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金堤太太之死︾阿嘉莎.克莉絲蒂/刁克利譯 ︽二○一七年十月六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第一章 赫丘勒.白羅從維拉小館出來,舉步朝蘇活區走去。他豎起大衣的領子護住脖子,他這樣做,與其說是一種需要,不如說是出於謹慎,因為這時的夜晚並不會太冷。 ﹁在我這種年齡,還是別冒風險的好。﹂白羅常常這樣說。 他心情愉快,兩眼酣足。維拉小館的蝸牛實在是美味極了,真是一個好地方,這個骯髒的小餐館。這樣想著,赫丘勒.白羅像一隻吃得心滿意足的狗那樣,伸出舌頭舔了嘴唇一圈,又從口袋裏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他濃密的小鬍子。 是的,他已經吃飽喝足了︙︙現在該做些什麼呢? 一輛計程車從他身邊經過,明顯地減慢了車速。白羅猶豫了一會兒,沒有做出招呼的手勢。為什麼要搭計程車呢?不管怎麼說,他現在回去離上床睡覺的時間都還為時過早。 ﹁哎呀,﹂白羅看著自己的鬍子自言自語道,﹁可惜的是一個人一天之中只能吃三頓飯︙︙﹂ 這麼說是因為下午茶一向就是他難以習慣的。﹁如果一個人在五點鐘的時候吃了東西,﹂他解釋說,﹁那麼到正式進晚餐的時候,胃液就無法正常運作。我們一定要謹記,晚餐才是一天中最至關緊要的一頓飯。﹂ 對他來說,在上午喝咖啡也是難以接受的。不,早餐該吃巧克力和麵包。如果可能的話,是十二點三十分︱︱最遲也不能晚於一點︱︱就得享用午餐。到最後才是一天的高潮,正式進晚餐! 每日三餐就是赫丘勒.白羅現在一天生活中的幾個高峰。做為一個一向很注意保護腸胃的人,如今邁入了老年,他的努力終於獲得回報。現在,吃飯已經不僅僅是為了滿足身體的需要,它還成了一項智力運動。因為在餐餐之間,他都會花費大量時間去打聽搜集有關美味佳餚的新資訊。維拉小館就是這項搜索和調查的結果,現在,維拉小館已經得到了老饗赫丘勒.白羅所給予的讚許。 可是非常不幸的是,又是一個漫漫長夜亟待打發。 赫丘勒.白羅歎了口氣。 ﹁哎呀,﹂他心裏想,﹁如果海斯汀在我身邊該有多麼好呀︙︙﹂ 想起他的這位老朋友,他心裏一陣愉悅。 ﹁他是我在這個國家結識的第一個朋友︱︱而且至今他依然是我最親密的朋友。沒錯,他經常一次又一次地惹我生氣,但是我現在還計較這些嗎?不,我只記得他那不輕信的揣疑之心,他目瞪口呆地盛讚我的好本事︱︱即不必說一句假話就能輕鬆地誤導他︱︱還有當他終於理解我了然已久的事實真相時,他的頹喪,他的幡然大驚。哎,我親愛的朋友,這是我的一處弱點,我總是想炫耀賣弄自己,這個弱點,海斯汀一直感到難以理解。但是,對於一個具有像我這樣超凡智慧的人來說,讚賞確是一種實實在在的需要︱︱而這些讚美必然得向外求。我不能,真的不能成天坐在椅子裏,自己一直想說:我有多麼了不起呀!一個人是需要和別人接觸的,一個人需要︱︱就像現在流行的一句話︱︱襯托的配角。﹂ 赫丘勒.白羅又歎了口氣,他轉身向對面的莎弗茲波理大街走去。 他是否應該橫越馬路到萊斯特廣場找一家電影院度過這段晚間時光?他微微皺了皺眉,然後又搖了搖頭。電影裏那種鬆散的情節、缺乏邏輯的劇情,總是令他不愉悅︱︱即使是被某些人極力推崇的攝影技術,在赫丘勒.白羅看來,都只不過是對實景實物的拙劣模仿,只是為了讓它們看起來能與現實生活截然不同而已。 赫丘勒.白羅的結論是:當今時代,所有東西看起來都有太多人工的痕跡,再也沒有人熱愛他所高度讚賞的那種工整和條理,對精微奧妙之處的欣賞更為少見,而暴力聳動及野蠻殘酷的場面成為時尚。身為一名退休的警官,白羅已經厭倦了殘酷和暴行,年輕歲月中,他已看夠了野蠻和殘暴,那些東西總是有規則可循,鮮少例外,而且既無聊乏味且蠢鈍無比。 ﹁事實是,﹂當他邁步回家時,白羅想著,﹁我已經跟不上時代的節奏了。而我,從高層次上來講是一個奴隸,正像其他人是他們自己的奴隸一樣。我的工作把我變成了工作的奴隸,就像他們的工作奴役了他們一樣。因此,當空閒來到時,他們就不知道如何填補他們的閒暇時光。於是退休的銀行家打起了高爾夫球,小商人在他們的花園裏種植仙人掌,而我呢,則在吃食上下功夫。可是現在,我又回到老問題了:可惜人每天只吃三餐,三餐之間我就無事可做了。﹂ 他經過一個售報亭,順便瀏覽一下招貼:﹁麥金堤太太案件的終審判決。﹂ 這沒有引起他的興趣。他隱隱約約想起了在報上看過的一小段文字,那不是一件有意思的謀殺案:一個老婦人因為幾英鎊被人敲破了腦袋。完整反應了這個年代的無知殘酷。 白羅走進他公寓所在的社區,像往常一樣,他的心情又漸漸愉快了起來。他很為自己的住所驕傲,這是一幢設計完美,極其對稱的建築。搭乘電梯到三樓,那兒有他寬敞舒適的房間。房間內部裝飾豪華,擺設有金屬用具及方方正正的安樂椅、長長方方的裝飾品。一點都不誇張地可以這麼說,這裏找不到一點弧形的曲線。 他用鑰匙打開屋門,才一踏進他淨白的方形門廊,他的男僕喬治便輕輕步上前來。 ﹁晚安,主人,有一位︱︱先生等著要見你。﹂ 他敏捷地替白羅脫掉了大衣。 ﹁真的嗎?﹂ 白羅察覺到喬治在說﹁先生﹂之前的稍微停頓。說到區分貴賤,喬治在這方面堪稱專家。 ﹁他叫什麼名字?﹂ ﹁史彭斯先生,主人。﹂ ﹁史彭斯?﹂ 這名字一時間對白羅來說沒有特別意義,但他知道事情本該如此。 他在鏡子面前站了一會兒,整理好自己的鬍子,便打開了客廳的門走進去,正坐在某把寬大安樂椅上的那人站了起來。 ﹁你好,白羅先生,希望你還記得我。那是很久以前了我是史彭斯刑事主任。﹂ ﹁啊,我當然記得。﹂白羅很熱情地和他握手。 基爾切斯特警察局的史彭斯刑事主任。那是一起非常有趣的案件︙︙正像史彭斯說的那樣,已經過去很久了。 白羅向他的朋友提議喝點什麼。加石榴汁的飲料?薄荷甜酒?本篤甜酒?甜酒加巧克力︙︙ 就在這時,喬治走進房間,手中的托盤上放著一瓶威士忌和一根虹吸管。 ﹁或者你想來些啤酒,先生?﹂他低聲對客人說道。 史彭斯主任方正的紅臉立刻亮起來。 ﹁就來點啤酒好了。﹂他說。 白羅再次為喬治的出色表現嘖嘖稱奇,他從不知道這個屋子裏會有啤酒,在他看來,有人喜歡啤酒更甚於甜酒是不可思議的。 當史彭斯端起他那冒著泡沫的大酒杯時,白羅為了自己倒了一小杯晶瑩剔透的綠色薄荷甜酒。 ﹁你能來看我,真是太好了,﹂他說,﹁太好了,你是從︱︱﹂ ﹁從基爾切斯特來。我六個月之後就要退休了。事實上,我在十八個月前就已到了退休的年齡,他們請我繼續留下來,我就留下來了。﹂ ﹁你這樣做是很明智的,﹂白羅深有感觸地說,﹁非常明智﹂ ﹁這樣做明智嗎?我無法確定。﹂ ﹁當然,當然,十分明智。﹂白羅堅持道,﹁長時間的無所事事︙︙你沒有領教過這些喔!﹂ ﹁噢,我退休後會有很多事情可做。去年,我才搬到了一棟新房子裏,那兒有一個大花園,可是很難為情的是,花園裏卻荒蕪得很,缺少人照料,我還沒有時間來管它們。﹂ ﹁啊,是的,你有這樣一個花園需要照料。而我呢,我曾經決定搬到鄉下去住,在那裏種些南瓜。可是,沒成功,因為我沒有那份耐心。﹂ ﹁你該去看看我去年種的南瓜,﹂史彭斯熱情地說道。﹁長得好高喲!還有我的玫瑰,我喜歡玫瑰,我準備︱︱﹂他停住了。﹁這不是我今天來找你談的事。﹂ ﹁當然不是,你只是來看一個老朋友。這太好了,我很感激。﹂ ﹁恐怕不僅僅如此,白羅先生。恕我直言,我需要你的幫助。﹂ 白羅故意低聲說: ﹁你需要一張房產抵押證明吧?你想要借貸︱︱﹂ 史彭斯急忙打斷了白羅的話: ﹁噢,天啊,不是錢的事!根本不是錢的問題。﹂ 白羅優雅地揮了揮手表示道歉。 ﹁請你原諒。﹂ ﹁我直截了當告訴你吧︱︱我來找你是為了那樁該死的案子,如果你出口把我罵走,我也不會感到意外的。﹂ ﹁我不會罵人的,﹂白羅說,﹁繼續往下說吧。﹂ ﹁是麥金堤太太的案子,你也許已經從報上看到過相關的報導?﹂ 白羅搖了搖頭。 ﹁沒有特別留意,麥金堤太太︱︱就是在一家商店或是一間房子裏被謀殺的老婦人。她死了,嗯,她是怎麼死的?﹂ 史彭斯盯著他。 ﹁天啊,﹂他說,﹁我想起來了,真是奇怪,我以前從沒想起過哩。﹂ ﹁你說什麼?﹂ ﹁沒什麼,只是一個遊戲,小孩子們的遊戲,我們小時候常玩的遊戲。很多人站成一排,一問一答地向下進行。﹃麥金堤太太死了!﹄﹃她怎麼死的?﹄﹃一條腿跪下,就像我這樣。﹄然後就是下一個問題,﹃麥金堤太太死了!﹄﹃她怎麼死的?﹄﹃兩手伸出,就像我一樣。﹄我們就這樣,一個一個都跪在地上,伸出右手不動。接下來,你知道會怎麼樣!﹃麥金堤太太死了!﹄﹃她怎麼死的?﹄﹃就像這樣!﹄猛然一撞,排頭的人向後一倒,所有的人都東倒西歪地摔在地上了!﹂史彭斯對這些兒時的回憶大笑不止,﹁它確實使我想起了小時候的遊戲!﹂ 白羅有禮地聽著。即使在這個國家住了將近半輩子,這仍然是個他無法理解英國人的地方。他自己在童年時玩過捉迷藏的遊戲,但是他絕對沒有興趣再去提起它,甚至回想它了。 在史彭斯愉快的回憶結束之後,白羅略顯不耐地又一次提出他的疑問: ﹁她究竟是怎麼死的?﹂ 笑容從史彭斯臉上消失了,他重新嚴肅起來。他說: ﹁她的後腦被人用沉重的銳器敲了一下。她的存款,大約有三十英鎊的現金,在她住處被洗劫一空之後,也全數不見了。她一個人住在一間小房子裏,還為一名房客提供膳食。那個房客叫詹姆斯.本特利。﹂ ﹁啊,是的,本特利。﹂ ﹁現場不是被破門而入的,沒有任何窗戶或鎖被撞開的跡象。本特利的生活過得很艱難,他失業後沒有了生活來源,並且欠了兩個月的房租。遺失的錢是在那房子後區的一塊石頭下被發現的。本特利的大衣袖子沾有血跡和數根頭髮︱︱這些血跡和頭髮跟麥金堤太太的血型和頭髮完全吻合。根據他的第一次供詞,他根本沒有接近過那屍體,所以東西不可能是無意間沾染到的。﹂ ﹁誰發現屍體的?﹂ ﹁來送麵包的麵包師傅,那天是她該付錢的日子。詹姆斯.本特利為他開了門,說他敲過麥金堤太太的房門,但沒人回答。麵包師傅認為可能是她生病了,兩個人就到隔壁,叫來鄰居家的一個女人到樓上看看她。麥金堤太太沒在臥室裏的床上睡覺,但她的臥室卻被洗劫一空,地板也被擺開。然後,他們就想到去客廳看看,結果發現她在那裏,人躺在地板上。隔壁那個女鄰居嚇得魂飛魄散,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後來,當然,他們報了警。﹂ ﹁那本特利已經被捕並受到審判了嗎?﹂ ﹁是的,案子已經做出了終審判決,就是在昨天開的庭,陪審團二十分鐘前才出來。審判結果:有罪,並處以死刑。﹂ 白羅點點頭。 ﹁這麼說來,判決一出來,你就搭火車來倫敦找我?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史彭斯主任的眼睛盯著他的啤酒杯,他的手指繞著杯子邊緣慢慢地滑動著。 ﹁因為,﹂他說,﹁我認為他沒有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