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喝了太多咖啡,天磊回去之後無法入睡。躺在床上,望著帳頂,望見的是千百張女人的臉,眉立的,天美的,意珊的以及佳利的。笑的,哭的,怒的。眉立的臉總是很迷糊恍惚。十年實在是很長的日子,天美說她早已燙了頭髮,他記憶中的她總是那根粗大的、到處衝出零落短髮的粗辮子,一件白襯衫,各色各樣的裙子,一件深灰色的黑呢冬天大衣,一件褐色的、袖口都是墨汁的雨衣,還有那個細弱的身體。天美說她胖了一點,他想像不出她胖的樣子,不知胖在什麼地方?人家說生了孩子的女人如果一胖都胖在腰和肚子上,他想像不出來。因為他想像不出來,她就顯得遙遠。

  他下了床,從床下移出那隻沒有被他母親理出去的小提箱。提箱裏有他重要的文件,信,他的記事本,幾本他想看的書。有一本是卡夫卡的短篇小說集,集中有一張女人的照片。他拿出來,把紗門移開,證明了全屋的人都在睡覺,才關好紗門,把檯燈開了,將立在案頭的意珊輕輕覆在玻璃墊上,然後把手裏的照片放在燈下,靜靜的看著。

  那是張和意珊的完全不同的臉。意珊的臉像太陽,耀眼得亮,耀眼得令人注意,你知道它在哪裏。而這個女人的臉是一片雲,你覺得它存在,但是你追隨不了它;它是輕柔的,但又似沉重,它不給任何光亮,但你忍不住要去探索它;它的顏色,它的形狀。它給人一種美的感覺,美在何處,可又無從分析。太陽使人看到,而雲片是只令人感到的。那是一張矛盾得叫人不得不多看幾眼的臉,她的眉毛是開朗的,而眼裏充滿了成熟之後,經過痛苦之後的憂愁。她的鼻子是堅決的,而熱情聚在那兩片抿著的唇。一個小圓的下巴帶著一股抑壓不住的任性往前微翹,唇邊兩條細細的紋路卻說明了她是如何在抑壓著自己的任性。不是一個美麗的女人,甚至不是好看的,卻是一個引人注意,令人探索,叫人回味的女人。她已不年輕,而有一股青春少女所沒有的成熟的韻味。照片是黑白的。她穿了件黑旗袍,身上耳上沒有一件飾物,卻在左耳上方的頭髮上,別了一枚銀亮的珍珠,把頭髮、旗袍及眼睛襯得更黑,而使嘴唇的線條更柔了。

  他將照片平放在桌上,然後把自己的臉貼上去。他與眉立的愛情是少年期的一種純羅曼蒂克的感情,他走後日夜思念她,她結婚時他曾偷偷哭過,將她的照片撕得稀爛,然後又邊哭邊將碎片拼起來。那是他的第一個戀,那種戀愛,最甜的時候就在戀愛的時候。他與意珊之間的愛情純是人為的,為了要愛而愛,為了要結婚,也純是建築在紙上的。她的信給了他一種生活的目的。一種往前看的希望。他從飛機上下來看見她時,立刻就覺得她很可愛。他將來要對她很體貼。要教她如何習慣於美國的生活,那純是一種帶點大哥對不解事的小妹所感到的疼愛。他與佳利的那段事件,只是一個事件,而卻是令他永生不忘,但又永生都不會再連接起來的事件而已。那是一種情,可以把人的心燙焦,痊癒之後永遠留著痕跡的情,不該有,但又阻擋不了的﹁偶爾的事件﹂。

  他在南伊大讀完碩士,因為獎學金的關係,就轉到一個天主教的學校柏立德去讀博士。那個地方有幾家在柏大教書的中國人。他退縮的個性和忙碌的生活使他無法和他們接近。偶爾,成了家的中國人找學生們去吃飯,也是一大批人,熟的本來熟,陌生的,到分手時候還是陌生的。每次被請,他總抱著很大的希望去,希望吃到一頓很好的中國飯,希望遇到些新人,在新人中結交一兩個談得來的朋友,希望和那些已經有家的人熟起來,至少以後可以借著他們家庭的溫暖,暖一下自己寂寞的獨處的時光。但每次回來,總是失望的。有了家,有了地位的人似乎有他們的一套,談的是政治、股票,或者是學校裏的人事變更,或是某人寫的工作報告。太太們談的則是普天下太太們談的事,衣服、物價以及蜚短流長。幾個和他一樣的研究生,和他一樣的窘迫。努力的想話說,努力的吃,走時努力的表示自己如何的感激。但是肚子雖然滿了,心裏還是空的。

  他很想和大家融洽點,很想和大家打成一片,但是他不能,好幾年,他的影子就是孤獨。

  他寫博士論文那年,佳利來了。她的丈夫從東部一個學校轉來柏大教書。第一次看見他們是在柏大中國同學的九月野餐會。趙教授把新來的陸伯淵介紹給同學們,他和陸握手時,覺得他的手出奇的修長柔軟,尤其因為他自己的手在幾年的苦工之後完全變成工人的手,結滿了繭,手紋深而粗,因此顯出陸伯淵的更加細緻。

  ﹁牟先生在此地讀什麼?﹂

  ﹁新聞。﹂他說。幾年來接觸的中國人很多,每次初見面的問題幾乎可以用一個公式寫下來,讀什麼?那一年來的?從前在哪一個學校?是臺灣來的嗎?畢業之後是否預備回去?有沒有女朋友了呵?家裏還有些什麼人?有沒有兄弟姊妹在美國呵?等等。千篇一律。

  ﹁牟先生來美國多少年了?﹂

  他還沒有答,就看見一個年輕的少婦領了一個孩子走來,如果她手裏沒有牽著孩子,他是不會看出來,她是結了婚的。她的孩子跑開了,她卻走到她丈夫身邊,他沒有正眼看她,可是卻很敏銳的感覺到她一來,身邊的空氣由凝住而變為急速的旋轉了。她丈夫轉過頭:

  ﹁哦,這是我太太,佳利,這位是牟先生,在此地讀書。﹂

  ﹁牟天磊,﹂他說。

  她伸出手來,他有點沒有防到,但也就握了。她的手反而沒有她丈夫的細緻,卻也不是粗糙,而是很有決心的手。

  ﹁牟天磊?﹂她側著頭想了一下,他這才注意地看了一下她的臉,他看到的並不是她臉上的五官,五官並沒有出色之處,而是她的神情,那種揉合著少女的明朗和成人的解事的神情,使她的臉有股出奇的吸引力。

  ﹁我妹妹在二女中時有個同學叫牟天美,是你的親戚嗎?﹂

  他突然的,像孩子似的歡呼起來。﹁啊,她是我妹妹︱︱你妹妹是不是黃佳年?﹂

  ﹁是黃佳年。﹂她欣悅的說,眼睛裏忽然注滿了喜悅的明亮。

  ﹁對了,你當然是她哥哥,你們有共同的眼睛。她好嗎?是不是在美國?﹂

  ﹁她在臺灣,已經結婚了,剛剛生了個小孩。﹂

  ﹁真的嗎?﹂他慢慢知道她喜歡用的口頭語﹁真的嗎?﹂帶點孩氣的驚訝以及成人的調侃,而且把眉毛那麼一揚,充滿了嫵媚。﹁時間真是可怕的東西,我記憶中她是個小孩子,梳著童化頭,喜歡穿長褲,說話時喜歡把頭髮一甩,天地不怕的神情,居然也結婚了!﹂然後她那雙眼睛,並不大,也不美,但是明亮得令人不敢迫視的眼睛對他周身溜了一轉,說:﹁我妹妹和你妹妹是好朋友,我們也該做好朋友才對,有空常來玩!﹂

  ﹁是,常來玩。﹂陸伯淵說,﹁我們在東部住時,常常有學生們來玩,很熱鬧,我就怕到這個小城來,我太太不大習慣。﹂

  僅僅幾句話,天磊可以看出陸伯淵對他太太的感情,以及陸太太好客的個性。

  ﹁當然;我還要把這個消息告訴天美呢。﹂

  這句話有些和上句連不起來,佳利朝他望望,幾乎想笑,又抿住了。﹁你們談談,我去看芒芒。不要忘了把我們家的位址和電話給牟先生,伯淵。﹂

  聚餐會來了五六十個中國人。在美國不管城有多小,幾乎都有中國人。而中國人就會像海藻一樣連在一起,愈連愈大。有一兩個帶著外國太太來,一個姓關的,天磊認識,縮頭縮腦的一個人,卻找到一個十分漂亮能幹的德國太太,有德國人的苦幹忍耐,卻又染上了美國女人那種爽脆,而姓關的又挑了許多對自己有利的中國的三從四德輸入她的頭腦,以致他就成了柏大幾個中國研究生的欽羨的對象。另一個姓古的同學卻找了個集存美國女孩所有短處的人結婚,除了標準的三圍和一頭金髮之外,既沒有事業心,又厭倦家庭主婦的生活,既不願和中國人打成一片,又不願意她丈夫在美國人的集會中受到冷落,結果就變成了孤立的一對。

  天磊曾到古家去過幾次,古家不調協的氣氛實在令他受不了。古和他同在一個餐室打零工,有時晚上古開車送他回他的地下室,總要坐上半天不回家。好幾次,他想問古為什麼要和不是自己同胞的女人結婚?他自己就不可能對中國女孩以外的女孩發生興趣,不單單為了他們有不同的歷史背景,也為了他們有不同的前途遠景,一個中國人怎能在美國落戶呢?而且對事,對物,對人,美國人常有非常偏激的因此未免天真的意見,總以為世界上每一個角落都灑著美金,因此,世界上每一個角落都該灑著他們的思想。有些美國同學的自高自滿,他簡直受不了,叫他和一個背著狂妄自大招牌的美國人結婚,他寧願一世都不娶!

  野餐是烤牛肉、肉餅及熱狗,十幾個烤架,許多人圍著看,幫忙以及加忙,十分熱鬧。有些人在托排球,另有幾個人架起了羽毛球架打羽毛球。四個人打,兩個教授,一個學生,另外一個女的是陸伯淵的太太。天磊這才注意到她身上穿了件無袖的白衫,底下一條小方格栗色百慕達褲子,除了沒有美國女孩一雙長的腿,其他的她都有,她拿羽毛球拍及跳躍拍打的姿勢都很敏捷,充分顯出了她會運動,而且喜歡。天磊走到烤架上去幫忙,可是不時從羽毛球架傳來一陣響亮的笑,他遠遠看到她笑時仰頭,放縱的樣子。

  那個姓古的朝著佳利那邊看了好幾眼,見近處沒有教授,才低著聲音說:

  ﹁這下應該會熱鬧了,看樣子陸太太帶著一股活力到這個城來,她好像與另一些太太不同一點,不那麼拘謹。﹂

  另一個同學說:﹁我哥哥在紐約讀書,常到陸家去玩的,不久他還寫信來告訴我陸家要來的事。他說陸太太也是台大的出國後在密大拿到碩士,畢業後嫁了陸先生,在家寫小說。﹂

  ﹁呵,女作家!怪不得有點不同。﹂姓古的說,﹁寫過麼?﹂

  ﹁不太清楚,她用一個筆名,我哥哥好像提了一下,我忘了。﹂

  ﹁女人寫小說,還不是身邊瑣事。﹂姓關的笑著說,﹁她的天地就在一個房子裏,還能寫出什麼驚人的東西來?﹂

  天磊不知那來的一股氣,多半還是因為他是學文的,對學文的就忍不住要偏護。﹁奧斯丁、凱塞琳、曼殊非爾、吳爾芙夫人、喬治桑等都是女人!﹂

  姓古的說:﹁啊,對了,對了,你們可不要冒犯我們這位文學世界裏做過四年夢的牟兄,現在雖然改學新聞,但是最崇拜的還是他自己做不成的作家呢!﹂

  ﹁倒不是我崇拜什麼人,我就覺得無論什麼職業上面加了個﹃女﹄字,一般人就用不屑的口吻,好像︙︙﹂

  ﹁噯!這塊肉趕快翻過來,不然什麼人倒楣要吃糊焦牛排了。﹂

  好容易幾十塊牛排都烤好了,太太們七手八腳的做了生菜,分了麵包及蕃茄片,倒了冰茶,男的都席地而坐,把幾張野餐桌子讓給了太太們及孩子們,大家就邊說邊吃起來。

  天磊在美國住了那麼些年,對洋飯的興趣還是不高,平時,功課再忙,身體再累,他一個人在公寓裏還是做中國飯吃,多半的時候開罐雞湯下點麵,或是星期日燒了一大鍋紅燒肉,吃上一個禮拜。第一天吃飯,第二天紅燒肉下麵,第三天吃凍肉,第四天肉裏加點菜,第五天加點水燒肉湯,第六天看見那碗剩下的肉,肚子就飽了。縱使這樣,他也寧願在家吃,不願去館子吃牛排,他不喜歡吃是主因,次之就是一個人在餐館吃飯,那個淒涼的味道叫他受不了。

  柏城有兩家中國館,純是廣東式而純為了做美國人的生意的,對他這樣會吃中國菜的學生,不甚歡迎。有次他去吃,點了個豆豉蒸魚,餐館就嫌他只點一個菜,又是一個費時費事的菜。讓他等上一個小時才端出來,又鹹又冷,侍者臉上的表情更冷,他已經餓過了頭,同時又生氣,沒有吃兩口就走了。在桌上丟了一個銅板為小費。從此之後再也沒有去過。另外一家,他和別人常去吃,每個菜都是一個味道,豆粉加糖,加味精。粘在嘴上,粘在喉口、粘在胸口,十幾杯茶才能將它沖淡。

  但是這天的牛排特別好吃,太太們事先將它們浸在醬油、蔥、胡椒粉和蒜末的滷子裏,加上在烤架上烤的炭氣,十分入味。而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麼心情特別開朗,就吃得特別多。吃完了以後他幫忙收拾,收拾完了他又參加大家去托排球。平時從來不運動的,當然不行,可是他玩得很起勁,也很累。玩得一身大汗之後的疲倦反而令他感到一種從來未有的輕鬆。到傍晚時大家才散。他特意去向陸家夫婦告別,陸太太叮嚀他一定要去她家玩,他很肯定的答應了,才搭著姓古的車子回他的地下室。

  這天他本來該給意珊寫信的,但是回家之後,半是太累,半是集不中心思,就破例的沒有寫。第二天正式上課了,他拿的學校的助教金,要替教授改大學部學生的報告同考卷等,同時他的論文導師剛從中東遨遊回來,找他討論他的論文的進展,生活就突然的忙碌起來。

  在臺灣讀大學時,最怕是忙。有時上午三堂課,下午還要鑽在圖書館裏看參考書,晚上寫報告,一天也見不到眉立。那時他最喜歡星期二、四,他和眉立下午都沒有課,騎著單車去碧潭玩。那時候唯恐空閒不夠,不能真正的體味大學生的逍遙生活。出來之後,別的不怕,最怕是閒。既沒有地方去,屋子裏又待不住。有時週末,把自己關在學校裏他那間小辦公室,一個字也不能看,但又不敢出去,週末的美國,可以把獨身的男女活活逼瘋,無論到哪裏去,電影院、飯館,公園,任何一個娛樂場所,都是成雙的,唯有在酒吧間,縮著頭癡坐著的才是單身人,失戀的,和太太失和的,死了妻子的,在別處出差的。他們在酒櫃前買醉,或買一宵的女人。

  他不喝酒,也沒有膽子去酒吧,也不好意思去有家的中國人處,又不願和其他的單身中國同學在一起,因為那只有大家窮聊,窮發牢騷,再帶著一肚子怨氣回到地下室裏將會更難以忍受。所以他情願過忙碌的生活,早上一起來就去學校,把學校的事做完之後就寫自己的論文。下午聽聽專題演講,然後騎著車繞著學校近處一個小湖兜兜,一直到腿發酸而肚子大空時才回家。吃了飯,連忙又騎車出去兜圈子,然後到學校做他的論文,深夜深夜才回寓所,累得不能想,只能沉沉睡。不是他喜歡這樣毫無調劑的生活,而是他找不到任何調劑生活的辦法。

  他一忙,就忘了答應過陸太太去她家裏的事,而陸太太也沒有來找他。有一天,他上街為意珊買生日禮物,在史蒂芬女裝公司碰見陸太太,她呀的一聲說:

  ﹁好久不見啦,怎麼也不來我們家玩玩?我自己忙著安頓家,也沒有記得給你打電話去。你跑來這裏買什麼?﹂

  他突然的紅了臉。他的臉很白皙,顏色一變就馬上被對方注意了。

  ﹁哦!是給女朋友買東西,是不是?是什麼樣的女孩?你形容給我聽,我可以貢獻你一點意見。是否普通的女朋友,還是特別的?﹂

  他的臉色一時沒有恢復正常,只窘迫地笑著。

  陸太太很懂事的說:﹁這麼秘密嗎?好,那我當然不參加意見。有空來玩,帶著她一起來。﹂

  他急巴巴的說:﹁她不能,她在臺灣。﹂

  ﹁真的嗎?﹂她又仔細打量著他,眼裏閃著一種好意的嘲弄。﹁太遠一點,是不是?﹂然後很親切的說:﹁那麼你更要來玩了,一個人,一定很寂寞,是不是?﹂

  ﹁唔,我會來的。﹂

  她走後他還怔怔的。他實在很想請她幫忙買一樣東西送意珊。

  每次買東西送意珊,他總覺得比寫一篇報告還要費事。每次寫信問她要什麼?她總說只要是美國東西,什麼都好,穿的、吃的,化妝的,她都喜歡。他不能給她買穿的,因為他不知道她身段,吃的也只能寄些巧克力,他寄過兩次,意珊對他說抽了很高的稅,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所以就不敢再寄了。化妝的,他是十足的外行,買來買去都是唇膏,自己都覺得太不會變通了。陸太太應該知道買些什麼的。但他又不敢說,她那麼爽朗的個性,也許會問他關於意珊的事,他怎麼說呢?只能老實告訴她是通信認識的,她會怎麼想呢?一定會覺得他不中用,在美國這麼些年還找不到女朋友,反而和素不謀面隔著海的人這樣戀愛起來。他當然不是覺得意珊本人會使他失面子,他只覺得這種方式交來的女友到底有點說不出口似的。

  店員走過來問他要買什麼?他木訥的說:﹁我隨便看看。﹂

  在店裏轉了半天,總算給他買到兩小瓶夜巴黎的香水,一盒新出來的變色唇膏,兩條義大利出品的絲巾,又順便給天美買了些化妝品,回家包紮了,準備寄了,才吁了口氣。

  可是他還是遲疑著不去陸家,尤其是陸太太講了﹁你一定寂寞的。是不是?﹂之後,他覺得更不能冒冒然的跑去,證明自己實在是太悶,太寂寞。愈是寂寞的人,愈要守著它,藏著它免得引起人家的同情,因為給別人一同情,愈覺得自己的寂寞難以忍受了。

  有一天傍晚,他照例騎車到小湖邊去兜,遇見陸太太帶著芒芒在湖邊散步。那時已近深秋,她穿了條米色窄腿長褲,一件義大利出品的猩紅套頭直統毛衣,見了他,向他招手,他跳下車上去。

  ﹁陸太太,吃過飯了?﹂

  ﹁伯淵去西部演講,我懶得做飯,帶了孩子到金鳳去吃的叉燒炒麵,還不算太壞。就是沒有道理的貴。紐約的中國餐館不知比它高明了幾十倍,反而公道得多。﹂

  ﹁陸太太喜歡住在紐約?﹂

  芒芒在草地上收集可口可樂的瓶蓋,陸太太在那張木椅上坐了下來。

  ﹁紐約是個萬花筒,五花十色的人種和人品,形形色色的事件,有些人也許會覺得它太煩,太吵、太使人緊張,我開始也不習慣,但住了一陣,就很喜歡了,不光是因為它供給各種享受,還供給了所謂﹃思想的糧食﹄,有許多事,有許多人,使你想,使你探索,因此生活就沒有那麼單調呆板了。﹂

  天磊說:﹁那是因為你是個女作家,住在紐約這樣一個地方。可以找到更多的材料。﹂

  ﹁真的嗎?﹂她笑了,把毛衣套頭翻上來,圍著頸子。﹁女作家,好高雅的名字,還不是在家沒事做隨便塗塗,談談身邊瑣事,發發牢騷,殺殺時間而已。芒芒,過來讓媽媽看看你冷不冷。呀!手冰冷的,我們該回去了。到我家來坐坐,喝杯咖啡好嗎?﹂

  他扶著車子,猶豫著。陸伯淵不在家,他去喝咖啡,在美國人也許不把它當一回事,但萬一給中國人看見了,總是不太妥當。但是,他實在悶得慌,到陸家去喝咖啡,和陸太太聊天,是他最想望的事。

  佳利看出他的遲延,笑著說,﹁來吧,在紐約時,伯淵不在家,常有學生來玩。﹂

  兩人都是學文的,加上佳利是個解事的女人,而天磊實在太寂寞。

  他既然開始去她家,就再也止不住自己不繼續去。如果他對佳利並無好感,或者是沒有什麼感覺,常去也不可能有什麼事,但是他不僅欣賞她這樣一個女人,而且欣賞到了喜歡的程度。但如果佳利是個並不喜歡探索,也不喜歡看小說,也不喜歡寫小說,更不喜歡做白日夢的女人,她也就感覺不到他對她的欣賞,以及他的寂寞,也不會毫不思索地毫無自覺地給予他超過了同情或憐憫以及瞭解的感情。

  從一開始,佳利就感到天磊對她過份的拘謹,以及拘謹的原因。但她沒有想到,她不應該找他來她家。

  從一開始,天磊就發覺特別和她接近,以及想與她接近的原因,但他沒有想到,他不應該去。

  也許他們都想到了而無法做到。也許感情的事,不是輕易能抵擋住的,從秋天到初冬,當他們想抵擋的時候,已經抵擋不住了,像潮漲時,先是看不到漲潮的痕跡,等到看見時,已經淹到自己站立著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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