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惆悵的夕陽 我最愛聽京戲,如姐更是個戲迷,她常來信抱怨說:連一個長班唱戲的都沒有了。唱的人們想振作一番,愛的人們也想振作一番,似乎全無濟於事。我看到這種消息比任何事全不高興。去紐約中國城,忽然聽到余叔岩的唱片,竟至泫然而涕。 我回信給她說,挽救京戲,恐是不太有希望的事。因為它不能離時代而生存,它必受時代的影響。不僅京戲是如此,在美國也有同類的情形。比如,最近美國第一個大馬戲團即散班了。原因很簡單,競爭不過電視與電影。 我記得小時候讀馬克吐溫的書,知道這位不世出的奇才,幼時的唯一志願是當馬戲團的大力士。可見馬戲團在當年對美國人的影響,在生活中竟佔一多麼重要的部分。而現在的美國孩提,似乎均崇拜電視與電影上的人物,對馬戲幾乎不知為何物了。 這是時代的生活方式所決定的東西,昔時美國,馬戲班可以在農業社會中遊行各處,走到一個都埠,聚上一兩萬人,就可耍上十天半月。現在如馬戲團到同樣一個都埠來,兩萬觀眾要開來兩萬輛汽車,這兩萬輛汽車何處去停放?沒有地方停車,觀眾就不去了,就在家看電視了。電視上有非洲的雄獅,有北極的白熊,可以盡情欣賞。 京戲與這種情形可以說完全一樣。我記得小時候,我們村裏唱戲,搭上蓆棚,鑼鼓喧天,四鄰村的人都來了,於是蓆棚臺前擠成人粥,京戲開幕。為了謝雨感天其名,為了欣賞娛樂其實,如此,戲班遊行各處,戲也發展起來了,伶人也生存下去了。 然而,我們已失掉了這種環境。要想如從前的方式生活下去,是不可能的。主要的抵力是電影,其次是電視,一張電影數百拷貝,代替了戲班在各地的遊行,一幕電視,數臺轉播,立時普及了全國,以優伶的疲憊身體與機器大量生產賽;是註定了失敗的。 所以我分析到最後說,如想使國劇生存下去,只有藉電影的方式生存下去。不然,是要注定了命運敗亡的。然而好萊塢供給全世界影片,只不過幾個明星而已,國劇也是一樣,今後如能生存,也是只能維持幾個好角,其餘只有作廢了。這正如美國僅能存在一個馬戲團為拍電影片用,而不可能再巡迴各地了。 這種情景,當然很可憐,我自己也不情願下這樣的結論,然而,卻是令人惆悵,無可如何的事。 大炮發明以後,吉訶德先生是惆悵的,他對牧羊人發了一長篇思古之幽情,然而城堡與騎士時代畢竟過去了。磁盤發明以後,義和團也是惆悵的,如火如荼的在堵塞已洞開的海禁,然而海畢竟不是天險,四海之內莫非王土的時代過去了。日耳曼民族無論多優秀,抵不過雷達的成就優秀;日本自殺飛機無論多勇敢,抵不過原子彈的作為勇敢。時移了,事易了,惆悵唯有惆悵而已。 國醫,國學,都與國劇一樣。在情感上說,我感謝國醫,我欣賞國學,我尤愛聽國劇。可是就理智上講,無論再出多少個志士來想恢復它們,我覺得都是無任何效用的。國學必須投入文史哲學,它們才會有新的出路。 夕陽黃昏,是令人感慨的;英雄末路,是千古同愁的。更何況日漸式微的,是我們自己的文藻;日趨衰竭的,是我們自己的歌聲;日就零落的,是我們自己濟世救人的仁術。我們欲挽狂瀾於既倒,憤末世而悲歌,都是理有固然的事。 然而我們要看清,時代風雨是排山倒海之勢;一葉孤舟在驚濤駭浪之中,竭盡所有求生存是第一義,來不及惆悵夕陽了。 ||民國四十五年十月十二日於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