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美一個人坐在客廳裏,吹著小的轉頭電風扇。手裏拿著一本雜誌,雜誌封面上立著一個懂得怎麼對開麥拉笑的中國電影明星。天美從中學開始就喜歡看電影雜誌,現在別的幾乎都改了,這個嗜好倒還保存著。 ﹁玩得怎麼樣?﹂天美放下雜誌,抬起頭來問他。 ﹁沒有怎麼玩,就去吃了一點小籠湯包,後來又到什麼青龍坐了一下。臺北怎麼有那麼多人?到處都擠得要命。﹂ 天美淡淡的笑了一下說:﹁當然嘛,地方只有這麼大,人口比以前增了幾倍,怎麼不擠!不然一年那來那麼多留學生出國?還不是在這裏擠得吃不消。﹂ ﹁你開什麼玩笑?出國的理由這麼簡單嗎?﹂天磊脫了短袖襯衫還嫌熱,想把長褲脫掉,又覺不太方便,就熱得團團轉。 ﹁你把長褲脫了吧!定亞在家總是穿短褲背心的,我也看慣了。你吹吧,我已經不熱了,心靜自然涼。我替你去倒杯檸檬冰,媽下午做的,晚上回來喝正好。﹂ 天美倒了一大杯出來,交在他手裏,坐在原來的椅子上。 ﹁自己做了母親,我才深切地知道母親愛子女的心,細得像一支水流,每一個孔都流得進去的。前幾年我和定亞鬧彆扭,跑回來住,爸爸不是板著臉給我看,就是一套三從四德。媽不勸我,為我帶小蓉蓉,讓我瞭解了,一個人在某一方面過得不滿時,應該把他的心思分放在別的事物上,不要鑽牛角尖。所以我認為這些年來,你變了這麼多,也許是因為母親離你太遠。﹂ 天磊緩緩喝著檸檬水,身上的暑氣就慢慢消退了,心裏則逐漸浮起家與母愛與手足之情所給他的溫馨。 ﹁是,有時我真想家。回來之前,我對自己說,如果回家之後,我心裏覺得很和平,對環境能適應,也許我就不回去了,我可以回台大去教書,邱先生一定求之不得,再去別處兼課,再寫點報導新聞,應該也夠用了,你覺得怎麼樣?﹂ 天美正經的望著他。﹁你真有這個意思?﹂ ﹁我真有。﹂ ﹁怕行不通,第一,你會使他們失望,﹂她朝她父母臥室的方向呶呶嘴。﹁在感情上,我相信他們希望你留下來。但理智上,他們一定要你回去的,不管你對他們怎麼形容在美國的種種,他們還是認為你去那邊才有前途。不要問我為什麼他們這樣想,我從沒去分析過,我想是這個時代這個地方以及這個環境使大家認為到美國是唯一的最有出息的一條路的關係。﹂ ﹁你怎麼想?你為什麼這些年來都不想出國?﹂ 她沉思了很久,拿起椅子上的雜誌捲了放,放了捲,然後她說: ﹁我起先還不是想,尤其剛畢業時,你不記得幫我申請的事了嗎?後來我同班的同學們寫信回來訴苦,我就有點猶疑。一猶疑,定亞就得了勝。結婚之後,出國的念頭還沒有斷,但定亞是個知足常樂的人,他認為他的工作還不錯,生活也很安定,就一點也沒有欲望往外面跑;去捧書本,啃英文。當然他更不會願意我隻身出去,生了蓉蓉之後,我就把出去的念頭整個放棄了。﹂ ﹁還是這樣好。﹂ ﹁我剛剛的話還沒有說完呢!別再打岔了。第二,怕陳家也不贊成,他們巴巴的慫恿意珊和你通信,無非是想望你們能結合。為什麼他們要她嫁你,並不是你才貌出眾,也不是意珊在這裏找不到男朋友,事實上,追她的人窮多,有一個太保型的人前年和她常在一起。而是她父母希望她嫁一個留美博士!﹂ ﹁留美博士一分錢買一打,何必找我?﹂天磊忿忿的說。 ﹁︙︙但爸爸和陳伯伯是多年老朋友,這樣當然更好,因為大家知道彼此的家世。第三點,你雖然說不想回去,可能你心裏也真的那樣想,但事實上呢?你不會不回去的。﹂ ﹁我注意到你不說去美國而說﹃回去﹄,好像那邊是我的家,而現在到這裏是做客似的。﹂ ﹁哦!我自己沒有注意,也許是下意識的,因為很多、很多人,都在那邊立了業成了家,來臺灣一個時間,又回去了,過好幾年再來一次。他們回來的時候,朋友、家人、甚至政府,都把他們當客人待,沒有人,幾乎是沒有人留下來的。﹂ ﹁但我有好些臺灣同學,讀完學位都回來了。﹂ ﹁不見得都回來吧!而且他們的情形不同,他們在此地有根,而我們︱︱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我總覺得自己不屬於這裏,只是在這裏寄居,有一天總會重回家鄉,雖然我們那麼小就來了,但我在這裏沒有根。﹂天磊喝完了杯裏的檸檬,把杯子在手裏轉。 ﹁妳覺得留在那邊就有根嗎?﹂然後他放下茶杯,在脫下的長褲口袋裏掏出香煙,點燃了,天美遞了一個煙灰缸過來,他就深長的吸了幾口。 ﹁Gertrdde Stein對海明威說你們是失落的一代,我們呢?我們這一代呢,應該是沒有根的一代了吧?是的,你猜對了,我會回去的,不全是為了爸媽。他們,尤其是媽,即使對我的不回去覺得失望,但是因為我是他們的兒子,他們慢慢會原諒我。也不是為了意珊,即使她因為我不回美國而不願和我結婚,我也許會失望,但是︱︱﹂他又重重的吸了兩口煙,把煙蒂壓死在煙灰缸裏,﹁我也不見得會很難過。我回去?還是為了我自己。在那邊雖然沒有根,但是,我也習慣了,認了,又習慣了生活中帶那麼一點懷鄉的思念。同時,我發現,我比較習慣那邊的生活。最重要的,我會有一個快樂的希望,希望每隔幾年可以回來,有了那麼樣一個希望,就可以遐想希望所帶來的各種快樂,像現在這樣,和你對坐,聊聊心裏的話。﹂ ﹁記得嗎?我們從前聊不上三句話就要抬槓?我對你不服氣,因為你不把我當回事,你愈不把我當回事,我就愈不服氣。﹂ 他開心的笑了起來。﹁有一次,我們為了什麼事吵架,我把你罵哭了,現在不記得罵了你一些什麼話,反正是什麼醜丫頭,將來嫁不掉等等,後來我騎車走了,你跑到我房裏,把我寫好的,預備寄給那一個副刊的短篇小說,撕得稀爛,我回來後發現了,抓了你頭髮,把你的頭拚命往牆上撞,嘴裏嚷著,我今天非把你撞死不可!嚇得媽嘴唇發抖,說:﹃天︙︙天磊、天︙︙天磊,你瘋了,你再不放手,我︙︙打︙︙打︙︙打電話叫警察啦!﹄你還記得嗎?﹂ ﹁記得,我怎麼會忘記,現在我後腦上還有一個大包?天氣每一轉變就隱隱作病呢!﹂ 天磊收住了笑聲,關心的問:﹁真的?﹂ 天美反而大笑起來,又怕吵醒了父母,忙護住嘴。 ﹁騙你的!不過你知道,從那次之後,我的成績就再也沒有好過,想必是你將我的大腦震傷了。﹂ ﹁我後來常想起這件事,總是不相信大家居然已是大人了。有時候想,將來回國,還會不會與你吵,還是大家客客氣氣的,帶點陌生的味道。就沒有想到我們能談得那麼好,這倒是做了大人之後的好處。﹂ 天美心裏暗暗高興。拿了博士學位,經歷過人生苦難的哥哥覺得能和她談得來,她怎麼能不為自己驕傲! ﹁你還要喝嗎?我給你倒去。﹂ ﹁不了,謝謝。﹂ 天美見他這般多禮,又護著嘴笑了起來。 ﹁不是我故意的,也是一種習慣問題。美國人骨子裏很野蠻,對拳擊、冰上球賽這類野蠻的事像瘋了似的喜歡,可是表面上文雅得很,謝謝、對不起,請原諒,二十四小時都掛在嘴上,就像中國人見面﹃吃飯了沒有﹄一樣的自然。﹂說完了,他站起來到小壁櫥裏尋索。 ﹁你找什麼?﹂ ﹁記得媽以前總是把餅乾罐放在這裏的。﹂ ﹁你餓了嗎?﹂ ﹁有點。我晚飯只吃了點小籠湯包,好像不頂管事。在美國,中飯無所謂,一個三明治,一杯牛奶就完事,晚飯卻很重要,普通總有一大塊肉,加上澱粉質的東西,加點心,吃了不容易餓。回來之後,總是不太習慣。﹂ ﹁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做去。﹂ ﹁這附近有什麼點心鋪沒有?譬如吃湯糰、粽子之類?﹂ ﹁啊!我帶你去一家道地的吃寧波湯糰的地方。被你一說,我的肚子也餓了。走,這次可要鎖上門,不然準又要出事。﹂他們悄悄的在玄關拿了鞋,輕輕移開玻璃門,躡著腳尖走到前院,開了大門出去,將它鎖上了,才穿鞋。 ﹁你不知道小偷們多厲害,他們一定知道,我們家裏來了留洋客,帶了麥克麥克的美鈔回來,所以我們門戶應該特別當心。﹂ 在巷口找了半天也沒有三輪車,幸好有一輛計程車開過,他們攔住了坐上去。小吃店在一個戲院附近的巷子裏,像他記憶中的鐵路兩邊的小食鋪一樣,灶、桌、椅、食客和老闆都擠在一個小間裏;不乾淨的桌子,不舒服的椅,上乘而廉價的食物。食堂裏一共只有四五張狹小的桌子,排得擠擠的,光裸而刺亮得有點殘酷的電燈泡照出桌面的裂痕和污濁。三張桌上坐滿了人,一張長條桌子排著兩個大碗,一隻碗裏堆著芝麻湯糰的餡子,另一碗是豆沙,桌邊坐著兩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一個肥胖短小,另一個修長細嫩,兩人都低著頭專心搓湯糰,然後將它們排在兩個大盤裏。 天磊兄妹在靠裏的最後一張空桌上坐下,天美小聲對他說: ﹁這兩個是老闆的女兒。這家人發了大財呢!天母有幢洋房,中山路上也有一幢,四樓四廳加一個小花園。聽說老闆以前還是個文學學士,來臺灣後在公家機關做文書,養活不了家,才開了這個小店,開了沒幾個月,就做出了牌子。現在隔壁也開了幾家和他搶生意,就是不行!﹂ 老闆拿了條抹布過來,將桌上的報疊了,放在一邊,將桌子隨意的一抹。如果天美不說,天磊也看得出他不像個生意人,修長清臞,有一雙比自己還細緻的手。看著他,就想起自己以前︱︱好像已經那麼遙遠了︱︱在餐館做事的一段。同樣的謀生,同樣的侍候人,可是多麼不同的兩種心情!這個老闆是心甘情願的,做一天,等著第二天。而他呢?他那一天不是暗暗咬著牙,恨每一個被他侍候的客人?那一晚,他回到家裏,不是祈禱第二天天坍下來,大家同歸於盡?但是第二天無恙的到來,他還是把那份恨那份怨揉成細細的一團塞在口袋裏,而在臉上堆著笑,在餐室裏侍候那批沒有古老文化,把錢看得比天還大的美國佬? ﹁哎,小哥,怎麼回事?你要吃什麼?﹂天美推推他放在桌上的手臂說。 ﹁哦,﹂他抬頭看了看老闆,老板正望著他笑,很有分寸的彎了一下上身說:﹁你要什麼?﹂ ﹁這裏的芝麻湯糰最有名,粽子也很好,餛飩也不錯。我已叫了碗餛飩,你要不要試試?﹂ ﹁好,那麼來一碗湯糰,一碗餛飩,一碗粽子。﹂ ﹁小哥,你做什麼呀?﹂天美輕輕叫了起來,然後她帶點驕傲又帶點替他不好意思的神情向老闆說:﹁我哥哥剛從美國回來,所以嘴饞得很,吃什麼都好,尤其是這種小吃。﹂ 天磊忘了關照他妹妹,叫她不要提美國的事,現在拚命在桌下踢她,但已晚了一步。果然,那老闆聽見剛從美國回來幾個字,對他重新打量了一番說: ﹁恭喜。先生在美國做什麼?讀書還是做事?﹂ ﹁我哥哥已拿了博士,現在在一個大學裏教書。﹂ ﹁哦,那真了不起,你先生貴姓?﹂ ﹁姓牟。﹂簡短地說,然後望著天美:﹁唔,好餓。﹂ 老闆立刻轉身去灶頭下湯糰,一面偏著頭用他家鄉話把剛得來的消息轉告他兩個女兒,兩個女孩一直把眼睛對天磊望。 ﹁喂,人家在看你呢!﹂天美咭咭笑著說。 ﹁都是你不好,何必跟人家講那麼多廢話?這些日子來給親友捫盤問美國的事,頭都漲了,你還要來加重我的負擔!等下如果老闆來問長問短的,我不管,一切由你負責。你們女人,舌頭就是太長了點。﹂ 老闆端了兩碗餛飩,又拿湯糰和粽子來,把狹小的桌子都擺滿了。 天磊怕他嚕嗦,同時也實在餓了,所以忙忙的埋下頭先吃湯糰。天美正要警告他慢點,免得燙了喉嚨,他已經啊呀一聲叫,急不待緩的將咬成兩半的湯糰吐回碗裏,眼淚都被燙了出來,埋怨天美說: ﹁天美!差點沒把喉嚨燙破,你怎麼也不關照我一聲!﹂ 天美笑了笑,用湯匙指著他說:﹁還沒到半個月,你倒已原形畢露,什麼事都怪我。誰叫你那麼慌?像餓了十年沒有吃過湯糰似的!﹂ ﹁可不是,正好十年呢!﹂然後他把碗推在一邊,重新叫了一碗,且先吃起粽子來,嘴裏嘖嘖稱好。﹁唔,真是好,真的好。光是為了這點吃,也該留下來。人生忙來忙去,還不是為了吃點喝點,有了錢而吃不到好的,還值得去忙嗎?﹂ ﹁這樣好了,我常來這裏吃,知道了些他們成功的訣竅,你想辦法幫我帶到美國去,你也就不必再去教書,我們乾脆開爿小吃店,發它一筆大財。﹂ 天磊搖搖頭,一味吃他的。在美國的中國小吃店、飯館,他不但看見過,吃過,而且還在裏面做過。其中的辛酸,他不是沒有嘗到過,而且嘗得夠了。有一年,他為了要買一輛車,需要錢,學校的助教金不夠,他就在柏城的鄰近芝加哥,一家中國餐館打工,因為他有了經驗,加上是中國人,餐館就叫他做二廚。那個餐館是某一個大學的中國教授太太殷時芬開的。殷太太銳利精明,從香港找了個廚子,並召集了在別處讀書的兩個弟弟來幫忙,門外漆著蟠龍彩鳳,很惹眼,餐室裏也是紅燈紅燭的,一片喜氣。 她自己從上午九點到晚上九點,都在餐館裏,既做副廚,又做管帳,又做總招待。廚子不在時,還得自己做菜。兩個弟弟,一個管進貨,一個管送菜及餐室總務,姊弟三人又輪流監視著廚子,不讓他走私。天磊看殷太太忙得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很是不忍;有時也到前面去幫他們義務招呼客人。殷太太的兩個孩子白天找黑人來看他們,有什麼病痛,她自己兩面奔跑,又要照顧孩子,又要照顧館子。天磊在那裏停停歇歇的打了一年工,親眼目睹著她的消瘦,蒼老,終於身體完全崩潰。他離開不久,就聽說殷家的餐館賣掉了,廚子到紐約去了,殷太太的身體太孱弱,需要進療養院,而她的兩個弟弟,為了金錢而反了目。 ﹁你怎麼不回答我呀?小哥,聽很多人說,中國人在那邊開餐館的,十有九個發了財。﹂ ﹁這種財,不要說不容易發,即使容易,我也絕對不幹,還是過我的溫飽生活簡單得多。﹂ 他把粽子和湯糰都吃完了,把一碗餛飩端過來,繼續的吃,同時將殷太太的事簡略的說給他妹妹聽。 ﹁開餐館的,十有九家是做美國人的生意,而美國人吃慣了廣東味的春捲、雜碎、排骨這一類的東西,別的都無法欣賞。你想開小吃店,那就只能做中國人的生意,如果開在紐約,還有足夠的中國食客維持你,開在任何別的地方,保管你三天就關門大吉。﹂ 吃完餛飩,他往後一靠,抽了支煙,長長緩緩的吐出來說:﹁真舒服,真好吃!﹂ 老闆趁機走了過來:﹁牟先生還要來點什麼嗎?﹂ 他正想再叫一碗湯糰,天美笑著說:﹁夠了,夠了,下次還可以再來,反正有的是時間。﹂ ﹁牟先生什麼時候回美國去?我有一點小事想請教你,就是我的小女珍珍,還有一年大學就畢業了,我想送她出去讀幾年書,不知牟先生能不能給我們一點意見,該申請什麼學校,怎麼請︙︙﹂ 天美看他哥哥臉上那份怡然的神情逐漸淡了,忙接口說:﹁現在教育部不是有個留學輔導處嗎,老闆不妨去問問他們,他們那裏什麼資料都有,如果你去了之後還有什麼疑問,等我們下次來,我相信我哥哥一定樂於幫忙的,你說這樣好不好?﹂ 從店裏出來,天氣已涼了下來,他們也不叫車,就慢慢的在街上蕩著。街上已沒什麼行人了,天磊要他妹妹帶他轉小巷子。巷子都很狹,但很乾淨,兩面的房子也很整齊,朱門高牆,牆內木蔥蘢,看上去庭院很大,有幾家還有車房。天美指著一幢有樓的房子說: ﹁這裏住的是我一個中學同學,她嫁了個美國人,年紀比她大兩倍,那個人帶她回美國去住了一年,大概十分不快樂,就獨自回來了,那個美國丈夫每月寄很多錢給她,她後來就買下了這幢房子,把她母親從花蓮接出來一起住,買了輛車子自己開,但她和什麼人都不來往。﹂ ﹁她離了婚?﹂ ﹁不清楚。但是她沒有用夫姓,你看這門牌。﹂ ﹁她為什麼不和人來往?﹂ ﹁不知道。她以前很活潑的,什麼事都不在乎。她回來之後我在街上碰見過她一次,整個不一樣了,對我很禮貌,但是很冷淡,讓人覺得不舒服的那種冷淡。從前她很好看的,有點像那個義大利明早琶兒安及麗,但是那次我看見她,發覺她沒有那份玲瓏了,人很遲滯,一點沒有味道了。﹂ 天磊背著手對那幢深院大宅望了半天,說:﹁下次你來臺北,應該去看看她,也許她是怕別人因為她嫁美國人而看不起她,就故意擺出拒人千里的樣子保護她的自尊心,﹂ 他們走出巷子,住左踅,又走完一條寂靜的巷子,來到信義路。 ﹁你明天真的要回台南了嗎?﹂ ﹁也該回去了,把定亞撇在那裏那麼多天,到底有點說不過去。他前天來封信,雖然沒有催我,但訴了些苦,說下女的菜愈做愈壞了,又說他想小蓉,還是回去算了。你什麼時候來南部?定亞說你如決定了,他可以準備節目。﹂ ﹁我也不知道,我還沒有見到邱尚峰,別的事就都不能決定。同時,我還想帶意珊一起去南部,先得通融她父母。如果能一起去就很理想,可以增加彼此瞭解的機會。我和她單獨處了一兩次之後,覺得我們之間距離很大,反而沒有通信那麼近,不知是什麼道理?﹂ 天美沒有作聲。 意珊是個好女孩,也許她的環境太順利了,不免有點幼稚及不知天高地厚。但是她的本性不是刁利的。天美喜歡她的純。但是從天磊回來之後,天美就覺得他們並不如她想像中那麼相配。以天磊目前的個性,他需要一個個性很強,很堅韌的太太給他力量,一個很樂觀卻並不是天真得抱著一切都應該是順利的觀念的女孩。而意珊呢?她是需要別人疼她及寵她的女孩,她顧不到她該對別人怎麼樣。 但現在天美不能對她哥哥說什麼,因為她父母一再警告她不準對天磊說什麼令他氣餒的話。所以天磊這樣問她,她只能說: ﹁人與人之間怎麼可能沒有距離?你們通信多年,但畢竟不曾在一起過,當然仍然會有陌生的感覺。如果她能和你一起去南部旅行,那最理想,你們日期決定了之後通知我。﹂ 進了家門,他們就各自回房睡了。天磊睡到次日近午才起來,天美已經走了,在他書桌上留了張字條,希望他早一點去南部。他趿著拖鞋在家裏巡了一圈,天美一走,家裏的氣氛就不同了,加上他父母親也不在,他覺得自己又變成了個陌生客。連忙穿了長褲襯衫,吃了塊麵包,喝了他母親給他預備好的粥,打電話給邱尚峰,想去看看他,學校裏的人說他還是不在,他十分失望,回到自己房間找出張平天的地址。張住在中和鄉,他很想搭公共汽車去以表示自己和學生時代沒有兩樣,但這麼多年了,他簡直不知道應該搭那一路車,到那裏去搭,問阿翠,阿翠也說不清楚,只好走到巷口去叫計程車。 中和鄉的景色也和他的記憶中完全不同了。他依稀記得那兒有許多空地,根本沒有多少人家,而街面十分狹窄,沒有幾家店鋪的。但是車子到了中和鄉的大街,他就看見兩旁商店林立,而路邊擺滿了攤子。火毒的太陽下,晃動的都是密密層層的人群,嘈雜的聲音塞滿了燥熱的空氣。車子在街上沒有秩序地開,許多小車子之間夾著龐然的公共汽車,喇叭叫得刺破了耳膜,而走在車前的三輪車還是慢吞吞的,天磊的車子在司機一面按喇叭,一面﹁xxx這王八蛋,怎麼還不動!﹂的咒罵聲裏向前蝸行者,他忍不住,掏出錢來付了,對司機說: ﹁讓我下來走吧,我自己去找門牌。﹂ 離開那條鬧街,小巷子裏還是很擁擠,有車子開進來時,行人都得吸著肚子站在路的邊緣上,讓它過去。天磊拿著張平天的地址,沿門找去。路旁有樹蔭的地方都坐滿了人,小孩赤著膊,有的乾脆光著屁股,男人們上身多半是光的,女人把褲管撩得到膝蓋,手裏搖著扇子。 有一個老人直挺挺的坐在一張沒有靠背的凳子上,閉著眼張著嘴在瞌睡,一股細亮的唾液遊絲般的掛下來,在他赤著的,乾瘦的胸膛前搖晃。孩子們的叫聲,街上的車聲及喇叭就在他耳邊響,而他卻安靜地睡著。他記起一個所謂﹃中國通﹄的美國朋友說的一句話:﹁你們中國人是全世界最會適應環境的民族。﹂現在想起來,覺得十分有道理。 在一個巷子的中間,找到了張平天的門牌。也是一扇朱紅大門,門邊沒有鈴,只好用手心拍門。過了一晌,一個穿了件無袖無領連衣裙,光著一雙腿,踩著一雙朱紅色的木屐的女人出來開門。長得不難看,但那副不耐煩的神情卻將她的臉拉成個不討人喜歡的模樣。 ﹁找誰?﹂ ﹁張平天。我找張平天,他在不在家?﹂ ﹁他在睡覺。你找他有什麼事沒有?﹂ ﹁我是他台大同學。﹂他本來不打算說的,但為了要看看對方的反應,他接著說:﹁我是牟天磊,剛從美國回來不久,來看看他,我們是老朋友。﹂ 對方用百分之一秒的時間將滿臉的不耐煩收起,然後用同樣迅速的時間,堆下一臉笑來。而且,一手將把住的門大開,一手做了個請進的姿態說:﹁哦,哦,原來是牟先生,平天這幾天日夜在惦念呢,不知你回來了沒有。請進,請進!我們家裏好亂,請不要見怪。請坐,我去叫他起來。他早上八點才從報館回來,這碗報館的飯可真不容易吃呢!請坐,地方好髒,請不要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