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殺在雲端︾阿嘉莎.克莉絲蒂/高峰譯 ︽二○一七年十月六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一、從巴黎到克洛敦 在布爾歇機場上,九月的太陽還很酷烈。旅客們熱得昏頭昏腦,懶洋洋地步入機場,順著舷梯登上﹁普羅米修斯﹂號飛機;幾分鐘以後,它就要從巴黎飛往克洛敦了。 珍.格雷是最後一批走進客機的乘客,她毫不費力地找到了自己的第十六號座位。有幾個人則繼續穿過隔門、小廚房、兩間盥洗室,朝前艙走去。大多數的人已經就座完畢。通道的另一面,有人在起勁地交談。其中一個聲音刺耳尖銳,而且大都是她在發話,珍稍微皺了皺眉頭,她很熟悉這種類型的聲音。 ﹁親愛的,完全不可思議,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你說在哪兒?在鐘拉潘︵法國地名︶嗎?哦,對了。不,在盧比納︙︙是,就是同一班老人︙︙不,不,當然囉,我們坐在一塊兒吧。難道不行嗎?誰?啊,我明白了︙︙﹂ 然後是一個外國人謙遜、愉快地回答: ﹁噢,很樂意,請坐吧,太太!﹂ 珍偷看了外國人一眼。 這是一個年紀不輕的小個子,蓄著偌大的八字鬍,蛋形腦袋;他把自己隔著走道而鄰接珍的座位恭敬地讓出來。 珍微微扭過頭,瞧見那兩個逼迫這個外國人禮讓座位的婦人。她們提到盧比納激起了珍的好奇;因為她也剛剛去過那兒。她記起最後在哪兒見過其中一位婦人︱︱在賭桌邊見過。當時,這個婦人一會兒握緊拳頭,一會兒又把拳頭鬆開;一張精心雕琢、活像尊翠斯騰瓷偶的臉蛋,一會兒發白,一會兒又緋紅。珍一下就想起這個人的姓名。當時,一個女友曾向她提到這個婦人:﹁她雖然也是個貴夫人,但並不是貨真價實。從前,她是在劇團唱歌的。﹂女友的口吻中有一種輕蔑和嘲笑。這個女友名叫梅西,她的工作挺不錯︱︱充當按摩女郎,她能﹁消除﹂顧客過度肥胖的現象。 ﹁可是另一個婦人,﹂珍心想,﹁就是個名副其實的貴夫人。住在郡鄉、習慣騎馬活動的類型。﹂但旋及她便忘了那兩位婦人,而被窗外機場的景象所吸引。好多飛機都在等待起飛,有一架看來好像是一條金屬蜈蚣。 珍的正對面坐著一位身穿鮮豔淺藍絨線衫的年輕人。為了不跟這年輕人的視線相遇,她打定主意不朝正前方瞧,絕對不! 機師們用法語互相吆喝一陣︱︱引擎隆隆響起︱︱停歇︱︱再響起︱︱障礙物排開︱︱飛機終於起飛了。 珍屏住氣息,這是她一生中的第二次飛行,她仍舊感到十分興奮?飛機往前疾馳,看來好像要撞上圍牆了︙︙不,眨眼間,他們已經在大地上空了,上升,再上升,盤旋升高,布爾歇機場遠遠落在下面了︙︙ 飛機開始了午餐服務,乘客總共有二十一人,十人在前面的客艙,十一人在後艙。機組有兩名駕駛員和兩名空服員,引擎的噪音被高超的技術消音了,甚至耳朵也無需塞上棉花。不過,還是有其他噪音,交談仍然困難,只能胡思亂想。 普羅米修斯號越過法國領土上空朝英吉利海峽飛去,後艙的乘客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珍.格雷想道:﹁絕不瞧他!不,絕不,我要望著窗外想心事,我得挑件事情想想,這是最好的辦法。這樣我才不會慌亂:我得從開始想起,好好回溯一番。﹂ 她的思緒回到所謂的﹁開始﹂︱︱也就是買下愛爾蘭賽馬會賭票的那天。那的確是件奢侈的行為,但卻令人充滿期待︙︙ 在珍和其他五個年輕小姐工作的美容院裏,是一片嘻笑聲和嘈雜聲。 ﹁如果你贏了大獎,你要做什麼啊,親愛的?﹂ ﹁我自有打算。﹂ 接著是計劃,一堆幻想,一堆爭論︙︙ 結果﹁大獎﹂她沒得到,但她贏了整整一百英鎊! 整整一百鎊。 ﹁花掉一半,另一半存起來,你永遠料不到將來會發生什麼事。﹂ ﹁我要是你,珍,我寧可買一件皮大衣,上好的皮大衣。﹂ ﹁來趟海上之旅如何?﹂ 一想到海上之旅,珍的心不禁怦怦直跳。但最後,她還是忠於她第一個選擇:到盧比納去消磨一個星期。她的許多客人都去過盧比納,或者剛從那裏回來︙︙ 珍敏捷的巧手正給顧客理好一綹綹頭髮,捲成服服貼貼的鬈髮,嘴裏向顧客提出一些反射性的問題:﹁您多久沒燙頭髮了,太太?﹂﹁您的髮色好特別呀,太太。﹂﹁今年夏天很棒,不是嗎,太太?﹂,但腦中卻想著為什麼就我不能去盧比納?現在,她終於能夠暢遊一回了。 對她來說,衣著不成問題,珍跟大多數在倫敦鬧區工作的女孩一樣,只要花很少一點兒錢,就能把自己打扮得既時髦又漂亮,指甲,化妝,髮型,完全無可指摘。 於是,珍去了盧比納。 有沒有可能這十天在盧比納的歡樂都在那次付之一炬? 那是在賭輪盤時發生的一件插曲。那幾天的晚上,珍都放任自己小賭一把,但不管怎樣,她都絕不超過某個限額。這天一反迷信傳統的,一開頭她就很不走運。她已經賭了四個晚上,這一次是她今天的最後一筆賭注了,之前珍一直小心地把賭注押在她彩色號碼上。她贏了一點,但多半是輸;此刻,她把錢捏在手裏,屏息等待。 還剩下兩個號碼沒人下,5號和6號。要把最後一把下在其中一個號碼上嗎?可是下在哪個號碼上呢?5還是6?哪個她比較有感覺? 5號就要翻轉過去,小球滾動了。珍伸出手,6,她放在6上。 正巧,她和對面的一個賭客同時下注:她選中了6,他選中了5。 ﹁賭注下定啦。﹂莊頭說。 小球跳了一下就不動了。 ﹁5號,紅的,單數,贏啦。﹂ 珍懊惱得幾乎叫了一聲。莊家掃進賭金,付錢給贏家,坐在珍對面的賭客問道:﹁你不拿走自己贏得的錢嗎?﹂ ﹁我贏的錢?﹂ ﹁是呀。﹂ ﹁但我下的是6呀!﹂ ﹁不,下6的是我,你下的是5。﹂ 他笑著說︱︱笑容非常迷人。白白的牙齒,棕黑的臉蛋,藍眼睛,短短的鬈髮。 珍狐疑地拿起贏得的錢。這是不是搞錯了?她有點困惑。或許她是下在5上了。她懷疑地瞅了那陌生人一眼。他又回了一個微笑: ﹁這就對了,﹂他說。﹁如果你把錢留在桌上,別人馬上就會把它拿走!這是一定的。﹂ 說著,他親切地點點頭就走了。這招也很貼心。否則珍可能認為,他僅僅為了跟她結識,而把贏的錢讓給她。不過,他不是那種人,他那麼親切︙︙而此刻,他竟正好坐在她對面!只是一切都結束了︱︱所有的錢已花光了,巴黎的最後兩天也一晃而過︵唉,無聊的最後兩天︶,而現在手中機票上的目的地一欄,印的已是家園的名字。 接下來呢? ﹁何必去猜測將來如何,﹂珍阻止自己胡思亂想,﹁幹嘛瞎操心?﹂ 彼此閒聊的兩個婦人已不做聲了,她望過走道。那位翠斯騰瓷偶夫人氣惱地嘟嚷著,瞧了瞧裂掉的指甲。她撳了撳電鈴,當穿著雪白衣服的空服員來到她面前時,她說: ﹁叫我的女佣人到我這兒來一下。她在前艙。﹂ ﹁是的,夫人。﹂ 空服員周到、敏捷、迅速地走了。接著馬上出現了一個頭髮烏黑的年輕法國女孩。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連衣裙,拿來了一個小珠寶箱。霍伯里夫人用法國話吩咐這個女孩: ﹁馬德琳,去把那個紅色摩洛哥皮的化妝箱拿來給我。﹂ 女佣人朝機尾堆放蓋毯和行李的地方走去。不一會,這女孩就拿了一個小化妝箱回來。西塞莉.霍伯里夫人從女佣手裏接過小箱子,就遣她走了。 ﹁好了,馬德琳,這個就留在我這兒。﹂ 女佣人再度離開。霍伯里夫人揭開箱蓋,從漂亮的箱子裏取出一把指甲銼子。然後,她對著一個小鏡子久久地研究自己的面孔,一會兒撲點兒香粉,一會兒又塗塗口紅。 珍輕蔑地撇了撇嘴,眼光落在前面的其他乘客身上。 坐在兩個夫人後面的,是那個跟﹁真貴婦﹂交換座位的矮小外國人。他脖子上緊緊圍了一條根本用不著的圍巾,似乎睡熟了,但或許是珍凝視的目光驚動了他,他張開眼望望珍後,又閤上眼瞼。 跟他並排而坐的是一個體面而頭髮斑白的男人。他膝上放著一個打開的橫笛外盒,手裏則呵護備至地擦拭著一根橫笛。怪了,珍想到,他看來根本不像一個音樂家,而像一個律師或醫生。 坐在他們後面的是兩個法國人。一個蓄著落腮鬍;另一個年輕得多,大概是前者的兒子。兩人正比手劃腳地熱烈談論什麼。 至於珍自己這排的視線,則全被那個穿藍色絨線衫的男人給遮住了。也說不出理由,反正珍打定主意不去看他。 ﹁我怎麼會這麼︙︙好像才十七歲似的!﹂珍懊惱地責怪自己。 對面的這位諾曼.蓋爾則在尋思:﹁她真漂亮,實在漂亮!她一定記得我。記得她的賭金被掃走時,她有多沮喪啊。但後來看到她得到那筆錢的喜悅,我什麼都值得了!我到底做對了︙︙她的微笑真叫人喜愛:健康的牙齒,堅固的牙床。活見鬼,我怎麼這麼激動!沉住氣,小伙子!﹂ 他向旁邊走過空服員說: ﹁給我一份冷牛舌。﹂ 霍伯里伯爵夫人則在思忖:﹁我的天,究竟該怎麼辦呢?這下糟透了。我看只有一個辦法,只要我膽子夠大。這我能夠辦到嗎?我能矇混過去嗎?我的神經快受不了了。全都因為古柯鹼。我幹嘛要碰那東西呢?我的面孔看來好嚇人,太嚇人啦!維妮塔.克爾那爛女人在這兒,就更糟糕了。她老是盯著我瞧,好像我是一個髒東西。她想把斯蒂芬據為己有,可是卻希望落空了。那張大長臉弄得我好緊張,真的跟馬臉沒兩樣。我恨死了這些鄉紳階級的貴族。天哪,我該怎麼辦呀!應當想點什麼辦法!那老妖精可不是說著玩的︙︙﹂ 霍伯里夫人從盒裏取出一支香煙,把它插在長煙嘴裏,她的兩隻手都在顫抖。 維妮塔.克爾女爵嘀咕道:﹁哼,無恥的婊子!這就是她。或許理論上她貞潔無瑕,但她骨子裏根本是個妓女的料。可憐的斯蒂芬,他要能離開她就好了︙︙﹂ 她也拿出煙盒,就著西塞莉.霍伯里遞上的火柴點了火。 空服員阻止她: ﹁對不起,夫人,這裏禁止吸煙!﹂ ﹁見鬼!﹂霍伯里夫人表示不滿。 赫丘勒.白羅想道:﹁那邊那位小姐真漂亮。她有一個堅毅的下巴,可是什麼使她如此惶惶不安呢?她為什麼一直迴避對面那個英俊男子的目光呢?看來,她是認識他的,他也是認識她的︙︙﹂ 飛機稍稍下降。 ﹁啊,我的肚子。﹂赫丘勒.白羅哼了一聲,牢牢地閉上了眼睛。 跟他並排的布賴恩醫生,小心地撫摸著自己的橫笛,心裏琢磨:﹁我無法下定決心,我就是無法下決定。這是我職業生涯的一個轉捩點啊︙︙﹂ 他從盒子裏小心、愛戀地取出橫笛。音樂︙︙在樂曲聲中可以忘卻人生的一切憂慮。他笑瞇瞇地把橫笛拿到唇邊,接著又將它放下。蓄著小鬍子的那位矮個子就在旁邊打盹。 飛機突然劇烈地搖晃了一下,晃得人的眼睛都發昏了。布賴恩醫生很高興,他從不暈車,也不暈船,坐飛機也不會暈機。 老杜邦先生激動地向小杜邦嚷嚷起來: ﹁這一點用不著懷疑!他們︱︱德國人、英國人、美國人,全都錯了!史前陶器發明的日期,他們說得根本不準!比方說,薩邁拉陶器︙︙﹂ 金.杜邦個子很高,彬彬有禮,樣子有點懶洋洋的,他溫和地反駁說: ﹁你應當拿出憑據!還有塔爾.哈雷夫和薩基耶.戈茲︙︙﹂ 討論繼續下去。 阿曼德.杜邦先生打開一個飽經滄桑的航空旅行袋。 ﹁你看看這些庫爾德煙斗,簡直像是現代作品。煙斗上的裝飾就像那個西元前五千年的陶器︙︙﹂ 阿曼德.杜邦先生猛然一揮,差點兒把空服員剛才放在他面前的一個盤子碰掉了。 克蘭西先生是個作家,寫過許多偵探小說;他從諾曼.蓋爾後面的座位上站起來,走到客艙尾部去,並從自己放在那裏的外套口袋裏掏出一份英國布萊蕭火車時刻表,然後拿著它回來,想要為自己的小說構思一個完全的﹁不在場證明﹂。 坐在克蘭西先生後面的賴德先生心裏直翻騰:﹁我一定要堅持到底,只是會很辛苦。我不知道怎麼提高下一筆股息︙︙如果轉讓股份那就嗚呼哀哉了︙︙哦,該死!﹂ 諾曼.蓋爾站起身來,到廁所去。他才離開,珍立即從手提包裏取出小鏡子,不安地看了看自己,擦上一點香粉,再塗上口紅。 空服員把咖啡放在她面前。她望了望窗外,下面是金光閃耀而蔚藍的英吉利海峽。 正當克蘭西先生認真安排晚上七點五十五分在沙里布的故事細節時,一隻黃蜂在他頭頂上討厭地嗡嗡盤旋,克蘭西揮手,沒打到牠,黃蜂於是飛到遠處去糾纏杜邦父子的咖啡杯。 膽大的金.杜邦準確一擊,打死了黃蜂。 客艙恢復平靜。談話聲停止,每個人都專心想著自己的心事了。 客艙的深處,在二號座位上,吉塞爾太太的頭忽然向前伸出一點,看起來像是睡著了。但她不是在睡覺,她也沒在說話或思考。 吉塞爾太太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