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鐘聲的召喚 每到星期日早晨,整個美國改換了樣子。喧嘩市街,安靜的不見一人,人呢,都到教堂去了。美國人如果聽到鐘聲而不去教堂,他們會不安,好像做了虧心事。 到教堂做甚麼去呢?聽罵。牧師或神父們在罵下面的這一群人,不是罵自私,就是罵驕傲,使臺下的人抬不起頭來,有的甚至哭泣。早晨走進教堂時,好像自己是個污穢不堪的人,出來的時候,覺得已清滌了自己。每隔七天,有這麼一次。 我曾問一個美國同學:﹁你們為甚麼這樣篤信宗教?﹂ 他答說:﹁我倒要反問你為甚麼不信了。﹂ 的確,我找不出我不信宗教的理由。如果有,大概也是聽別人宣傳的。比如,有人說:﹁宗教是鴉片。﹂有人說:﹁宗教是中世紀的尾巴,用宗教救社會是開倒車。﹂有人把牧師與和尚當成社會的寄生蟲。有人把歐洲有一段時期叫做黑暗時代。有人主張以美育代替宗教,有人主張以科學代替宗教。 年歲長些,思想逐漸不敢生吞活剝。我慢慢覺悟到宗教不是上面那些人所說的那麼簡單的事。 人世有許多問題,是有史以來從未得過解決的,這個解決,在未來也毫無希望。甚麼問題呢,就是吵嚷已久的那兩個:上帝存在與靈魂不滅。這兩個問題,在人類的腦筋中佔著絕對重要的地位,而不能求得解決。 一個科學家走來,你可以問他:﹁為甚麼研究科學,宇宙原來是亂糟糟的,本來是亂糟糟的東西,你從中找的甚麼條理?﹂科學家答說:﹁我相信宇宙是和諧的。﹂這一個信念,不能證明。可是這一句話可以換另一個方式說,所謂宇宙和諧是承認上帝存在。愛因斯坦的宗教觀念即屬如此。 胡適之先生在他早年,提出了一種不朽主義,不朽主義即是一個人的任何作為都會不朽,吐一口痰,可以發生無窮的影響,說一句話,可以發生無盡的效用,所以一個人的行為要審慎。這是對社會很衛生的一種哲學。胡先生是不信宗教的人,可是我如果向他借此不朽主義的解釋,以解釋靈魂不滅,我真看不出有甚麼矛盾的地方。 上帝存在與靈魂不滅,我們作了一番名詞解釋之後,即感覺意念清澄了許多;而經過這番解釋,我們忽然發現宗教原是社會存在的很必要的因素。 小泉八雲在文學講話裏批評雪萊說:﹁宗教是千萬人,千百年的經驗,雪萊硬與此經驗抗衡,一定要食應食的惡果。﹂每一個古老的文化,都是伴隨宗教而發生,宗教對社會的維繫,發生了主要的作用。 可惜,科學家們並不全是愛因斯坦那樣智慧澄明,普通人們也沒有胡適之先生的那樣看法透闢。於是先知者發明了許多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方法,此方法即是一套神話與一套哲學。藉此產生宗教對社會所發生的作用。 半瓶醋的人們不明白這套神話與這套哲學用心之苦,專從皮毛上攻擊他,而在宗教的信念坍塌倒壞之後,社會變成了洪水猛獸的森林,其不能存在,也就可想而知了。 共產黨想把他自己的黨規,變成宗教,以維繫他那個社會。可惜這個方法太笨拙,不太見效,不見效而硬實施,遂成了恐怖的統治。宋儒想借一個人數十年的修養,達到宗教對社會的維繫作用,可惜此法太迂闊,對竹靜思不知多少年,才能達到不愧屋漏的境界。最聰明的人,是釋迦,是耶穌,他們編造了許多神話,以求得宗教對社會維繫的效用,這個方法竟維繫了人類的文明,產生了燦爛的文化。 心即是佛。真正信教的人,是無神者,是呵佛罵祖者,因為他們已經懂得一個宗教的起源與它的作用,無須神仙作為媒介了。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有一本名著小說,叫做阿達諾之鐘,形容阿達諾城經盟軍解放後的當地老百姓對解放他們的盟軍的要求,不是麵包,而是那個城中被納粹搶走去築砲的一口鐘,雖然砲火之餘,他們正在饑餓線上。 這個故事可以告訴我們,有一種需要甚於麵包者,即是那幽揚的鐘聲。人,原是需要鐘聲的。鐘聲表示甚麼?表示上帝存在,表示靈魂不滅。上帝存在才有追求真理的熱誠,才有追求真理的根據。靈魂不滅,才不會貪圖現世的享樂,才不至使社會瓦解。 教堂有鐘聲,古寺也有鐘聲,鐘聲響時,我也請朋友們想一想。 ||民國四十四年七月七日於紐約靜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