命令部下筆直衝向源氏船團。他們緩慢地划著,最後進入中軍。這個男人的膽識,大到簡直像檢非違使在搜索犯人。他對著源氏船喊著:

  ﹁我是能登守,九郎在那條船上嗎?﹂

  即使如此,源氏還是無法對他出手。

  能登守教經急了,如此一來,只好登上較顯眼的源氏船,一艘一艘找。

  ﹁我要拋棄這條船。﹂他對自己的部下說:﹁等我一上了源氏船,你們就快划走,快逃吧!﹂

  他躍上源氏船後,下級武士就跳入海中逃跑。而教經一知道義經不在船上,就跳上別艘船。

  這一天,義經發現教經的目標是自己,下午就趕緊把早上穿的盔甲換掉,換上一件樸素而不顯眼的盔甲,而且還上了小船,所以教經找不到他。

  教經不知道找了幾艘船,終於看到一個膚色白皙、身材矮小的年輕人。

  ﹁是九郎嗎?﹂

  教經重新提好太刀。但是年輕人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跳到隔壁的船上,像隻蝴蝶般。

  ﹁你還逃?回來!﹂

  教經緊追在後,跳往隔壁的船,瞬間好像落下大石似的,船搖擺得很厲害。教經為了保持身體平衡,暫時用力岔開雙腿站著。這時,義經已經在另一艘船上了。

  ﹁教經,來啊!﹂義經看著他。

  他眼睛細長,非常好看,但面無表情,身上穿著沉重的裝備,抱著弓,竟然還能敏捷的跳躍,毫無慌亂之色。

  ﹁逃跑太卑鄙了吧!﹂

  教經一說,義經就用一種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自語:

  ﹁大將要愛惜生命。﹂

  教經繼續追趕。義經輕飄飄的跳向其他的船,一艘跳過一艘,終於越來越遠。

  教經不得不放棄。既然如此,在這個世界上,他就只剩下死亡一途了。源氏有數百艘船聚集在附近,圍成一個圓圈,教經就在這個圓圈裏面,動彈不得。

  ﹁跟我打吧!跟我打吧!還是源氏都沒人了呢?﹂

  他站在船上叫喊著,可是沒有一條船應聲出來。

  有個善用大刀的男子安芸太郎實光,來自土佐國︵高知縣︶安芸庄的海邊村莊,他在義經攻擊屋島以前就臣屬於源氏,聽說他的力氣是三十個人的總合,坂東武者沒有人比得過。他的弟弟次郎也是個大力士,部下中某人也很自豪於自己的力氣。

  ﹁就算那個能登守是鬼,我們三個人一起跟他打,也應該不會輸。﹂

  他們說著便把船划過去,跳上教經的船。

  教經先抬起一隻腳,把那名部下踢入海裏,然後把安芸太郎抓起來,接著又抓住弟弟次郎。他緊緊的把哥哥夾在左臂下,弟弟夾在右脇下。

  ﹁你們真可愛,來得好,現在陪我死吧!﹂

  他說著縱身跳入海中,濺起水花,然後冒了一點水泡,可是三個人都沒有再浮上來。

  ※※※

  平家一族一個個死去。知盛回到自己的軍船,為了跳水,在盔甲外再穿上一套盔甲。乳母的兒子伊賀平內也跟他一樣穿了兩層盔甲,主僕二人手牽著手跳入海裏。門脇中納言教盛背著錨,身上捆著繩索跳下海,小松新三位資盛和還殘留著少年氣息的弟弟少將有盛一起跳水。只有擁有左馬頭官銜的行盛不願意自殺,寧願戰死,他自己划船殺入源氏之中,全力戰鬥而死。

  御座船的女人們也都忙著準備跳水。

  二位之尼是宗盛、知盛、建禮門院的母親,是這一族婦女的統治者。她的死亡裝扮是淡黃色的二衣,白褲旁的開口夾在腰部,將三種神器中的神劍插在腰帶上,神璽之箱則頂在頭上。然後她叫來外孫,亦即還是孩童的天子,把他抱起來。

  ﹁你變重了!﹂她說。

  幼帝這時候才八歲。

  ﹁跟我一起來吧!﹂

  她一說,幼帝起疑了。

  ﹁尼要去哪裏?﹂幼帝問。

  ﹁去海浪的世界。﹂

  ﹁在哪裏?﹂

  二位之尼指著眼前排在船頭前進的源氏船說:

  ﹁要逃離關東人之手,就只能逃往海浪下的城市,來,走吧!﹂

  幼帝完全瞭解了,他沒有不悅之色,只朝東方合掌。

  根據後來被源氏救起的按察局所說,幼帝拜過東方的伊勢大神宮後,又面向西方,朝正要前去的淨土合掌。二位之尼還誦唱了辭世之歌。

 

  我知道,

  在御裳濯川的水流中,

  在海浪底部,

  有城市。

 

  然後,二位之尼和幼帝一起沉入海底,水花濺起,接著,按察局也隱身浪潮間。

  ※※※

  義經很焦急,他自從度過戰鬥危險期之後,便不斷對部下說:

  ﹁建立軍功是很好,但最重要的是找到神器。找到神器的人,可說是這次最大的功臣。﹂

  後白河法皇曾提到這件事,賴朝也一直很囉唆的叮嚀著。如果拿不到神器,最傷腦筋的就是後白河法皇了。法皇因為安德帝被平家帶走,才不得已立另一個孫子即位,也就是後鳥羽帝。嚴格來講,他是偽帝。自古以來,帝位都是神授的,沒有神器就不能即位。世人也都很清楚這一點,有人很囉唆的說:

  ﹁在源氏武權下被立的新帝,很可惜只擁有一半的資格,只是半帝。﹂

  如果沒有獲得神器,不只是後白河法皇,甚至也關係到鎌倉的威信。

  賴朝把尋找神器的重任交託給義經。

  ︵神器有那麼重要嗎?︶

  對政治很遲鈍的義經,多少有點不解,因此對找神器不太熱心。他的不熱心,在攻下屋島後遭到賴朝責罵。義經雖然不熱中此事,不過,展開壇浦之戰後,他的作戰計劃就不只是戰鬥,還包括尋找神器,因此作起戰來就辛苦多了。

  ﹁神器恐怕被供奉在御座船上吧?別射御座船!別亂殺人!﹂

  他叮嚀各將領。

  所謂的﹁人﹂就是平家的貴人。

  ﹁別讓他們自殺,在他們自殺前抓住他們。﹂他說。

  一切都是顧及神器安全的處置。

  義經與麾下的部隊包圍御座船,圈子越縮越小,希望他們能投降。

  可是卻受到挫折||

  ﹁殿下,請看那個!﹂

  武藏房弁慶正好看到二位之尼,抱著穿山鳩色御衣的幼帝跳入海中。

  ﹁快點阻擋!﹂

  義經慌了。他跑了過去,想全力阻止他們自殺。

  沒多久,按察局、大納言局翻起和服褲裙,從船側翻落。

  ﹁快划!用耙子把他們一個個救起來。﹂

  這時,攝津源氏渡邊黨的船全力划進,首先靠近御座船。

  渡邊黨的渡邊昵帶著重藤弓及十三束的箭,站在船頭。船破浪前進。

  突然,昵的視野中,出現了一團華麗的色彩,令人懷疑不是世間之物。是女人!她想要跳海,正站在御座船的船舷上。

  ︵那一定是建禮門院。︶

  他想。

  是已故清盛的女兒、先帝高倉院的皇后、安德帝的生母,若不是傳說中世上最婉麗的平德子,不可能有那麼華麗的裝束。她穿著藤蔓花樣的禮服十二單,髮上插著翡翠髮插,為了跳水而上了船舷,可是,一定是在一剎那間猶豫起來了。

  在這猶豫的瞬間,渡邊昵拉開弓。他不是要射殺她。他只想射穿門院的紅色裙襬,把裙襬釘在船舷上。他想施展這種巧藝。

  昵射出箭||

  飛箭漂亮地釘住門院的衣服,可是門院已經往下跳了。由於裙襬被箭釘在船上,所以她身子倒立,接著,箭斷了,她沉入海中。這時,昵的船來到旁邊。

  ﹁拿耙子來!﹂昵說。

  他伸長耙子,先耙到她的頭髮,用力拉過來,然後伸手把她拉上船。她已經昏倒了,可是又馬上醒來,喊叫抵抗,想要再度跳海。武士們粗暴的抱住她:

  ﹁不要啦!妳要去哪裏?去海裏嗎?妳還年輕,太可惜了!﹂

  他們一個個戲弄她,並疊在她身上,使她動彈不得。

  義經靠了過來,一知道她是國母,便斥責武士們,然後鄭重接待她,帶她上平家的唐船。海浪中還救起了四十幾個女官,也一併收容在船上。

  可是,三種神器中,就是找不到神劍。跟二位之尼一起落海的神璽,和箱子一起浮在波浪中,使他們能夠撈起。神鏡也順利取得,一個女官抱著放神鏡的唐櫃正要跳水時,很幸運的被源氏士兵阻止。

  平家全族中,也有幾個人倖免於死。平家的總帥平宗盛好像到最後都沒想要自殺,二位之尼跳水後,他還在船裏晃來晃去。可是,身邊的武士看到他後,叫著:

  ﹁快點覺悟吧!﹂

  立刻把他推入海中。宗盛大叫一聲,在海上浮沉游著。他的兒子清宗也被推入海裏,但清宗也善於游泳。父子兩人都是輕裝,於是輕鬆的游著,就在無處可去時,義經的部下伊勢三郎義盛看到他們,從水裏把他們拉起來,成為俘虜。

  其他俘虜中,還有平家最年長的大納言平時忠。

  在平家鼎盛的時候,他曾經說過一句名言:

  ||不是平家人,就不是人。

  他是那一世繁華的代言人。

  時忠是清盛之妻二位之尼的哥哥,是她娘家的當家。雖然一樣是平氏,可是不是武家的平氏,而是公卿派的平氏。由於妹婿清盛獲得權勢,因此他在宮廷也得勢,甚至官升大納言,以清盛的政治顧問身分到處施威,在宮廷中,大家怕他更勝於清盛。

  ||有公卿中少見的膽略。

  大家這麼認為。

  甚至還有人說:

  ﹁他要是武門出身,搞不好比清盛更早得天下。﹂

  時忠跟著平家一族逃到西海,可是他完全不穿盔甲。

  ﹁我是公卿。﹂

  他守護著自己的尊嚴。他討厭武士,認為他們拿起武器站著打仗的樣子,就像狗一樣。

  他的頑固,使他即使面對壇浦海戰的慘烈戰鬥,還是衣冠束帶,始終坐在御座船的內侍所前不動,臉色也絲毫不變。當全族開始跳水時,也只有他不離開座位。

  ||公卿自古以來都是不自殺的。

  他不跟大家採取相同行動。源氏武者上了御座船後,他傲然的態度也絲毫不減。

  ﹁我是平大納言,我不逃,可是你們不准碰我。﹂他低聲說。

  當源氏武者發現裝著神鏡的唐櫃﹁內侍所﹂︻註:傳國寶鏡﹁八咫鏡﹂的別稱︼,想要碰觸時,他大聲斥喝:

  ﹁混蛋!那是內侍所。﹂

  他還掄起拳頭打在源氏武者的鼻梁上。看到對方噴出鼻血,才把那下級武士趕出去,說:

  ﹁你看,是神的懲罰。﹂

  義經面對這個自傲的俘虜,儘量不傷害他的自尊心,選擇了適合他的船,掃乾淨船室安置他。時忠對這種處置很滿意。

  ﹁那個小鬼很懂分寸。﹂他小聲對兒子中將時實說道。

  剛開始,俘虜只有時忠父子,可是,慢慢的,送來時忠這條船的族人越來越多,後來連宗盛父子也送來了。宗盛連跟時忠打招呼都沒心情,逕自在角落裏發抖,不只是恐懼,也因為寒冷,因為他落入海中,衣服都濕了。由於他比別人加倍的胖,所以濕答答的樣子也比別人更可憐。

  ﹁右府︵宗盛︶。﹂時忠主動跟他說話。

  宗盛抬起頭,似乎很驚訝。他很意外時忠竟然在這裏,因而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而且,時忠雖然是俘虜,卻穿著乾淨且毫無皺摺的衣服,傲然而坐。

  ﹁那不是伯父嗎?你為甚麼在這裏?﹂

  ﹁跟你一樣被捕了。﹂時忠笑也不笑地說。

  宗盛訴說著自己的遭遇,最後還加了一句:

  ﹁好冷!﹂

  時忠則愁眉苦臉地說:

  ﹁都是你跟著人去跳海,才會這樣。像你這麼膽小,若一開始就讓源氏逮捕,就不會弄濕衣服了。不過,你真厲害,竟然沒溺水而死。﹂

  ﹁我很會游泳。我兒子也繼承我的血統,很會游呢!﹂

  時忠笑了出來。

  這個對任何事情都無能而膽小的胖子前內大臣,就只有游泳最高明,這又怎麼說呢?善於游泳救了他一命!

  ﹁伯父!﹂

  宗盛移動屁股,膝行而來。

  他一移動,周圍濕漉漉的,讓時忠覺得有點麻煩。

  ﹁我能保住性命嗎?會不會被殺呢?﹂

  宗盛要求伯父時忠為他唯一關心的事情占卜。時忠無言以對。別說宗盛了,時忠自己都得為保住性命到處求援。

  ﹁伯父,怎麼樣?﹂

  ﹁你是誰?﹂

  ﹁還問我是誰?﹂宗盛誇張的仰著頭。

  ﹁你不是平家一族的總帥嗎?別像田鼠蓋著田土般彎著腰,別這樣!要有從一位前內大臣的威嚴。﹂

  ﹁我會跳下水是無可奈何的,別講這些,先談我的性命︙︙﹂

  ﹁你是平家一族的總帥,既然戰敗了,就算有人要救你,也還是會被拉去都大路上,然後在鴨之瀨的水鏡中,人頭落地。﹂

  ﹁這麼慘嗎?﹂

  ﹁因為你是總帥,你應該一開始就有這覺悟才對。﹂

  ﹁不!你想錯了。伯父,想想平治以前吧!那個時候,源義朝戰敗身亡,父親平相國︵清盛︶戰勝了,他應該把源氏一族全都斬首,可是有人求饒,於是他饒了義朝幾個孩子的性命。現在的賴朝以及他弟弟範賴、義經,都是因為相國的憐憫,才得以在世上存活。難道賴朝忘了這份憐憫嗎?﹂

  ﹁對!﹂

  時忠也想起這些,用力點頭。用過去的恩情來求饒,打動賴朝的心,這未嘗不是救命的辦法。

  ﹁可是︙︙﹂

  時忠認為,用這個方法,鎌倉可能會饒了自己一命,但宗盛就不行了吧?若對照宗盛提及的平治之亂,宗盛就等於位在義朝的位置,是發起戰爭的人,自古以來,根本沒有發起戰爭者會被赦免的例子。

  ﹁伯父,你不擔心嗎?﹂

  ﹁不,我恐怕和你不同。﹂

  ﹁有甚麼不同?﹂

  ﹁我們雖然同樣是桓武平氏,可是,自古以來都是兩個不同的支系。因為葛原親王的兒子高棟被打入臣籍,賜予平氏之姓,才有我們公卿平氏。而武門平氏是另一支系,是從葛原親王的孫子高望開始,受賜平姓,來到關東成為上總介,他的後代突然得勢,才有了現在的平氏。也就是說,兩者截然不同。這些淵源,我已經告訴九郎了。﹂

  ﹁伯父已經請求他饒命了嗎?﹂

  ﹁是的,你在海裏游泳的時候,我就請求過了。﹂

  ﹁真悽慘!﹂

  ﹁有甚麼好悽慘的?﹂

  ﹁伯父,請別只求你一個人保住性命。求你也用三寸不爛之舌,幫我向九郎求情吧!戰爭是我弟弟知盛要打的,我宗盛從頭到尾都不知情,請這麼告訴他。宗盛對你的恩情會銘記在心的。﹂

  ﹁好吧!﹂

  時忠趕快回答。即使宗盛如此狼狽,他要是懷恨自己,打自己的小報告就糟了。為了防止這一點,還是要收服他。

  ﹁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幫你說情。不過,我覺得很困難,你可別抱太大希望,我會試看看的。﹂

 

  2

 

  壇浦會戰,是義經第四次的成功。與其說成功,還不如說是近乎魔術般的勝利。在西海消滅了平家五百艘水軍,讓敵方主要將領沉屍海底,俘擄了總帥宗盛父子,三種神器中除了神劍,其他兩種都拿到了。

  這一天是文治元年三月二十四日,可以說源氏在這一天建立了武權,贏得天下。

  義經必須迅速向京都的法皇以及鎌倉的賴朝報告戰果。迅速前去報告的使者,在四月三日到達京都,四月十二日到達鎌倉。京都和鎌倉都為這奇蹟般的勝利而興奮,賴朝可能因為勝利太大了無法立刻相信吧?他在位子上不動,也發不出聲音,眼睛閉了一下,持續著好像喘不過氣來的表情。

  ※※※

  義經更是高興。

  ||這下子,哥哥知道我的存在有多重要了吧?哥哥的氣一定也消了吧?

  他這麼想。

  可是,嚴格來講,這件事情只在他腦中閃過一下子而已。勝利的快感對一個情感過剩的年輕人而言,實在是太大了,甚至讓他高興得在附近到處亂跑。消滅平家為父報仇,是他少年時期以來的志向,現在終於達成了。

  ﹁我有生以來的生存意義,就是為了這一天。﹂

  他對部下佐藤忠信、弁慶、伊勢義盛等人這麼說。

  人的一生如果有主題的話,他的主題就太過於單純明快了:只有復仇。除了復仇,其他都是小事,他對這些小事都毫不在意。總之,他以這麼華麗的行為,完成了他的主題。

  ||剩下的就是餘生了。

  他雖然還沒有想到這步田地,但也不想花太多心力去想以後的事情。對鎌倉的賴朝來講,這次勝利也許是他新政治構想的出發,可是,對義經而言,這次戰勝是他一生主題的終結。

  義經說出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話:

  ﹁平家的每個人,都是幫我戰勝的恩人。﹂

  平家若沒有戰敗,他就不可能戰勝,這種理論太奇怪了。可是,在義經的血肉之軀中,這句話沒有矛盾。

  這個年輕人一開始就一心一意要報仇,並不是因為本質善於記恨,其實,他似乎還有種不適於怨恨人的性格,更不可能是復仇者的性格。即使如此,他仍將半生奉獻在復仇上,是因為時代的精神吧?身為男子漢大丈夫,當父母死於非命時,就應該替父母報仇,這是比任何事情還要華麗的美,他不過是一心一意朝這份美前進罷了,並不是因為對平家有根深柢固的憎惡感。

  美已經成就了。對義經而言,這樣就已大功告成。他並不想殺死平家人來一解長年的鬱悶,就像騎射競賽結束後要幫輸的對手擦汗一樣,他只有這種天真爛漫的情感。他甚至對平家有股親切感,認為平家輸得好,讓自己獲勝的不是源氏的士兵們,而是敵人平家。

  ﹁他似乎是個天真的男子。﹂

  平大納言時忠有這種想法,就是因為義經這些行徑。

  ||求他,操縱他,說不定可以撿回一條命。

  他想。

  義經戰勝後,還是停軍在長門赤間關︵下關︶不動,因為他要尋找神劍。他雇用附近很多漁夫,撒網在海底尋找。這些動作也許會徒勞無功,可是,只要作戰目的包括拿回神器卻沒有拿到,戰勝的功勞就變小了,而且還有瑕疵。

  這段期間,因為陸地上沒有適當的住宿處,所以義經在船上生活。而許多源氏武者則住在陸地上的民家。他們對平家的下級女官胡來,要她們陪宿,下級女官為了取得每天的糧食,自然不得不出賣色相。義經對麾下軍閥這類胡作非為一概不過問,他甚至不知道這些事不好。當時對這類事情很遲鈍,嚴格規定麾下軍隊不可胡作非為的時代,要到義經之後四世紀織田信長出現以後。

  戰勝的第二天,義經接見宗盛、時忠等俘虜。他們坐著小船前來,上了義經的船。

  ﹁請坐。﹂

  義經親自指示他們該坐的位置,竟然比義經還高位。

  ||這是甚麼想法!

  軍監梶原景時認為,光是這一點,就值得向鎌倉報告。本來應該把降將綁起來,拉到法院去,可是義經不僅讓他們跟自己用相同的座墊,還尊他們如貴人,坐在比自己更高的上座。

  ||這是當然的。

  義經心想,要是梶原詰問,他自有說法:宗盛是內大臣,時忠是大納言,在宮廷裏的序列,都比只不過是判官的義經還高得多。他們雖然失敗了,成為投降者,可是尊貴的官位還沒有被剝奪。說不定把他們帶去京都,他們會被貶為百姓,然而在那以前,還是必須依他們的官位加以禮遇。這個理論是因為義經喜歡京都和宮廷。這一點,和坂東鄉下人以武功決勝負,訂定一切價值的觀念完全不同,而義經喜歡強調這種不同。

  面對義經這令人意外的接待,宗盛更加害怕,在下座動也不動。可是時忠只說了一聲﹁抱歉﹂,就坐到上位,悠閒地張望四周。

  ﹁前內大臣為何不入座?﹂義經問:﹁你在下座距離太遠了,戰爭已經結束了,上來吧!﹂

  可是他越這麼說,宗盛越是整個背都僵硬起來,臉伏在地上不動。義經又說了一遍。

  這時候,時忠說話了。

  ﹁他害怕您的威武,他本來就不是武人。﹂

  他說了很微妙的話。

  ﹁不是武人?這是甚麼意思?﹂

  ﹁意思是︙︙此地人多嘴雜,不便說明。等一下請派您的親信前來,到時候我再說吧!﹂

  引見降將本來只是一種禮節,會談就此結束。他們回到自己的船上。

  義經命令佐藤忠信護送宗盛,伊勢三郎義盛護送時忠。

  在小舟裏,坐在中央的大納言時忠,對伊勢三郎義盛招手,仔細問道:

  ﹁你是判官殿下的部下嗎?﹂

  義盛點頭,小聲謹慎稱是,以配合時忠的態度。時忠露出威容表示:

  ||這是個秘密。

  既然如此,義盛必須彎身過來聽。

  時忠說的事情很令人驚訝:宗盛其實不是清盛的兒子,甚至連平家一滴血都沒有。

  ||怎麼會?

  義盛抬起頭,眼前的時忠表情嚴肅。

  ﹁最好的證明就是宗盛的臉,他像平家甚麼人呢?不像父親相國入道,也不像母親二位之尼,甚至不像尼的哥哥我,簡直就是不同的臉型。我以前曾經問過已經跳水自殺的二位之尼,她說宗盛不是她生的。這件事情,他妹妹建禮門院也知道,死去的知盛也約略曉得。﹂時忠說。

  義盛當然還是不信,他提出問題:

  ﹁那他是誰的孩子?﹂

  這麼一問,時忠更壓低聲音:

  ||是製傘人的兒子。

  時忠說了宗盛出生前後的事情:

  ﹁二位之尼是清盛的續弦,續弦的女人非生男孩不可。可是,她回到娘家||也就是我家,公卿平家||臨盆時,好不容易生出來的是個女孩。尼和我父親時信都怕了,於是提出一計:常常出入我家的一對製傘夫妻,那一晚也生了孩子,是個男孩。而那男孩就是宗盛。﹂

  義盛的頭越來越傾斜。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宗盛的身世秘密,就算有,又怎麼樣呢?時忠故意把這些講出來,一定有他的目的。義盛的重要任務是確認時忠的目的。

  ﹁那麼,前內大臣瞭解鎌倉殿下會判給他的罪名嗎?﹂

  ﹁他很瞭解。不過,宗盛其實不是平家人,如果不判輕一點,實在太可憐了。﹂時忠說。

  由於義盛一臉不相信的表情,於是時忠說了句:

  ﹁耳朵借我!﹂

  他把義盛的頭拉到自己的膝蓋上,用扇子蓋著嘴巴,說出一個連義盛都會心跳異常的事實。

  義盛終於相信了。

  伊勢義盛迅速回到義經船上,請求排除雜人,然後報告剛才時忠所說的一切。

  ﹁不會是騙人的。﹂

  義經聽到一半就相信了。

  舉止莊重的時忠不可能會胡亂騙人,而且,二位之尼生下宗盛的時候,他正是她娘家的當家。

  ︵他真容易相信人。︶

  過去當強盜的伊勢義盛,總覺得義經這方面的感覺很可笑,甚至很令人生氣。

  ﹁這可能是時忠卿想救宗盛卿的策略,因為京都人以前對他的評語就是||無法用一根繩子綁住的人。﹂

  ﹁我喜歡他那種膽識。﹂義經說。

  義經對時忠所知不多,他只聽說過一件事情:以前平家鼎盛時,治承元年,可說是時代之癌的叡山僧兵又作亂了,扛著山王明神的神輿闖入宮廷。平家人束手無策,不知道如何處理。朝廷要派出敕使前往叡山安撫,可是卻沒有人願意去。後來時忠自願前往,他勇敢地單獨上山。在山門埋伏的僧兵把他包圍起來,口口聲聲謾罵,可是時忠臉色不變,無言的進了山頂的講堂,拿起筆寫文章,講說事情的道理,解釋利害關係,還表示鎮靜應對對叡山比較有利,然後把這篇文章交給堂眾代表。他們讀了這篇文章,心服於文中的道理,並看在時忠的勇敢上,便取消強制訴求,事情就此平定。

  這件事傳誦一時,連各地諸國都聽說了。義經當時人在奧州,聽到京都傳來這件事,他暗暗敬畏著:

  ||平家也有可怕的人。

  那人就是現在成為俘虜的時忠。只要是時忠說的話,義經都希望用誠實的心去接納。

  ﹁你不懷疑他了?﹂

  ﹁是的,一開始我心想,他會不會是騙人的?可是,後來他又對我咬耳朵講了一樁秘密,我就相信了。﹂

  義盛提到最後的秘密,使他終於相信,宗盛不是清盛和二位之尼的親生兒子。

  義經很有興趣。

  ﹁甚麼秘密?﹂他催促著義盛。

  可是,伊勢義盛歪著頭,好像不太敢說的樣子,並動動嘴角。義經更加催促他。

  ﹁我不太敢講這件事情,那個人︙︙﹂

  他的視線朝著用屏風隔起、在船廊下方船尾另一邊的頂篷船艙。﹁那個人﹂指的是幽居深處的建禮門院。

  義經依照勝利軍的作法,自己搭乘敵方最大的船。這是艘唐船,船尾有頂篷船艙,建禮門院住在其中。她雖然是俘虜,可是畢竟是國母。然而,源氏一些愛嚼舌根的人都暗中傳說:

  ||判官是慾望無窮的好色者。

  這個謠言也並非毫無道理。義經非常關心建禮門院無與倫比的姿色,一旦喜歡,這個年輕人可就沒辦法控制自己不去占有。總之,義經讓她搭乘自己乘坐的船,除了理性的理由之外,真正的原因說不定就是因為情慾。

  ﹁她怎麼了?﹂

  義經眼睛發光。

  伊勢義盛再度沉默。他不敢說,與其說是因為對建禮門院的敬畏,還不如說是考慮到義經的情緒。

  ︵要是說了,這個人不知道會如何血脈賁張!︶

  伊勢義盛想。

  可是,義經已經像個孩子似的一再催他。義盛終於說了:

  ﹁前內大臣平宗盛卿不是平相國入道的孩子,和﹃那個人﹄沒有兄妹血緣關係的證據是:平家在屋島時,宗盛卿於某個晚上,偷跑去﹃那個人﹄那裏,兩人魚水交歡。﹂

  ﹁︙︙﹂

  義經因這件事情太過異常,一時失聲,好像忘了呼吸般瞪著義盛。

  ﹁是嗎?﹂不久,他叨唸著。

  奇怪的是,他竟然沒有對宗盛產生厭惡的感覺。原來宗盛已經品嘗過了!他只想到這一點,多少含有羨慕的情緒。義經不熟悉已在關東萌芽的男女倫理,他在這方面是徹頭徹尾的京都人,對男女之間不是考慮沉重的道德問題,而是當成一種輕鬆的競賽。

  ||是嗎?

  他這麼叨唸著,含有對建禮門院的不同意念。由於她以前是高倉帝的皇后,安德帝的生母,所以義經的慾念在敬畏之下,好不容易控制住了,可是,既然降將宗盛都跟她私通過,那麼戰勝的大將軍去找她,也就沒甚麼不方便。義經心裏開始產生一種輕鬆的心情。

  ﹁三郎︵義盛︶!﹂

  義經用開朗的聲音叫著。伊勢義盛內心感到驚訝。他很容易猜中這個年輕人的心思。

  ﹁嚴密看守宗盛卿、時忠卿,諸事多用心。﹂義經說。

  ※※※

  義經決定去船尾的頂篷船艙,是在三個晚上之後。

  這些日子以來,義經朝夕服侍建禮門院,當然是以朝臣的禮節,這是朝臣應盡的義務,他認為自己這些行動並不是因為好色。

  ||判官不是壞男人。

  建禮門院心裏也產生了一種放心的感覺。

  坂東武者粗野而語言不通,似乎有股野獸的氣味,可是,這個九条家女傭常磐所生的年輕人卻很京都化,待人溫柔,更稀奇的是,一點都沒有戰勝者的驕傲。

  義經的奇妙就在於這些地方。他對平家投降者一點都沒有戰勝將軍的驕傲,反而對麾下源氏諸將領表現出這股傲氣。

  ||怎麼樣?我很會打仗吧?

  他顯示出這種態度,甚至有點太過了。各將領如果想說甚麼,他就高傲的表示:

  ||打贏的是我,照我的話去做。

  ﹁打贏的是我﹂這句話,義經在海上的陣營中說過很多次。他認為,大家是因為他才變成勝利者。

  ﹁我們會打贏,是各位不惜性命,危險奮鬥而來的。﹂

  他甚至從來沒講過這種謙虛的話,甚至是謊話也好。

  各將領如果聽到這樣的話,就算是謊話,也會認為冒險在箭雨中穿梭戰鬥的辛苦有了代價。而且,他們期待義經的謙虛,也關係到實際的利害,他們擔心義經向鎌倉殿下報告的軍功內容。

  ||會不會一個人占盡所有的功勞呢?會不會好像整場戰爭都是他一個人打的,把我們的功勞說少了呢?

  這個軍神般的天才在己方陣營中風評不佳。惡劣批評、攻擊義經的人,以軍監梶原景時為首。

  可是,義經有不同的想法。他會特別誇示自己的功勞,真正的目的是要讓鎌倉殿下知道自己的能力。他覺得鎌倉殿下無緣無故討厭自己、輕視自己、給自己加罪,為了使賴朝對自己改觀,必須讓他瞭解自己的功勞。

  他的行動只考慮到這些因素。天才義經其實還充滿著不成熟的孩子氣。

  但是,對投降的平家人,他不必有這層考量,他一心一意用過剩的情感去對待他們。投降的人很可憐,戰敗者很悲慘,他只想好好對待他們。

  ||判官對平家投降的人太親密了。

  會出現這種風評,就是因為他這種無法停止的情緒性行動。

  這種情緒性行動終於達到頂點,是在他偷跑去建禮門院船艙那一晚。

  門院不只驚訝,甚至從來沒有這麼不知所措過。她在黑暗中無地自容。

  ﹁不要這樣!﹂她哀求。

  她的母親、弟弟,還有全族的人,都因為這名源氏大將而沉屍這片海底,而現在,竟然要她在同一處大海之上,讓這個年輕人占有,這情何以堪呢?門院因事態過於嚴重,也忘了要哭喊,只是全身僵硬著。她沒有反抗。對方不是她能反抗的人,是對她握有生殺之權的勝利者。而且,很糟糕的是,這個年輕人的溫柔,使門院對他產生了從未對任何人產生過的好感。

  她終於展開了身體。

  ※※※

  謠言傳遍了駐守南海所有源氏將領的耳朵。

  ||廷尉︵義經︶有不義之事。

  梶原急速向鎌倉報告。

  謠言從這艘船傳到那艘船,也傳入時忠耳中。時忠起初覺得意外。

  一開始,他把外甥女建禮門院德子與宗盛在屋島的秘密告訴伊勢,只是政治手段。這件事可使對方瞭解宗盛沒有平家血統,也許就可以不必被斬首。宗盛如果不死,他不過是平家外戚,按照親疏來講也就無罪。他的考量如此細微,可是結果卻完全不同,反而聽到了出人意料的事。

  ||那個小鬼真好色。

  他雖然在京都聽過義經的風評,可是反過來想,義經這種無止盡的好色,對自己說不定有利。不管關東的賴朝怎麼想,現在源氏的大將義經,對平家明顯表示出好意。

  ︵今後必須好好利用義經。︶

  時忠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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