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學舍謀殺案︾阿嘉莎.克莉絲蒂/徐燕軍譯 ︽二○一七年十月六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第一章 赫丘勒.白羅皺起了眉頭。 ﹁萊蒙小姐。﹂ ﹁什麼事?白羅先生。﹂ ﹁這封信出了三個錯。﹂ 他的聲音裏帶著難以置信的口氣,因為萊蒙小姐這個可怕、能幹的女人從來沒出過錯。她沒生過病、從不疲勞、沮喪,未曾發生一點差池。也就是說,她根本不是一個人,她是一台機器︱︱一個完美的秘書。她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她為白羅安排生活作息,以至於他的生活也像機械運作一般。長年以來,白羅的座右銘一直是﹁條理與方法﹂法,而在完美的男僕喬治和完美的秘書萊蒙小姐的掌理下,條理和方法已然變成了他生活中至高無上的規律。現在一切盡如人意,他實在沒什麼好抱怨的了。 可是今天早上,才打一封簡單至極的信件,萊蒙小姐竟然就出了三個錯,甚至,根本沒發現自己出錯了,這簡直就像太陽打西邊出來一般。 白羅遞出那份出錯的信件,他並不感到生氣,只是有點困惑,這種事根本不可能發生︱︱但它確實發生了! 萊蒙小姐接過信,看著,白羅破天荒第一次發現她臉紅了。她窘態畢露、滿臉紅霞,從臉頰直紅到斑白的髮根。 ﹁噢,天啊,﹂她說:﹁我不知道怎麼會︱︱我只能說,都是因為我姐姐的緣故。﹂ ﹁你姐姐?﹂ 白羅又是一驚。他從來沒想到萊蒙小姐也會有個姐姐,或者說,會有父親、母親甚至祖父母。從某個意義來說,萊蒙小姐就像是機器製造出來的,猶如一部精密的儀器,因此,要說她會有感情、憂慮或是掛心親人的事,聽起來都很滑稽。眾所周知,萊蒙小姐閒暇時的心神全都投注於改良一項歸檔系統,而且打算將來以她的名字來申請專利。 ﹁你的姐姐?﹂白羅又重覆一遍,仍舊帶著難以置信的語調。 萊蒙小姐重重地點了點頭。 ﹁是的,﹂她說:﹁我想我沒跟你提過她,她大半生都定居於新加坡,她丈夫在那裏做橡膠生意。﹂ 白羅點點頭。在他看來,萊蒙小姐的姐姐似乎就應該定居在新加坡,新加坡那種地方就是為她而存在的。像萊蒙小姐這種女性的姐妹應該嫁給新加坡男人,這樣,萊蒙家的諸位小姐才能將她們像機器般的效能,全心奉獻給世界各地的雇主︵當然,也才能在閒暇時從事歸檔系統的發明創造︶。 ﹁原來如此,﹂他說:﹁繼續說。﹂ 萊蒙小姐接著說: ﹁四年前她成了寡婦,也沒有孩子。我幫她租到一間非常好的小公寓,租金非常公道︙︙﹂︵當然,萊蒙小姐一定會想辦法完成這件幾乎不可能達成的事。︶﹁她的日子過得還不錯,儘管不像以前那麼富有,但她並不崇尚奢華,如果她儉省度日,日子還是可以過得相當舒服。﹂ 萊蒙小姐停了一會兒,又繼續說道: ﹁但事實上,當然啦,她很孤單。她從來沒在英國生活過,在這裏沒有老朋友、姐妹淘,所以生活很空閒。總之,六個月前,她告訴我,她考慮找個工作。﹂ ﹁工作?﹂ ﹁當宿舍管理員︱︱我想他們是這樣叫的,或者叫舍監。這家學生宿舍的老闆是個有希臘血統的女人,她想找人替她經營、管理食宿、把那裏的事情安排妥當。那是一間寬敞的老式房子,在山胡桃路,你應該知道那個地方。﹂白羅並不知道。﹁那裏以前是高級住宅區,房子都蓋得不錯。他們提供給我姐姐的食宿條件不錯,她有自己的臥室、客廳和一個簡單的廚房浴室︙︙﹂ 萊蒙小姐停了下來,白羅嗯了一聲鼓勵她繼續說下去。到現在為止,這些事聽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個悲慘故事。 ﹁我不是很贊成她接下這份差事,可是我被我姐姐說服了。她一直是個閒不下來的人,而且她做事敏捷、擅長管理︱︱當然,並不能靠它賺大錢,這只是一份領薪水的工作︱︱薪水是不高,但她並不需要高薪,而且這份工作也不會太勞累。她一直都很喜歡年輕人,跟他們相處得不錯,而且她在東方住了那麼久,很了解種族間的差異和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之道。那家宿舍的學生來自世界各國,大部份是英國人,但我相信其中有一些是黑人。﹂ ﹁很自然。﹂赫丘勒.白羅說。 ﹁現在醫院裏的護士好像大半都是黑人。﹂萊蒙小姐猶疑地說:﹁我相信她們比英國護士親切、專心多了︱︱這是題外話。我們認真談過後,我姐姐最後還是搬了進去。我姐姐和我都不太喜歡旅館老闆妮可萊蒂太太,她喜怒無常,有時候蠻可愛的,但有時候,很遺憾,正好相反,是既吝嗇又不切實際。當然啦,如果她很能幹,就不會需要別人幫忙了。我姐姐不喜歡別人亂發脾氣,她很能克制自己的情緒,所以也不能忍受別人胡來。﹂ 白羅點點頭。經由萊蒙小姐的描述,他對她姐姐有了粗略的了解︱︱她內在堅強的性格和萊蒙小姐一模一樣,但因為結過婚和新加坡氣候之故,顯然柔軟多了。 ﹁所以你姐姐接下了那份差事?﹂他問。 ﹁對,六個月前她搬進山胡桃路二十六號。大體上她還蠻喜歡那個工作,覺得挺有趣的。﹂ 赫丘勒.白羅傾聽著。到目前為止,大萊蒙小姐的驚險故事仍平淡得叫人失望。 ﹁但是最近這段時間她一直很憂心,非常煩惱。﹂ ﹁為什麼?﹂ ﹁嗯︙︙是這樣的,白羅先生,有些事情她感覺很不妥。﹂ ﹁宿舍裏是男女兼收,是嗎?﹂白羅委婉地問道。 ﹁哦,不,白羅先生,我指的不是那個。一般人對那種事情都有心理準備,都預料得到!不,我是說,那個宿舍近來老是丟失東西。﹂ ﹁丟失東西?﹂ ﹁對,一些很奇怪的東西︙︙弄丟的方式也很奇怪。﹂ ﹁你說弄丟東西,是不是指東西被偷了?﹂ ﹁是的。﹂ ﹁報警了嗎?﹂ ﹁沒有,還沒有。我姐姐希望沒這個必要,她喜歡那些年輕人︱︱中的某些人,她寧願自己把事情搞清楚。﹂ ﹁是的,﹂白羅體貼地說:﹁我很了解。但恕我直言,這還是無法解釋你為什麼如此焦慮,在我看來,那正反映了你姐姐的焦慮。﹂ ﹁我不喜歡那種感覺,白羅先生,真的很不喜歡。我老是覺得有些無法理解的事情正在進行、醞釀,沒有什麼正常的理由可以解釋那些事,而且我也想不出其他原因。﹂ 白羅了然於心地點點頭。 缺乏想像力一直是萊蒙小姐的致命缺點。她毫無想像力,就事論事時她是無可匹敵的,但一涉及推測,她就全然迷惘了。 ﹁不是一般的小偷?也許是個偷竊狂做的?﹂ ﹁我覺得不像。這個問題我查過︽大英百科全書︾和一本醫學書籍,﹂做事一向認真的萊蒙小姐說道:﹁但也無法讓我信服。﹂ 赫丘勒.白羅沉默了一兩分鐘。 他真的希望捲入大萊蒙小姐的麻煩和那家國際學舍的歡笑悲傷中嗎?但萊蒙小姐打信要老是出錯,也的確令人懊惱,而且非常不便︱︱他告訴自己,他之所以插手這件事,原因純在於此。他不承認是自己已經厭倦了近來平淡無味的生活,以致一件小事也能引起他的興趣。 ﹁﹃大熱天荷蘭芹掉到奶油裏﹄。﹂他喃喃自語。 ﹁荷蘭芹?奶油?﹂萊蒙小姐看起來非常吃驚。 ﹁你們某部文學經典裏的一句話。﹂他說:﹁你一定熟悉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冒險史︾,更不用說他輝煌的偉業了。﹂ ﹁你是指貝克街那些傢伙搞的事?﹂萊蒙小姐說道:﹁都是成年人了,還那麼幼稚!但話說回來,男人都是這樣的,就像他們玩不膩模型火車一樣。我承認我一直沒有時間去讀那些故事,但如果我有時間讀書︱︱雖然不常有︱︱我寧願看一些有益的東西。﹂ 赫丘勒.白羅優雅地頷首表示理解。 ﹁萊蒙小姐,你看邀請你姐姐到我這兒來喝茶聊天如何?譬如喝個下午茶?我也許能給予她一點小小的幫助。﹂ ﹁你真好,白羅先生,真是太好了。我姐姐下午時間都有空。﹂ ﹁如果你方便安排的話,那就明天?﹂ 事情說定後,忠實的喬治便遵照吩咐為明天準備了塗有厚奶油的鬆脆方形烙餅、形狀勻稱的三明治和適於下午茶的豐盛英式茶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