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丘勒的十二道任務︾阿嘉莎．克莉絲蒂／屠珍譯
︽二○一七年十一月三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前言


　　赫丘勒．白羅的住所是相當現代化的裝潢，閃耀著鍍鉻的金屬光澤。儘管幾張安樂椅上鋪著柔軟的坐墊，但外形看來仍舊十分方正呆板。

　　赫丘勒．白羅正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不偏不倚地坐在椅子正中間。對面一張椅子上則坐著萬靈學院的院士伯頓博士，他正興味十足地細細品嚐著白羅敬他的﹁穆頓羅德﹂紅酒。伯頓博士一身邋遢，他身材中廣，不修邊幅，在那頭亂蓬蓬的白髮底下是張紅潤、慈祥、面帶微笑的臉。他咯咯喘笑著，而且習慣性地把自己和周圍弄得滿是煙灰。儘管白羅已在他周圍放了好幾個煙灰缸，卻一點都派不上用場。

　　伯頓博士正在問一個問題。

　　﹁告訴我，﹂他說，﹁你為什麼叫赫丘勒？﹂

　　﹁你是指我的教名嗎？﹂

　　﹁這不能算是﹃教名﹄，﹂對方反駁道，﹁那根本就是個異教徒的名字。但為什麼取這名字？我就是很好奇。是出於你父親的一時奇想嗎？或是你母親靈機一動的怪念頭？還是有家族掌故？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雖然我的記憶力大不如前了︱︱你有個兄弟叫阿契勒斯︵Achilles，希臘神話中的英雄人物，他生下後，其母把他倒提著在冥河水中浸過，因此除腳踵因沒著水外，身體其他部份刀槍不入︶，對不對？﹂

　　這句話令白羅想起阿契勒斯．白羅短暫的一生。他真的存在過嗎？

　　﹁那個名字只用了很短的一段時間。﹂他答道。

　　伯頓博士巧妙地把話題從阿契勒斯．白羅身上移開。

　　﹁為孩子命名應當多加小心，﹂他沉思著說，﹁我也有好幾個教子教女。有一個叫布朗雪︵Blanche，在法語裏是﹁白﹂的意思︶，但她的膚色卻跟吉普賽人一樣黑！還有一個叫迪德麗，﹁憂傷的迪德麗﹂︵改編自凱爾特古老民間傳說的一齣悲劇，劇中的女主角迪德麗，Deirdre，溫柔美麗卻命運多舛，最後以頭觸岩自殺身亡︶處境堪憐，但現實生活中她卻生活美滿。另一個叫佩萱絲︵Patience，在英語中意為﹁耐心﹂︶，但她應改名為英佩萱絲︵impatience，在英語中意為﹁不耐煩﹂︶才名符其實！另外還有一個叫戴安娜︵Diana，羅馬神話中的月神和狩獵女神︶，嗯，戴安娜︱︱﹂這個古典文學博士打了個冷顫，﹁她呀，現在體重有二百四十磅，而她的年紀不過才十五歲呢！人家說這只是青春期的發胖，我可不那麼想。戴安娜！他們原來是要給她取名海倫︵Helen，希臘神話中的美人，為天神宙斯之女，斯巴達王默尼勞斯之妻，後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劫走，因而引起特洛伊戰爭︶，但我堅決反對，因為我知道她爸爸媽媽長得是什麼模樣！還有她奶奶那副德性！我盡量想給她取個較符合本人的名字，瑪莎或是朵卡絲什麼的，可是沒用，白費唇舌。真是一羣怪人，怪父母︙︙﹂

　　說著他喘起氣來，那張福態的臉都皺了起來。

　　白羅探詢地望著他。

　　﹁想像這樣一段對話吧。令堂和福爾摩斯的母親坐在一起，一邊織著、縫著小孩的衣服，一邊討論著阿契勒斯、赫丘勒︵Hercule，此名與希臘神話中的大力士Hercules﹁赫丘勒斯﹂僅有一字之差。白羅兄弟皆以希臘神話中的英雄人物命名。赫丘勒斯乃天神宙斯和阿克美妮之子，力大無比，以挑戰十二項艱難任務聞名︶、歇洛克︵Sherlock，大偵探福爾摩斯的名字︶、麥克夫特︙︙﹂

　　白羅並未回應他朋友的這種幽默。

　　﹁我懂，你是想說，我的外表並不像大力士赫丘勒斯，對不對？﹂

　　伯頓博士的目光上下打量著赫丘勒．白羅，眼神掃過這個穿著條紋長褲、合身黑西裝，打著漂亮蝴蝶結、外表一絲不苟的小個子，再從他那雙又黑又亮的皮鞋望到他的蛋形腦袋跟他嘴唇上那撇誇張的鬍子。

　　﹁坦白地說，白羅，﹂伯頓博士說，﹁我覺得你一點都不像！﹂他又加了一句：﹁你很少有時間研究古典文學吧？﹂

　　﹁是沒錯。﹂

　　﹁可惜，可惜，你的人生不知損失了多少樂趣。依我之見，人人都應該學習古典文學！﹂

　　白羅聳聳肩：

　　﹁可是我雖然沒有涉獵，但生活照樣過得挺不錯的。﹂

　　﹁生活！生活！這根本就不是生活的問題。你的觀點根本就錯了！古典文學不是那種通往成功捷徑的現代函授課程！工作時光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閒暇生活，這就是我們常犯的錯誤。就拿你來說吧，你一直忙於工作，但如果有一天你想放下一切，讓生活更輕鬆自在些︱︱你會如何打發閒下來的時間？﹂

　　白羅不假思索地說出他的答覆。

　　﹁我打算專心︱︱我是說真的︱︱栽植南瓜。﹂

　　伯頓博士大吃一驚。

　　﹁南瓜？你是指那種淡而無味、腫腫、綠綠的東西？﹂

　　﹁啊，﹂白羅興奮地說，﹁重點就在這裏，它們可以不必淡而無味。﹂

　　﹁哦！我明白︱︱也許上面淋點乳酪，或是奶油醬，或者撒上洋蔥絲。﹂

　　﹁不對，不對，你弄錯了。我的想法是南瓜本身的味道可以改良，可以讓它具有︱︱﹂白羅瞇起眼睛說，﹁酒的香味︙︙﹂

　　﹁老天！朋友，那可不是紅酒啊！﹂

　　一提起酒的香味，倒使伯頓博士想起手邊的那杯酒。於是他便啜了一口慢慢品嚐著。

　　﹁這真是好酒，醇得很，真不錯。﹂他點頭讚賞。﹁不過，南瓜的事︱︱你不是當真吧？你不是︱︱﹂他十分厭惡地說，﹁你當真要彎著腰，﹂他的雙手惋惜地垂在他的大肚皮上，﹁攪弄著糞肥後四處撒，然後將用水泡過的羊毛一絲絲地鋪蓋其上吧？﹂

　　﹁聽起來似乎你對培育南瓜還挺內行的嘛。﹂

　　﹁我以前住在鄉下的時候，見過園丁栽種。不過，認真地說，白羅，那怎麼能算是閒暇消遣呢！更不能跟另一種愛好相比。﹂他換了一種愉快聲調：﹁在一間擺滿書籍、又長又矮的房間裏，在燒著木柴的壁爐旁，舒舒服服地坐在安樂椅上︱︱一定得是間長屋子，不是方形的︱︱四周滿滿都是書，再配上一杯紅酒，有一本書正在你手中攤開。當你閱讀的時候，時間彷彿倒退回去了。﹂

　　他聲音洪亮地引述了一段希臘文，接著他把這段希臘文翻譯出來：

　　﹁﹃舵手在漆黑的大海上，靠著熟練的技巧再次撥正那艘被驚濤駭浪衝擊的輕舟。﹄你當然永遠領會不到那原文的精神！﹂

　　他沉溺在自己的興奮心情中，一時忘了對面的白羅。白羅凝神望著他，突然感到疑惑，一陣刺痛。自己是不是真的錯過了什麼呢？一些豐富生命內涵的事物？哀傷不禁湧上心頭。對，自己原本有機會熟悉古典文學，很久以前。但現在，唉，為時已晚了︙︙

　　伯頓博士打斷了他的傷感情緒。

　　﹁你是說你真的考慮退休了嗎？﹂

　　﹁是的。﹂

　　對方咯咯地笑了起來。

　　﹁你不會的！﹂

　　﹁我向你保證︱︱﹂

　　﹁你辦不到，朋友。你太喜歡自己的工作。﹂

　　﹁不，真的，我已經做好安排。只要再辦幾個案子︱︱經過篩選的經典之作，你知道，不是來一件就辦一件︱︱幾個對我有吸引力的案子！﹂

　　伯頓博士咧嘴一笑。

　　﹁不都是這樣？再辦一兩起案子，然後再辦一起，一起又一起。我保證你絕對無法像帕瑪．多拿那樣舉行告別演唱會後便完全退出舞台，白羅！﹂

　　他又咯咯笑著，慢慢站起來，像個慈祥的土神。

　　﹁你所從事的又不是赫丘勒斯那種艱難的任務，﹂他說，﹁你做的都是你心甘情願的事情。你等著看我說得對不對。我敢打賭，再過十二個月你仍然會在這裏。而南瓜呢，﹂他停了一下，﹁仍是淡而無味的南瓜。﹂

　　伯頓博士向主人道別後，走出那間狹長房間。

　　在這幾頁現身過後，伯頓教授便自此退場。而我們關心的則是他所留下的影響，亦即那個﹁想法﹂。

　　因為他走後，赫丘勒．白羅做夢似地慢慢坐了下來，喃喃自語道：﹁赫丘勒斯的艱難任務︙︙對了，這倒是個好主意，這︙︙﹂

　　※※※

　　次日，赫丘勒．白羅一整天都在翻閱著一本厚重的皮面大書和其他幾本較薄的小書，偶爾也瞄一下許多打好字的便條紙。

　　另外他吩咐秘書萊蒙小姐，把一切有關大力士赫丘勒斯這個主題的資料，全部都搜集齊全，放在他的桌上。

　　萊蒙小姐不是個愛問﹁為什麼﹂的人，她效率極高地完成了這項工作。

　　赫丘勒．白羅首先便一頭栽進那令人眼花撩亂的古代神話中，尤其是所有關於﹁大力士赫丘勒斯，一位偉大的英雄，死後名列諸神之中，享有神聖的榮譽﹂的條目。

　　截至目前為止一切尚稱順利，但並非總是一帆風順的。白羅勤奮地閱讀了兩個小時，其間不停寫寫筆記、皺皺眉頭，參閱著那些小紙片和其他參考書。最後，他終於重重靠回椅背，搖了搖頭。昨天晚上他心中那種被刺傷的感覺，此時早已煙消雲散了。呼，這些人！

　　就拿這位大力士赫丘勒斯，這位英雄︱︱什麼英雄！︱︱來說，他在白羅眼中，只不過是個渾身長著結實肌肉、智力不高，甚至有犯罪傾向的大塊頭罷了！這不禁使白羅想起一八九五年在里昂受審的一個屠夫阿道夫．杜朗，他連續殺害好幾個小孩，相當孔武有力。那場答辯猶如癲癇症發作般︵當然此時他的罪名已定︶各方花了好幾天的時間爭論，只為了判定他是否惡性重大︱︱這位古時的英雄赫丘勒斯，也許在今日就會被判定惡性重大喔。不，白羅搖搖頭，如果古希臘人是這樣認定何謂英雄，那就不該按照現代的標準去衡量他的作為。整個古代神話的內容架構，著實使他感到驚訝。裏面的男女神祇，他們似乎跟現代的罪犯沒什麼兩樣，每人都有不同的別名，以一個現代人的角度來看，他們全是不折不扣的罪犯：那些酗酒、縱情聲色、亂倫、強姦、搶劫、謀殺、詐騙等等行徑，鐵定能讓法官忙得不得喘息。他們沒有高尚的家庭生活，毫無秩序規則可必言，甚至他們的犯罪行為，也完全欠缺方法跟條理！

　　﹁什麼大力士赫丘勒斯嘛！﹂赫丘勒．白羅說著，夢想破滅地站了起來。

　　他滿意地環視屋內：一個正方形房間，擺放著各式方形的現代家具︱︱就連角落一個精美的現代派雕塑，也是方塊疊方塊所組成的，上面還有用銅絲盤成的幾何圖形。站在這間明亮、整潔的房間當中的則是，他自己。他朝鏡子裏望了一眼，鏡中人是一個現代赫丘勒斯，跟那張令人不敢領教的素描︱︱一個渾身結實肌肉、手中揮舞棍棒的裸體男子︱︱所呈現的形象迥然不同。相反的，這是個矮小壯實的人，身上穿著都市居民的正規服裝，還留了撇鬍子呢，那是大力士赫丘勒斯做夢也留不來的鬍子︱︱兩撇華麗而獨特的髭鬍喔。

　　但是，現代的赫丘勒．白羅和古代神話中的那個赫丘勒斯，卻有一點共同之處：他們兩人都為這世界消除了某些禍害︱︱他們都稱得上是他們那個世代的卓越貢獻者吧。

　　昨天晚上，伯頓博士臨走時拋下一句：

　　﹁你所從事的又不是赫丘勒斯那種艱難的任務︙︙．﹂

　　啊，這點他可就說錯了，這個老古董。赫丘勒斯的豐功偉績將再重現︱︱由一位現代赫丘勒斯達成。多麼獨創而有趣的念頭！在他退休前，他要接辦十二件案子，不多也不少；這十二宗挑選過的案件還必須跟大力士赫丘勒斯的十二件任務有對應關係。是的，這將不僅相當有趣，而且兼具藝術性，是樁神聖的任務。

　　白羅拿起那本古典文學辭典，再次沉浸於古代神話故事之中。他並不打算完全模仿故事的原型，不會摻雜女性的情愛糾葛，沒有內薩斯的內衣︵Nessus，希臘神話中的半人半馬的怪物，因企圖搶奪大力士赫丘勒斯之妻，被赫丘勒斯用毒箭射中。牠死前欺騙他的妻子說，若把牠的血染在赫丘勒斯的內衣上能永保愛情。後來赫丘勒斯因接觸衣服上殘餘的箭毒而死亡︶︙︙單單只是任務而已。

　　那麼，第一件任務就是取來涅墨亞獅子的毛皮。

　　﹁涅墨亞獅子。﹂他說了好幾遍。

　　當然，他並非期望在案子裏真的出現一頭活生生的猛獅。總不會真有某個動物園的園長委託他偵辦一樁跟獅子有關的案件吧，那也未免太巧了。

　　不，獅子在這裏只是象徵性的。第一宗案件應該跟社會上的知名人士有關，不但聳動而且舉足輕重！必須是個犯罪大師，或是大眾心目中的寵兒，可能是某一位名作家、政客，或是知名畫家，甚至是一位皇室成員。

　　他喜歡皇室成員這個想法︙︙

　　他並不著急。他願意等，等待一樁他認為可以當作第一道任務的重大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