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 山


  最近有幸,連讀兩本出色的新詩。一是夏菁的﹁山﹂,一是楚戈的﹁散步的山巒﹂。兩位都是愛山的詩人。詩人哪有不愛山的?可是這兩位詩人對於山有不尋常的體會、了解,與感情。使我這久居城市樊籠的人,讀了為之神往。

  夏菁是森林學家,遊遍天下,到處造林。他為了職業關係,也非經常上山不可。我曾陪他遊過阿里山,在傳說鬧鬼的賓館裏住了一晚,殺雞煮酒,看樹面山︵當然沒有遇見鬼,不過夜月皎潔,玻璃窗上不住的有剝啄聲,造成近似﹁咆哮山莊﹂的氣氛,實乃一隻巨大的捕燈蛾在撲通著想要進屋取暖︶。夏菁是極好的遊伴,他不對我講解森林學,我們只是看樹看山,有說有笑,不及其他。他在後記裏說:﹁我的工作和生活離不開山,而爬山最能表達一種追求的恆心及熱誠。然而,山是寂寞的象徵,詩是寂寞的,我是寂寞:

  有一些空虛,
  就想到山,或是什麼不如意。
  山,你的名字是寂寞,
  我在寂寞時念你。﹂

  普通人在寂寞時想找伴侶,尋熱鬧。夏菁寂寞時想山。山最和他談得來。其中有一點泛神論的味道,把山當做是有生命的東西。山不僅是一大堆、高高一大堆的石頭,要不然怎能﹁相對兩不厭呢﹂?在山裏他執行他的業務,顯然的他更大的享受是進入﹁與自然同化﹂的境界。

  山,凝重而多姿,可是它心裏藏著一團火。夏菁和山太親密了,他也沾染上青山一般的嫵媚。他的詩,雖然不像喜馬拉雅山,不像落磯山那樣的岑崟參差,但是每一首都自有丘壑,而且蘊藉多情。格律謹嚴,文字洗煉,據我看像是有英國詩人郝斯曼的風味,也有人說像佛勞斯特。有一首︽每到二月十四日︾,我讀了好多遍,韻味無窮。

  每到二月十四,
  我就想到情人市,
  想到相如的私奔,
  范侖鐵諾的獻花人。

  每到二月十四,
  想到獻一首歌詞。
  那首短短的歌詞
  十多年還沒寫完:
  還沒想好意思,
  更沒有譜上曲子。
  我總覺得慚愧不安,

  每到二月十四,
  我心裏澎湃不停,
  要等我情如止水,
  也許會把它完成。

  原注:﹁情人市︵Loveland︶在科羅拉多北部,每逢二月十四日裝飾得非常動人。﹂我在科羅拉多州住過一年,沒聽說北部有情人市,那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一九六○年時人口尚不及萬︶,不過沒關係,光是這個地方就夠引起人的遐思。凡是有情的人,哪個沒有情人?情人遠在天邊,或是已經隔世,都是令人悵惘的事。二月十四是情人節,想到情人市與情人節,難怪詩人心中澎湃。

  楚戈是豪放的浪漫詩人。︽散步的山巒︾有詩有書有畫,集三絕於一卷。楚戈的位於雙溪村絕頂的﹁延宕齋﹂,我不曾造訪過,想來必是一個十分幽雅窮居獨遊的所在,在那裏可以看到

  山外還有
  山山山山
  山外之山不是只露一個山峰
  而是朝夕變換
  呈現各種不同的姿容
  誰知望之儼然的山也是如此多情

  謝靈運︽山居賦︾序:﹁古巢居穴處者曰岩棲,棟宇居山者曰山居||山居良有異乎市塵,抱疾就閒,順從性情。﹂楚戈並不閒,故宮博物院鑽研二十年,寫出又厚又重的一大本︽中國古物︾,我參觀他的畫展時承他送我一本,我拿不動,他抱書送我到家,我很感動。如今他搜集舊作,自稱是﹁古物出土﹂,有詩有畫,時常是運行書之筆,寫篆書之體,其姿勢不下於鄭板橋。

  山巒可以散步嗎?出語驚人。有人以為﹁有點不通﹂,楚戈的解釋是:﹁我以為山會行走||我並不把山看成一堆死岩。﹂禪家形容人之開悟的三階段:初看山是山、水是水,繼而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終乃山還是山、水還是水。是超凡入聖、超聖入凡的意思。看楚戈所寫﹁山的變奏﹂,就知道他懂得禪。他不僅對山有所悟,他半生坎坷,嘗盡人生滋味,所謂﹁煩惱即菩提﹂,對人生的真諦他也看破了。我讀他的詩,有一種說不出的震撼。

  夏菁和楚戈的詩,風味迥異,而有一點相同:他們都使用能令人看得懂的文字。他們偶然也用典,但是沒有故弄玄虛的所謂象徵。我想新詩若要有開展,應該循著這一條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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