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童子操刀 下課以後,回到住舍,還未放下書,打開今天的報紙看,第一版登著:兄妹二人,一個十四歲,一個十歲,為愛看之電視電臺不同,爭論不下,哥哥拿來一把麵包刀,從妹妹後心穿進去,穿透前心,十歲孩子就這樣死去了。母親此時正在一個中學教畫呢。 我讀了這條新聞,把手中的報紙連帶抱著的電磁波書一併丟到屋角去。凝神窗外,木然頹然。 電視是代表科學的高度技術;是成千成萬科學家的心血,是十幾年的研究,千呼萬喚始誕生的。有人說,二次大戰是原子彈贏得的戰爭,是雷達打的硬仗,這話是不錯的,雷達與電視是代表新時代的另一個極峰,不讓原子能為之獨秀。所以有人說,這個時代是原子能||電子學時代。 我如夢一樣的到此地來,來學習人家這類高度技術。同班同學,有從德國來的數學博士,有從英國來的專家學者,有從本地各種工廠來的工程師,大家在一起聽電子學的大師們講析十年來最新電子學之進展。我從來不知﹁如坐春風裏﹂是甚麼滋味,而今,我懂得了,語言雖如此隔膜,然而令人領悟到人類智慧所創造的成績,無法不令人驚奇與歎服。 這些功課的內容是如此,它所帶來的影響是甚麼呢。從任何一個角落裏,都會看到它的影子的。我剛來的那幾天,報紙上每天登載的是原子彈的放射毒物,擴展面積達紐澤西州那麼大;以後就是常聽到附近中學小學在作原子空襲的防空演習;走到朋友家裏,十歲以下的小孩,全帶著眼鏡,為甚麼,看電視看來的。孩子們瘋狂的嗜好電視,很像北平學生的愛聽相聲,到了不肯吃飯的程度。裏面的內容是由幾家大賈包辦的,內容一言以蔽之,是北平的相聲,或上海的滑稽。今天的新聞,這個小孩竟把他們所看到的電視假戲,真刀真鎗的演出了。 如果所學的東西之極終目標,即是這些,我想每一個學生都會感覺高度的困惑。﹁童子操刀﹂並不僅是今天的頭條新聞,而正是代表整個人類在目前所扮演的大戲。在這個大戲中,世界上每一角落的人都是觀眾,同時也都是演員。 自然科學進步到這種程度,除了政客的演說與商人的廣告可以跟蹤外,是任何學問所無法匹配的。科學處處引來問題,其他學問跟不上,無法適應。所以也就發生了﹁童子操刀﹂的悲劇。 這種大脫節是一種無助的情況。有遠見的哲學家們,在深思;有遠見的教育家們,在探索;有遠見的宗教家們,在呼號。 八年以前,清華大學一位哲學家金先生勸我說:﹁哲學成宗教始有力,既成宗教,不復為學矣。﹂他是治西洋哲學最有成就者,向我說這種話的意思即是﹁你不必著急,治學問要冷靜而客觀的。﹂﹁治學問只管學問本身,不管移風易俗的。﹂我懂得他的意思,但無法同情他的說法,現在金先生也許不持此調了。我只知在哈佛的維也納派大師富蘭克,出席宗教、教育、哲學家們對社會問題的聯席會議。金先生與富蘭克是絕對一條路上的人。為甚麼這位哲學家也管起移風易俗的問題來呢? 一言以蔽之,就是﹁童子操刀﹂這個問題太嚴重。嚴重的程度向小處說,是使一個無辜兒童瞬間喪命;往大處說,是使整個人類立時滅亡。 哥倫比亞大學哲學教授那果,最近給科學的哲學下了個定義,除了科學定律性質的分析,還要涉及到科學產生之社會條件之研究;除了社會條件之研究,還要涉及科學對社會影響之檢討。這是哲學家們開了門,把科學所帶來的萬千不能解決的問題,認為是自己的責任去尋求解決的途徑,安靜的哲學家們再也安靜不下去了。 教育家們也在那裏努力,從前年哥倫比亞大學展出的﹁人類求知之自由﹂,到今天在紐約博物館展出的﹁人類之家﹂,都是向這方面作無可奈何的補救。 在這許多努力中,絕對沒有一個人是朝厭惡科學廢棄科學的路上走的。並不是世界上沒有這樣大膽的人,而是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切麵包確實需要刀,只能設法教育童子,卻不能將此刀拋掉。 然而,畢竟這是一種無助的情況||科學像秋風一樣,漫天蓋地而來,人類像殘葉似的在秋風中戰慄。我繞了半個地球,到此地來,學習的不是安心立命的哲學;不是山光水色的詩歌;不是治國安邦的經要;而是乍看起來,可以戡天縮地,解除人類痛苦,細看起來,是使人類臨風戰慄,不知所從的科學。這樣的學習心情,個中滋味是很難道出的。 從前有個禪宗弟子去請教一位禪宗法師,說:﹁師傅,我心不安,怎麼辦?﹂ 師傅說:﹁你拿心來,我為你安。﹂ 弟子說:﹁找不到心。﹂ 師傅說:﹁我已替你安完了。﹂ 找不到心,是這個時代的大悲哀,也是每個人的大苦痛;我不滿足於這些學殖萬卷的﹁經師﹂,還要去尋求立命安心的﹁人師﹂,為輕舟激水的人生找一住腳;為西風落葉的時代找一歸宿。 ||民國四十四年三月四日於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