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熄了桌上的檯燈,身子往後一靠,閉了眼睛,雖然一天的應酬下來很累了,可是一點也不倦。以前晚上喝咖啡從不影響到他睡眠的。也許喜臨門的咖啡特別濃,還是回來才幾天,還脫不了美國的時間?在美國現在應該正是白天呢!

  遠處傳來笛子的聲音,好像在巷口的街上。啊,當然,是按摩人的笛聲吧?他記起他在台大讀書,有時星期六晚上送眉立回宿舍之後回家,多半一兩點左右,騎車從新生南路一段來到東門町,這時的東門町沉寂下來了,路邊幾個小麵攤,幾輛三輪車。天冷的時候車夫縮在篷裏,炎夏時他們坐在腳踏上瞌睡,有的就蹲在車旁,也被疲倦帶進了與世無爭的夢鄉。這時他常看到按摩者,吹著悽楚的,但又帶著詩意的笛子,緩慢的往前摸索著,兩個黑洞洞的眼睛,一張稍稍往上仰的木然的臉,走在寂靜的街上,寂靜的夜裏。歡樂的人,辛苦的人都已休息了,而他卻把那一聲聲寂寞的笛子吹進人家的夢裏。

  隔了這麼些年,笛子的聲音聽起來既陌生又熟悉,喚回了多少大學時代的回憶,當時並不覺得特別好,現在卻願用一生幸福去換回那些無拘無憂的日子!

  他站起來推開紗門躡足走過走廊,穿過客廳,在玄關找到了鞋,夾在腋下,然後把玻璃門用力往上提起,再慢慢的移開。出了門,才將鞋子穿好,把門栓移開,開了大門,反手把門掩上,馬上快步的跑出寂寞無聲的巷子,站在巷口,往左右一看,並沒有按摩者,他走出巷口,才看見一個穿黑衫褲的夜行人,在信義路二段和杭州南路交叉處踽踽獨行,他踏著大步趕上去,但快走近的時候又遲滯了下來。他需要按摩嗎?不,他只需要和他說說話。

  告訴他,他的口笛聲引起了他多少感觸;他聽見這個聲音才覺得他真正的回來了,在自己的家裏,自己的人群中。但是那個按摩人怎麼會懂呢?他需要的是錢,養活他自己,養活他一家人的錢。他會懂得一個有了錢有了學位有了職業以後的人所要的卻是回到沒有這一切的那種日子的欲望嗎?一個為生存掙扎的人,怎能懂得除了生存之外還有其他的煩惱呢?

  他折轉身,失落了似的慢慢的走回自己的巷口,巷口旁邊的油條攤上圍了幾個車夫模樣的人,一股燒餅夾著油味的香氣直往他衝來。他在口袋裏摸到些角子,就向油條攤走去。那個正在炸油條的老闆看見他來,忙忙的丟下勺子,把雙手在油黑的圍巾上一擦,堆下一臉的笑說:

  ﹁牟少爺,還沒睡?吃副油條燒餅吧?﹂

  他有點訝然。回來之後還從未來光顧過,怎麼人家知道他的姓?老板看見了他的神色,忙說:

  ﹁您的老太爺常來照顧我們這個小攤呢!您還沒回來,您老太爺就跟我們說哪,您在美國多少年,讀了多少書,賺了多少美金,您老太爺笑得合不攏口呢!他說您在美國教大學堂,那多不容易呀!中國人做美國人的老師!﹂

  天磊被他說得十分窘迫,紅著臉,幾個車夫見老闆這樣說,朝他望,滿臉的欽羨。老闆又忙著讓天磊在條凳上坐下,還把他面前一小方塊的桌面抹了好幾次,才把燒餅油條放在他面前,他見大家都站著吃,也不肯坐,更不願意大家用那種眼光看他,只好學他們的樣子,對著燒餅夾油條粗魯的咬了一口,張著嘴嚼起來,含糊地說,

  ﹁諸位辛苦了吧!這樣晚還在做生意?﹂

  有一個車夫用手背一抹嘴,吐了口唾沫在地上,看見天磊不由自主的皺眉,忙用腳將它揉入沙塵裏。

  ﹁有什麼辦法,一家六口要吃飯哪,你先生有幾位少爺小姐啊?﹂

  那老闆說:﹁人家牟少爺還沒媳婦呢,這次回來就是來娶親的,那位小姐我也瞧見過,長得可真標緻呢!結完婚就一起回到美國去,是不是這樣的。牟少爺?﹂

  ﹁哪裏,哪裏,﹂他說,心裏恨他父親多事!巴巴的把家裏大小事來報告給油條攤的老闆,也太過份了。﹁我因為多年在外,特意回來看看家裏的。﹂

  另一個車夫說,﹁好多留洋的人都回來探親來了,包我車子那家巫太太,她大兒子也剛回來,給她帶來一個鑽戒有眼珠子那麼大,啊!巫太太說她兒子在美國一年賺的錢到臺灣來用,可以過一輩子呢!嘖嘖嘖!我的兒子,那怕我把這雙腿蹬斷,也要想法把他送到美國去賺大錢。﹂

  天磊再也吃不下手裏的東西,他把口袋裏所有的角子都掏出來放在桌上,窘迫地說:﹁不知夠不夠付大家的?謝謝你,老闆。﹂就忙忙的走了,也不回巷子,只往信義路三段的方向走,走得很急,好像走得快就可以把那些話早點忘記似的。

  當時自己出國的目的是什麼呢?還是沒有目的,只因為大家畢了業都出國,出國就成了一種時髦?大家嘴裏嚷著找不到事,他倒很僥倖的一畢業就在一家英文報館找到校對的工作,待遇當然不夠好,但他住在家裏,一個月的薪水除了給家裏一點,自己零用也勉強夠了。那麼他為什麼還要急急的出去?出去後,和他同期畢業沒有出國的同學,他偶爾還有聯絡,他們當然負著重重的生活擔子,可是他們也過著平順的生活呀!他們的煩惱也許正是和他相反的,為了沒有出成國而煩惱,而他的,則實在比這和沒有達到目的的煩惱深得多,那是一種達到目的之後,發現完全不是那麼回事的幻滅的煩惱。也許那些同學們在心裏羨慕他衣錦榮歸,他的博士及他的成就。可是誰能猜測到這些是支付了全部的青春活力去換來,而活力與夢想支付出去之後,雖然換來了這些只能給與安全而不能給與快樂的榮耀,而他所感覺到的只是一個空字呢?何況,十年來在國外所受到的不能避免的種族歧視,自己的辛苦,以及讀文科所受的種種生活與學業的挫折以及無窮無盡,比霧還迷濛、比海還浩瀚、比冰還要寒心的寂寞!這份空洞他是沒有辦法向人解釋的,沒有人能懂的,除非,是和他一樣在海外努力了十載的留學生,而留學生與留學生之間,當然也無須解釋這份空洞了!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以前讀書的學校了,路燈下望過去,覺得和記憶中的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操場的盡頭,本是一片荒原,現在在黑夜裏立著筆直的大廈,遠遠的,通到男生宿舍去的那塊空地也豎立著一幢高樓。他躑躅前走,看見了那排小木屋似的臨時教室,居然還在,不免湧起一種見到舊友似的悲喜。他像個夜遊人似的,順著一排排的教室走,從玻璃窗望進去,黑黑的,依稀看得到一排排的座位。臨時教室,帶回他大學一年級的日子,似乎可以看見自己騎著車子從矮冬青的邊門進來,吹著嘹亮的口哨,看見側門女生宿舍門口進進出出的人,要看而不敢看,看了又不敢盯著看的那種憨態,多傻然而又是多好的年代︱︱逝去了,逝去了!比他在南伊大讀碩士那年的悽愴惶惶的心情,簡直要對自己的愚蠢悲慟,然而一切都過去了,好的,壞的。

  他順著小石路走到大門口,再轉回身來看那幾棵高大挺直的棕櫚樹,在黑夜向天空毫不畏縮的伸展著,記得他離開臺灣前,也獨自來到學校門前道別,對著幾棵棕櫚許願!自己也要像它們的主幹一樣,挺直無畏而出人頭地。他默默的順著來的路回去,低著頭,十年來不但談不上出人頭地,反而變得畏縮膽小了。

  畏縮膽小。人要在遭到重要或緊急的事件時,才能看到自己的真面目的。在事情發生之前,沒有勇氣去阻擋,事情發生之後,沒有勇氣前行,這就是他︱︱被留學生的生活奪去了大學生時代的衝勁的他。他和佳利之間的事,就令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面目。

  那個初冬的傍晚,他在圖書館門口碰見佳利。其實他已知道她常去借書而故意騎車到那裏去轉的。他見到她抱著一大堆書,忙上去接過來,放在單車後面的書筐裏。

  ﹁你喜歡他的東西嗎?﹂他看見她借的儘是亨利.詹姆斯的書。他現在已不稱她為陸太太,但又不敢當面叫她佳利。

  ﹁我可不喜歡他,一句句子長到五六行,看到第六行,早已忘了第一行說的是什麼。﹂

  她微仰頭笑笑。﹁我以前也有你這種感覺,認為他最累贅,我覺得他故意賣弄他的文句。他形容一個女人,從不寫她眼睛怎樣,鼻子怎樣,只讓讀者感到她的樣子,這點我以前也不喜歡,現在看慣了,覺得他是獨特的,沒有一個人能學到他的風格,也許只有依德絲.華頓的︽暗礁︾還有點他的味道。我比較欣賞他的幾個短的長篇,尤其是Aspen Papers,你看過嗎?﹂

  ﹁沒有。﹂

  ﹁有機會可以看看,把那個活在回憶裏的老女人,整個寫活了。他後期的幾個長篇,以前試著看過,不行,這次一定要把它們看完。你來我家吃飯吧,伯淵不在。﹂她沒有堅持,他也沒有推卻。她先回家,他騎車到隔街的人家去接芒芒,接回來時,佳利已替他泡了一杯茶。

  ﹁我一個人在家除了早晨之外,從來想不起喝茶的,家裏寄來許多茶葉,下次帶來送給你。﹂他說。

  她邊替芒芒脫外衣,邊說:﹁喝茶要有空閒,大家坐在一起,慢慢品茶,才有味道。不要說你沒有時間,就連我這樣一個家庭主婦,都沒得半天閑,要是有人問我整天忙些什麼?我卻一樣都報不出來。你陪芒芒玩玩他的電火車,我去燒幾樣好吃的。﹂

  晚餐的桌上是粉蒸肉、豆腐乾炒榨菜肉絲,還有一大碗羅宋湯。

  他雀躍地說:

  ﹁啊!豆腐乾,好多好多年沒有吃到了,在哪兒買的?﹂

  她給芒芒的碗裏撿了菜,說:﹁買?除非到紐約去,或是讓臺灣航空寄來,是我自己做的呢!來美國這些年,別的沒有學到,卻悟到了一個大道理:想吃什麼,唯一的辦法是自己做,否則不要去想它。出國的時候,抱著多大的希望,好像要在美國轟轟烈烈的做一番事業似的。我那時的志願,是要擠進美國的文壇。但是,讀完了書,發現再不結婚就有做老處女的危險,於是忙忙的結了婚。結了婚之後,覺得該生個孩子,趕走一些兩個人相對的空洞,於是忙忙的生了孩子,孩子生下來之後,起碼交給他五年的時間,五年,這五年裏自己的希望一個個破滅了,等到孩子上了學校,手上有一大堆空的時間,但是已沒有當年打天下的雄心,怎麼辦呢?只好把自己的牢騷和希望用筆寫下來,好像洩恨,又好像找個事情做做。﹂

  ﹁︙︙其次就是試著做各種自己喜歡吃而吃不到的東西。你知道,紐約有好幾個太太,自己會炸油條!﹂

  天磊一面聽一面津津有味的吃,吃了三碗飯,打破了幾年來的紀錄。佳利望著他,眼裏帶著她望芒芒時閃動的縱容的光亮。﹁不要吃得過飽,等下胃要不舒服的。幫我去洗碗好嗎?我送芒芒上樓睡覺。﹂

  每次來吃飯,或是消磨一個夜晚,最可愛的時間,是從小芒芒上床之後才開始。對天磊講來,和佳利坐在一室,即使不交談一句話,他還是快樂的。他不知道她的感覺是否和他一樣,但他知道她願意也希望他和她在一起。

  ﹁哦!紐約的朋友寄來了一張中國唱片,都是些舊歌,要聽嗎?﹂

  佳利讓孩子睡了,下樓來,泡了兩杯茶,然後把唱片放在轉盤上。剛開始,天磊就把人坐得筆直的,那是他熟悉得會背而又生疏得記不清的舊曲︽萬里長城︾,那兩句充滿了相思、平順又滿是哀愁的﹁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外面是故鄉﹂的詞字一聲聲敲進他被忙碌的生活封錮起來的心,而又掏出了那些童年少年以及青年時代細碎的往事。他突然抑不住,而猛地低下了頭,把臉放在手掌裏。從指縫裏又漏進來第二支歌︽念故鄉︾,第三支︽春夜洛城聞笛︾,第四支古老遙遠的︽蘇武牧羊︾,這支歌使他尖銳的憶起他小時,他母親在燈下一面縫衣服,一面哼﹁蘇武︙︙牧羊北海邊,雪地又冰天︙︙﹂他坐在一邊,一面聽,一面做功課的情景。突然,手指擋不住,掌心盛不住的眼淚匆促地奔流下來。

  佳利已在他身邊,她先輕輕拍兩下他的肩,然後輕輕扳開他的手。放了兩張細軟的紙在他手掌裏。他抬起頭來,看見她臉上的表情,也顧不及他臉上的淚,就把臉深深埋在她的手掌裏,深深的吻著她的掌心,混合著:流浪人思鄉,遊子思親,失意的弟弟想獲得姊姊的同情,男人對女人︱︱不管是已婚或是未婚的︱︱久藏的愛慕,以及多年的寂寞想得到的共鳴的複雜的感情。

  唱片完了的時候,她才將手抽回去。她沒有再將它反過來唱下去,卻去洗澡間,絞了一把手巾出來,交在他手裏。他覺得心裏舒服得多,讓情感流放了出來之後,所感到的和平與安靜,以及說不出來的滿足。擦了臉,把手巾疊成一個小方塊,然後他站起來說:﹁我該回去了,還沒有寫報告。﹂

  佳利到走廊的衣櫃裏拿了他的上衣,見它並不厚實,又抽了一條伯淵的羊毛圍巾一齊交在他的手裏:﹁外面起風了,圍著這個。﹂

  他對她凝望著,不是單身男孩對已婚女人那種視而不見的看,而是一個男的想探索一個女的心理的眼光:﹁我怎麼還回來呢?﹂

  她沒有躲避他的眼光,但也沒有用同樣的載負了許多複雜感情的眼光回看他,然後她卻毫不猶疑的說:﹁你明天送回來就是了。﹂

  可是他不敢再去。他知道。如果再去一次,他就要完全被自己的真情征服。那麼佳利會怎麼樣呢?如果她拒絕他,他就要受傷。如果她接受他,她傷害了她的丈夫和孩子。他咬了牙到郵局、把圍巾寄回去,咬了牙使自己不去看她。但是他每晚失眠,失眠的夜裏,他騎車在她家的四周兜圈子,有時到拂曉時才回地下室。

  感恩節時,柏城一家中國人請吃飯,他知道佳利會在那兒,不敢去。到十二月初,大雪紛飛的夜裏,他還夜夜騎車去她家兜,終於聖誕節前一周,他受了寒,染了當時流行性的感冒,就病倒了。

  那次的病,他永生忘不了。放假第一天晚上,半夜醒來,覺得房裏燒著火似的燥熱,迷糊中以為房子著火了,想起來逃出房,但剛坐起來,覺得腦殼上壓了個重錘似的動彈不了,慌亂中撚亮了床頭的燈,一看,房裏一粒火星都沒有,這才知道,熱是從自己身上發出來的,一摸額角,手指像被咬了一口似的彈開,額角燙得像燒焦了似的!這才知道自己紮紮實實的病了。來美國後最嚴重的病也不過是重傷風,沒有時間沒有金錢生病,病倒是真的沒有生。

  他慢慢的跨下床,在書桌的抽屜裏拿了兩粒阿斯匹靈,倒了冷水喝了才躺下,躺下後想量量自己的溫度,也沒有溫度錶,就算了。下半夜,睡得很不安寧,阿斯匹靈的藥效過了之後,他身上又燒得燙了,但是他也沒有勁下床拿藥,就迷糊到天亮。他的地下室只有一扇門通到房子的後院,所以和房東一家人等於是隔絕的一樣。天亮之後,他想起來在房東處打個電話,但他身上軟得一點沒有力量,就無力的躺在床上。下午勉強起來,上樓敲房東的門,也沒有人應門,想必出去了,只好扶著欄杆,挨回自己的地下室,倒了一杯冷水,吃了阿斯匹靈再躺下。等到一覺醒來,又是晚上了,知道小古他們放假的晚上不會到學校去,而一時又把他家裏的電話忘了,也懶得再查而去打擾他們,就這樣發著燒餓著肚子又過了一夜。第三天,他掙扎著去房東處打電話給另一個中國同學小關,房東看他那個樣子,嚇得臉色蒼白,等到小古他們來了,大家馬上叫了急救車將他送到醫院裏去。

  耶誕節也在病床上,白色的床單,白衣的護士,窗外白色的雪,他心裏一片蒼白,醫院裏充滿了聖誕的氣氛,聖誕歌,包著彩紙的禮物,探病親友帶進來的臉上的笑。他心裏沒有一絲興奮。耶誕節的那天,他同房家裏送來一棵樹,他的妻子帶著兩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三個人圍著樹掛燈,燈下是耀眼的彩紙包著的禮物,對著他同房的病人,是他家人的耀眼的笑,他想不看他們,卻沒辦法看不見,他想不聽他們的談笑,也一句沒有遺漏的聽進去了。

  他一個訪客都沒有,有家的中國人,忙著過節。沒有家的,為了躲避耶誕節左右特別刺激異鄉人的蕭寥,早早的藏匿到朋友家的歡樂中去了。他焦惶地等著,希望有人來看他,任何人,任何人,幫他抵制從鄰床湧過來的別人的快樂。他不敢希冀佳利會來看他,因為他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他病了,即使她知道,她也不會來看他,那將是她生活正軌之外的行動。

  一直到傍晚,都沒有人來。護士送晚餐進來,火雞,甜醬,麵包團,青豆,和一大碟翠綠色薄荷霜淇淋。鄰床的病人興高采烈的吃著,天磊怕他看出自己心情的黯淡,也勉強拿起刀叉,還沒有入嚥,眼淚莫其妙的流了下來。連忙放了刀叉,披了衣服到走廊,走廊的角上放著一棵龐大的白色聖誕樹,紅綠小燈把整個走廊都照亮了。他連忙踅入洗手間,那裏總算像平時一樣,沒有那股迫人的喜氣。他站在窗前,望著窗外飄落的雪,想著自己飄落無定的前途,望著窗外空漠的世界,想著自己空漠的將來。那種悲愴再也止不住。反正沒有人,就乾脆由眼淚痛快地流下來。晚上鄰床的家人來時,他已經平靜了一些,看他們興奮地說笑高興的拆禮物,他也能忍受一些了,他們還送了他一條領帶,這使他很意外,因此,也使他很感激。

  耶誕節的第二天,他就出院了,醫生吩咐他要好好地在家休息兩星期。出院的下午,佳利來看他。她帶了些加州的大柑子,和一些中國小說和雜誌。她進了這間狹小、屋頂交叉地架著熱氣管、地下鋪著冰冷的石板、只有小半個窗子露在地面上、僅靠電燈帶來一絲光亮的地下室,她的心被憐憫割得節節粉碎。當她看到他蒼白削瘦的臉上,那雙灌滿了那麼多複雜的感情的眼睛盯在她身上時,她由不得自己,坐在他狹小的床沿上,順著他薄弱的力氣,由他將她朝他臉的方向拉過去。

  他從台大的大門口踅轉,順著新生南路走回家。夜已很深了,沒有一個行人,偶爾有人騎自行車從他身邊擦過,總忍不住回頭回頭看看這個深夜的獨行人。他乾脆轉進一個公共汽車站,在長椅上坐了下來。這些年一直不敢回憶的他和佳利事件的最後一段,他今天定要重活一次,然後,然後為了意珊,他應該將它完全忘卻。

  從佳利來探他病到拿到博士那幾個月,他們經常在一起。佳利常到他的地下室來,和他聊天,替他燒一兩個菜,或者就靜靜的坐在一邊。獨身的留學生她遇見的太多太多了,有的在寂寞艱苦中成長成熟而變得堅強,有的變得麻木,有的在寂寞中萎謝,像天磊一樣。如果他向她要的,而且也是她能給的,是一份驅逐他的寂寞而能使他強壯起來的力量,她願意給他。何況,她也是寂寞的,丈夫忙於事業,孩子在玩伴中忘了她,她也需要給予。起先僅是柏拉圖式的,但是柏拉圖式的界線應該劃在哪裏呢?而劃下了之後怎麼能不變動呢?而經過了一次的變動,怎麼能禁止自己不再變動呢?她做了他的情婦,沒有條件、沒有留一絲餘地,把所有的界定擦去了的情婦。

  那是他最快樂的幾個月。所有的偷來的,借來的,或是意外獲得的快樂都是最快樂的。有時他會要求她嫁給他,佳利從不正面答覆他,而反問他:

  ﹁你是一個不顧一切的人?如果你是,我可以向伯淵提出離婚要求。﹂

  他從來不曾回答過她。但是他們兩人都知道他絕對不是個不顧一切的人,他永不會是。他怕傷害對他寄厚望的父母,他們怎麼會贊成他娶一個離了婚的女人?他也不敢傷害意珊,她是個正青春的女孩,應該享受一個美好的人生。同時,佳利比他大,而且有了小芒芒,他對孩子沒有興趣。他需要佳利,正如一個在冬寒裏沒有衣服穿的人需要一件溫暖的大衣一樣,它是一件溫馨柔軟的大衣,他知道,但是他不是一年四季都要它。他從未問過佳利,如果他真要娶她,她真能和陸伯淵離婚嗎?因為他知道她能,並不是她對伯淵和小芒芒沒有感情或留戀,而是她比他勇敢,她肯為她得到的快樂︱︱如果他給予她快樂的話︱︱犧牲另外一些東西。

  第一次看見佳利時,他就知道她是個勇敢的女人。也因為她比較勇敢,在他得到博士學位的第二天,是她先來向他告別的。

  ﹁恭喜,牟博士。走完了人生最寂寞而艱苦的一段。﹂

  他想吻她,她已走出他的範圍了。

  ﹁這是我送你的一個小禮物。﹂那是一隻精緻的領帶別針,一個白銀的圓底上立著一粒珠子,圓銀底上刻著她的名字的英文字母。她隨即把它別在他的領帶上。他要將她擁住時,她已轉身拿了瓶香檳酒來。

  ﹁我連開瓶的東西都帶來了,讓我單獨為你慶祝一下,也向你道別。﹂

  他的臉馬上變得慘白:﹁你要到哪裏去?﹂

  她一仰頭笑起來。﹁不到哪裏去,但也不來這裏了。﹂

  ﹁佳利︙︙﹂

  ﹁你拿到了博士學位,不光是學業上走完了一段路,也是在人生中對做學生的生活告了一個段落。不管你教書,做事,你都是個十足的大人了。大人的意義,套句美國話,是站在自己的兩條腿上。然後走到另外一個生活裏去,有事業、有家的生活。在那個生活裏,應該沒有我,因為我已經有了我的。﹂

  ﹁但是佳利,我還沒有走。﹂

  ﹁我知道。但是我必須走了。這幾個月的生活,對我來講,好像是一個小孩子,沒有經過父母的允許,不留在她父母為她佈置得很舒服的小房間,而偷偷跑到外面,和別的孩子玩,玩得很好,兩個人都很開心,但是她該及時回家,不然,她父母知道了而責罰她時,不但父母要生氣,同時也損壞了剛才和別人玩時的快樂。所以我該回到自己的地方去了。如果你堅持一直等你離開柏城時我們才分手,當然也可以。但是我希望你想想,這樣是否更好一點?昨天你拿學位,應該是件大喜事,趁你特別高興的時候,失去了和我單獨在一起的機會,也許會減少一些你的歡喜,但至少不會完全趕走它。﹂

  ﹁今晚我去借車,我們進城,你和我一起出去慶祝,佳利,我求你,這是我們分手前我對你的一個要求,不要拒絕我!﹂

  她思忖了一會,然後堅決的說:﹁也好,那麼我把這瓶酒留著。﹂

  晚上他們到那家她喜歡去的亞斯地去,坐在他們慣坐的進門的角落的桌子,叫了牛排,侍者提了一小桶冰水,把香檳酒放在桶內。佳利穿了那件他喜歡的墨綠大衣,墨綠西裝,小圓領,小腰身,窄袖口。她的臉是經過細心化妝而不濃豔,塗了銀綠眼膏,香檳紅閃銀的唇膏,嘴上眼上的光芒正托出衣飾的綠,而衣服的綠更襯出臉上的光采。開了香檳,他們碰杯,碰杯時沒有說一句話。天磊不會喝酒,但是他一飲而盡,佳利是個會喝酒的女人,卻慢慢啜著。正餐來時他們才談話,她問他將去何處,對意珊怎麼安排,是否會回臺灣探親,儘是些關注而不親暱的話,侍者又為他倒了一滿杯,他端起來,碰碰佳利的杯子說:

  ﹁我要說感謝的話,說不出,也說不盡,不說謝的話,心裏對你感謝實在盛得太滿了。所以,謝謝,佳利,謝謝你給我的快樂。﹂

  她端起杯,喝了一口說:﹁套句美國話:我也一樣。﹂

  ﹁我對你已這樣習慣了,有什麼事對你說,喜歡的,不喜歡的,都對你說,我對人對事的感覺,我看到的好書,讀到的詩,都得告訴你,你已經成了我自己的一部分,我不能想像,忽然你走出了我的生活,我的生活裏還會剩下什麼?﹂

  ﹁空虛。然後你會用別的東西把那塊空填起來的,不要說你永遠不會,世界上不會有永遠的固定,一切都隨時隨地在變更。﹂

  他不響,自己把瓶裏的酒倒滿在杯裏,一仰頭,全喝光了,然後就專心一意的看著佳利。她笑著說:

  ﹁快吃點東西,不要破壞了慶祝的氣氛,吃完了我們去跳舞,十二點以前我一定要回家的。﹂

  跳舞時,她聞到他嘴裏的酒氣,頰上的酒氣,頸上的酒氣,他們跳慢的,在溫情的,充滿鄉思的音樂中忘了現實的世界。快步舞的時候他們坐在小圓桌前,不說話。快到十二點他送她返家。她還沒有出車門他就伏在她身上哭起來了。她扶著他的頭,手指理著他早該剃的髮。

  ﹁記得我下午對你說的話嗎?堅強一點,像個成熟的男人。﹂

  ﹁我不能,我不能。﹂

  ﹁不是你不能,而是你不肯。﹂然後她將他扶起來,像下午那樣用手扶著他的臉,看著他的眼睛說:﹁只要你試,你一定能的,這比念一個博士學位容易多了。每次想哭的時候,就記得,堅強的男人能得到女人的尊敬,而懦弱的,只能得到她們的同情。﹂

  ﹁你是同情我而對我這樣好?﹂

  她不答,只看著他。他忽然記起很久以前,他曾問過她是否快樂的事,她也沒有回答。但是這兩件事,他多麼多麼想知道。

  ﹁我要進去了,你好好的開車,再見。﹂

  他遲緩地從公共汽車站的長椅上站起來,拖著遲遲的步子走向信義路。忽然他想起這次回臺灣時,經過日本,他到珠寶店去,想買一顆好的養珠帶回來送意珊。珠寶店裏,鋪著紅緞的玻璃櫃內閃閃的,滿是閃著豐潤的光采的養珠,他請店員選了一顆最好的,放在掌心裏滾動,站在邊上一個美國老太太望著他笑著說:

  ﹁小心呀!不要讓它滾丟了,丟了就再也找不到同樣好的囉。﹂

  佳利就是一顆小巧精緻的珠子,不但好,而且真,但他卻永生都找不到她了。回到信義路,他從邊上的人行道走回家,這樣油條攤老闆就看不見他。到了家門口,脫了鞋,挾在脅下,才輕輕的走進去。東北角上,已經有一絲晨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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