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末的華麗︾朱天文
︽二○一七年八月四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一種老去的聲音︵代序︶

  ︱︱讀朱天文的︽世紀末的華麗︾

  詹宏志

  一、混哥青春不再︱︱

  可怪的,這一次,朱天文寫出了﹁年紀﹂。

  本來,﹁成長﹂一直也就是朱天文作品中反覆吟唱的主題。但在她過去的作品中,成長的意義更經常是罪愆的救贖、是化蝶的變身、是向一切無奈無聊無知告別的啟蒙。就像︽小畢的故事︾裡吧,那位無心又無知致令母親自殺身亡的小畢,多年後以一身中尉軍官制服再現於同學會中,﹁他的瘦,如今是俊挺;黑,是健朗﹂,傷心往事風散而去,時間與成長熨撫坎坷。是呀,成長就是藥方,成長就是希望,讓我們讓我們都快快長大。

  但那是年輕人寫的年輕故事吧?走過山頭就要下坡,成長就是衰退,英雄就是老賊。如今,朱天文筆下的﹁成長﹂,如何竟都變換一副蒼涼沙啞的聲調;這一系列的小說,如何竟都包括一位滄桑於心的人,獨自在那裡,傾聽自己體內咔嗞咔嗞鈣化老去的聲音。

  是的,我相信朱天文這一次寫的是各種各色青春逝去的故事。青春不再的固然可以是一位貨真價實的老人,像︽柴師父︾裡年已七十的柴明儀;但更可能是一批批以﹁浪擲青春﹂為務的混哥混妹們,他們有的正處於四十歲的中年危機︵翔哥,︽紅玫瑰呼叫你︾︶,有的剛剛﹁三十啷噹歲﹂︵小佟,︽肉身菩薩︾︶,有的已經號稱﹁最老,二十五歲﹂︵米亞,︽世紀末的華麗︾︶,有的則是現實的二十歲和幻想的三千歲︵林曉陽,︽尼羅河女兒︾︶。

  他們從二十歲到七十歲,共同都感覺到﹁青春﹂逝去。︱︱然而,在這裡,﹁青春﹂是什麼東西呢?

  青春是還未發生卻可能發生的事,是過去的世界小而未來的世界大。在朱天文早期的作品裡,青春是角色的救贖之道,只要通向那未來無限可能性的世界,舊有的錯誤、罪過、苦痛都有機會換穿另一件俊挺的新衣,以新面目迎向新世界。

  如果,如果一切該發生的都已發生,未來的世界是可預見的窄小,剩下的是重複、消沉、枯萎,﹁長大﹂只是老去,不再有改進的意思。更令人畏懼的是,世界並不與我們共同老去,它會繼續翻新,會有更多擁有大量青春可揮灑的新人冒出來,棄我們於角落獨自老去。這就是朱天文的青春消逝寓言,是這樣的意思吧?

  混哥混妹們也許最容易感覺到滄桑。在﹁這個圈子裡,三十已經很老,很老了﹂︵︽肉身菩薩︾︶,因為他們曾經如此用力地拋擲青春,把未來的可能性耗盡了,等在前面的不是什麼光明多彩前景,而是侷於屬於更年輕的人的世界裡﹁不斷猜測,疑忌,自慚,漸漸枯萎而死﹂︵︽紅玫瑰呼叫你︾︶。︱︱因而我們知道,﹁混﹂是多麼奢侈豪爽的舉動呀!流星穿過氣層一般,火柴劃過磷紙一般,瞬間的璀璨和永遠的黯淡。

  二、我歌頌過肉體

  朱天文的轉變,也許在︽炎夏之都︾中的同名小說已見端倪。那位年輕時一發飆可以從台北騎機車直下高雄的呂聰智,在家庭瑣事與營商生涯的重複消耗中,﹁想起了多年以前所愛的人的那句話,有身體好好,有身體好好︙︙﹂歌頌昔日青春的身體,對照如今的槁木死灰,其中已有老去的心境。

  從︽炎夏之都︾開始,朱天文變本加厲,一頭栽進對衰老的描寫。在︽世紀末的華麗︾的各篇小說裡,朱天文以華麗熟艷的技法筆調寫人生腐壞前的一瞬,充滿著對人生苦短的感嘆,對蜉蝣眾生的同情,以及對一切青春的傷逝。

  青春逝去的表徵始於肉體,朱天文延續了︽炎夏之都︾對肉體今昔的描寫。在︽柴師父︾裡,當老師父手指摸到年紀可做孫女的女孩涼軟的胸乳時,﹁肚底抽起一絲凌厲顫動﹂,一下子察覺﹁四十年過去了﹂;在︽紅玫瑰呼叫你︾裡,年輕時的翔哥和哥兒們帶著馬子同間屋裡一起軋,軋完換過馬子立刻又軋,然而如今的翔哥碰見生猛的雙十年華康乃馨,不得不裝醉臥倒避開年輕女子的糾纏;在︽肉身菩薩︾裡,十七年前被獵的幼齒小佟,如今是夜晚普度眾生的肉身菩薩,身體已是﹁一具被慾海情淵醃漬透了的木乃伊﹂︙︙

  可能最激烈的肉體描寫應是來自︽世紀末的華麗︾。事實上這一篇時間訂在一九九二年的小說,並沒有一個字正面提及身體;小說花費大量篇幅細細描述各種服裝時尚與身上飾物,相對地逐步揭露一個行屍走肉的身體。那位二十歲決心不再﹁玩﹂、如今年已二十五的模特兒米亞,她沉迷於各種香氣和色彩的技藝是因為她感到﹁年老色衰﹂;她不再鬼混因而﹁定於﹂一位四十二歲的有婦之夫。︱︱好一座遍灑香水妝點鮮花的所多瑪!

  三、你只能活兩次

  是的,你、我們,都只能活兩次。一次青春璀璨,不知衰老可能降臨自己的身上;一次守著逐日乾涸的身體,看著逐日陌生的新世界,回想那些曾經發生的事以及未能發生的事。

  是的,我們都只能活兩次。一次從無知而終於有知,一次從自以為有知而終不得不承認無知。在從前,朱天文的作品寫前半段,那些年輕的生命終於﹁告別無知﹂的故事;如今她寫後半段,說的是﹁年紀是無知的起點﹂的故事。

  你會逐漸對世界一無所知,儘管你是人們崇拜求治的老師父,你對孫兒們看牛肉秀錄影帶的世界是一無所知︵︽柴師父︾︶;儘管你是不斷追逐KTV、香腸族及一切新事物的大混哥,你對家中學日文的黃臉婆、逐漸長大的孩子們的內心世界是一無所知︵︽紅玫瑰呼叫你︾︶;儘管你是熟知米蘭、巴黎、東京一切風情消息的高品位新貴族,出了城市的霓虹牆就是你從不曾有消息的荒涼異國︵︽世紀末的華麗︾︶︙︙

  你只能活兩次,但是有時候會有一些來自另一個生命的消息。柴師父讓清新女體喚起了四十年前自己的承諾;不再有創作的作家被一個撐傘兀來的年輕人攪翻了一桶酸澀的記憶︵︽恍如昨日︾︶;小佟在一個下午的茶藝館裡竟然悟道般地重回十七年前的清純︙︙

  你只能活兩次,一次是可能性不斷增加,一次是可能性逐次減少。我們甚至以為用力追逐可能性,就能保住青春,就能掌握世界。像翔哥每星期五到迪斯可舞廳尋找各種可能上床的儷史;像米亞直接踩著與歐洲時尚完全同步的風訊;像不寫作的作家奮力搜羅資訊擦亮敏感度;然而這些力量終要衰竭,夸父追日,世界仍然隆隆向前滾去,新人類與新事物仍然泉湧而出,我們終究註定要孤獨衰老,靠記憶存活。

  四、天地不仁的酷

  萬物有生有滅,萬物之靈不能例外,這簡直公平得天地不仁,可駭的是朱天文也寫得若無其事,酷得。

  一逕描寫熱鬧的、炫目的、芳香的事物,卻透露了腐爛前、衰敗前的有機分解,這位技藝圓熟、見解融達的朱天文是來到她寫作生涯的高處了。葛林︵Graham Greene︶曾經稱道沙奇︵Saki︶的作品是﹁奪目、悅心﹂︵They dazzle and delight︶,這句話完全可以搬來形容這一系列的小說。

  不同於昔日見了英挺制服就想衝動下嫁的少女作家,朱天文在︽炎夏之都︾已經寫出一種不可輕狎的嚴峻,如今更寫出了蒼涼、練達的面貌。

  也許︽柴師父︾、︽世紀末的華麗︾兩篇是我心目中集子裡最好的作品,前者寫出了一種對青春的眷戀︵等待一個不再來的少女,如同青春不可復活︶,後者寫出了一個腐爛欲滴卻仍然熱真求活的末代紅塵女人︵對品牌、質材搭配的細膩描寫,竟然呈現一個科幻般的符碼世界︶。

  這兩篇作品對俗世風塵都還有戀戀不去之情,就不像其他作品冷靜精確所帶來的寒酷,也就容易打動像我這種溫情主義傾向的心。在集子裡眾多有成長無啟蒙的故事裡,一絲不肯悟道、纏綿人間的固執已經是﹁希望﹂的替代品了。

  可是,何以這回朱天文寫得這般蒼老?朱天文是四十五年次的人,我們四字頭的方興未艾,好多壞事都還沒做呢,曷可言老?也許是五字頭新人類今次來得生猛,連﹁六字頭都出來混嘍﹂,一下子把一群四字頭的擠得和三字頭的相濡以沫,平添許多蒼涼感來。

  這個四、五之別,在我的耳聞目睹中,是極精微而又存在著的;也許世界翻新得快,過氣得也快,這件在歷史上毫無重要性的事實,卻曾經是某一世代的心境。︱︱這倒好,把一位可戀慕的美女作家提早逼成可能受供祀的成熟作家,不能說不是眾多歷史詭跡之一了。︱︱這些話原與小說無關,只是我與朱天文同年,物傷其類,不免讀作品別有所感,不小心發出黃金事物難久留的嘆息罷了。

  一九九二年
 
• 字體大小小: 16 20 24 28 32 36 40 44 48 52
• 字型名稱:
• 背景顏色:                         
  
好讀首頁››
或直接點選以下分類:
• 世紀百強
• 隨身智囊
• 歷史煙雲
• 武俠小說
• 懸疑小說
• 言情小說
• 奇幻小說
• 小說園地
資料載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