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勒比海疑雲︾阿嘉莎.克莉絲蒂/龐紅梅,楊波譯
︽二○一七年十一月三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1 帕格夫少校說故事


  ﹁一提到肯亞,﹂帕格夫少校說。﹁許多傢伙總是誇誇其談,其實他們根本一無所知!我可是在那裏待了十四年。那段日子也是我一生中的黃金歲月︱︱﹂

  瑪波小姐點點頭。

  這只是出於體貼的禮貌。帕格夫少校繼續回顧他並不怎麼有趣的一生,瑪波小姐則靜坐一旁,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這種千篇一律的對話她已司空見慣,只是每次的指涉地點不同而已。過去,他們最主要的話題是印度。詞彙除了少校、上校、中將外,還有一大串類似的字眼:西姆拉︵Simla,印度一城市名︶、挑夫、老虎、岳塔哈幾地分︵午餐︶,基特馬嘎斯︵伺候用餐的男僕︶等。帕格夫少校的語彙稍有不同:狩獵、吉庫尤族、大象、班圖人,不過模式基本上並無二致,他也不外是個需要聽眾的老人,喜歡在憶往中重溫昔日的歡樂歲月,回到他肩寬背挺、目光銳利、聽力精準的當年。

  這些愛提當年勇的老人當中,有些曾是個雄糾氣昂的帥氣小伙子,有些則不幸地毫無魅力可言。一張臉黑得發紫、裝著一隻玻璃假眼、整個人看似青蛙標本的帕格夫少校,當然是屬於後者。

  瑪波對這些人一概給予同樣的包容。她端坐傾聽,神態專注,不時點點頭表示同意︵其實心頭想的是自己的事︶,同時不忘享受她該享受的︱︱就目前而言,是眼前加勒比海湛藍的美景。

  可愛的雷蒙真是對她太好了,她滿懷感激地想。那麼真誠,那麼貼心。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肯為這位老姑媽如此費心。是出於善心?或許。還是因為親情?也或許他是真的喜歡她。

  她想,大體來說,他是喜歡她的︱︱他向來就很關心她,只是方式略嫌誇張而傲慢。他老希望她跟上潮流,還寄書給她讀。現代小說,真是難以卒讀,盡是些不討人喜歡的人物,做出百般顯然連他們自己都不引以為樂的怪事。瑪波小姐年輕的時候,沒人提過﹁性﹂這個字眼;當然,字裏行間不乏暗示,但並不為此大書特書,然而讀起來,可比今天的東西有樂趣得多,至少瑪波小姐這樣認為。在過去,﹁性﹂雖然常被貼上﹁罪惡﹂的標籤,但比起現今的意義︱︱有如一種義務似的︱︱它在以前還是可親得多了,瑪波小姐不禁認為。

  她的目光遊走在膝上翻開的第二十三頁上,這已是她最大的極限了︵她其實不想再往下看︶。


  ﹁你是說你一點性經驗也沒有?﹂年輕人難以置信地問。﹁你都十九歲了!你非有不可,性太重要了。﹂

  女孩沮喪地垂著頭,一頭油膩的直髮落下,蓋住她的臉。

  ﹁我知道,﹂她喃喃說道。﹁我知道。﹂

  他看著她污漬斑斑的舊運動衫,光著的腳板,髒兮兮的腳趾甲以及惡臭襲面的肥肉體味︱︱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受她吸引。


  瑪波小姐也不知道!真是的,把性經驗強迫推銷給你,彷彿它是種興奮劑似的!可憐的年輕人!

  ﹁親愛的珍姑媽,你為什麼一定要像鴕鳥一樣把頭埋在沙土裏,還覺得自得其樂呢?樸拙的田園鄉居把你完全綁住了。真實的人生才重要。﹂

  雷蒙會這樣說,而他的珍姑媽臉上會泛起恰當的羞愧,說﹁沒錯﹂。恐怕她真的是很古板。

  事實上,鄉居生活一點也不樸拙。像雷蒙這樣的人,其實無知得很。由於肩負處理鄉村教區事務的職責,珍.瑪波對真實的鄉居生活可謂知之甚詳。她無意加以評論,更不想書於文字,但她可是體會甚深。那其中有太多的性事,有的很自然,有的很不自然。強姦、亂倫、各種變態。︵有些事恐怕那些牛津大學畢業的聰明新作家根本聞所未聞呢。︶

  瑪波小姐的思緒回到加勒比海。她接續帕格夫少校正在述說的話題。

  ﹁真是不尋常的經歷,﹂她帶著鼓勵的語氣說道。﹁有趣極了。﹂

  ﹁我還可以告訴你許多事。當然,有些並不適合女士聽。﹂

  經驗豐富的瑪波小姐立刻垂下眼簾眨了眨,帕格夫少校於是繼續描述各種土著的習俗,只是刪去許多不宜入耳的字彙,而瑪波小姐的心思再度回到她親愛的侄子身上。

  雷蒙.衛司是個非常成功的小說家,收入相當豐厚,他既是克盡本份也是出於關心,總是竭力為這位老姑媽分憂解勞。去年冬天她得了一場嚴重的肺炎,醫生建議她多曬太陽。雷蒙慷慨地建議她到西印度群島去旅遊。瑪波小姐以旅費昂貴、路途遙遠、舟車勞頓為由婉謝了,再說,她也不能扔下她在聖瑪莉米德村的房子不管。雷蒙於是為她一一打點好。一個正在寫書的朋友想在鄉間找個安靜的所在。

  ﹁他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房子。他可是很寶貝房子的。他是個酷兒,我是說︱︱﹂

  他遲疑片刻,有點尷尬︱︱但當然,即使是珍姑媽也聽過﹁酷兒﹂這個名詞。

  他繼續解決其他幾點疑慮。這年頭路途遙遠早已不成問題。她可以搭飛機去。他有個叫做戴安娜.哈洛克的朋友正好要去千里達,她可以一路照顧珍姑媽到那裏。在聖哈諾島,她可以住在桑德森夫婦經營的金棕櫚飯店。桑德森夫婦是世上最親切的人,他們會照顧她的。他立刻就寫信給他們。

  沒想到,桑德森夫婦正好回到英國來,幸虧接手經營的坎東夫婦也極熱情友善,他們向雷蒙保證,他無須擔心他的姑媽;島上有個不錯的醫生,萬一有緊急狀況會做妥善處理,而他們自己也會時時照看,確保她舒適無虞。

  他們說到便做到。莫莉.坎東是個二十多歲的金髮女郎,性情率真,永遠顯得興致勃勃。她熱情迎接老太太的到來,盡力讓她覺得賓至如歸。她丈夫提姆.坎東身材瘦削,皮膚黝黑,三十餘歲,人也非常和氣。

  如此這般,她就這麼來到了這裏。瑪波小姐遠離英國的嚴寒氣候,自己住在一間小草屋,有一群笑臉迎人的西印度女孩伺候;提姆.坎東在餐廳為她推薦菜單的時候還會開開玩笑。她的小屋前有一條捷徑直通海灘,她可以舒舒服服坐在海邊的柳條椅上看遊客戲水,甚至還有幾位老年遊客做伴,例如拉菲爾老先生、葛漢醫生、玻斯卡牧師兄妹,還有身邊這位有如騎士般的帕格夫少校。

  對一個老太太來說,夫復何求呢?

  非常遺憾的是,瑪波小姐並不覺得順意,這點連她自己也羞於承認,覺得很過意不去。

  沒錯,這裏的氣候溫暖怡人,對她的風濕大有好處,而且景致如畫︵不過好像有點單調?︶,到處都是棕櫚樹,每一天都一成不變,從來不曾發生什麼。不像在聖瑪莉米德村,每天總有新鮮事。她的侄子曾經把那裏的生活比做池塘裏的浮垢,她憤憤然駁斥,說如果把它攤在顯微鏡下,值得觀察的人生百態比比皆是。確實,在聖瑪莉米德村,大事小事發生不斷。

  它們閃現在瑪波小姐的腦海裏,一件又一件。林耐特老太太的咳嗽藥弄錯了;小波利哥的古怪行為;喬治.伍德的母親來看他那件事︵她真是他母親嗎?︶;喬.亞登和太太吵架的真正緣由︙︙這麼多有趣的人情世事讓她揣測琢磨,真是樂趣無窮。要是這裏也有什麼事讓她︱︱呃,施展身手的話,那該有多好!

  她忽然驚覺到,帕格夫少校已將話題從肯亞轉移到西北前線,正在敘述他當少尉時的經歷。更不幸的是,他正以熱切的語氣問她:﹁你同意嗎?﹂

  經驗豐富的瑪波小姐應付這種問題綽綽有餘。

  ﹁我想我在這方面經驗不多,無法妄加判斷。我得說,我的生活一向狹小閉塞。﹂

  ﹁應該是這樣,親愛的瑪波小姐,是啊,﹂帕格夫少校殷勤地說道。

  ﹁而你的人生是如此多采多姿,﹂瑪波小姐又說,打定主意要為自己方才自得其樂的神遊彌補一番。

  ﹁還可以啦,﹂帕格夫少校得意地說。﹁是不錯,﹂他帶著欣賞的眼神舉目四顧。﹁這地方很漂亮。﹂

  ﹁沒錯,的確漂亮,﹂瑪波小姐再也忍不住了,她追問一句:﹁我在想,這地方可曾發生過什麼大事?﹂

  帕格夫少校瞪著她。

  ﹁噢,很多,醜聞多的是。我可以告訴你︱︱﹂

  瑪波小姐其實對醜聞不感興趣。這年頭的醜聞完全引不起大家的胃口。不過是男人女人不斷更換配偶,而他們不但不感到慚愧也不思遮掩,反而大肆張揚,引人注目。

  ﹁幾年前這裏發生過一起命案,是個叫做哈里.韋斯頓的人。這案子在報上喧騰一時,我敢說你一定記得。﹂

  瑪波小姐毫無興致地點點頭。這不是她有興趣的那種命案。那樁命案之所以轟動,主要是因為每位關係人都很有錢。好像是哈里.韋斯頓槍殺了妻子的情夫法拉利伯爵,而他精心安排的不在場證明也好像是花錢買來的︱︱所有在場的證人似乎都喝醉了,還有幾個癮君子。瑪波小姐心想,這些人實在不怎麼有趣,雖然外表噱頭十足,不過絕對不合她的口味。

  ﹁如果你問我,我會說,這可不是當時唯一的一起命案,﹂他又點頭又眨眼睛的。﹁我當時就懷疑︱︱噢!﹂

  這時瑪波小姐的毛線團掉落地上,少校屈身替她拾起。

  ﹁說到謀殺,﹂他繼續說道。﹁我曾經碰過一個很古怪的案子︱︱但其實不是我的親身經歷。﹂

  瑪波小姐露出微笑,鼓勵他說下去。

  ﹁有一天,一堆人聚在俱樂部裏聊天,其中一人說了一個故事。他是個醫生,說的是他的一個病人。話說某天深更半夜,一個年輕人跑來敲他的門,說他太太上吊自殺了。因為家裏沒裝電話,那年輕人割斷繩索全力急救後,就火速開著車來找醫生。噢,她最後沒死,但也差點沒命。總而言之,她在搶救下活了過來。那年輕人似乎很愛她,哭得像孩子似的。他早就注意到她這陣子舉止怪異,意氣消沉。事情就是這樣,一切似乎很正常。可是大約一個月後,他太太還是服用安眠藥過量而去世了。真慘。﹂

  帕格夫少校頓了頓,連點了好幾次頭。他的話顯然還沒說完,瑪波小姐只有耐心等待。

  ﹁事情就是這樣了,你也許會說。這沒什麼嘛,只是一個神經質的女人,沒什麼特別的。可是一年後,這個醫生和他的一個同行聊天,那人說了一個故事,說一個女人想投河自殺,她丈夫及時趕到救起她,接著找來醫生,兩人合力把她搶救回來,可是幾星期後,那女人又開煤氣自殺了。

  ﹁嗯,有點巧合,對吧?故事頗為雷同。我那個醫生朋友就說:﹃我也碰過極其類似的事,那人好像叫瓊斯什麼的。你那個病人叫什麼?﹄﹃我不記得了,我想他叫魯賓遜,反正不叫瓊斯。﹄

  ﹁兩人對望一眼,都覺得事有蹊蹺,我那醫生朋友就掏出一張照片給那個同行看。﹃就是這人,﹄他說。﹃事情發生第二天,我過去為病人做檢查,發現他家前門旁有一株非常美麗的芙蓉樹,我在國內從沒見過那樣的品種。我車上正好有照像機,我便拿來拍了張照片。而當我按下快門時,那個丈夫剛好踏出前門,我便把他也收入了鏡頭。我想他並沒有察覺。我問他這株芙蓉的名字,但他不知道。﹄那位同行看著照片說道:﹃這照片有點模糊,可是我敢發誓︙︙反正我很肯定,就是同一個人。﹄

  ﹁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再追查下去。不過就算追下去,也不可能查出什麼來。我相信瓊斯先生或魯賓遜先生一定會把一切掩蓋得天衣無縫。不過這事挺古怪的,你說是不是?難以想像會有這種事發生。﹂

  ﹁噢,我想像得到,﹂瑪波小姐靜靜地說。﹁事實上這種事每天都在發生。﹂

  ﹁噢,得了吧,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如果一個人用某種行兇手法做惡得逞,他是不會住手的,他會一試再試。﹂

  ﹁就像新婚女子在洗澡時溺斃那件事?﹂

  ﹁對,類似的事。﹂

  ﹁我出於好奇,從醫生那裏要來了那張照片。﹂

  帕格夫少校在他鼓得滿滿的皮夾裏翻來翻去,喃喃自語著:

  ﹁裏頭東西太多了。真不知道我留著這些東西做什麼︙︙﹂

  瑪波心想她倒知道。那些東西都是少校的寶貝,是用來佐證他那一肚子故事的。她猜他剛說的故事是經過一遍遍的加油添醋才變成如今這個版本,其實原委並非如此。

  少校依然邊翻弄邊嘟噥:

  ﹁我幾乎都忘了那檔子事。她真的很漂亮,你絕不會想到︙︙跑去哪裏了呢︱︱啊,這讓我想起來,好大一對象牙呢!我一定要讓你瞧瞧︙︙﹂

  他停止翻弄,挑出一張小照片,朝它望了一眼。

  ﹁想看看殺人兇手的照片嗎?﹂

  帕格夫少校正要把照片遞給她,突然一下子僵住,看來更像個青蛙標本了。他的眼神像是死盯在她的右後方,那兒正傳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和說話聲。

  ﹁噢,該死,我是說︱︱﹂

  他立刻把東西塞回皮夾,接著往口袋一放。那張臉顯得更紫更紅,然後他開始用不自然的語調高聲說道:

  ﹁我是說,我想讓你看看那對象牙,那是我射殺過最大的一隻象。話說︱︱嗨,你們好!﹂他的聲音透著過度的熱情。﹁你看誰來了!美妙的四人組,焦不離孟孟不離焦,你們今天運氣如何?﹂

  隨著那陣腳步聲,四個飯店客人已經走到跟前。是兩對夫妻,瑪波小姐先前已和他們打過照面。雖然她還不知道他們的姓氏,不過她知道大家都管那個有著一頭直豎濃密白髮的高大男人叫﹁葛雷﹂,他太太叫﹁好運﹂,是個金髮女郎。另外那一對,丈夫又黑又瘦,太太很漂亮,只是似乎飽經風霜,分別叫做愛德華和伊芙琳。據她所知,這兩人是植物學家,對鳥類也有興趣。

  ﹁一點運氣也沒有,﹂葛雷說。﹁沒找到我們想看的東西。﹂

  ﹁認識瑪波小姐嗎?這是希林頓上校夫婦,這兩位則是葛雷、好運.戴孫夫婦。﹂

  他們客氣地對她致意後,好運就開始大嚷,說她如果不喝點東西,立刻就會倒斃在地。

  葛雷向提姆.坎東招手示意,他正坐在不遠處和妻子一同翻看著帳本。

  ﹁嗨,提姆,替我們拿點飲料來,﹂他又問大家。﹁來點莊園水果酒如何?﹂

  大家都表示同意。

  ﹁你也一樣嗎,瑪波小姐?﹂

  瑪波回說謝謝,不過她想來杯新鮮檸檬汁。

  ﹁那就來杯檸檬汁吧,﹂提姆.坎東說。﹁再加五杯莊園水果酒。﹂

  ﹁一起來吧,提姆?﹂

  ﹁我也想,可是我得先把帳目算清,總不能讓莫莉一個人應付。對了,今晚有鋼樂隊演奏︵Steel Band,源自千里達,樂器主要是鋼製油桶切割而成的打擊樂器︶。﹂

  ﹁好喂,﹂好運嚷道。﹁該死,﹂她後退一步。﹁我全身都是刺。哼!都是愛德華故意把我推進荊棘叢裏。﹂

  ﹁那些粉紅色小花很可愛,﹂希林頓說。

  ﹁那些長長的刺也很可愛︱︱你有虐待狂是不是,愛德華?﹂

  ﹁他不像我,﹂葛雷咧著嘴笑。﹁一副菩薩心腸。﹂

  伊芙琳.希林頓在瑪波小姐身旁坐下,開始輕鬆地和她閒話家常。

  瑪波小姐把手中的織針放在膝上。因為脖子上的風濕,她緩而費力地將頭轉向右邊,朝右後方望去。不遠處是一棟大草屋,裏面住著富有的拉菲爾先生,可是那屋子看來毫無生氣。

  她禮貌地回答著伊芙琳的話︵真的,這些人對她真好!︶,兩眼卻若有所思地仔細打量那兩位男人的臉。

  愛德華.希林頓看來像個好脾氣的人,沉默寡言但深具魅力。而葛雷.戴孫,身材高大,嘻嘻哈哈的,一臉的開心。她想,他和好運應該是加拿大或美國人。

  她看看帕格夫少校。他還在演戲,裝出一副愉快的模樣。

  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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