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魂 一 八十年代以後,香港在本土化的呼聲下,殖民政府少數不甚重要的職位,開始出現了黃臉孔。原先負責康樂組戶外活動的史蒂芬.陳,最近被任命主掌市政局的表演藝術。黃蝶娘意識到政府轄下的演藝部門,揮灑的空間及影響力遠非我們民間的藝術中心所能及,趁著史蒂芬.陳新官上任,興沖沖的趕著去攀交情湊熱鬧。星期天起了個絕早,跟著這熱衷爬山的文化官到新界屏山林村谷觀鳥。她自己形容睡眼惺忪的捧著望遠鏡擺樣子,說是觀賞南下過冬的野鳥,其實眼前灰濛濛一片,半天瞧不出名堂。 ﹁觀鳥賞鳥對我這城市中人,﹂黃蝶娘無奈的晃晃頭,﹁真是另外一套。在那群鳥人當中,發現自己又聾又瞎,可怕吧!﹂ 我不解。 ﹁鳥人是另外一種族類。﹂黃蝶娘說出她的親身體驗:同在樹林子裡,耳邊傳來嘹亮的啾啾鳥叫,她正待要回頭辨識鳥叫聲來自何方,耳朵聽覺靈敏異於常人的鳥人,早已憑著啼叫聲唸唸有詞的報出鳥名,加上一大串術語: ﹁綬帶鳥,又稱一枝花,黑頭冠,嘴和眼圈淺黃色||﹂ 樹枝末梢起了一陣細細的騷動,視力過人的鳥人在瞬息之間,一眼看出枝頭小鳥的姿影:黃脊鴿,全身灰黃,眼上有一圈黑眉色|| ﹁老天,我眼睛一眨,連個鳥的尾巴也沒看清,已經無蹤無跡了!﹂ 黃蝶娘自嘲的結論: ﹁鳥人能聽我聽不到的,看見我看不見的,你說,我不是又聾又瞎,是什麼?﹂ ﹁你說,你不是又聾又瞎,是什麼?﹂ 我想到她的曾祖母黃得雲當年隨著銀行家西恩.修洛流連香港的上流社交圈,在這些以英國人為主充滿殖民色彩的晚宴酒會上,他們談論的話題不時圍繞著白人在東方所碰到的見聞趣事,語氣帶著十足的優越感,毫不留情地輕視取笑他們眼中低劣的黃種土著。 一位剛來不久的英國律師,提到中環某洋行大班犯罪,被關在深水涉的監牢,利用特權,不時請假出來參加宴會,﹁甚至做生意。﹂他說。 ﹁我唯一關心的是,﹂喝得半醉的稅務官舉起酒杯,﹁我唯一關心的是,五年內發大財,帶著鈔票遠走高飛,到時香港被洪水淹沒,大火燒光,與我無關!﹂ 他的同胞紛紛預祝他早日達成願望,黃得雲也跟著笑吟吟的舉起酒杯。 正式的晚宴餐桌上,男賓們對英國的政治、世界時局高談闊論,各抒己見。殖民者對分崩離析的大英帝國憂慮不安。渣丁洋行的馬臣士大班直言痛罵德國、土耳其等國家暗中支持非洲的反英鬥爭,以之宰制英國。港府高官則針對印度的暴亂,高談大英帝國的殖民地部門應該如何更有效地統治殖民地。 ﹁身為效忠英王的公僕,我竭誠擁護英廷的策略。﹂高官滿臉通紅,不知是太過慷慨激昂,抑或威士忌喝多了,﹁只有繼續挑撥印度各教派、階級之間的矛盾,惡化印度民族的分裂,才能確保大英帝國的利益。﹂ 聖公會的牧師則以唱吟聖詩一樣的雄渾聲音,從餐桌的另一端發言。他主張採取以退為進的懷柔政策,認為強硬的鎮壓徒然增加被殖民者的怨恨、對立情緒。 ﹁放下槍炮武器,加強宣揚上帝的福音,是渡過統治難關的唯一途徑。﹂牧師吟誦著,﹁依從主的旨意,改造教化被統治者的性靈,才是永恆!﹂ 座中的軍官司令對甘地﹁不合作運動﹂嗤之以鼻。他分析最近甘地被請到倫敦談判,是跌入為他設下的分化陷阱。 ﹁這一招是叫做用一桃殺三士。﹂ 軍官司令賣弄這句中國成語,得意的舉杯慶賀英王智舉,賓客紛紛附和。黃得雲也跟著舉杯,儘管她聽不懂談話的內容,這也無妨,不過湊興而已,反正事不關己。 類似的場合,她每次舉杯不誤。 黃得雲也許耳聾,她的眼睛並不瞎,她看她想看的。初入殖民地的上流社交圈後,第一次隨著西恩.修洛應邀到一個極為西化的華人律師家做客,主人雪亮的鋼琴上擺了一個華貴的銀相框,鑲著獨生女的照片,相中少女一身西方仕女的打扮,戴著無邊的圓帽,臉帶驕矜斜側坐在一張桃花心木的高背椅,腳下穿著有絆扣的白皮鞋,踩在一隻滾繡了花邊漂亮無比的墊子上。雖然白皮鞋看起來很新,黃得雲還忍不住為那隻墊子叫屈,感到罪過可惜。把它放在地上已經不該,兩隻腳還狠狠踩踏上去。 以後見過的世面多了,挽著西恩的臂肘進出半山、山頂富麗的巨宅,淺水灣、渣甸山的別墅,流連奇花異木的花園,從寬闊的迴廊,款款漫步走進主人家華麗的客廳,她腳下踩著厚厚的織花地氈,泰然自若地走來走去,瀏覽一屋子講究精雅的擺設,一點也不為踩在腳下的地氈感到糟蹋可惜。 然而,洋人富豪家中窮極奢侈的排場,還是有令她咋舌、歎為觀止的時候。那一次她陪著西恩赴渣打銀行董事家的宴會,獨踞山頭的華廈簡直比美宮殿。晚餐過後,紳士們被讓到吸煙室抽雪茄,喝白蘭地談時局,交換股票情報。女主人依照規矩率領仕女們到洗手間去撲粉,黃得雲入境隨俗跟了去。她在英國人的社交圈走動過後,已經習慣了這種儀式,只是她沒料到銀行董事家的洗手間,大得像一棟屋子,容納十六個戴著寬邊帽子,身穿拖地長禮服的女士竟然綽綽有餘。 那天晚上,她回到般含道的家,發現這個裝有木頭百葉窗,陽台圍著白漆鐵柵欄的二層洋樓,太侷促狹小了,她在客廳一張黃花梨木的玫瑰椅坐下來,僵著肩膀,背脊挺直,只覺得地上的紅色方磚滲透出陣陣貧寒之氣,嵌在牆上的花窗圖案老土落伍不堪。黃得雲回味銀行董事家那張酒紅色的絲絨美人椅,她微微屈腿側坐,舒服得不想起身的感覺,又想到那一間寬敞的大浴室有一面落地窗,山下燈火海景一覽無遺,入浴如廁還可一邊欣賞夜景,不怕人家偷窺,因為那華廈獨踞山頂自成王國。 黃得雲對客廳的硬木傢具的厭倦,對她般含道家的嫌棄,就是從這一晚開始的。 雲園完工後,她讓室內設計師到灣仔海傍的春園街,從專賣仿製西洋的傢具店搬回模仿得感覺完全走了樣的沙發、桌櫃傢具。於是,雲石廳擺滿了仿造維多利亞的絲絨美人椅,椅框塗了一層厚厚金漆的喬治三世皮椅,倒模粗糙的石膏像,青銅希臘女神像,帶翅的鑾金飛馬等等,使西恩.修洛看了,直皺眉搖頭。 戰爭爆發前三個月,西恩山遙水遠的從倫敦搭船又回到東方。他在下公碼頭下了船,直奔雲園,黃得雲喜極而泣,特地為他穿上了一襲秋香色浮暗花,滾著細細孔雀藍邊的長旗袍,挽著西恩從倫敦哈洛斯百貨公司帶回來的珠綴晚裝小皮包,在半島酒店貴賓廳設宴,為西恩接風洗塵,同時祝賀他高昇為匯豐銀行的總裁。 西恩在雲園住了下來,重新佈置雲石廳,把那批仿造俗艷、質地低劣的擺設全部搬走。他又為西樓偏廳的﹁瓷器金字塔﹂增添了一批宋代龍泉窯的極品,據說原為清宮的舊藏。日本人攻打香港前的那幾個月,雲園雲石廳的宴會臻至巔峰鼎盛,黃得雲一個晚上換一件精心設計,鈕結滾邊別出心裁,一徑拖邐觸抵腳面的長旗袍,在舞池裡與西恩臉貼臉相擁在一起,依偎著跳慢步的華爾茲舞。 西恩順從了他的蝴蝶,一個星期兩次,驅車到新界沙田,走進一片桃花樹林中的青瓦屋,向白鬚飄飄神仙一樣的老中醫尋求東方古老的壯陽之術,伸出手給老人把脈,彼插上針用針灸為他循經取穴。老中醫根據虛實選用補瀉手法醫治他精氣虛寒、氣血兩衰之症。 老中醫雙管齊下,還教他氣功。指著屋子中央一張方凳,讓西恩頭正身直地入坐,雙手手心朝上放在膝蓋,舌尖微微抵住上顎,排除心中一切雜念,訓練他把注意力集中在丹田,吸氣時將丹田輕緩的向裡吸,呼氣時將氣放出,如此反覆練習,鍛煉到入靜。老中醫殷殷告訴西恩,如此持之有恆,必能獲效。他又教西恩每晚臨睡前,用一個紙圈圍繞住自己的陽具,如果睡覺中勃起,隔天早晨他會發現紙圈斷裂。然而,西恩害怕這種試驗的結果,每次在似睡非睡時,用手撒毀了那紙圈。他的試驗一次又一次的無疾而終。 日本人槍聲一響,戰爭爆發,中斷了他到沙田桃花林中的青瓦屋求醫。西恩躲在雲園貼滿了他從英國帶回來的蝴蝶圖案壁紙的鐘樓,整理編錄他多年來搜集的香港植物標本。黃得雲朝夕相陪,一直到槍聲停止,結束了十八天的戰役,西恩在日本憲兵的刺刀下被押出雲園,自此失去自由。 身為匯豐銀行的總裁,西恩和其他高級職員以及他們的家眷,被集中安置在上環一家簡陋的中式客棧。二樓一長排房間,用薄薄的木板隔開,裡頭光線不足,空氣混濁。日本人不知是因他單身,或故意懲罰職位最高的匯豐銀行總裁西恩.修洛,配給他夾在中間採光不足、沒有窗的小房間。每天早晨,西恩和其他的銀行家穿短褲恤衫去上班,日本人讓他排在隊伍之首遊行示眾,途經改名昭和道的德輔道,見到崗哨的日軍,由他帶頭鞠躬行禮。 西恩.修洛和銀行的司庫被關在穹頂的密室,被迫在一張張印好的鈔票簽名,以便給日本人拿去澳門換取物資運回東京。西恩手握一種特製的不溶不脫色的筆,內心深深自責,後悔沒在敵人接收之前,把銀行印好的紙鈔||根據大英帝國殖民法規必須等他親筆簽名生效的紙鈔||悉數銷毀,而讓日本人利用這些資金延長戰爭。他自覺失去英國紳士視之如命的榮譽感,沒有加入義勇軍成為其中的一員,持槍死守香港。尤其甚者,他辱沒了他所代表的銀行。自從香港開埠以來,匯豐與馬會、洋行大班、港督統治著殖民地,擁有簽發港市的特權,控制外匯,經營信用貸款的證券,支付政府人員的薪資,又一手掌管馬會財政收支等等的諸般權柄。 西恩榮升為匯豐銀行的總裁,上任後,他督促殖民政府通過一條輔市條例,大量發行一毫及五仙的鎳幣,緩和當時市面奇缺的現象。 新官上任,西恩正預備大展抱負,與政府的財政司謀劃新的財經政策,提出方案促進香港轉口港的經濟繁榮。他決定開放華人商家的貸款資格,下令整頓銀行的華人部門,已經央請黃理查推薦一個有遠見魄力的華人買辦,擴大銀行與中國大陸的交易。 結果炮聲一響,打碎了西恩.修洛為大英帝國效忠盡力的理想。日本人把銀行門口那一對銅獅當戰利品運回東京,又搬走了大廈前的維多利亞女王雕像,從橫濱派來金融專家接管銀行,行員在日本人的指揮和監視下繼續上班,整理戰爭期間漏記的帳款及做結算。為了以戰養戰,日本統治者實行軍用票制度,搜括港市,兌換新的軍用票,從開始三元港幣兌換一元軍用票,到四元兌換一元,以之建立軍用票的威信。 在匯豐銀行的穹頂密室,西恩.修洛手持不溶不脫色特製的筆,怔怔望著等待他簽名生效的一張張鈔票。他簡直不能相信促進輔市流通是他上任後唯一的政績,時不我予,轉眼間卻成階下囚。這次從倫敦回來,他還收藏到一幅早年香港造幣廠的水彩畫,佚名的畫家以銅鑼灣海邊的鑄幣廠建築為題材人畫,前面還有一個漂亮的濱海花園。這棟完工於上個世紀中葉的建築,當年因鑄造的銀圓質量未臻理想,結束營業後,工廠成為洋行囤積貨物的倉庫。 西恩恨自己生不逢時。倘若他早早來到殖民地,由他親自監督,控制一元、五毫輔幣的品質,他相信鑄幣廠應當不致於虧損,甚至關閉才是。西恩本來計劃與洋行大班交涉,以匯豐銀行的名義收回這棟有歷史意義的鑄幣廠,將它變成博物館,陳列殖民地銀行的發展資料,東、西商業交通史||西恩已看出香港金融的前景,在亞洲將扮演舉足輕重的地位。 然而,戰爭粉碎了他的計劃。在日本憲兵的尖刀下,他被迫在油墨仍新的鈔票簽上自己的名字。西恩手撫鈔票上英國皇冠的雙獅像,多桅船馳騁海上,象徵日不落國的輝煌,然而,這一切都成了過去。他不情不願地在鈔票的左下角日期下簽名。一經簽下名字,五元、十元的鈔票立即生效,讓敵人去使用。西恩被困密室,唯一的反抗是故意以奇慢無比的速度來簽名,並且不時找一些營養不良影響視線,或腰酸無法久坐為借口來怠工。簽完最後一張鈔票,西恩放下特製的墨水筆,被帶離密室。從不放過對他尋瑕抵隙的日本憲兵,以西恩對天皇照片敬禮時,態度不夠卑恭為理由,把他押解到北角集中營,與戰敗被俘的英軍關在一起。集中營本來是日本人作為馬槽骯髒破敗之處,沒有水電和廁所,蚊蠅孳生,西恩一去就得了痢疾病倒了。 日本天皇任命磯谷廉介中將為香港第一任總督,行政中心由半島酒店遷至匯豐銀行大廈,西恩.修洛在十二樓的總裁辦公室變成磯谷廉介的指揮總部。自此匯豐銀行的太陽旗一直高懸到日軍投降的那一天。 二 西恩.修洛被日本憲兵押走後,雲園到處留下他的痕跡,黃得雲一遍又一遍地重溫他踏過的每一寸地,撫摸過的每一面牆、每一件傢具||她在那貼滿了蝴蝶圖案壁紙的鐘樓,怔怔地望著攤了一桌的植物標本,回味兩人耳邊鬢邊廝磨的溫存。西恩坐過的椅子歪到一邊,好像他暫時走開一下,很快會回來似的。 黃得雲在回憶中度日如年。她重又倚立窗前,每天盼望下落不明的愛人歸來。西恩被送進北角集中營的消息由身在澳門的黃理查輾轉傳了回來,黃得雲綁了一條灰暗的頭巾,懷裡抱著一包乳酪、麥片、意大利肉腸去探監。一路上,她的隨身侍女霞女緊張的東張西望。兵荒馬亂,她擔心女主人以天文數字利用關係從黑市買來的食品,會被饑民或惡徒衝上來搶走。日本軍人查封港、九的倉庫,糧食的供應幾乎中斷,每一個人一天只配給區區六兩四錢的白米,餓得大家奄奄一息。為了活命,連老鼠都抓來割煮充飢,看到貓狗更是毫不猶豫的宰了吃到肚子裡。軍用的馬一死,被拿去當牛肉、豬肉論斤賣。家庭主婦以比平時貴二十倍的代價買了一小袋黑市米,走在街上隨時可能被打倒再把米搶走。她們從菜市場拎了用鹹水草或繩子綁的豆腐青菜,路上被人用剪刀把繩子剪斷搶了去,能吃的立即塞入口中果腹。 北角關禁戰俘的集中營圍著層層鐵絲網,周圍堆上沙包,一副戰時戒備狀態。木板搭的瞭望台上插著太陽旗,哨兵荷槍巡邏監視,氣象森嚴。黃得雲透過站崗的衛兵,求見戰前曾經流連雲園的青木中佐,希望透過他的關係得見西恩.修洛一面。主僕等了半天,衛兵回來傳話,中佐因有急事開會,無法見客,傳命交代特予通融可與戰俘會面;但戰俘本人以身體不適為理由,避不見客,長官特准留下食物代為送交戰俘。 一肚子狐疑,滿心悽惶,黃得雲離開集中營,一步一回頭,灰暗的頭巾下滿臉是淚。西恩被關在北角從前養馬的馬廄裡,蚊蠅叢生暗不見天,還生著病,她害怕此生此世再也見不到他了。淒淒然回到雲園,黃得雲整個人潰散了。 港、九倉庫的存米用罄之後,日本人取消配給米糧,老百姓被迫用木薯粉、蕃薯籐、甚至樹葉充飢。因糧荒餓死的人無日無之。日本人為了減少糧食負擔,強迫一般小民百姓離開香港回返原籍。隨著日益嚴重的糧荒,日本憲兵在街上隨意抓人,強行押解離境。香港在歸鄉政策下,人口從一百六十萬銳減到六十萬。 萬念俱灰的黃得雲,獨守少去了愛人空蕩蕩的雲園,心想不如歸去。她要回到她那種植香木,最近不斷在夢中出現的她的故鄉東莞。十三歲那年她被人口販子綁架到香港。來時她是一個人,幾十年後,她還是一個人回去,沒有衣錦榮歸。她只是想在故鄉天后宮的香客寮房找到一個容身之處,青燈伴夜,了此殘生。黃得雲手指撫過雲石廳的一桌一椅,一路走出去。她慘淡經營了一輩子,用血用肉換來的雲園,到頭來不過是身外之物。她仍舊綁上那條暗色的頭巾,遮去飛了霜的青絲,扶著她的貼身侍女,由一個男僕隨行護衛,加入歸鄉的行列。 主僕沒去乘搭日本人為了讓居民迅速離港減少糧食負擔所特意安排的疏散輪船,她們在尖沙嘴乘火車到大埔墟,下車後還得翻山越嶺,走上三天腳程才到得了她的故鄉東莞。黃得雲擠在返鄉的人潮中,一路上沿途堆滿被丟棄的行李物品,溝壑傳來棄嬰孤兒的哭聲,夾雜著行動不便的老人的喘息,間或詛天咒地的哀號。自稱是游擊隊的散兵餘勇、土匪暴徒,持刀搶劫歸鄉人貼身僅有的細軟金飾。黃得雲那一對從不離身的翡翠玉鐲,硬被歹徒從手腕給剝了下來,她卻只是木著臉,毫無所覺。 一路上隊伍裡人群交頭接耳,耳語不斷,愈接近粉嶺邊界關卡,更是起了陣陣不安的騷動。黃得雲由隨身侍女霞女扶著,搖搖晃晃地來到過境的關卡,排隊等待日軍在崗哨截停盤問。疲倦欲死的黃得雲沒有力氣去遙望近在咫尺的故鄉東莞,她精疲力盡地蹲坐地上抱著頭喘氣等著過關。 隊伍裡不斷的耳語,變成興奮的公開議論,一陣強烈的騷動,後面有人壓低聲叫喊: ﹁消息被證實了!﹂ 然後是被強自抑住的拍手喝采。黃得雲扯下頭巾,聽到人聲漸次沸騰地悶叫: ﹁北角集中營,有囚犯逃出來了!﹂ ﹁聽說不止一個,都是英國人,義勇軍營救的||﹂ 肋骨下好像有什麼撥動了一下,黃得雲搖晃地站起身來,為了聽得更真切些,她抓住隊伍中的人間,還是得到相同的答案: ﹁北角集中營囚犯逃脫了,不止一個英國人||﹂ 黃得雲一瞬之間決定不回她的故鄉了。她轉身朝著來的方向顛著腳步往回走。她要回去雲園重新在那如意紋的窗前倚立,一直到把西恩盼到為止。義勇軍營救的戰俘,其中有一個一定是她的西恩。 以後整整兩年,黃得雲把自己關在雲園樓上,足不曾踩著紅梯下樓一步。在她盼望又盼望的時日裡,香港發電廠因缺乏燃料被迫停電,整個城市陷入黑暗之中。黃得雲幽居樓中,周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太可憐了,關在黑屋子裡。﹂黃蝶娘心疼地,﹁不知道她怎樣熬過來的?你能想像嗎?心裡心外一團漆黑,那種煎熬||﹂ 我倒是懂得黃得雲這個時候的心情。 ﹁她與她愛的人兩心相照。﹂我說,﹁雖然是無燈、無月也無妨。﹂ 黃蝶娘淚汪汪的瞪住我。 ﹁她是在這個時候才開始真正的愛上西恩.修洛的。有了愛,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好吧!就像你說的,Great Grandma這個時候才開始愛英國人。﹂黃蝶娘仍然不解,﹁可是,日日夜夜,黑暗裡的月夜,Great Grandma怎麼打發?﹂ ﹁記憶,她有太多的記憶。﹂ ﹁只因為心中有愛?﹂ 嘴角往上挑,是黃蝶娘揶揄的表情,我所熟悉的她又回來了。唉,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讓她懂得黃得雲在她生命的最後歲月裡,那一種籐死樹死纏到死的淒絕美絕的愛情。一對無法聚首的情人,一個幽居雲園的樓中,每日倚窗而立,翹首盼望;一個病倒在集中營的木板床上,日夜想念他的蝴蝶。兩人隔著山遙遙相望。我仿如目擊了黃得雲的傷心欲絕,紅梯樓上月洞門影影綽綽的紗縵後,梳妝台旁斜斜擺了一張床,陰幽的光線下,我看不清那張床的樣式,似乎沒有床頂,四根床柱也分辨不出是西式銅床的圓柱,還是紅木透雕罩子床的床圍。我隱約看到床上睡的人背對著我,肩膀微微聳動。黃得雲在為落空的等待而低泣。 英國義勇軍趁日軍疏於防守的空隙,從北角集中營救出幾名英國戰俘逃脫。為防止相同的事故,躺在病床上的西恩.修洛,被日本人列為重要囚犯,立即被移送到海島另一端的赤柱集中營嚴加防守。西恩一眼認出營長就是從前告羅士打大酒店的理髮師,向他刺探金融消息情報的間諜,原本是日本海軍軍官,以剃頭做掩護。躺在擔架上的西恩,摸著滿腮鬍鬚苦笑。 飢餓、營養不良加上缺乏藥物醫治,西恩身知此生再也沒有力氣活著走出集中營了。半夜他從海邊狼狗淒厲的慘叫中醒來,躺在黑暗中回想。禁不住山遙水遠的想念,他還是從倫敦回來了。那一晚,他的蝴蝶在半島酒店設宴為他接風洗塵,久別重逢的喜悅加上慶賀愛人榮升匯豐銀行的總裁,雙重的喜事終於使黃得雲穿上多年來雖經西恩一再懇求,始終不肯上身的旗袍。那天晚上,她穿著一襲秋香色浮暗花,滾著細細孔雀藍邊,一徑拖邐觸抵腳面上的長旗袍,出現紅梯,一手扶著典雅的扶手,款款下樓。西恩動情的伸出雙手擁住他的蝴蝶,炫然欲泣,喃聲他再也不會離開她了。 黃得雲撫著這個小自己好幾歲,卻也已經星星白鬢的男人,心中無限感慨。西恩怎能懂得她的心思,那標誌著她不光彩的過去的旗袍,是她長年來刻意從記憶中剔除忘懷的。當她還是擺花街南唐館艷淫巾釵、珠鏘玉搖的青樓紅妓時,黃得雲旗裝打扮,捏著繡花手絹,高跟旗鞋搖搖擺擺,以滿清公主的扮相吸引恩客。日後這種滿清旗裝經過改造漸漸成為潮流風行的時裝,黃得雲執意不肯上身。她始終穿著衫襖長裙。以後剪短了頭髮,燙成小鬈,則是一件件高領束腰的洋裝。 為了滿足西恩的一再懇求,那個晚上她真的為他穿上這襲秋香色的長旗袍。黃得雲撫著情人的星星白髮,她的不堪的過去在西恩驚喜歎賞的淚光下被洗滌殆盡了,蝴蝶,我的黃翅粉蝶。 三 他是怎樣愛上他的蝴蝶的?集中營的西恩在黑暗中回想。這個與自己沒有絲毫相似之處的女人,她甚至不懂香皂有男女之分。香港制水期間,黃得雲到他下榻的酒店洗澡,就是拿著男用的香皂洗出一身不屬於女人的味道。 從一開始,西恩知道他的女伴永遠不會被殖民地的社交圈所接納。那些穿著高領織錦或閃光緞子曳地禮服的白種仕女,一見到黃得雲,全都停止了笑語寒暄,回過神來,以合乎教養的禮儀向西恩頷首招呼,帶著詫異與不解。她們拿著眼角的餘光傲慢的掃過他身旁的女伴,經西恩介紹之後,個個僵著脖頸正眼不瞧地朝著黃得雲的方向點了點頭,隨即轉過身去。仕女們交頭接耳打聽這個來路不明,從走路的姿勢可看出已經不再年輕的黃皮膚的女人,猜測她的近乎淺褐色的眼珠,究竟是南洋華僑的特徵,或是澳門與葡萄牙人的混血種。 白人宴會中被用來當點綴的高等華人,立法局議員、太平紳士的夫人們也不接納黃得雲。夫人們物以類聚,自成小圈圈相濡以沫,對這位新出現社交場合的同胞,她們過於客氣的微笑,招呼完了,便以字正腔圓的英語繼續她們的談話。她們成為白種仕女的同謀者,連袂一起孤立黃得雲。 被摒擋在外的局外人,必須開疆拓土為自己爭取一片容身之地。只見黃得雲嘴角掛著一絲夷然的微笑,漫不經心的搖著那把扇子骨彩繪紫羅蘭的黑色羽毛扇,泰然自若的在酒會中走動,擺著不受歲月催折的蹁躚姿態,以一個眼風、一個微笑吸引在場男賓的目光。送往迎來周旋賓客之間交際應酬本是她的擅長。從前擺花街南唐館的飲宴,在那奪目燦爛的刺繡織品、金漆屏風、山水古畫裝飾起來的廳堂裡,空氣中浮散著鴉片煙的焦香,門簾外清唱的琵琶女隨著樂師如位如訴的琴弦,唱出一曲曲思君盼郎歸的斷腸哀怨歌調。脂粉艷光的黃得雲,提著繡花手絹,穿梭在猜拳飲酒打麻將鬥四色牌的恩客之間,笑談言歡,說些言不由衷的應酬話,沒有一句來自肺腑。 那個刺繡古畫包裝的飲宴廳,此刻換成西式的酒會場面。璀璨的水晶燈下,鮮花與銀器水晶酒杯相互輝映,閃得黃得雲眼花,鼻子聞到香檳、威士忌酒,混合著古龍水、巴黎香水的氣味。歡快輕盈的室內樂團代替了斷腸的三弦二胡,打領結穿制服的男侍者,取代了白衣黑褲的女傭;從前唐綢衫褲飄飄的恩客,現在換了一批身穿深色禮服,望之儼然的西洋紳士。然而,在黃得雲的眼中,他們還一樣是男人。所不同的是,她自己無需侍立行觴,猜拳飲酒。現在她手持高腳酒杯,只需向紳士微笑,裝做耐心的傾聽,心思卻極為渺遠。 到了後來黃得雲識破英國人邀請她當女伴,是為了摒擋那些一心想為他做媒的女太太們,她不僅不以為忤,反而覺得義不容辭,為自己能夠有所作為而沾沾自喜。她熱心的挽著西恩的臂肘陪他出現各種場合,無需暗示,黃得雲有自信可以恰如其分地扮演交付給她的角色。她反客為主,不再是只躲在扇子後面微笑著的蝴蝶,她變成幽暗裡廝殺著的世界宰控一切的女酋長。在酒會宴會場中,她與西恩若即若離隨侍左右,不動聲色地嚴陣以待,使得那般高官司令、牧師夫人們欺近不了他,而場中幾位頭上插著鮮花,身穿淺藍、粉紅禮服,腰身綁著鮮艷緞帶未婚女孩,在看到黃得雲與她男伴含而不露的默契後,也不得不知難而退,不敢再對這位殖民地最有身價的單身銀行家有任何非分之想。 不喜應酬的西恩,從來不在社交場合久留,每次做了必要的露面之後,便挽著他的女伴告退。黃得雲嘴角一絲夷然的微笑,挽著未嫁女心中的獵物揚長而去。 她有恃無恐。 這一切都是表演。表演給自己看,也給別人看,黃得雲可以憑興趣,隨意扮演。交際應酬敷衍客人本是她訓練有素,最拿手的本事,她以此回報西恩.修洛對她黃家的恩情。這個小她好幾歲的男人,起初上她的門來做客,黃得雲先讓兒子理查陪他,自己重新描了眉毛,換了條新褶裙,款款下樓來待客。間或客人已吃過晚飯,便親自奉上一杯白蘭地酒。黃理查向西恩討教銀行貸款的規定,她一旁作陪,身子微微前傾,努力地聽著。西恩講到一半停了下來,怕冷落了一旁的女主人。他抬起眼睛,朝她笑笑,笑出一臉憂鬱的皺紋。 黃家的一塊塊土地物業,就是在西恩上門啜飲由黃得雲親自奉上的一杯杯白蘭地拼湊起來的。她那隻從前向恩客﹁斬白水﹂盛裝金銀首飾的黑漆描金風皮盒,換上一疊疊地契,隨著西恩頻頻上門,愈積愈厚。在這場交易中,雖說各取所需,黃得雲還是覺得撿盡了便宜,使她更認為有義務下樓作陪。她知道有她在,氣氛會兩樣些。她親自張羅精緻的下酒小菜,興致來時,也會舉杯一小口一小口抿酒湊趣。 藉著酒精,西恩慢慢鬆弛了下來,中分的頭髮也不再那麼一絲不苟了,甚至沒有緣由的亂了起來。那一頭亂了的鬈髮,使黃得雲有股衝動,想上去把西恩擁到自己的懷裡,這個比自己小了好幾歲的男人。 她在等待西恩向她索取回報。宴會舞會結束後,深夜驅車送她回家的暗路上,黃得雲等待他一手抓著方向盤,另一隻手怯怯的向她伸過來,環抱她的肩,然後把車子開到幽靜的小徑停下來|| 可是,西恩沒有。他只是專心一意地注視著道路,平穩地把她載到門口,體貼的扶她下車,然後在門口向她鞠躬道別。 他是怎樣開始愛上他的蝴蝶的?西恩躺在集中營的黑暗裡回想。是那一次吧,他帶黃得雲到淺水灣的首富巨宅喝下午茶,西恩把他的女伴介紹給女主人。那女人笑容可掬、過分客氣的伸出手,碰觸了一下黃得雲的指尖,算是握手,接著轉過身去與西恩交談,自此之後,便把黃得雲給遺忘了。 女主人以無懈可擊的英語絮絮說著正在籌備一個慈善的特殊學校,幫助聽力有障礙的兒童,希望請匯豐銀行的主席當榮譽董事。西恩禮貌地聽著。整個下午茶的過程,女主人除了黃得雲進門時招呼之外,她沒有一次把臉轉向這位女客的方向,除了初遇時的客套寒暄。她沒有再和黃得六說過第二句話。西恩感覺出女主人對他帶來的女伴的不歡迎,卻礙於禮貌,不能下逐客令,只好自始至終把背對著她,無視於這位女客的存在。 西恩為女主人的冷淡勢利感到不悅。這女人一定是風聞他的蝴蝶的出身,她以為她的容忍的限度只是在公開的社交場合,遠遠地向西恩點頭招呼,便走開去,根本不必去理會他身旁的女伴。這樣登堂入室地被帶來作客,還與自己平起平坐,已經遠遠超出了她容忍的限度。冷落了黃得雲,還是不肯放過她,女主人自在的把臂肘擱在籐椅的扶手,以家居的閒適,她的淡施脂粉的高雅來突顯女客一臉的濃妝,提醒她一身不適合下午茶的服飾裝扮。 西恩坐不下去了,提早告辭。回家路上一語不發,一直送到般含道,在門口,他憐惜地握住黃得雲的手: ﹁你放心,蝴蝶,我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的。﹂ 躺在集中營的木板床上,西恩前思後想。他告訴自己就是在那些不斷的酬酢中間,特別是這一次下午茶之後,他愛上了他的蝴蝶。 呵,蝴蝶,我的永遠的黃翅粉蝶,花之精魂。 四 為了設計舞台服裝,黃蝶娘遞給我一本封面污漬斑斑,邊角捲起又破又舊的冊子,像是圖畫的素描本。翻開紙張泛黃的內頁,只見一幅幅草圖,藍墨水褪了色,勉強可辨識出是服裝的速寫。清一色是女裝,樣式過時的西式洋裝、長中裙、墊肩的外套大衣等;也有十來幅長旗袍的式樣,高領窄袖或荷葉領開叉袖等,看起來古典而優雅。 我正在納悶,黃蝶娘一把奪過冊子,翻到最後幾頁,畫的舊式的胸衣,她指著一幅密密麻麻的紐扣,從下到上一排的胸罩。 ﹁老古董奶罩,信不信我穿過這鬼東西?﹂ 黃蝶娘活龍活現的形容。她發育得早,才上初中,胸前發漲兩隻大奶子,她人又好動,踹上跳下的,以招引男生的注視為豪。 ﹁照顧我的女傭看不下去了,找霞女為我縫了這種密實的胸衣,包住我一對翹翹的奶子。﹂黃蝶娘掩著嘴笑,﹁她們一個抓住我,一個給我扣紐扣。十幾粒扣子喲。我到Jimmys Kitchen吃西餐,打了一個大噴嚏,用力過猛,裡外一排紐扣繃斷,掉了好幾粒,兩隻粉紅色的奶頭探出頭來納涼,一餐廳的人||﹂ 黃蝶娘不顧大庭廣眾笑歪了身,我也忍俊不住。好容易止住笑,翻開一頁頁的草稿圖形。 ﹁這些都是霞女畫的?侍候黃得雲的那個近身侍女?﹂ 雲園拆卸前夕,黃蝶娘為了懷舊與找尋編劇的靈感,住進黃得雲生前幽居的樓閣,這個圖本被丟棄在五斗櫃後,被她撿到了。 ﹁想想看,霞女這個忠心耿耿的侍女,除了照顧女主人的生活起居,還幫她設計服裝。嘿,黃得雲的獨家設計師,真夠光!﹂ 黃蝶娘也和我同聲讚歎: ﹁你仔細看,從腳下穿的鞋子,手戴的手套,有長有短。頭上的帽子。當然,花心思設計的還是衣服,按照不同的季節、場合,裡面穿的外面披的,洋裝旗袍||無所不包。﹂ ﹁太精采了。﹂我比黃蝶娘還興奮,﹁你劇中人的服裝,大可以用這些草樣藍圖,設計起來可節省好多力氣!﹂ 發現霞女的遺物,我覺得是極其珍貴的原始材料。雲園被拆卸之前早已僅剩一具空殼。黃得雲去世後,她的曾孫女才出生,光靠家族的舊照片,還不及霞女這本手稿來得直接,它提供了黃得雲穿著品味的線索,對黃蝶娘劇中人物塑造大有幫助。 我對這個有名無姓,侍候黃得雲數十年如一日,甚至最後為她送終的霞女充滿了好奇。 ﹁唉,怎麼形容她呢?﹂黃蝶娘偏頭想了一下,﹁霞女是那種會縫一種胸衣,用一塊寬寬的布,把乳房緊緊束起,看起來平胸的自梳女。﹂ ﹁自梳女?﹂ ﹁對。你在街市常會看到的,那種穿白衫、黑色寬腳褲,腦後垂了一條長辮,挽著菜籃買菜的傭人。﹂ 我聽說粵中女子這種梳起不嫁的風俗,起於珠江三角洲的順德、番禹兩地。女子不願做人媳婦受盡婆家虐待,視出嫁為畏途,偷偷跑去向觀音菩薩三跪九叩,舉行﹁梳起﹂儀式,把少女的長辮拆開,梳成婦女的雲髻,表示自此與婚嫁無緣,與獨身的金蘭姊妹相依為命到終老。 自梳女相偕搭船到香港幫傭餬口,擅長精美小菜的﹁順德媽姐﹂就此出了名。 有名無姓的霞女,據說原籍番禺。因順德女傭在香港吃香,富戶僱主喜歡她們謹慎體貼,又善於烹調,燴燒精美可口小菜,所以霞女騙人說她是順德人。 二十歲上,被介紹到黃家。見工那天,頭上包了條黑巾,黃得雲扯下它,看她深目削頰,皮膚黝黑油亮,白衫黑褲平整合身,腦後一根大辮子梳得一絲不亂,看得出是個伶俐女。 黃得雲指派她料理些精細瑣事,當近身女傭侍候她的起居,鋪床疊被,裝煙遞茶,搖扇盛飯,熨衣整鞋,出入還帶著隨侍。 霞女除了善於針黹,還會另一種絕活,只要她一條繩帶彩線在手,三兩下變魔術似的,立刻編出一個個漂亮的紐結。第一次西恩.修洛到黃家過中秋,他注意到黃得雲領口邊的那隻黃翅粉蝶停棲了整個晚上而不飛走,他哪知道它是出自霞女的巧手,用黃絲線打出的蝴蝶結。黎美秀為了向婆婆的近身待女心腹示好,央請她在荷葉形的袖口兩邊各釘上一隻攀竹的靖蜒紐結,黃理查看了,以為蜻蜓停在妻子的袖子上,伸手便要去捉。 ﹁很遺憾霞女早生了幾十年。﹂我不勝感慨,﹁如果她活到現在,一定是個傑出的服裝設計師!﹂ ﹁也不盡然。你回去仔細看這本子,她拿手的是對細節的注意,比如在領口、袖口釘上一個紐結,當做點綴。﹂黃蝶娘想了一下,最後也同意,﹁也是種創意吧,雖然只是點綴,也使整件衣服醒眼,活了起來!﹂ 所謂的畫龍點睛之效吧,霞女拿︽上海報刊︾雜誌上登載的時裝圖片,從中取得靈感,運用巧思改動設計,再另生枝節。西式的服裝,釘上一朵花、一隻草蟲、一個龍鳳結,別緻出色,務必使黃得雲穿在身上,到宴會場合達到出奇制勝之效。霞女簡直就是住在女主人的衣服裡,把黃得雲當衣架子,寄以款款深情盡心盡力挖空心思把她打扮得出眾。 她擁有女主人的絕對信賴。主僕到中環的麗華、先施公司的服裝部選衣料,黃得雲選出合她心意的花色,堆了一櫃台,掌櫃的便畢恭畢敬地把她讓到貴賓室奉茶休息,留下霞女與裁縫商議。她自恃對女主人的身材瞭如指掌,深知哪一類的布料穿上去線條流暢悅目,衣料成為身體的延展。為了避免使上了年紀的黃得雲看起來鬆垮沒精神,霞女與裁縫研究選擇質地較厚挺的緞子,冬天則採用穿起來不致垂墜的英呢等。她也沒忘記叮嚀裁縫把左右腋下那條斜斜向上的胸線縫得深一些,好誇張黃得雲的胸圍,增加體態的玲瓏。 為了博取西恩.修洛的歡心,黃得雲到了暮年,改穿起長抵腳面的長旗袍。她聽了霞女的慫恿,模仿上海電影明星顧蘭君,把旗袍的開叉縮到膝蓋下。霞女搜索枯腸為每一件旗袍該滾一道或是兩道的邊,配什麼顏色才能達到烘雲托月之效而費心,對紐結樣式的搭配尤其講究。 我想像聰慧如霞女,她一定能夠掌握黃得雲的年紀身分,盡量使配襯恰如其分,而不致喧賓奪主。她發揮天生對色彩的敏銳,忌諱傳統大紅大綠的強烈對比。我猜想她也不會熱衷於大鑲大滾、重重堆砌。翻閱她留下的草圖,可看出總是細細的窄條,雙滾也很有節制。很可惜霞女不識字,沒有標明每一件旗袍所選擇取用的顏色,令我扼腕。 為了配合不同質地花色的旗袍,草圖上也見到款式各異的外套,有長有短的披風、斗篷,繡花素面均有,有的還帶了帽子。另幾頁是西式的冬季大衣,下擺畫上毛茸茸的狐裘,滾了厚厚一圈。西恩.修洛為了她的蝴蝶又從倫敦回到香港後,黃得雲的活動範圍只限於雲園,她已經不出去應酬了。但願這些斗篷外套只是滿足霞女的創作慾,停留在紙上談兵,如若不是,晚年的黃得雲在絲羅錦繡堆中作何思量? ﹁記得你曾經說過,霞女還有另一項本領,她可以通靈,能夠在幽冥地府來去自如||﹂ 黃蝶娘不直接回答。她言語閃爍,反問我知不知道廣東話﹁契相知﹂的涵意?自梳女同居共室一屋,相依相偎膩聲同唱︽碧容探監︾、︽客途秋恨︾一類抒情的木魚書。歌聲迴腸蕩氣,纏綿抵死。為了防止金蘭姊妹中途變志,不能終老,她們創出一種神秘的迷夫術,唸咒施巫術把那橫刀奪愛的男人魘死。作法時,披麻戴孝,躲在暗黑之處畫符唸咒邊拜邊哭,如淒如訴,狀至恐怖。 聽說霞女擅於此道。 傳聞黃蝶娘的親生母親,就是被她用法術魘死的,而指使霞女下手的竟然會是黎美秀。我不止一次旁敲側擊地向黃蝶娘打探她家族黑暗的秘密,讓她證實這項最聳人聽聞的傳說,可惜始終無法得到肯定的答覆。 有關朱融融,黃蝶娘的親生母親,零星的傳聞肯定她是個皮膚白皙、嬌小玲瓏的上海女人。一九四九年,隨著當軍人的三叔撤退到香港,被安置在調景嶺的小鐵皮屋。逃難南來之前,她曾在上海中西女中讀過兩年書,跟美國修女學了些英語會話。朱融融是在哪種場合認識黃威廉的?當時他已從香港大學的法律系畢業,正申請赴牛津大學的華頓學院深造。黃蝶娘對他父母的邂逅含糊其詞,講不清楚。只說黃威廉對融融動情,是在一次淺水灣沙灘郊遊,他發現她怪趣微翹的鼻頭上的雀斑,在秋天的陽光下愈曬愈明顯,突然忍禁不住,湊上嘴唇去吮吸追逐那一顆顆爭相浮現的雀斑。 最後他拉她的手,向樹叢濃蔭裡走進去。 不止一次黃蝶娘自己誇耀她與生俱來的墮落因子的來源,還不盡在於她父母私生下她,而是在於他們光天化日下的野合。 接下來是,黃威廉瞞著他篤信天主教、有潔癖、對他事事必躬親的母親黎美秀,把融融帶到黃家上環永樂街錢莊的閣樓藏了起來。雖說這一對年輕戀人行事機警,一直靜候錢莊的職員收工全走光了,才抱著枕頭棉被搬進去,潛入堆積雜物的閣樓,在壞了一扇的金漆屏風後面安置小兩口的窩。黃威廉此舉一定得到父親黃理查的默許。黎美秀發現這個秘密,第一個反應就是兒子和丈夫串通,只瞞住她一個人。 之後,頗長的一段日子,雲園的傭僕總會在夜深人靜的窗邊廊道看到黎美秀,她抱胸佇立,長夜不眠。黃蝶娘出生後,陸續不斷有傳聞說,有人親眼目睹黎美秀不止一次出現在黃泥湧道的天主教墳場,她推開墓地沉重的鐵門,在古木參天的墓園蹀踱彳亍,伸手撫摸鑲嵌在大理石墓死者的瓷像。也在那個時候,傳聞指證歷歷地聲稱,黎美秀遣了黃得雲遺下的貼身侍女霞女,半夜到黃家錢莊暗處,披麻帶孝,如泣如訴,施展法術魘死了朱融融,黃蝶娘的母親。 我對諸如此類的傳聞感到疑惑。身為信教虔誠的黎美秀,在她的信仰裡,霞女的作法巫術與魔鬼無異,她會把霞女列為邪靈作祟的妖魔女巫,簡直是異教徒邪惡的象徵,是那穌基督拯救的罪人,黎美秀該避之惟恐不及的。 黃蝶娘把頭搖得浪鼓似的,懷疑黎美秀真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 ﹁她說了一輩子,此生最大的願望是到耶路撒冷朝聖。嘮嘮叨叨聽她想像,到了施法約翰堂,以水當酒堂||這些聖跡,她會激動成什麼樣子。﹂黃蝶娘把臉對住我,咄咄逼人,﹁結果她去了沒?﹂ 我不自覺地搖了搖頭。 ﹁在我們家族的照片簿上,有一張黎美秀騎駱駝金字塔前拍的,她去了埃及、約旦旅遊||﹂ ﹁而居然沒到耶路撒冷去朝聖。﹂ ﹁沒有。她與那城擦身而過,跑到埃及騎駱駝去了。﹂黃蝶娘加重語氣地說:﹁黎美秀口口聲聲她出身世代虔誠的天主教家庭,其實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五 距離上世紀末那場奪去無數性命的鼠疫八十六年之後,黃得雲的孫子黃威廉頭戴銀白假髮套,身披光熠紅袍,胸前繫著白緞的蝴蝶結,居高臨下坐在高等法院的審判席上,預備一場發生在香港最古老、尊貴的維多利亞會所,受賄貪污的案件。法院的審判椅是依照英國法官的身高比例而制,椅背很高。身上只流著四分之一英國血統的黃威廉法官,坐上去,椅背空出一大截,更凸顯了他背後上方高懸的獅子皇冠徽誌,大英帝國在地球上最後的殖民地的標誌。 港督為了順應潮流,改變港府高官要員歷來都為英國人壟斷控制的局面,八十年代後本土化的呼聲中,相繼有黃臉孔的政務官員出線。港督在司法人員敘用委員推薦的三位大律師中,圈點了黃威廉為殖民地高等法院的大法官。消息傳來,華人律師界議論紛紛,港督圈選黃威廉效忠女王,應該是與他的出身背景和妻子是英國人有關。 沒有人知道黃威廉怎麼得到名叫伊利莎白.高貴︵Noble︶的英國女人。從黃蝶娘口中,我只知道,曾經使黃威廉傾倒於她的﹁高貴﹂姓氏的伊利莎白,是她父親生命中的災難。 除了偶爾到西貢馬場去騎馬會淘汰下來的老馬,是唯一與她的姓氏貼切的嗜好之外,伊利莎白從不肯陪著丈夫聆聽音樂會,流連藝術展覽。她對網球等運動也不熱衷。週末假日陪黃威廉到鄉村會所,把太陽眼鏡架在頭頂上,坐在游泳池畔吃南洋雞串沙嗲,任由丈夫馳騁球場。 ﹁她從小生長在那種環境下,什麼都看過,有過。﹂黃威廉向他的太平紳士父親解釋,﹁不像我們要學習,樣樣稀奇!﹂ 伊利莎白把丈夫摒擋在她的世界之外。每當她沉默不語,抽著她又瘦又尖的鼻子,他知道自己得罪了她。隔天眼圈下一圈青暈,睹氣多久就浮現多久,做丈夫的誠惶誠恐,實在被問急了,伊利莎白才迸出一句: ﹁如果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我再提有什麼意思?﹂ 她不顧丈夫的乞求,繼續駐留在不願被瞭解的深淵。冷戰持續著。伊利莎白在家裡也穿皮鞋的腳後跟重重放下,用腳踵走路,雙拳緊握,蓄勢待發,只要黃威廉稍一不慎碰觸到她,她會不惜一切的回擊。 對她的丈夫來說,伊利莎白是個沉悶寡味的英國女人。黃威廉榮升為大法官後,伊利莎白竭盡所能地扮演稱職的法官夫人。她樓上樓下重新裝修,使屋子內外煥然一新,可容納二十四個賓客的餐桌經常高朋滿座。上桌之前,伊利莎白一個個私下委婉的叮囑,席上請千萬不要把﹁九七﹂香港前途談判當做話題,法官所承受的壓力已經超出他所能負荷的。 吻別最後離去的客人,伊利莎白挽著丈夫送客的手很自然的鬆開,一前一後上樓走進臥室,分別在四根銅柱的大床兩邊躺了下來。夫妻同蓋一床墨綠色的英呢毛毯,中央凹下去的部分是兩個人縮不短的距離。 縮不短的距離在北京和英國政府關於香港回歸的談判逐日擴大。女首相戴卓爾夫人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台階的重重一跤,使一切變得無可挽回。 伊利莎白要回倫敦了,這一走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垂著眼瞼,一字一頓地把她反覆排練的腹稿困難地吐出來。左手按住胸,聳得高高的雙肩圓垂了下來。 終於說出口了。 伊利莎白回倫敦後,中、英雙方對香港﹁九七﹂前途談判觸了礁,陷入僵局。總督尤德宴請了十多位本港官商名流,到總督府試探民意,黃威廉亦在被邀之列。那是一個狂風橫掃的夜晚,隻身赴宴的黃威廉注意到奔波於北京、倫敦之間的港督,眼眶因過度勞神疲累而塌陷。去年尤德來港上任第二十六任的總督,幾個月不到即碰上了﹁九七﹂問題,這位天性溫和的職業外交官毫無選擇的被安置在歷史性的時刻,夾在英國政府和六百萬香港人之間。 總督府長長的客廳,像一艘船。這一個暗濤洶湧的夜晚,十幾位官紳華人名流領袖,一齊把詢問的眼光向他投來。中、英談判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由於女首相戴卓爾夫人從一開始,就堅持會談的內容必須嚴守秘密,被放到談判桌上的六百萬香港人一直被蒙在鼓裡,連港府最高咨詢機構的行政局也無權過問,各界人士只好憑著自己的邏輯去揣測他們命運主宰者的心意: 資本家憑著前任港督麥里浩帶回鄧小平的一句﹁請投資者放心﹂,以為中國金錢至上;既然外匯三分之一來自香港,中國再怎麼政治掛帥,資本家仍推測,諒也不致殺雞取卵。 黃威廉司法界的同僚從法律觀點來看,則認為既然一八四二年的︽南京條約︾、一八六○年的︽北京條約︾缺乏法律立足點,都是在槍嘴下簽訂的,中共從來不承認這些不平等條約。對中國來說,不存在﹁九七﹂界線。香港和澳門一樣,可維持現狀,等到中國認為收回時機成熟了再談。如若英國堅持﹁法理﹂,等於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政論家們呼應這種論調,大聲疾呼:忘記﹁九七﹂。 一覺醒來,﹁九七﹂問題依然存在。 總督府的客廳是一艘船,手持香檳酒杯的客人一齊把目光投向尤德港督,﹁掌舵搖櫓﹂的是他。他們對命運操縱在別人手中感到既憂心又無奈。尤德總督不願承受這些雖然焦慮,但仍然謙卑探詢的眼光。他搔著每一回合的會談下來,便使他的頭頂更為光禿的頭,迴避到杯中的威士忌,心中琢磨以何種最技巧的方式,傳達出英國也許已經無心戀棧,女首相考慮到棄船的決定。儘管在中、英談判之前,戴卓爾夫人曾挾著福克蘭戰勝的餘威,到北京斷然宣稱:﹁身為女王陛下的首相,我完全承擔香港人的責任。﹂ 言猶在耳。在考慮棄船的前夕,尤德港督的任務是打聽試探港人會有何種可能的反應。他該發揮外交官的手腕,若無其事的周旋寒暄逐個客人試探,或者召來立法兩局的議員,讓他們當傳聲筒?無論是何種方式,他都可面不改色地去執行。職業訓練使他浮游於人間的情緒、情感之上,只知一字不苟地轉達上級的旨意。即使命令與自己的信仰相互違背,也照樣執行如儀。 杯中的威士忌一飲而盡,尤德港督玻璃珠一樣的藍眼睛迎著投向他的目光,視線一碰觸,對方立即誠惶誠恐地閃縮了,回到各自的圈子假裝熱烈的交談。尤總督抬起下顎,不急不徐地問道: ﹁你們的最低要求究竟是什麼呢?﹂ 我走在中環的街上,與一撥撥叫做﹁表叔﹂的大陸人擦肩而過。他們穿著五十年代式樣的西裝,抬著政治勞動曬過太多陽光的臉,在中環鬧市好奇的東張西望,對香港人鄙夷不歡迎的目光似是渾然不覺。 此刻,我與黃蝶娘還有她不知怎麼拼湊來的劇場夥伴,佇立在皇后大道中的石板街。石階一條條往上鋪展,一路陰著臉的黃蝶娘,穿著一身從霞女時裝設計簿中抄來的打扮,紫光綢荷葉袖雙鑲雙滾的古風旗袍。 幾天前,電視螢幕上總督府長長的客廳,像一艘滿載旅客的船,水晶燈下,那些手持香檳酒杯,行禮如儀的士紳名流裡,黃蝶娘不甚在意地要我辨識她的父親,側坐在尤德港督一旁的大法官黃威廉。高低錯落的酒杯在水晶燈下閃爍不定,似乎在為大英帝國的最後殖民地綴上最後的印記。酒後微醺的黃蝶娘像在惜別宴上,跟著電視上的父親高高舉起手中的酒杯,而後突然轉身向我: ﹁你說,願不願意陪我走一遭Great Grandma曾經住過的地方?﹂ 踩踏著當年黃得雲的足印,我一步步爬上與她的命運相繫的石板街。那年她十三歲,被人口販子從東莞鄉下綁架到香港來,她和一箱箱的貨物一起被卸上岸。中環石板街的石階,一級級往上鋪展,她邁著踩過水車灌田,結實而正在抽長的小腿,爬到盡頭樓閣參差、碧窗紅檻的水坑口煙花地,開始了她送往迎來的營生。 這裡是擺花街,難得路標風情依舊。我和黃蝶娘尋找著依山坡而建的南唐館。她的紫光綢雙滾旗袍把我帶回南唐館一身旗裝打扮的黃得雲,腳下的高跟旗鞋搖搖擺擺,提著繡花手絹的纖手掀起百鳥朝鳳的蘇繡門簾,金漆屏風後的牆上掛著臨摹的山水古畫,青花鼓凳、硬木桌交鍺,古玩擺件堆得滿坑滿谷,當中還有個鴉片煙榻。 可惜眼前的擺花街高樓林立,已然面目全非。黃蝶娘和我遍尋不獲那有如倒懸空中的妓館,連旁邊當年蘭豆夫人的艷窟也早已無跡可尋。我望著應該是南唐館舊址,現在改為海鮮酒家的樓房,想到上世紀末鼠疫狂飆,奉命焚燒疫區的潔淨局副幫辦亞當.史密斯,來到與荷里活道交叉的擺花街。陽光垂直淋瀉,瘟神狂嘯。他推開南唐館的閣樓,趔趄撲晌午睡剛醒的黃得雲悚悚顫抖,找尋人類的慰藉。以後三天,黃得雲摘下滿頭珠翠,關在妓院閣樓,用陽光堡熱的井水一遍又一遍的洗滌淨化她妓女的身體。潔淨局焚燒疫區的前一天,黃得雲從倒在閣樓梯間染疫不治的龜公身上跨過去,坐上英國情人亞當.史密斯僱來的轎子,離開擺花街的南唐館,被安置到黃泥湧村跑馬地成合仿的唐樓。他一手營造的後宮。 ﹁走,我們坐車到灣仔的大王廟去,廟總還在吧?﹂ 我掙脫了黃蝶娘拉著我的手。 瘟疫過後,黃得雲由傭婦攙扶,來到灣仔皇后大道東的大王廟,一連七天看酬神的神功戲。失寵於英國情人的她,一身簇新三滾三鑲的桃紅絨地繡花大襖,下身撒花洋縐裙迎風招展。她定睛望向戲台上濃眉插鬢,英氣逼人的伏虎武生。散戲後,在戲棚後一棵矯健如龍的紅棉樹下找到粵劇團軒昂的武生姜俠魂,她的伏虎的英雄。姜俠魂身上那條武生柳綠綢褲波浪起伏,撩撥投向他的目光。黃得雲想像在戲台上搭鋪與她的武生並頭而睡,吸嗅他的鼻息,心下決定當晚跟著戲班子走。 香港殖民政府的宵禁令,卻把黃得雲留了下來。 明知搭在大王廟前的戲棚早已不知去向,更何況我不願再想像隔天早晨,當黃得雲抬著隔宿殘妝的臉,手拎箱籠,面對戲棚像變魔術一樣整個消失了的失望的表情。 我建議黃蝶娘沿著上世紀末慶祝維多利亞女王鑽禧大典的花燈遊行路線,步行到上環街市。 這裡是南北行,開埠後華人的第一個商業中心。 我站在不知翻蓋過幾回的南北行大廈廊下,與黃蝶娘一起回想鑽禧大典那晚,黃得雲拎了個南瓜燈,與英國人的華人通譯屈亞炳相偕去看燈飾。走到上環街上,被人群衝散走失了,黃得雲只好佇立廊下雕樑畫棟紙紮糊搭的慶祝牌樓,等待燈火闌珊處尋她而來的屈亞炳。我仿如看到他走動的袖子、寬鬆的褲腳管因焦慮而搧出一陣陣風,腳下的黑布鞋踢起一股灰塵,他削得泛青的前額冒著緊張的冷汗,屈亞炳一路東張西望,找尋走散的黃得雲的蹤影。 穿過當年是人力車、轎子相互衝撞,現在是汽車呼嘯而過,行人往來忙碌的文咸東街。街口轉角處,那棟黃麻石砌成,構造奇特、堅固得像碉堡的三層獨棟建築,依然孤伶屹立,只是外觀破舊了許多。門牆上嵌的﹁押﹂字,痕跡殘存。門眉橫刻的﹁公興押﹂已然剝落,當鋪招牌的蝙蝠紋飾也不知去向。當年黃得雲就是在這棟臨街兀自屹立的當鋪,繞過擋著屏風照壁的大門,來到陰暗幽深的廳堂,見到當押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十一姑。往後幾年,黃得雲盤腿倚坐酸枝木的雕花太師椅上,獨當一面,呼風喚雨。 夕陽的最後一道霞光隱逝了,我遙望港島西邊薄扶林道,那座矗立堡壘似的雲園的小山嶺,在暮色深重裡已模糊不可辨。即將在怪手、鏟土機肆虐下夷為瓦礫的雲園,使我扼腕神傷。我沒膽子開口邀黃蝶娘一起前往憑弔。 呵,蝴蝶,永遠的黃翅粉蝶!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