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愛吾徒︾


  我小的時候,作文題目常有﹁我的||﹂出現,舉例來說﹁我的爸爸﹂︵我的爸爸在嚴肅的外表下,仍有一顆仁慈的心︶,﹁我的媽媽﹂︵我的媽媽有一雙粗糙的手︶,﹁我的老師﹂︵我的老師淡泊其志︶等等。現在我已年過半百,我要寫這篇﹁我的學生﹂的文章,來表示我對我的學生的謝意。

  說實話,我常常覺得我這個人運氣很好,父母好、太太好、朋友好、女兒雖小,但也還算聰明聽話,職業是教書匠,一輩子大概只要沒有什麼醜聞,總可以混口飯吃。人生至此,真應該感謝上蒼了。可是我覺得我除了以上這些值得感恩之處以外,還有一件令我特別快樂的事:我有一大票可愛的徒弟。

  古人說:﹁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不亦樂乎﹂,我卻不在乎我的徒弟是不是英才,對我而言,我的徒弟們一概是﹁小子﹂,畢業以前,我以﹁小子﹂稱之︵女性除外︶,畢業以後,有人官拜某國立大學某學院之院長,雖然人人敬畏之,我卻仍叫他﹁小子﹂,至少在表面上,這個小子好像已經認了,我的積習難改也。

  做我的徒弟,有時倒霉之至,因為我喜歡打網球,可是從不認真打,也不喜歡和同事打,以免蜚短流長,和學生打網球,可以聽他們胡址,一樂也。我有一陣子起得很早,壓迫一位同學六時半起床,這個小子被我鬧得可憐兮兮,就假裝鬧鐘壞了、鬧鐘丟了等等的說詞,可是我直奔他的宿舍,將他從甜睡中抓起來。有一天,我又去宿舍抓人,他的床上人去床空,我正想離去,他的室友賣友求榮,告訴我他睡到隔壁去躲這一場﹁政治網球﹂,我得了線民的密告以後,依線索找到了這個小子,所謂﹁天網恢恢﹂也。我前些日子還和這個小子在福華飯店吃早飯,他在美國工作,表現得非常傑出,常被派到世界各地去講演一些技術上的問題,我問他肯不肯再陪我打網球?他一臉苦相地欣然答應。

  我的徒弟陪我打球,一概又不贏,又不輸,有一次一位球友向我告假,說他下次不能來了,因為他要去上週會,我知道他根本從不去上週會,為何這次要去?原來他是全校網球冠軍,要去領獎也。我從此龍顏大悅,對自己的球藝大有信心,逢人就告訴人家我和清大的網球冠軍打球,而從沒有輸過球。

  有一天,我路過網球場,看到我的徒弟在和他的同學打球,又抽又殺,兇猛無比。如果他以此對我,我恐怕一球都回不出,從此才知道,這個小子良心多好,我常常告訴他,像他這種有良心的人,將來一定會上天堂,他大惑不解,不懂為何陪老師打網球,就可以上天堂?

  我的這位徒弟是個長袖善舞型,除了網球打得好以外,舞更是跳得出神入化。最後結婚了,太太卻沒有和他跳過一場舞,原來此人甚為聰明,跳舞時絕不帶感情,找終身伴侶,一定要找一位賢妻良母也,此人在德國工作,據他說,手下全是一批﹁愚蠢的德國佬﹂,比我們清大電機系的高材生,差了一大截。

  除了早上到宿舍去抓人打網球以外,我還有一個惡習,常常半夜三更打電話去和學生談學問,我的徒弟們紛紛不堪其擾,可是也無可奈何,個個叫苦連天,有一次,幾位高足在校內沒有宿舍可住,只好住到校外,我的一位高足就死也不肯裝電話,以防我晚上打電話去鬧,可是他後來交了女朋友,只好裝了電話,此公現在在南部某大學任教,我陰魂不散,仍然打電話去和他談學問,有一次我希望他週日下午和我以電話討論,他說不行,因為他要帶孩子出去玩,不知何故,我那天下午又打電話去,這次他太太接的電話,告訴我他的丈夫根本沒有帶孩子去玩,而是去橋牌社打橋牌了,她告訴了我橋藝社的電話,我打去,告訴他們我要找某某大學的楊某某教授,他們竟然廣播找人,我的寶貝徒弟真是氣得半死。好像最近都不去打橋牌了,因為我每次打電話去找他,他不是在家,就是在研究室,用功得無以復加。

  我另一個毛病是喜歡抓學生一齊去吃飯,有時太太小孩不在,我就逢人就抓,陪我去吃飯。有次我的高足告訴我他不行,理由是他的祖母從台北來,他要回家陪祖母。這個理由崇高無比,我當然不能勉強他,可是那天晚上,我又有問題要找他,一通電話打到他家裡去,他媽媽告訴我他陪他女朋友吃飯去,根本沒有袓母自台北來之事。我的徒弟做賊心虛,吃飯吃到了一半,打電話回家去查,問老師有沒有來找,他媽媽據實以告,他飯沒有吃完,將女朋友丟下不管,趕到我的研究室來找我,這個小子善於裝天真浪漫的樣子,這次更不例外,一副小孩模樣,向我保證以後不會用﹁袓母來﹂的藉口。

  我一向開老爺車,有一次我的一位博士班徒弟告訴我他有一輛名貴轎車,是他姊姊送他的,他根本養不起這種耗油的進口車等等,我最近才發現,原來這位高足是自費買的,只是因為他替車行老闆解決了一些電腦上的問題,老闆打了折扣賣給他,他看到我開老爺車,嚇得發昏,只好編了一套美麗的謊言來騙我這個老糊塗。

  我一向告誡我的高足,他們畢業以後,不要想做系主任、所長等等,而應埋頭做研究,可是我學生中不少仍做了系主任之類的官,每次做官以前,都以發抖的聲音來向我解釋,說是因為全民擁戴,他再三推辭,才不得已地接受了。他們也會在電話中發下海誓,保證今後仍然努力研究,絕不懈怠等等。我一概訓勉他們一番,勸他們要堅守研究崗位,不要只想做官。事後才想起自己做了十七年的行政官,什麼官都做過了,所謂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點燈也。

  我和學生們來往,最使我感到自己年紀已大的是學生們個個胃口奇佳,尤其大學部的小子,滿桌子的菜,好像永遠不夠,一盤一盤地掃光,到了最後一道菜上來,狡猾的小子以猜拳來決定誰還可以吃,暗示老師應該加菜,天真而老實的老師會立刻再叫幾道菜,其實這些大肚漢能屈能伸,如果適可而止,也無不可。

  我有一次請一位高足在家裡吃﹁便餐﹂,他盛飯時在廚房裡待了總有五分鐘之久。事後才發現這個傢伙,將每一粒飯都盛入了碗中,我這一輩子也沒有看到過如此光溜溜的飯鍋,簡直可以不用洗了。

  我另一位大肚量的高足,常常被太太管,不準他多吃,他會騙他太太要去學校做研究,其實是到附近的麵店去吃一碗麵,此人已是位名教授,當然也要請學生吃飯,我一直好奇,他會不會和學生為搶菜吃而大打出手,前幾天我們曾經共餐,他好像頗有節制,事後想想,當時他太座在場,大概是做給他太太看的。

  大家千萬不要以為我的高足都是好吃懶做之徒,其實一談到學術,他們毫不含糊,對新的論文發表情形,更是瞭如指掌,一些才考入我們研究所的同學,接觸到我們的博士班同學,無不對他們佩服得五體投地,因為他們引經據典的談學問,使這些菜鳥目瞪口呆。

  我們每週舉辦一次書報討論會,前面永遠都是教授們坐,後面才是快畢業的博士班同學,博士班新生尾隨其後,而碩士班的小鬼們永遠敬陪末座,他們也通常不敢發言,只是專心聽那些準博士們的放言高論。

  我從前的辦公室有一張會議桌,每次學生聚會,博士班學生會自動地坐在會議桌旁,碩士班同學只敢坐在其他的椅子上,即使會議桌上有空位,底下擁擠不堪的碩士班同學們也不能去佔個位子,所謂﹁有學問的老爺炕上坐,沒學問的老爺炕下坐﹂,有一位同學告訴我,他當年不知道這種行規,看看那邊沒有人,跑去坐,被人趕了下來。他發誓將來一定要唸個博士學位,以雪此恥。我的學生階級如此鮮明,我從不反對。因為學術界有些階級制度,只要是以學問來分,也是好事。

  說了一大堆學生可愛之處,也要談談學生們可惡之處,話說最近的電腦技術變化奇快,我根本趕不上最新技術,每次用軟體,出了問題,我就得找一位高足來問,這些小子這時候一副得意忘形的嘴臉,委實可惡。我有一位高足,更是每次教我的時候,一概面露得意之微笑,好像在說,﹁這下你認輸,來苦苦哀求我了﹂,我只好忍氣吞聲,在高足指點之下,在鍵盤上亂敲一陣。學生們有良心的會傾囊以授,沒有良心的會留下幾手,使得我這個老老師以後又要不恥下問。

  過去我曾做過電機系的系主任,將所有有一門不及格的同學,一概抓來訓一頓,有一次我看到一位傻呼呼的同學在看佈告,就問他:﹁你有沒有功課不及格?﹂他說有,我說趕快到我辦公室去,我要和你談談,他跟著我進去,等我將學生成績單拿出來,他才開口問:﹁老師,我不懂為何我要來挨罵,我是數學系的。﹂

  有一次電機系二年級的同學決定要和系上的老師們建立革命情感,叫了酒菜,請我們老師們去吃喝,我隔座的學生眉清目秀,我因此對他有了印象。可是我事後常在校園裡看到他,每次卻都問他:﹁我怎麼認識你的?是不是當年有功課不及格?﹂如此很多次,他畢業後,來向我辭行,因為他決定到別的大學去唸研究所,原因是如果他繼續在清華唸,我一定會一直問他是不是當年功課不及格,他實在吃不消,只好一溜了之,在清華,他實在混不下去了。

  有一次,新竹的登山協會打電話給我,告訴我某某登山計畫取消了,叫我通知我的一位學生,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事後才知道,很多同學在登山以前,將我列入他們的﹁緊急事件通知人﹂,有的學生,從他們理個平頭,傻乎乎地以大一新生的身份進入校園,到他們上台領到博士證書,在清大可能一口氣待上了十年以上,他們難怪和我親如父子了。

  我小的時候,有人替我算命,說我子孫滿堂,其實我只有一位千金,無子也無孫。最近和已畢業的小子們聚會,看到他們攜兒帶女的情況,才恍然大悟子孫滿堂的意義。小子們,我在此謝謝你們,使我快快樂樂,無怨無悔地過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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