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哈德遜劇院


  到過紐約的外邦人,差不多全知道哈德遜劇院。其實哈德遜劇院卻並不在紐約,而是在過了河的紐澤西州。紐約是不准演脫衣舞的。紐澤西則准許上演。

  我要求我的同學帶我到看脫衣舞的地方去。他沒有辦法,只有開著他的破車過河前往。他已好幾年不到這裏來了。所以路途也很陌生,加油時問一問汽車工,車工作了個鬼臉,借火時又問了一個酒鬼,酒鬼則報以白眼。我的朋友似乎是無可奈何陪我去,只覺得要參觀他們美國,而又提出了要求,不好意思不陪我。而我呢,則是很興奮,很好奇,在猜想,在揣測。

  慢慢汽車駛進了一個小城,街上竟清靜得連一個人也看不見,連一輛汽車也沒有,遠遠望見一排淺藍路燈的盡頭,有紅的霓虹燈廣告,﹁滑稽戲﹂。我興奮得問長問短,朋友說:﹁你看看就明白了。﹂

  到門口時候,我反而遲疑了。像有些罪惡感似的。但是,自己卻有的是理由:﹁既來美國,為甚麼不到處看看呢。﹂我想這個理由很勉強,因為美國著名而又有趣的地方,不勝枚舉,列出多少個地方來也不至於輪到哈德遜劇院。但是,就像有甚麼內在的呼喚似的,使我有迫不及待的想看的感覺。

  我到門口買票時,吃了一驚。票價尚不及一個頭輪電影,這又是週末,何以有這樣便宜。我與同學進去後,又吃了一驚,園子活像北平的吉祥,還小於臺北的永樂。為甚麼這樣小啊!有正座,分前排,分後排,我們的票竟是第六排正中。我興奮的不得了,這麼好的座位,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更暗自驚訝了,為甚麼會有這樣好的座位呢。

  正十一時,音樂響了,全園子的人均站起來,是奏美國國歌。歌聲戛然而止的時候,幕開了:另一音樂奏起,伴著十五個舞女的舞步,全園是黑的,唯有臺上蒼白,舞女們每位身上,只有三條橫起的藍色麥穗,臺下是一片迎頭的采聲,這是開幕,很快的就完了。

  第二幕未開始以前,是兩個男的在臺前說些滑稽話,臺上臺下的亂叫一陣。我不太懂他們的土語,但偶爾能懂時,很像國劇中粉戲的話,我只希望快快過去,焦灼於第二幕的好戲到來。

  幕開時,是一個舞娘穿著緊身衣服,倏那間,即脫去。身上只餘三片小小的樹葉,臺下是喊叫與喘息,臺上是喊叫與動作,臺下是漆黑與焦灼,臺上是戰慄與蒼白,舞娘身上的兩片樹葉,再被觀眾的熱潮捲去以後,只餘一葉了。我的同學對我說:﹁你這時應該發燒的。﹂我說:﹁我有點這種感覺,但並不太強烈。﹂

  ﹁群舞﹂,﹁對話﹂,﹁單舞﹂湊成一個單位,如此反覆五次,就結束了,燈全明時,我一看整個園子,只上了六成座,而這個園子能容六百人,我與朋友在小舖喝了一杯冷茶後,上了他的破車,我問他:﹁紐約八百萬人口,週末,最佳脫衣舞劇院,僅容六百人而仍上不滿座,這是甚麼原因呢?﹂

  我的朋友並未答我的問題,他是個文學系的學生,以很幽默的口吻講解我們昨日未談完的話題:

  ﹁佛格奈與海明威,是美國近代的兩個代表作家,我不知你看過他們多少作品?﹂

  ﹁海明威我看過三本,佛格奈我看過一本。﹂

  ﹁這樣講吧:海明威的哲學,是人即禽獸,他的要求是吃飯,殺人,男人找女人,女人找男人,所以最理想的生活是獵人,其次是士兵。他的小說寫的令人興奮,令人張狂,令人產生力量;而佛格奈呢,卻是另一面,他以為人不僅是禽獸,還有比禽獸強的東西。即因他肯用腦,肯用心,他的小說寫的令人深思,令人費解,深入人腑肺。我是比較喜歡佛格奈的。

  ﹁去看脫衣舞的人,大都是以海明威式的衝動而去;而以佛格奈式的清醒而歸。人原就是禽獸,所以有三四百人在此發狂;人又不是禽獸,所以週末也上不滿座。

  ﹁我這以小說做的比喻,不太恰當,不過希望算是你的問題的一個答案罷了。﹂

  我們在不夜的紐約的冷清街頭轉了許多路,回到費城時,天已微亮,教堂的鐘聲都幽揚的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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