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天王︾阿嘉莎．克莉絲蒂／宋瑛堂譯 ︽二○一七年十月六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一、不速之客 我曾遇過一些人很能享受渡輪橫越海峽之樂，他們在抵達目的地時可以心平氣和地坐在折疊式躺椅上，等到渡輪停靠妥當，然後才從容不迫收拾行李下船。就我個人而言，我永遠也辦不到。一上了船之後，我就覺得做什麼事情時間都不夠用。我會不停將一行李移來移去；如果下樓到餐廳用餐，我會狼吞虎嚥，心中充滿不安，深怕人在樓下的時候，渡輪會突然抵達目的地。這種習慣或許都是在戰爭期間養成的，因為作戰時期休假時間很短，上了船最重要的是佔據一個靠近出口的地方，以便在下船時可以搶先。畢竟休假只有三、五天，寸金寸光陰。 在這個七月的早晨，我站在欄杆邊，看著多佛的白色峭壁越來越靠近。我很驚訝這時竟然還有乘客可以安然坐在椅子上，對於初入眼簾的故土無動於衷，心裏不禁暗暗稱奇。不過，或許他們的情形和我不一樣。很多人無疑只是渡海到巴黎過週末，而我過去一年半都住在阿根廷的農莊裏。我在當地事業有成，內人和我都很喜歡南美洲自由自在的生活。儘管如此，看到熟悉的海岸越來越近，我不禁哽咽起來。 我在兩天前抵達法國，辦妥了一些要事，現在要前往倫敦，預計要待上幾個月，以便和老友敘敘舊。我特別要見的人是一位矮小的男子，他的頭呈雞蛋形狀，眼睛是綠色的，他就是赫丘勒．白羅！我打算出其不意登門造訪。我從阿根廷發出的最後一封信裏面並沒有透露行程的計劃，畢竟當時生意出了一點問題，出差的決定下得也很倉促，而一想到他看見我時又驚又喜的表情，我不禁沾沾自喜。 就我所知，他不會離開他的總部太遠。以前他常為了辦案跑遍英格蘭，現在已經不用了。他如今聲名遠播，不會再讓一個案件佔據他所有的時間。他越來越專注於塑造自己成為﹁顧問偵探﹂，成為和哈雷大街上的醫生一樣的專業人士。一般人一想到偵探，都會直覺想到緊追不捨、能夠巧妙易容來追捕罪犯的人，而且一看到腳印就會停下來測量一番。而他一向最討厭這種形象。 ﹁不對，海斯汀老弟，﹂他會說，﹁那種形象，我們就留給吉羅和他的朋友們。赫丘勒．白羅的辦案手法獨樹一幟，不但注重條理與方法，還要動動灰色的腦細胞。我們只要安安穩穩坐在扶手椅上，就可以看見他們忽略掉的線索，我們不要像傑派一樣，總愛妄下斷言。﹂ 不對，我有點擔心赫丘勒．白羅出遠門去了。一到達倫敦，我就將行李寄放在旅館，直接趕往老地址，腦海裏盡是鮮明的回憶。我等不及和以前的房東夫人打招呼，一步兩階匆忙上樓，敲著白羅的門。 ﹁請進，﹂裏面傳來熟悉的聲音。 我大步走進去。白羅站在我正前方，雙手正提著一個小手提箱，一看見我就轟的一聲掉在地上。 ﹁我的老弟，海斯汀！﹂他大叫。﹁我的老弟，海斯汀！﹂ 然後他衝過來重重擁抱我。我們之間的對話牛頭不對馬嘴，驚嘆聲、急切的問題、不完整的答案、內人的問候、此行的目的等等，全部都交錯在一起。 ﹁我以前的房間現在有人住吧？﹂最後情緒稍微平靜下來時我問道。﹁我希望可以再借住一段時間。﹂ 白羅的臉色驟變。 ﹁天啊！真是不湊巧。老弟，你看看。﹂他夾雜著法文說。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周遭事物。牆邊放著一大只木箱，上面有史前文物的花紋；木箱附近有幾個行李箱，依大小整齊排列。整個用意再清楚不過了。 ﹁你正要出門？﹂ ﹁沒錯。﹂ ﹁到哪裏？﹂ ﹁南美洲。﹂ ﹁什麼？﹂ ﹁沒錯，很好笑，對不對？我要去的地方是里約。我每天都告訴自己，信裏面絕不能提這件事，我要好好看看海斯汀見到我時驚喜的表情啊！﹂ ﹁你什麼時候動身？﹂ 白羅看著手錶。 ﹁一個小時後。﹂ ﹁你以前不是說，天大的事都不會讓你搭船遠行嗎？﹂ 他閉上雙眼，微微顫抖。 ﹁別提了，老弟。我的醫生向我保證，搭船死不了人，而且我只搭這一次。你要知道，我永遠，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他把我推向一張椅子，讓我坐下。 ﹁讓我好好告訴你事情的原委。誰是全世界最有錢的人，你知道吧？甚至連洛克斐勒都比不過？艾伯．瑞蘭德。﹂ ﹁美國肥皂大王嗎？﹂ ﹁就是他。他的一個秘書跑來找我，說里約的一個大公司涉及一件相當龐大的騙局，他希望我前往調查。我婉拒他的請求，告訴他如果能將事實呈現在我的眼前，我可以提供專家的意見，不過他說他礙難從命，一定要我到達里約時才能告訴我詳情。一般而言，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就沒什麼好談了，想要讓赫丘勒．白羅奉命行事，門都沒有。不過他提出的價碼實在很高，害我有生以來頭一次見錢眼開。那筆錢數目很大，以後都不愁吃穿了！而且我接受的原因還不只這個︱︱因為我想見見你。過去這一年半以來，我這個老頭子一直都很寂寞。我心裏想，不妨接下來算了。我已經開始厭倦老是解決一些愚蠢的問題。現在我名聲也有了，乾脆接受這筆錢，搬到老友附近去住算了。﹂ 讓白羅如此看重，我相當感動。 ﹁所以我就接下來了，﹂他繼續說，﹁一個小時後我就得啟程搭火車前往碼頭。人生就是這麼矛盾，對不對？不過我可以向你承認一點，海斯汀，如果這筆錢的數目沒有這麼大，我可能還是會三心兩意，因為最近我才開始調查一個案子。你知道所謂的﹃四大天王﹄是什麼意思嗎？﹂ ﹁就我所知，應該源自凡爾賽會議時的四強領袖，然後就是電影界著名的四大明星，四大天王是年輕小孩的用語。﹂ ﹁是這樣啊，﹂白羅若有所思地說。﹁我最近聽到這個詞的場合，都沒有辦法用上述的定義來解釋。聽起來似乎是有關國際犯罪組織或類似的東西。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他遲疑的時候我問。 ﹁只不過我猜想，這件事涉及的層面很廣。這只是我自己的淺見而已。啊，可惜我時間不多，該繼續打包行李了。﹂ ﹁別去了，﹂我要求他。﹁取消原定計劃，和我搭同一艘船走。﹂ 白羅起身，以責備的眼光瞪著我。 ﹁啊，你真是搞不清楚狀況！我已經答應別人了，我赫丘勒．白羅一言九鼎。除非有攸關生死的重大事件發生，不然現在我是非走不可。﹂ ﹁那看來是不可能了，﹂我有點惱怒地喃喃說。﹁除非到了最後關頭，﹃大門打開，不速之客走進來。﹄﹂ 我笑了一下引述了一段對話，然後停頓下來。因為這時裏面房間傳來一聲巨響，嚇了我們兩人一跳。 ﹁什麼聲音？﹂我大叫。 ﹁天啊！﹂白羅也大聲說。﹁聽來像是你所謂的﹃不速之客﹄就在我的臥房裏。﹂ ﹁怎麼會有人在你臥房裏？臥房就只有這個門而已啊。﹂ ﹁你的記性真好，海斯汀。現在你來推斷一下。﹂ ﹁窗戶！是小偷嗎？他一定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爬進來的，不太可能嘛。﹂ 我起身大步走向臥房，這時門裏面傳來門把轉動的聲音，讓我緊張起來。 門慢慢打開來，門口站了一名男子，全身上下沾滿灰塵和泥巴，臉形瘦弱。他看了我們一會兒，然後踉踉蹌蹌跌倒在地上。白羅連忙跑到他身邊。他抬頭對我說話。 ﹁拿白蘭地︙︙快點。﹂ 我匆匆在酒杯裏倒了一點白蘭地端來給他。白羅盡量讓他多喝一點。我們兩人合力將他扶起來，攙扶到沙發上。幾分鐘後他睜開眼睛，環顧四周，眼神空洞。 ﹁你想做什麼，先生？﹂白羅問。 男子張開雙唇，以怪異的機械化語調說： ﹁赫丘勒．白羅先生，法勒威街十四號。﹂ ﹁是的，對，我就是。﹂ 男子似乎並沒有了解，只是用相同的語調重覆同一句話： ﹁赫丘勒．白羅先生，法勒威街十四號。﹂ 白羅問了他幾個問題，有時候他根本完全不回答，有時候他重覆同一句話。白羅對我做手勢，要我打電話。 ﹁請理吉威醫生過來一趟。﹂ 幸好醫生人在家，而他的住所離這裏不遠，轉眼間他就匆忙走進來。 ﹁怎麼啦？﹂ 白羅簡短向他解釋，醫生開始察看這位突如其來的訪客︱︱他似乎渾然不知身在何處。 ﹁嗯︙︙﹂理吉威醫生看完病人後說，﹁真奇怪。﹂ ﹁是腦熱症嗎？﹂我試探地說。 醫生立刻用充滿鄙夷的鼻音說： ﹁腦熱症！腦熱症！根本就沒有什麼腦熱症這種病。那根本就是小說家編出來的。這個人受到了不明的驚嚇。他之所以能夠到達這裏，全憑一股堅強的意志，一心一意想找到住在法勒威街十四號的赫丘勒．白羅先生。他嘴裏機械式覆誦同一句話，心裏卻一點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是失語症嗎？﹂我很急切地問。 我這次提到的病名，並沒有讓醫生再度嗤之以鼻，但他也沒有回答，只是遞給他紙筆。 ﹁他要寫什麼，且讓我們拭目以待，﹂他說。 男子半晌沒有什麼動作，然後突然開始振筆疾書，隨後又突然停筆，讓紙和筆都掉落到地上。醫生拾起來，搖搖頭。 ﹁什麼都沒有。只重覆寫了十幾個阿拉伯數字４，一個比一個大。我猜想他是要寫法勒威街十四號吧。這個病例值得研究，很有研究的價值。你能不能把他留到今天下午？我現在要趕到醫院去，下午會回來幫他安排治療事宜。這個病例值得研究，我不想錯過。﹂ 我向他說明白羅即將遠行，也告訴他，我準備陪白羅到南安普敦。 ﹁沒有關係的，讓他待在這裏也無妨，他搞不出什麼花樣的。他整個人已經虛脫了，可能一覺會昏睡八個小時。我會告訴你們那個大花臉房東太太，吩咐她要好好照顧這個人。﹂ 理吉威醫生匆忙離去，身手還是像往常一樣矯健。白羅完成了打包的工作，眼睛不時注意著時鐘。 ﹁時間啊，飛逝的速度真令人難以置信。來吧，海斯汀，這麼一來，你總不能說我讓你閒著沒事做了。這個案子是最精采不過了。這個陌生男子究竟是誰？什麼來頭？啊，真可惜，我寧可犧牲兩年的性命讓船晚一天出發。這裏發生的事情非常詭異，非常有意思。只是時間不夠，時間不允許啊。他可能需要好幾天，甚至好幾個月，才能告訴我們他此行要傳達的訊息。﹂ ﹁我會盡力而為的，白羅，﹂我向他保證。﹁我會盡我所能代替你行事的。﹂ ﹁好︱︱好吧。﹂ 他的回答讓我感到一絲疑惑。我拾起紙筆。 ﹁如果要我寫故事的話，﹂我輕輕說，﹁我會把這件事和你最近異常的舉止揉和在一起，書名就稱為﹃四大天王神秘事件﹄﹂，我邊說邊拍著用鉛筆寫下的數字。 這時候，本來已經沒有行為能力的男子突然清醒過來，嚇了我一跳。他在椅子上坐直身體，清晰說出： ﹁李昌彥。﹂ 他臉上的表情彷彿突然從睡夢中驚醒。白羅向我示意不要開口。男子繼續說話，他的音調清晰高昂，令我感覺他是在朗誦什麼書面報告或演講稿。 ﹁李昌彥或許能視為四大天王的首腦，因為他掌握全局，主導一切。因此我將他定為一號。二號很少有人提到他的名字。他的名字用劃了兩條線的Ｓ來代表，就是美元的符號，也可以用兩條線和一顆星來表示。我們因此可以推斷他是美國公民，他代表了財勢。三號毫無疑問的是名婦女，其國籍為法國，她很有可能是神話世界的女妖，不過目前並不能確定。四號是︙︙﹂ 他的聲音顫抖而斷斷續續。白羅靠向前去。 ﹁你說，﹂他急切地想要他接下去說，﹁四號是？﹂ 他緊盯男子的臉。一股令人窒息的恐懼籠罩在我們周遭，他臉上的表情也跟著扭曲變形。 ﹁毀滅者︙︙﹂ 男子喘著氣說，隨後他痙攣一陣，向後躺平，昏死過去。 ﹁我的天啊，﹂白羅低聲說，﹁我說的沒錯，我說的真沒錯。﹂ ﹁你認為是︱︱﹂ 他打斷我。 ﹁把他抱到我房間的床上。如果要趕上火車的話，我已是分秒必爭。但我實在不太想去搭這班火車。噢，我是可以錯過火車而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不過我已經許下承諾。來吧，海斯汀！﹂ 我們將神秘訪客交代給皮爾森太太照顧，開車離去，正巧在火車即將出發之際趕上。白羅時而沉默，時而滔滔不絕。他一下子凝視著窗外的景色，像是迷失在夢境，我對他說的話，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一下子又突然回復眉飛色舞的神態，對我發出一連串的命令和指示，還要求我一定要經常來信保持聯絡。 經過了渥金之後，我們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火車原是直達南安普敦，中途沒有停靠任何車站，然而到了這裏卻因為一個號誌而停了下來。 ﹁啊！我真該遭到天打雷劈！﹂白羅突然大叫。﹁我真是白痴一個，到現在才想通。一定是上天停住了火車。跳車，海斯汀，趕快跳車，聽我的沒錯。﹂ 不一會兒他已經打開包廂門，跳到鐵軌上。 ﹁先把行李扔下來，然後往下跳。﹂ 我照著做。一跳下車來到他的身邊，火車又開始前進。 ﹁好了，白羅，﹂我有點氣急敗壞地說，﹁你可以告訴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吧。﹂ ﹁老弟啊，我想通了。﹂ ﹁是啊，﹂我說，﹁承蒙賜教。﹂ ﹁應該沒錯，﹂白羅說，﹁不過我還是擔心︙︙我很擔心不是我想像的那樣。如果你能幫我提這兩個皮箱的話，我應該可以應付其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