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知什麼時候,也不知為了什麼事,他睡得正酣,卻被亂哄哄的聲音吵醒了。客廳裏許多說話的聲音。有的是陌生的男音,他父親,母親,及天美也都在說話。 他迷迷糊糊的躺著,半醒半睡,忽然紙門一響,漏進一線光來,他把眼睛睜開一點點,歪過頭去看,正好看見一隻黑溜溜的小眼睛,兩根小指頭扳著紙門。 ﹁小蓉蓉,進來,叫聲舅舅。﹂他把眼睛閉上,含糊地說。 那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把紙門又撥開了點,露出整個臉來了,手裏的半根油條,放在嘴裏咬一口又一口,眼睛十分仔細的打量他房裏的每一樣東西。天磊見她不響,睜開眼來,揮揮手說: ﹁快去,媽媽找你,讓舅舅再睡一下。﹂ 她眼睛又回到帳子裏的人,然後很清晰地說:﹁媽媽不會找我,媽媽在和警察說話。﹂ ﹁什麼?警察在我們家做什麼?﹂ ﹁小偷偷了我們好多東西,外婆氣得哭。﹂ 他一骨碌爬起來,不知怎麼身子壓在帳子上,把帳頂整個扯下來了,帳紗牽牽絆絆的罩了他一身一臉,他忙亂中也找不到開口處,兩手就在帳裏亂抓,帳紗反糊了一臉,小蓉蓉大笑起來,舌頭上還有一堆咬爛的油條。她媽媽聽見聲音趕快跑來。 ﹁噓,蓉蓉,舅舅在睡覺你吵什麼?﹂說完看見天磊的樣子,也忍不住笑,忙過來幫著他把帳子提起來,找到開口的地方,天磊才把頭鑽出來,吁了口氣: ﹁好久沒用這東西了,好不習慣。外面亂哄哄的什麼事?﹂ ﹁失竊了。偷了好多東西去,媽說你的電影機,放映機等東西統統偷去了,趕快起來出去看看還少了什麼東西!﹂ 天磊不覺大吃一驚,﹁小偷?小偷怎麼︙︙﹂連忙噤住了。他夜裏出去,門當然關而未鎖,但是,難道就有小偷知道他夜裏會出去散步而窺伺著他,等著進來偷竊嗎? ﹁這裏常有失竊的事嗎?﹂ ﹁反正不少。不過我們家似乎是第一次。︱︱去,叫阿翠給你洗洗手,蓉蓉,然後把桌上的牛奶喝了,乖。︱︱你怎麼回事,家裏翻了天都不醒?﹂ ﹁我後來出去了︙︙﹂ 他知道話說漏了,但又沒有辦法收回。﹁我出去散步,天快亮時才回來。﹂他忙將襯衫長褲穿好。 ﹁哦,原來是︙︙﹂ 他忙將一個手指擋著唇,示意天美不要說下去。﹁事情也真巧!﹂然後就跟著天美到客廳。他父母親正在和一個警察模樣的人講話,見他來,他父親忙說: ﹁這就是我的兒子,這位是王警官,來登記我們丟掉的東西。啊呀,這真是從何說起,我們在這裏住了十幾年,這還是第一次,而偷的多半是我兒子不遠千里帶回來的一點東西!﹂ 王警官倒很洋化,伸手與天磊相握,然後說了抱歉的話,天磊遞上香煙給他抽,看到放在客廳櫥門邊上自己的大箱子,打開了的。他忙過去翻了一下,兩套嶄新的西裝,幾件襯衫,領帶,一些袖扣和領針都不見了,一翻,佳利送他的那支嵌珠領針也不見了,心裏的痛比掉了十萬套西裝還難過。他站直了,滿臉不高興的對王警官說: ﹁在國外一直聽說臺灣一切都進步了,生活又如何安定,治安又怎麼樣好,想不到剛回來就得到與報上所說的完全相反的證明,真叫人有點失望。﹂ 王警官說:﹁我們覺得很抱歉,不過我們警方有紀錄,這一帶的治安的確還不錯,這件事也很不幸,使牟先生剛回來就有這樣一個壞印象,我們儘量的設法將你失竊的東西追回來,請你把失竊的東西報一張清單,我們一定盡我們的能力去做。﹂ 天磊悶著,也不回答,十分懊悔自己昨夜的大意,﹁你們有多少把握可以把東西查回來?﹂ ﹁把握?我們不敢說,但是我們盡我們的能力就是。你把清單開得愈仔細,我們當然愈容易下手。近年來臺灣人口劇增,偷竊的事,防不勝防。唯一的辦法就是門戶小心。這裏不比美國,可以夜不閉戶的。﹂ 天磊抬頭望了他一眼,也沒有說什麼。不知道在臺灣的人到底把美國想得多麼好!上至知識份子,下至三輪車夫,似乎都覺得那是一塊樂土,既富貴,又太平,好像世界上任何困難到了美國就不存在了似的,這到底是種什麼心理?美國是個夜不閉戶的國家嗎?真叫人哭笑不得.每天翻看芝加哥的鏡報,那一天第一頁上不是登著搶劫,偷竊,強姦,槍殺的事件呢? ﹁我馬上開清單,希望你們盡力幫忙,有些東西,除了錢的價值以外,還有另外的價值,丟了,對我說來,有不能彌補的損失。希望你們多多幫忙。﹂ 王警官拿了清單走了之後,天磊的母親在一旁垂淚。 ﹁媽,什麼事?不要難過了,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 ﹁辛辛苦苦掙下來的東西,辛辛苦苦的帶回來,倒在家裏把它們丟了!﹂ ﹁那怕什麼,媽,只要我人在,幾個月之後就可以把這些東西都買回來了。﹂ ﹁但是你用勞力換來的東西,卻由小偷不費吹灰之力獲得了,多叫人痛心。﹂ 天美為了寬解她母親的煩惱,就說:﹁不費吹灰之力,怕不見得吧?要把那道玻璃窗移開,怕要花不少力呢!﹂ ﹁你總是老樣子不改,別人心裏煩,你偏來說風涼話!﹂ ﹁媽,消財免災,只要人太平,東西是身外之物,丟了就丟了,為它難過就划不來了。﹂為了減輕他母親的心裏負擔,他加上一句說:﹁我一個月賺好幾百元美金,丟了這些東西算得了什麼。我肚子餓了,媽,有沒有東西吃?﹂ 一聽說他餓了,他母親忙收住了眼淚,站起來說:﹁我給你,下了雞絲麵,我去看看還熱不。﹂ ﹁早上吃麵?﹂他訝然看著他母親。一聽見麵條,他眼前就閃過一大鍋他自己燒的麵。加了罐頭雞湯,加了沒有煮爛的菜,加了好幾天前燒的肉或雞,加了義大利麵條,漲了一大鍋,吃一頓,放在冰箱裏,第二天回來,連鍋端出來,熱了,站在爐前,用一張紙擋著下巴,就著鍋吃了;再放回冰箱裏,第三天回來再吃,再冰,有時一連吃一個星期,分不出什麼是麵條、菜,或是肉了,到後來一看見糊塌的麵堆,寧願餓肚子,都不要吃了。現在一聽見是麵,明明是空著的肚子,卻已覺飽了。 ﹁不喜歡嗎?味道很好的呢!你來試試看;不喜歡,媽另外給你煮冰糖蛋。﹂ 他坐在飯廳,他媽端了麵來。還沒到跟前,一股香氣已竄過來。然後看見鮮亮的蔥花、雞絲,香菇丁灑在細條的麵上,麵條浸在濃而不膩的雞湯裏,才喝了一口,就覺得鮮美無比,他連連吃了好幾口,才說:﹁唔,好鮮,你們也來吃一點。﹂ ﹁我們都早吃過了,誰像你,睡得那麼晚。在美國也是這樣的麼?﹂天美說。 ﹁週末常睡懶覺,因為沒有地方去。﹂他說。 ﹁沒有地方去?美國那麼一個花花世界,會沒有地方去?﹂他母親說。 他把眉皺著,就沒有剛才吃得那麼起勁了。去的地方當然很多,但是很多地方一個人去不但沒有意思,而且窘。找別人一起去,人家不見得有空,找相識而並不是談得來的朋友一起去也是件不痛快的事,乾脆什麼地方都不去。何況做學生時沒有多餘錢。做事幾年,心情也沒有好過,與其到熱鬧的地方看到別人的快樂,寧願躲在床上看不見自己的不快樂。但是這些事都沒有辦法和人說,尤其和家人說。等於他家人歡歡喜喜的捧著一隻他帶回來的五色彩球,而他用針將它戳破了似的。還是讓他們捧著彩球吧!球裏面雖然是空的,外形卻很好看,戳破了之後就什麼都沒有了︱︱剩下破碎的橡皮。 ﹁媽,今天沒有什麼應酬了吧?我昨夜沒有睡好覺,想在家裏休息休息。﹂ 他爸爸坐在客廳裏,抽天磊帶回來的古巴雪茄,這時踱到飯廳來,站在門口說:﹁剛剛劉伯伯打電話來,請你到馬來亞吃飯,他的大兒子今年受完軍訓,劉伯伯想請你替他弄個獎學金。﹂ ﹁弄個獎學金?我又不是美國那個大學的校長!﹂ ﹁不過你在大學教書,總有一點辦法,劉伯伯說他兒子人傑成績不是頂好,︙︙﹂ ﹁人中之傑,成績還會不好?﹂天美忍不住說。 ﹁天美,你都做了媽媽,怎麼這個壞脾氣還不改?﹂她爸爸有點生氣似的說。﹁劉伯伯希望你給那個學校的物理系寫一封信,推薦一下。﹂ ﹁爸爸,在美國進學校不講這一套的,他學物理,我學新聞,那有資格推薦他?我從前還不是自己申請的?他成績不好,先請一個入學證,到了那邊之後,可以再想辦法弄錢,每個人都是那樣辦的。﹂ ﹁不過劉伯伯以前幫過我不少忙,現在他這樣重重的托了我,怎麼好意思不幫人家忙!反正你給他寫封信,成不成不關你的事。﹂ ﹁爸爸,不是我不肯幫忙,而是這種事在美國不但不生效,反而會給人家當笑話講的。如果劉伯伯是為了這件事請我吃飯,我絕對不能去,因為我沒辦法給他兒子幫忙。﹂ 他爸爸的臉色慢慢地沉了下來。﹁天磊,你剛回來幾天,不是爸爸馬上要教訓你,而是我發現你出去了十年,變得很多,變得沒有一點人情味。這幾天我觀察你,對這些應酬帶了不耐煩的神氣,要知道人家都是好意,看你學成歸來,為我們高興慶祝,並不是有求於你!或是你的成就對他們有什麼好處!你不但沒有領情,反而對人十分冷漠,這都是使我們做大人失面子的地方。人千萬不能傲,古人說:謙受益,滿招損。傲是最壞的品德。隨便你有什麼成就,總要虛懷若谷,人家只有更敬重你。自以為了不起的人,遲早總要失敗的。講到劉伯伯的事,你不能幫忙也許有你的難處,但看在我和他的交情上,勉為其難,對你也損失不了什麼。你不但不肯,反而說些難聽的話,他請你吃飯,是他看得起我們,並不是他要替他兒子說情才請你吃飯的。我看你出去了十年,不但對人情淡薄,對事情也看不清楚了,真是很令我失望。﹂說著,也不看他妻子臉上的表情,就掉頭去了。 他在說的時候,天磊早已停著不吃了。等他父親走開之後,他用手把兩隻筷子在桌上擺撥,一下將它們交叉起來,一下又將它們遠遠分開,一下將它們平行,一下又將它們垂直,而從不將它們連結在一起。這就是兩代之間的悲哀,連接不起來。他可以想像他母親及他妹妹臉上尷尬的表情,所以他一味的擺筷子而不願抬起頭來看她們,過了半晌,他母親說: ﹁你爸爸近來脾氣比較急躁,動不動就有氣了,加上今天失竊的事,一肚子不痛快︙︙﹂ ﹁︙︙唉,真是,本來是件高高興興的事,你曉得你爸爸是心裏藏不住話的,也不要在意他。劉家的飯,你不想去,等會兒我打電話去告訴他們,就說你這兩天吃得太油了,肚子不太好,他們也不會見怪的。你再回房間去躺一下吧。﹂ 聽他母親委婉的語氣:既心疼他挨了訓,又不好批評自己的丈夫。他真想把他母親抱住哭一場,哭盡他的委屈,不是他父親對他訓話的委屈,而是無法令他父親瞭解他的委屈。中國人最講究的是面子,最怕的是坍台,而在美國過了十年的他,不僅僅是過了十年的日子,而是切切實實的體味了十年人吃人的生活。那是個最不講究﹁面子﹂的國家,有本事就有辦法,否則別人幫忙也不行。﹁面子﹂?那只是美國人取笑東方人的一個名詞,不存在的。他站起來,走過母親坐著的地方,手在她肩上輕按一下,表示安慰她,就回房裏了。然後把紙門拉上,躺在床上出神。 但是躺了半天卻睡不著,客廳裏電話鈴響,不知是不是意珊打來的。如果回臺灣的部分原因是為了意珊,但回來已有一周多,他還不曾單獨與意珊在一起過,卻一點都不想念她。並不是一點都不想念,而是時常都想到她,但沒有看見她並不曾使他難受。他一反身,仰望著天花板,又出起神來。也許因通信而產生的感情並不實在,一碰到現實就看不見影子了。還是他這個人本身不太正常,熱不起來呢?他記得有一次和佳利談過他和意珊的事。 ﹁她父親和我父親是多年的同事,我父親希望我們兩個人好起來。大概他看我這些年也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對象,有點著急,覺得應該幫幫我的忙。這點我懂,但我就不懂為什麼意珊會同意和我通信,像她這個樣子,在臺灣交個男朋友,一定沒有問題。﹂ ﹁你們通信多久了?﹂ ﹁快一年了。﹂ ﹁如果你們已經很要好了,我勸你還是不要去追究她為什麼要和你通信的原因,因為那是不重要的。而且,如果你真的在美國沒有遇到合適的對象的話,這也是一個辦法。伯淵有一個朋友,在匹次堡做事,博士學位拿到有五六年了,都沒有找到合適的對象,後來他家裏在臺灣給他物色了一個小姐,通了一兩次信,那個朋友就回去和她結婚,結了婚把她帶出來。今年我們來時,經過匹城,還去看了他們,很賢淑的一個女孩,很會理家,他們己有一個孩子了。﹂ ﹁他們感情很好吧?﹂ 佳利幾乎是無聲的微喟了一聲:﹁感情和婚姻,可說是毫無關係的。有時候,在戀愛的時候雙方感情很好,那不是說結婚之後一定能夠維持下去,有時候,雙方感情並不怎麼樣就糊糊塗塗的結了婚,婚後反而很合得來。不是我說令你喪氣的話,不要對婚姻抱了過份天真的希望,而婚姻的美滿也不是光靠感情的濃馥。我有一個很知己的朋友,在中學時代認識一個男孩,具備了一切中學女孩所要的條件,長得很俊,而舉止很﹃帥﹄,兩人一直戀愛到大學到出國到結婚,結了婚之後,她才覺得她需要的丈夫並不是她過去所欣賞的情人。那怎麼辦呢?雖然失望了,感情也薄了,但是婚姻是存在著。因為在這裏的中國人,對一個﹃家﹄的需要比任何其他抓不到的﹃感情﹄都重要。我相信,你的女朋友來了,你們結合了之後,也許你不會有像你在大學時嚮往的那種愛情,但至少,你可以有一個家,一個伴侶。生活就不會那麼寂寞。我知道那個滋味有多麼不好受!﹂ ﹁為了逃避寂寞而結婚?﹂ ﹁為什麼不能?我以前就受不了一個人住著,上課,做事,回來燒飯,自修,第二天又是一樣,第三天,一天天那麼樣單調而沉重的過下去,而四周住的美國女孩子,不但有男朋友,而且有女朋友整天聚在一起,僅僅是他們的笑聲就對我是一個威脅。於是我把空的時間儘量寫信,家信、朋友的信,在信上說許多美麗的謊言,美國怎麼好,生活怎麼忙,怎麼充實,從來不提我心裏有多麼空,這樣的信寫了之後,對寂寞就更難以忍受了。我並不是說我對伯淵毫無感情而和他結婚的,感情當然有,同時他是個很好的丈夫,但是這種感情裏的愛情成份究竟占了多少,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你說我是為了寂寞而結婚,﹂她聳聳肩,又微喟一聲:﹁也未嘗不可。﹂ 他微微嘆了口氣,把頭貼放在蓆子上。也許佳利的話是的,大學生時代嚮往的那種充滿了愛情的婚姻僅是和大學時代裏其他的夢想一樣,統統留在大學裏了,現在有的是實際的婚姻,一個家,一個會照顧他的妻子,一個可以分享他時光的女人,一份安定的感情而已。 他母親推開紙門走進來,手上提了一隻菜籃。﹁中午想吃什麼,天磊,媽要去買菜了,小偷的事混去大半個早晨,不知還買得到好的魚蝦不?﹂ 他實在沒有胃口。那半碗麵還塞在胃裏。﹁隨便什麼都可以。天氣熱,叫阿翠去買就是了。﹂ ﹁她呀,她一彎菜場準得傍晚才來。唉!你不知道臺灣下女多難用,三天兩頭就不幹了,在臺北住家的美國人,出的是美金,叫傭人做事時左一聲謝謝,右一聲對不起,把這些下女抬到天上去了,倒楣的是我們這些人,你記得夏嫂嗎?好容易把她訓練得可以做酒席了,哦,她拍拍屁股就往高枝上跳,現在在天母做事,聽說一個月拿二、三十元美金呢!﹂ ﹁你怎麼知道的?﹂天磊見她母親氣沖沖的,不覺笑了起來。 ﹁還不是她自己說的。那個美國女人每星期給她一天休息,天地良心!她一天也沒有做上三點鐘事!她倒還有些良心,時時來看我們,有時帶點美國人切的方方正正的肉片給我們吃。毫無味道!﹂ ﹁那是三明治肉,媽。我在美國每天拿它當中飯呢。﹂ ﹁怪不得呢!現在媽天天變花樣做好東西給你吃,吃得白白胖胖的回去。對了,你喜歡韭菜黃炒肉絲,媽去買,還要什麼?做個蹄膀吧?﹂ 天磊忙搖著頭說:﹁不要,那麼大熱天,我實在什麼都不想吃。媽,你坐在床沿上,和我聊聊,叫阿翠隨便去買兩樣算了,反正我要住好一陣。﹂ 他媽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一眼看見佳利的照片。﹁這是誰?﹂ 天磊連忙坐直了,把照片拿過來放在枕頭上,尷尬地笑著。﹁一個朋友。﹂見他母親的眼睛在他臉上,忙接著問:﹁爸還在氣嗎?﹂ 這句話很見效,立刻將他母親的注意力引開了。她輕輕嘆了口氣說:﹁他一發現小偷的事之後就很不高興了,也難怪他,他總覺得在信裏對你說了那些臺灣怎麼好怎麼好的話,而你回來才幾天就看到臺灣怎麼壞,好像他也很失面子,對你交代不了。而且,我對你老實說了吧,丟了的東西,多半是找不回來的,那些小偷們精得很呢,他們把東西拿到萬華一賣,人就溜到鄉下去躲一陣,怎麼都找不到他們的,你爸曉得是找不回來的,當然更不痛快。﹂ 天磊說:﹁也是我自己不好,我昨晚夜裏出去散步,到快天亮的時候才回來。小偷想必是那個時候溜進來的。﹂ 他母親把嘴張得大大的。﹁原來!你去了哪裏?﹂ ﹁到從前的學校去兜兜。﹂ 他母親連忙站起來說:﹁那你趕快睡吧,唉!你這孩子,我還以為你這次回來,像個大人了,骨子裏還是沒有變,學校那一天不可以去看,要巴巴的半夜跑去?快睡吧,中飯也不必起來吃了,我替你熬點粥,吃了清火,看你兩個眼圈都是紅的。你睡好了,我不叫小蓉蓉來吵你。﹂ 他母親關上紙門走了。他正要睡,又有人來敲他的紙門。 ﹁小哥,可以進來嗎?﹂ 他起來把紙門推開,讓天美進來,天美對他的臉仔細搜索了一下說: ﹁小哥,如果你沒有什麼不舒服,我看你還是順順爸爸的意思晚上去馬來亞吃飯吧,也許他們根本不會提他兒子的事,萬一提了,你含糊答應著,反正你一時也不回美國去。不要為了這件小事,讓媽媽為難,你說呢?﹂ 他靜了半晌,說:﹁在柏城有一個朋友對我說,人活著,似乎專門是為了做許多自己不願做但又不得不做的事。﹂ ﹁說話的人一定是個不中用的人,當然也得看事而論。有些事,並不是你不願意去做,而不是你頂願意做,這中間有很大的出入。﹂ 他拍拍她的肩說:﹁天美,講得很好。其實臺灣也可以把一個不懂事的小丫頭訓練成一個懂事的人,如你,何必巴巴的跑到美國去?﹂然後他說:﹁好,那我去就是了,請你對爸說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