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意珊還是穿著綠衣,而不是在機場上看見的那件,沒有領子的領口鑲著細細的白邊,沒有袖子的手臂露著一個小圓的牛痘疤。窄短的裙子露出膝蓋的一半,短髮的一邊停著一隻綠帶的蝴蝶.她就坐在他旁邊,而他覺得他們中間距離好大一節。純是年齡的,但也是別的。美國的生活與美國的寂寞使他在二十幾歲時就驗到了哀樂中年的心情。過得太孤獨,像一張久壓在案底的紙,還沒有畫什麼字,就一片枯黃色了,和一張白紙擺在一起,就經不起比較。

  剛坐定,侍者遞過手巾來,還沒有擦,就聞到一股撲鼻的香。他擦了手,侍者弓著身子接過去。

  他看見侍者謙卑的笑,馬上想起自己的:有一年暑假,他趕到紐澤西的避暑海濱阿斯柏累去做事,他在南伊大認識的朋友黃祖德在假期中結識了一個美國寡婦,閃電似的結了婚,黃打個電報給正在芝城找事的他,還寄了飛機票,他即去補了他的缺。那是他到美國第二年,傻不幾幾的,以為端盤子寫菜名是天下最容易的事情,第一天進餐館,領班侍僕老嘴老臉的把館裏幾條規章對他說了半天,他轉身就忘記了。晚上客人來時,他記不清自己該管那幾張桌子,弄清楚了之後,又把兩桌客人叫的菜端錯了地方,有一桌上坐了一大堆愛爾蘭的商人,見他礙手礙腳的,就不耐的用叉子敲盤邊,找領班的來,領班的向客人躬身道了歉,再向他一擺頭,示意他到後面去。到了廚下,對他繃著臉說:﹁不要把大學生這塊牌子帶到這裏來,在這裏,你僅僅是個侍者,記得!要不然,明天就請你走路!﹂

  他沒有被打耳光,卻覺得兩頰紅熱得幾乎疼痛。依照他在大學裏讀書的脾氣,他會搶上一步,抓住對方的衣襟,雖然打不過人家,卻會先伸出拳頭的.但是那天,他站在廚房的一角,站在那個人面前,第一次瞭解到﹁敢怒而不敢言﹂裏所含的沉痛意味,他不但沒有說什麼,反而道了歉,然後端著盤子到餐室去,當客人們吞嚥著食物的時候,他立在一旁吞嚥著酸水,不是肚子餓了,而是沒有流出來的眼淚。在海濱的餐室裏做了三個月,他賺了將近一千五百元,不但再也不會把客人叫的菜端錯,而更能用一隻手托上七八個盤子,不但會托,也會在廚下切炒,可以做二廚。但是拿到了錢,學到了手藝,失去的卻全是天真的幻想美夢,以及美夢才能帶來的陶醉,暑假得到的是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能給他的東西,而失去的,卻永永遠遠的失去了。

  ﹁天磊,怎麼啦!陳老伯在問你要喝什麼酒?﹂他父親叫他一聲,把他從異國的海濱叫回到台灣的國賓。

  ﹁哦!我不會喝什麼。﹂

  ﹁那有這種事,在美國住了十來年的人不會喝酒?﹂陳老伯說,

  ﹁我們這裏也有什麼瑪丁尼,門哈頓這一類洋酒,還有很好的金門高粱,你要不要試試?﹂

  ﹁旅途累了,是要喝點酒的。﹂陳太太說。

  他無可無不可的點了頭,侍者拿了酒及杯子來,意珊要了汽水,別人都是酒.陳老伯舉起杯,別人也紛紛的,陳老伯望著他說:

  ﹁第一為你接風,第二祝你學成歸國,第三為了你們一家歡聚,第四,唔!希望一切一切都如意。﹂

  他喝了,一股辣辣的東西一直燒到他肚子。

  他想起第一次喝酒的情形,他剛剛考完博士學位的口試出來,兢兢的站在羅勃院的門口。雖然自己將所有的問題都答了,而且知道答得並不壞,心裏卻忍不住慌。不知道是不是在美國獨打天下幾年之後,把大學時代那種﹁你會做,我做得比你更好﹂的氣勢完全磨光了?過了一陣,矮而胖、胖而黑的系主任出來了,出來卻熱烈的握住他的手說:﹁恭喜,恭喜!牟博士。﹂

  一聲博士,將他六、七年的所受的委屈、所做的苦工,所悶的寂寞都招回來了,而把﹁博士﹂所帶來的榮耀和得到所求的東西之後的滿足整個淹沒。他怔著,眼前晃過一個一個過去的自己,烈日下的果園,果園裏的自己,黃昏中的女廁所,廁所裏的自己,海邊的城市、以城邊的餐館、餐館裏的自己。一個個的自己︱︱為了達到博士目的的自己.系主任握著他的手,在握著的手中交給了他的就是他出國的目的,但是喜悅在哪裏呢?他惶顧四周,只覺得心裏充塞著的僅是惶然,僅是空茫。

  系主任說晚上在他家裏為他開了一中小型雞尾酒會,為他慶祝,他穿了一套深藍西裝,他的第一套,到城裏那家聽了很久而始終沒有膽量去的﹁凡尼﹂餐室去,侷侷促促站在門邊,餐室的女領班穿了件黑色緊身衣裙到他面前,朝他那麼輕迅而又無所不知道的打量了一眼,把他帶到角上一張小桌上,桌上有個青藍色的圓筒蠟燭,燭淚就滴在筒裏,筒外卻看不見一滴淚痕,他想起中國俗諺的﹁眼淚往肚裏流﹂,想不到竟在異國的餐室裏悟到它的沉痛。侍者來到他的桌前,微彎著身,稍帶點笑問他要點什麼,他一抬頭,一下子他的胃裏滿是辛酸,一直冒到他的嘴裏,他含糊點了牛排,含糊地吃了走出餐館,開了車就到系主任家裏去。

  系主任的家裏他是第一個客人,從前也來過,但這次似乎有點不同,不僅是系主任和他握手時更有力量,也不是他太太笑時多露了兩顆牙,而是他自己的不同,不是他被得意沖昏了頭,而是被一種達到了目的之後的空洞填滿了心。

  就在那晚的雞尾酒會裏,他喝下第一杯酒,斯各區和冰塊,他還記得,然後一杯又一杯的倒,大家都慶祝他,他也慶祝自己。不記得是怎麼樣回到他的住處.記得的是他醒來時如何像要把心挖出來一樣的嘔吐,吐了一地,吐在地上的月光裏。然後他把頭倒垂在床沿上,把一個拳頭塞在嘴裏,無聲塞噎得慟哭起來。不知道為什麼哭,只知道哭了才能將悶在胸腔裏的委屈透散一點。從小他就是個倔強的孩子,被人欺侮了,寧願把唇皮咬裂也不肯流眼淚的,在美國獨自打了幾年天地,天地是打下來了,但性格反而變得弱而易感,連本來值得高興的事都用悲愴多於欣喜的心情去接受了。

  ﹁天磊,站起來敬敬陳伯伯陳伯母。﹂他父親的囑咐將他幾年來的回憶擠回幾年前的日子裏。﹁這些年你不在,我們多承陳伯伯他們照顧呢!﹂

  他站起來,把金門高粱端著.

  ﹁牟公太客氣了。﹂陳守恭和他太太也要站起來,被牟誠民按回去了。﹁好,乾了吧,天磊,不過我們都是一家人了,不要說見外的話。坐著,天磊,坐著,吃點菜。﹂

  冷盤撤下去後,就來四個熱炒,陳太太忙著撿了往天磊面前的盤裏堆,﹁快吃點兒,這些年在美國,別的不說,吃可是受了苦了吧!你媽媽每次出來應酬,都想到你,這次回來.真要好好吃個夠,吃到膩了胃才回去。意珊,你自己撿。﹂

  天磊自己立刻停了吃,撿些菜放在意珊的盤子裏,朝她笑了一下,她細細的說了聲謝謝,說:﹁你自己吃,我會撿的。﹂

  他也記不清一共上了多少菜,只記得一盤連一盤上個沒完,他都來不及吃,更來不及讚。只聽見陳老伯不斷的說:

  ﹁多吃點,天磊,這是﹃叫化雞﹄﹂

  ﹁來,桂花炒翅,你們在美國,怎能吃到魚翅呢?﹂

  ﹁喏,這是香酥鴨,來,天磊,撿這一塊。﹂

  ﹁呵,把碗遞給我,這冬瓜盅看樣子燉得不錯。﹂

  ﹁還來點酒吧,不要怕,醉了也在自己家裏。﹂

  高粱燒著他的喉嚨,菜肴塞滿著肚子,耳朵裏聽的是家人沒有掩飾的對他的愛,眼睛裏看到的是意珊對他的隱藏不住的情,他身上的肌肉︱︱在美國時那種因防禦、因掙扎、因努力而逐漸在十年裏抽緊的肌肉,這時一節節的鬆開了。他歪靠在椅子上,讓快樂隨著血液在他全身循流。望著桌上的殘肴,半空的酒瓶,剛端上來的西瓜,剛遞過來沾著花露水的熱手巾,望著他父母,望著意珊的父母,望著意珊,望著小小四方,把他的快樂關閉在裏面的雅座室,他心裏燒著一股奇異的慾望,想大叫、大笑,也想大哭,更想擁抱他的父母,意珊,以及她父母。但是他沒有做任何一件事,他已過了做這種衝動事情的年齡,而這裏也不是熱情奔放的美國。但是他還是很快樂,即使是歪著坐在他自己的椅子裏。

  吃了飯他們帶他在西門町的夜市裏走,去國十年,這個地方對他已經完全陌生了。過去他最熟悉最偏愛也光顧最多的鐵路邊上的小食鋪完全不見了,他父親指著一排排的中華商場給他看。國際戲院隔壁,曾經最惹他眼而他只被帶進去一次的四姐妹亦已不在,代替它的是一家充滿了染味,充滿了顏色及充滿了蒼白的日光燈的布莊,戲院對面,他和張平天常去的喝酸梅湯的小冰店也沒有了。

  他走在他父母和情人之間,好像是來逛一個嶄新的世界。而新世界裏的人也完全不是他記憶中的了,比他記憶中的多得多,塞滿每條街。比他記憶中的﹁洋﹂得多,從他們的衣著及舉動上觀察。比他記憶中的嘈雜,也許比他記憶中的快樂,他走在街上,心裏滾動著荒謬的念頭,他想抓住行人,告訴他們他在美國十年所嘗到的各種意想不到的苦。以及他回去之後體會到的意想不到的喜,以及喜裏的悲。但行人從他身邊走開去,又從別處走到他身邊來,不曾看他一眼︱︱這個剛從黃金國學成歸來的學人!沒有任何人看他,倒有很多人看走在他身邊的意珊,他覺得有點失望,又有點嫉妒,在餐館裏所感到的喜悅就沒有那麼濃了。

  ﹁去那裏坐坐,喝杯咖啡吧?﹂陳老伯說。

  ﹁陳老不要再客氣了,我看天磊很倦的樣子,也許改天讓意珊帶他再來逛,反正他要待一陣的,今天還是大家回去休息吧?﹂天磊的母親說。

  ﹁天磊可以先休息,陳公,歡迎你們來我家坐坐。﹂天磊的父親說。

  ﹁我看我們還是回家吧!今天一天,大家精神體力上都累了,早點休息,明天再安排節目吧。﹂

  把陳家送上了計程車之後,牟家倆老就帶著天磊開了車子回東門町了。天磊又倦又累地靠在一邊,等車子馳過寬暢的總統府時他倏然的坐直了,望著在不太亮的燈光下寂靜的廣場。這裏他不覺陌生,而這裏所帶回來的早年的記憶強烈得抹去了十年的光陰。

  騎了單車,把坐墊抽得高高的,一手輕輕搭在車把上,左手帶點不在乎地半插在卡其褲的褲袋裏,上身微微斜著,嘴裏吹著圓溜溜的,當時最流行的洋歌﹃二人茶﹄,和張平天兩人就在這塊龐大的地方來來回回的狂騎。有時兩隻手都放開,任車頭領著他的方向。有時有年輕女學生騎車過去,他和張平天呼哨一聲,兩人就急急追著她們,惹得女孩子們把車子騎得東歪西倒,幾乎摔跤,嘴裏誇大的尖聲叫著。大膽一點的回頭恫嚇他們說:﹁看我不叫警察!﹂可是漫長的仁愛路,站立著的僅是挺直的棕櫚,沒有人影。有一次,就在這樣的夜裏,他追著張眉立。追求的意義,在他們的愛情裏,是用得再恰當也沒有了。地方還是依舊,而他不但已經不再少年,而是滿腔中年人的憂傷了。看了這片曾發過他少年狂妄的笑聲的地方,他心裏只有一個椎心椎骨的願望:還我少年,還我少年!

  ﹁什麼事啊!天磊,想吐嗎?﹂他母親問。

  ﹁不,沒什麼。﹂他軟弱的往後一靠,﹁累了。﹂

  一進房,他就跌入他的床。朦朧中覺得他母親為他把帳子放下,四周塞好,把一個小的搖頭電風扇。拿到書桌的一角,開到最弱的一檔,然後又彎腰將他那隻開著大口的皮箱合起來推到書架那面,然後輕輕走到他床前,對他望了半晌,才輕輕的走出去,他的心像被一隻手輕輕地揉著,舒服而難過。多少年了,都是自己照顧著自己,一旦被母親這樣侍候著,似陌生又熟悉。因而對母親的感激,比十年前深了許多倍。

  ﹁我一定不能讓她失望。﹂他朦朧地想,﹁一定要令她快樂,縱使是短短的幾個月﹂

  第二天還沒有醒,就感覺到熱了,還沒有睜眼,已經看到耀眼的陽光了。它從院子裏偷進來,透過紗門,就對著他的臉戲弄起來。他一下床,就逕直去廚房,看到阿翠臉上惶然的表情,才猛的覺醒自己回了家,而不是在北芝城的公寓了。回了家,沒有回來的是早年在家被侍候的習慣。

  在那個公寓裏,他一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到廚房燒水,然後進浴室沖澡,其實是沖散濃濃的睡意,沖完了正好水也開了。他熬了一杯濃茶,然後扭開收音機,一面聽早晨的音樂和新聞,一面洗臉梳頭修鬍子,收拾完了,那杯茶已涼到恰到好處的燙,他就站在窗前,一口一口的啜著。窗前永遠是一樣的景色,一排紅短牆。短牆內是鄰家的後園,冬天有雪,春天來的時候,牆邊一排黃澄澄的迎春柳,夏天幾張涼椅,及新添的孩子們的鞦韆架,秋天就是一園榆樹的落葉,沒有人理睬的慢慢潰爛,以致於化入泥裏,再被冬天的雪花蓋起來,現在站在自己的家裏,眼前看見的還是公寓前的景色,夏天,鄰家的孩子們可又在盪鞦韆了吧?才一天,卻活在兩個迥然不同的世界裏。他猛猛的將頭搖擺了幾下,傻傻的問那個正在竊笑的阿翠:

  ﹁我是不是真的回來啦?﹂

  阿翠索性一手捂著嘴,笑著彎下腰去。牟太太穿著馬芸衫衣褲進來,看見天磊穿著背心短褲傻在一邊,吃了一驚。

  ﹁什麼時候起來的?怎麼也不套條長褲?去,穿件衣服來。要吃什麼?媽前兩日做了酒釀蛋,知道你最喜吃酒釀蛋,還像以前一樣,兩個蛋,一個熟點,一個生?﹂

  一聽酒釀蛋,他已是一嘴饞水,一衝動,過去將他母親:抱住,恢復了他的年齡裏該有的孩子氣的聲音說:

  ﹁媽,你真好。你怎麼都記得?﹂

  ﹁我又不像你們讀了滿腦子的書,裝不下別的東西。媽腦子裏什麼都沒有,自然就記些零零碎碎的事囉。咦!怎麼一早起來就這樣汗幾幾的,快去洗個澡吧。吃完早點你爸爸說和你一起去看看親戚朋友。你舅舅打電話來要為你中午在大東園接風,晚上是童伯伯家在馬來亞,明天是余家,後天是鄭家︙︙要有好幾天這些應酬才得完。噢!對了,今天天美來,你妹夫走不開,她一個人帶著小蓉蓉來。﹂

  ﹁真的,媽?什麼時候到,我去接。﹂

  ﹁你快去洗澡穿衣服,你爸爸一早起來就在等著你啦,真是!﹂

  母親的語氣還是和十年前一樣,當他是個大孩子。

  吃完酒釀煮蛋,又在他母親的催促下吃了兩塊烤麵包,就跟著他父親先去了舅家,也和九十歲的外祖母聊了一下。她老人家的眼力雖然還不錯,耳朵已經十分不行了,和她說話要對著她耳朵叫,不知她是否完全聽見了也聽懂了,卻連連的點著頭。同時把他也當聾子似的對他叫,問他回來是否是娶媳婦,是的話,要早點辦喜事,她的牙齒還可以吃幾樣軟一點的菜。說完了對他端詳著,天磊好窘,不知說什麼才好,他父親走過來對著她耳朵說:

  ﹁當然要儘快辦,不但你可以吃喜酒,也許還可以抱重孫呢!﹂說著自己先呵呵的笑了,舅舅舅母也和著,外祖母雖然沒有聽清楚是什麼,也咧著嘴,露出空洞的、被咀嚼磨黑了的兩排牙床。不知為什麼,天磊臉上雖然浮著笑,心裏卻浮著一層不知名的難過。他真的是回來娶媳婦嗎?好像是,又好像並不是。

  那一年,自他和佳利的事過去之後,意珊的信的確是唯一支撐著他從一日度到另一日的力量,他將所有的情意及失意都堆積在給她的信裏,再從她的信中吸取那種由不自然而逐漸變得自然的愛情。

  他父母將她介紹給他的目的是要他們好起來而結婚。他和她通信,甚至在信裏談戀愛的目的也是如此。而他的回來,固然是省親,又何嘗不是結親呢?見了意珊之後,他並沒有失望,相反的,他覺得她那種青春的光彩正是他已失落了的,如果他們結合,她也許不會使他完全快樂,但她一定能使他不那麼樣不快樂。光憑她的年輕的活力,就可以驅散他的生活所罩在他身上的暗晦的氣氛。然而不知道為什麼,當他們談論他的娶媳婦的事,他很難想像自己真的會和意珊結婚,但又為了這個﹁難以想像﹂而難過。

  從舅家出來,又隨著父親去看了幾個父親的老朋友,大家說的幾乎是同樣的話,誇獎他父親的好福氣,誇獎他的﹁學成歸國﹂,他的衣錦榮歸,以及他的孝道。當然,他的歸來更引起他們對自己遠在海外的子女的懷念。幾乎每一家都問他美國的生活情形,他幾乎在每一家都撒了謊,也不是真正的說謊,而只是把真正的寂寞和苦惱掩蓋起來了,他不忍加重他們已經負著的懷念的擔子。

  中午舅舅在大東園給他洗塵,就是家裏的幾個人,他的已成了家的表兄和他們的妻子以及天磊一家。大表兄是開五金行的,二表兄在一個洋行裏做事。大表兄的太太是小學教員,二表兄的太太在銀行做事。他對五金、洋行都一竅不通,所以無法和他們說話,只能聽他們的談話,聽他們對他的恭維,以及他們對他婚事的探問。一頓中飯吃了兩個多小時,對於他,十年來每天只花二十分鐘吞下一個三明治及灌進一杯牛奶的人,簡直是件不可思議的事。好容易吃完了,他又跟著父親去各處拜訪,到傍晚時才回家。他沒有想到,到人家家裏喝杯茶,談幾句客套話,竟是如此的使人疲乏,竟比他教一天的課還累人。

  剛進家門,把鞋子一脫,他就躺在玄關的烏亮的地板上,說:

  ﹁好累,明天在家休息一天吧,爸。﹂

  他爸爸還沒有答話,客廳裏閃出一個穿紫色衣裙,把頭髮全部盤在頭頂上的女人。朝他奔來。他倏的將自己從地上托起,將她抱住,笑叫著:

  ﹁天美,你這個小丫頭,怎麼也不去機場接我?﹂然後把她推開,仔細一看,覺得他妹妹和他記憶中的還是一樣,可又完全不一樣了。那雙和他一樣的圓眼睛也還明亮,可是明亮裏帶了一些些活潑以外的東西。嘴唇原是她臉上最值得喝彩的地方,現在塗著鮮紅的唇膏,就完全淹沒了她當時做女孩子時唇線上所表現的倔強。下巴由尖變圓,趕走了初時的俏皮。而她的身子,他的心不由得抽緊了一下,她已胖了!擠掉了十年前她纖細身段所代表的秀氣。

  ﹁妳還是和以前一樣,胖些了。﹂

  她也在看他,看得很久,看得很沉重。突然的,她哭了起來,沒有聲音,眼淚很猛烈的滾到她紫色的衣裳上。

  ﹁小哥,你怎麼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呢?說不出那一點。不是,不是老,而是,而是,好像飽經世故的樣子!﹂

  她一直叫他小哥,因為她本來還有一個大哥,剛到臺灣那年死了,她也沒有改口。

  她父母沒有看到的,或是他們看到了而沒有說出來的改變,天美一下子就看到了。他很難過,也很高興。於是他把她又抱得很緊,而沒有說話。客廳的門邊,站著一個有對圓眼睛和一個尖下巴的小女孩,楞楞的朝他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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