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羅的聖誕假期︾阿嘉莎.克莉絲蒂/黃曉鵑譯 ︽二○一七年十一月三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一 十二月二十二日 史帝芬一邊沿著站台輕快地走著,一邊豎起了外衣的領子。車站上空籠著一片黯霧。巨型引擎發出嘶嘶的聲響,把大團大團的蒸汽吐進陰冷潮濕的空氣中。所有東西都顯得撲灰而骯髒。 史帝芬嫌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多麼令人反感的國度,多麼令人厭惡的城市。 最初令史帝芬興奮不已的倫敦、倫敦的商店、飯廳及打扮入時的迷人女性,如今已魅力不再。現在倫敦在他眼裏,不過是污地裏一塊發光的晶石罷了。 假如他現在身在南非︙︙想到這裏他突然感到一陣思鄉的痛楚。陽光,藍天,滿圜的花卉,湛藍的花朵,叢生的石墨,攀附在每棟小屋上的藍旋花。 而在這裏,塵埃、污垢,還有那望之不盡、奔流不息的人群︱︱爭相推擠疾行,如同蟻窩邊匆忙奔走的蟻隻。 史帝芬一時間想著,我要是沒來就好了︙︙ 接著,當他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嘴便繃成一條堅毅的直線了。不,見鬼!他一定得繼續下去!他已經為此計劃好些年了。他一直就打算要這麼做︱︱做他將要進行的事。對,他一定得堅持下去! 那一時的猶疑,突如其來的自我懷疑︱︱為什麼要這麼做?值得嗎?為什麼一定要死守過去?為什麼不能忘掉所有的事情?︱︱全都僅僅出自於軟弱。他不是孩子了,如何能如此任性?他是個四十歲,充滿信心,目標明確的男子啊!他會堅持下去,達成此番到英格蘭的目的。史帝芬登上火車,沿著過道邊走邊找座位。他剛剛趕開了一個腳夫,自己拿著生牛皮製的箱子,一個車廂接著一個車廂地尋找。火車全滿了,因為離聖誕節僅只三天。史帝芬.法爾厭惡地看著擁擠不堪的車廂。 都是人!沒完沒了、數之不清的人!而且都是這麼面目可憎,這麼相似,可怕的相似!那些人長得不是像綿羊就是像兔子。 他們之中有一些人在喋喋不休、大驚小怪,另一些臃腫的中年男人則哼哼唧唧,更像是豬。即便是那些苗條,長著瓜子臉,唇紅齒白的女孩子,也是相似得可悲。 想到這裏,史帝芬心裏突然升起一股渴望,渴望南非廣闊無垠的草原,炎熱的陽光,荒煙人稀︙︙ 就往這時,史帝芬屏住了呼吸,望進一個車廂裏。那女孩如此出眾,秀髮烏黑,膚若凝脂,眼睛幽深如夜,那憂鬱高傲的眼神是南歐人所特有的︙︙女孩坐在火車中這些呆滯的人群裏,顯得異常突兀,她根本不該來到這陰霾的英格蘭中部。她應該倚在陽台上,嘴裏銜著玫瑰,頭披黑色蕾絲,而空氣裏應飄散著塵土、熱浪與血腥的氣息,有著牛環叮噹作響︙︙她實在應該出現在那些富麗輝煌的地方,而不是擠在此種三等車廂的角落裏。 史帝芬是個細心的男人,他注意到女孩寒酸的黑色小外套和襯衣,以及劣質的線織手套,還有那單薄的鞋子和豔紅得刺眼的手提袋。然而史帝芬依然覺得女孩光彩照人。她高雅細緻,有種異國風情︙︙ 女孩到這種寒冷多霧,人們忙若蟻隻的國度裏做什麼? 史帝芬心想,我一定要知道她是誰,來這兒做什麼︙︙我一定要知道︙︙ ※※※ 珮洛兒緊貼窗戶坐著,心想英國的氣味怎會如此古怪︙︙這就是迄今為止,她對英格蘭最深刻的感受:全然不同的氣味。這裏沒有蒜香,沒有泥土的芳息,也幾乎聞不到香氣。在這個車廂裏有的只是一種窒悶的寒意︱︱火車的硫磺味、肥皂味,以及另一種令人做噁的氣味︱︱珮洛兒覺得這氣味來自她身邊那位胖女人的毛領。珮洛兒敏感地抽抽鼻子,不情願地吸著樟腦球那難聞的味道。她暗想,在自己身上擦這種味道,也太怪了吧。 汽笛長鳴,有人高喊一聲,火車緩緩駛出了車站。他們出發了,而她也上路了︙︙ 珮洛兒的心跳略略加快。一切會順利進行嗎?她能完成自己的任務嗎?一定會的,一定可以。她把一切都仔細考慮過了︙︙她對所有的可能都做了準備。噢,是的,她會成功的,她必須成功︙︙ 珮洛兒菱型的紅唇微微上揚,霎時牽出了一絲冷酷;冷酷而貪婪,就像孩子或是貓隻的嘴,一張只知道自己的欲望而不知道憐憫的嘴。 她像個孩子似的,率真而好奇的環顧四周。一共有七個人,他們好滑稽啊!這些英國人!他們看起來都那麼富有、闊氣︱︱瞧他們的衣服,他們的靴子︱︱呵!英國無疑跟她向來聽說的一樣,是個富裕的地方。可是他們卻一點兒也不快樂,對,他們顯然並不快樂。 走廊上站了一名英俊的男子︙︙珮洛兒覺得他長得很帥。她喜歡那男子古銅色的面容和高挺的鼻子,以及那寬闊的雙肩。珮洛兒比英國女孩要伶俐,她看得出男人很欣賞她。雖然她並沒有正眼瞧他,卻知道男子頻頻望向她。 珮洛兒不動聲色的把一切擺在心裏,在她自己的國家,男人看女人是理所當然的,而且從不會過份掩飾。她懷疑對方是不是英國人,最後認為他不是。 英國人沒有那麼活潑率直,珮洛兒心想,不過他很好看,說不定是個美國人。一定是的,他很像珮洛兒在西部電影裏看到的演員。 一名服務員沿著走廊過來: ﹁午餐時間到了,午餐時間到了,請準備用餐。﹂ 珮洛兒車廂裏的七位乘客紛紛掏出午餐券,大夥全體起立,車廂裏頓時化為空城,清冷極了。 珮洛兒飛快地把窗戶拉上,那是坐在對面角落那位灰髮女士剛剛放下的。珮洛兒舒適地癱靠在座位上,望著窗外倫敦北郊的景致。她沒有因為自動拉門發出聲響而回過頭去。她知道,是走廊裏那個男子,他一定是為了跟她搭訕才進來的。 珮洛兒依舊望著窗外,一副沉思的模樣。 史帝芬.法爾說: ﹁你想把窗戶全放下來嗎?﹂ 珮洛兒故做端莊地答道: ﹁正好相反,我剛剛才把它拉上。﹂ 珮洛兒的英語說得極好,但仍帶著淡淡的口音。 在隨後片刻的沉默中,史帝芬想:好甜美的聲音哪,彷彿染著陽光,暖若夏夜︙︙珮洛兒也暗忖,我喜歡他的聲音,宏亮而有力。他很吸引人︱︱是的,他很迷人。史帝芬說: ﹁這車好擠啊。﹂ ﹁噢,是啊。大家都離開倫敦,我想是因為那兒太沉鬱了。﹂ 珮洛兒自小所受的教育,讓她不覺得在火車上和陌生男人說話是種罪過。她完全可以像別的女孩一樣照顧好自己,但她並不願死守那些所謂的禮教戒律。 如果史帝芬是在英格蘭長大的,也許他曾羞於與年輕女孩攀談。但史帝芬是一個隨性的傢伙,他覺得自己高興跟誰說話就跟誰說話。 史帝芬不自覺地笑著說: ﹁倫敦是個相當可怕的地方,不是嗎?﹂ ﹁噢,是呀,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那兒。﹂ ﹁我也是。﹂ 珮洛兒問: ﹁你不是英國人,對吧?﹂ ﹁我是,但我從南非來的。﹂ ﹁噢,我明白了,難怪。﹂ ﹁你剛從國外來嗎?﹂ 珮洛兒點點頭: ﹁我從西班牙來的。﹂ 史帝芬很感興趣: ﹁你真的從西班牙來的嗎?那麼你是西班牙人囉?﹂ ﹁一半是,家母是英國人,所以我英語才說得這麼好。﹂ ﹁那邊仗打得怎麼樣了?﹂史帝芬問。 ﹁太可怕了,好慘哪。簡直滿目瘡疤,真的。﹂ ﹁你支持哪一邊?﹂ 珮洛兒的政治立場十分模糊,她解釋說,他們村子裏沒有人關心打仗的事。 ﹁戰場離我們很遠,你知道。市長是國家官員,當然支持政府了,而神父則支持佛朗哥將軍︵Francisco Franco,一八九二至一九七五西班牙獨裁者,一九三六年發動軍事叛變取得政權,實施長達三十六年的專制統治︶︙︙但大多數人都忙著照料他們的葡萄園和農地,沒時間管這些事。﹂ ﹁所以你們那附近沒在打仗囉?﹂ 珮洛兒說一直沒有過。 ﹁可是後來我坐汽車橫越國內各地,﹂她解釋道,﹁發現遍地都是廢墟,我還看見一顆炸彈掉下來炸毀了一輛車,另一顆炸毀了一棟房子。好刺激呀!﹂ 史帝芬.法爾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獰笑。 ﹁這就是你的感覺嗎?﹂ ﹁也很麻煩呢,﹂珮洛兒說,﹁因為我想接著走,可是我們車的司機被炸死了。﹂ 史帝芬看著她說: ﹁你一點都不難過嗎?﹂ 珮洛兒的黑眼睛睜得極大。 ﹁每個人都會死的呀,不是嗎?被天上掉下來的炸彈一下子轟死,比其他任何死法都要痛快。人會活一陣子︱︱是的,然後就死了,世事不就是如此嘛。﹂ 史帝芬.法爾笑了。 ﹁我認為你不是一個和平主義者。﹂ ﹁你認為我不是什麼?﹂珮洛兒對這個新的語彙似乎無法意會。 ﹁你會原諒你的仇人嗎,小姐?﹂ 珮洛兒搖搖頭。 ﹁我沒有仇人,不過,如果我有︙︙﹂ ﹁怎麼樣?﹂ 他注視著她,再一次被她那微彎、可愛而又無情的嘴迷住了。 珮洛兒嚴肅地說: ﹁如果我有仇人,如果有人恨我而我也恨他,那我就會割斷他的喉嚨,像這樣︙︙﹂ 她做了個手勢。那手勢快捷而毫不留情,令史帝芬.法爾吃了一驚。他說: ﹁你真是個嗜血的女孩。﹂ 珮洛兒淡淡地反問了一句:﹁那你會怎樣對待你的仇人呢?﹂ 他開始先是盯著她,然後大笑起來。 ﹁我不知道,﹂他說,﹁我不知道︙︙﹂ 珮洛兒不滿意地說: ﹁可是你一定知道的。﹂ 他止住笑,倒吸口氣,低聲答道: ﹁對,我知道︙︙﹂然後他馬上換了一種態度,問道:﹁你到英格蘭來幹什麼?﹂ 珮洛兒帶著一種端莊的神情答道: ﹁我來這兒投靠我的親戚們,我的英國親戚。﹂ ﹁我明白了。﹂ 他靠在椅背上,仔細地打量她,猜想她所說的那些英國親戚是什麼樣子,他們會怎樣對待這個來自西班牙的陌生女孩︙︙他試圖想像她處在一群嚴肅的英國人中間過聖誕節的情景。 珮洛兒問他: ﹁南非很不錯,是嗎?﹂ 他開始講述有關南非的事。她就像孩子聽故事般地專注聆聽。他喜歡她天真而又精明的問題,而且樂於為她編造誇張的童話故事。 車廂裏的乘客們都回來了,兩人之間的閒聊也只好到此為止。史帝芬站起身,微笑著和她對視了一眼,又步入走廊裏。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以便讓一名年邁的太太先進來,這時,他的目光落在珮洛兒那個草編的外國旅行箱標籤上。他興味盎然地默念著她的名字:珮洛兒.艾托瓦多小姐;然而看見地址時,史帝芬的眼睛不由得瞪大了︱︱上面寫著:戈斯洞莊,長谷,阿斯菲德。 他微微側身,盯著那個女孩,臉上露出一種複雜的神情,迷惑、怨恨、懷疑︙︙史帝芬來到走廊,站在那兒點煙,皺著眉頭。 ※※※ 在戈斯洞莊金碧輝煌的大客廳裏,艾菲德.李邑和他的妻子莉迪亞,正坐在那兒討論聖誕節的安排計劃。艾菲德是名體形高大的中年男子,面容慈善,一對棕色眼睛十分溫柔,說話時聲音輕緩,吐字清晰。艾菲德的腦袋縮在肩膀裏,看來有種怪異的拙鈍。他的妻子莉迪亞是位伶俐瘦削,靈活若獵犬的女人。她雖然極瘦,但舉止間在在透著懾人的優雅。 莉迪亞漫散不馴的面容算不上美麗,但有一種不凡的氣質。她的嗓音很迷人,艾菲德說: ﹁父親堅持要這樣做!這是沒辦法的事。﹂ 莉迪亞按捺住突來的不耐,說道: ﹁你非得每次都向他讓步嗎?﹂ ﹁他年紀大了,親愛的︙︙﹂ ﹁噢,我知道,我知道!﹂ ﹁老人家希望能照自己的意思。﹂ 莉迪亞冷冷地表示: ﹁當然啦,反正我們一向能稱他的心!可是有的時候,你也應該堅持自己的立場呀,艾菲德。﹂ ﹁你這是什麼意思,莉迪亞?﹂ 艾菲德盯著她,一臉的沮喪和驚愕。莉迪亞咬著唇,一時間不知是否該往下說。 艾菲德.李邑又重複了一遍:﹁你這是什麼意思,莉迪亞?﹂ 她聳了聳優雅單薄的雙肩,小心翼翼地選擇適當的措詞說: ﹁你父親有︙︙暴君的傾向︱︱﹂ ﹁他老了嘛。﹂ ﹁他會更老,而且會越來越專斷,然後沒完沒了的。他已經完全掌控了我們的生活,我們根本無法安排自己的計劃!就算有,最後也會無疾而終。﹂ 艾菲德說: ﹁父親希望能被尊重,別忘了,他對我們很好。﹂ ﹁是喔,對我們很好!﹂ ﹁對我們非常好。﹂ 艾菲德的口氣有些嚴厲。 莉迪亞平靜地表示: ﹁你是指錢的方面嗎?﹂ ﹁是的,他自己過得很簡單,但他在錢上面對我們從不吝嗇。要買衣服或裝修房子時,你想怎麼花就怎麼花,爸爸付帳的時候從不會吭一聲。上星期他不就剛給我們一輛新車?﹂ ﹁我承認,就錢的方面而言,你父親的確非常大方。﹂莉迪亞說,﹁但他也冀望我們像奴隸一樣的回報他。﹂ ﹁奴隸?﹂ ﹁沒錯,你就是他的奴隸,艾菲德。如果我們計劃出去,而他突然不想要我們走,你就會取消安排,二話不說地留下來!如果他又突發奇想讓我們離開,我們就走︙︙我們沒有屬於自己的生活,沒法自己做主。﹂ 她丈夫苦惱地說: ﹁你別這麼說,莉迪亞。這樣太忘恩負義了,爸爸為我們做那麼多︙︙﹂ 她把到嘴邊的反駁嚥回去,再次聳聳瘦弱而優雅的雙肩。 艾菲德說: ﹁你知道,莉迪亞,爸很喜歡你。﹂ 莉迪亞斬釘截鐵的答道: ﹁我可一點都不喜歡他。﹂ ﹁莉迪亞,聽你這麼說,我實在太難過了,你這樣太無情了︙︙﹂ ﹁也許吧。可是有時候,人會身不由己地想說實話。﹂ ﹁如果爸爸知道︙︙﹂ ﹁你父親很清楚我不喜歡他!他大概覺得挺有意思的。﹂ ﹁真的嗎?莉迪亞,我敢說這一點你錯了。他常對我說,你對他非常有禮貌。﹂ ﹁我這人向來客氣,以後也還會這樣。我只想讓你知道我心底的感受,我不喜歡你父親,艾菲德。我認為他是一個惡毒、專橫的老人。他肆意踐踏你,濫用你對他的愛,你早就應該起來反抗了。﹂ 艾菲德嚴厲地說: ﹁夠了,莉迪亞,不要再說下去了。﹂ 她嘆了口氣。 ﹁對不起。也許我錯了︙︙我們來談談聖誕節的事吧。你覺得你弟弟大衛真的會來嗎?﹂ ﹁為什麼不來?﹂ 她懷疑地搖搖頭。 ﹁大衛很︙︙很古怪。別忘了,他好幾年沒回來了,他那麼愛你們的母親︱︱他對這地方好像有種特別的感情。﹂ ﹁大衛總是讓父親傷腦筋,﹂艾菲德說:﹁他的音樂和他不切實際的生活方式︙︙父親有時也許對他太嚴厲了,但我想大衛和希黛還是會來的,畢竟是聖誕節嘛。﹂ ﹁來個和樂融融,﹂莉迪亞說,小嘴嘲諷地撇了撇,﹁我很懷疑!喬治和瑪格琳要來,他們說大概明天會到,我怕瑪格琳會覺得很無聊。﹂ 艾菲德帶著一絲輕微的惱怒說: ﹁我真想不透喬治為什麼會娶一個比他小二十歲的女孩!喬治一直是個傻瓜!﹂ ﹁他的事業很成功哩,﹂莉迪亞說,﹁選民都很喜歡他。我相信瑪格琳很努力在政治上幫助他。﹂ 艾菲德慢條斯理地說: ﹁我不太喜歡她。她是漂亮︙︙但我覺得她跟那些美麗的珍珠一樣,金玉其表︱︱﹂ 艾菲德搖搖頭。 ﹁但敗絮其中?﹂莉迪亞說,﹁奇怪你竟然會說這種話,艾菲德!﹂ ﹁有什麼奇怪的?﹂ 莉迪亞答道: ﹁因為︱︱你平常是個老好人,從來不說別人壞話。有的時候我被你氣得半死,因為你實在太︙︙喚,該怎麼說呢?太溫和,溫和到簡直不像生活在這世上的人!﹂ 她丈夫笑了。 ﹁我向來認為,世界是自己打造出來的。﹂ 莉迪亞立即反駁道: ﹁不!邪惡不僅存在於人心,而且是確實存在的!你好像對世間的罪惡毫無所覺。但我有,我能感受得到。我一直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就在這所房子裏︱︱﹂她咬咬唇,將臉別過去。 艾菲德說: ﹁莉迪亞︱︱﹂ 莉迪亞飛快地做了一個手勢,止住丈夫的話,她的視線望著艾菲德身後,艾菲德也轉過頭去。 一名膚色黝黑的男人,必恭必敬地站在那兒。 莉迪亞不客氣地問道: ﹁什麼事,賀伯?﹂ 賀伯的嗓音很低,他恭敬地低聲表示。 ﹁是李邑先生,夫人.李邑先生要我告訴您,還有兩個客人要來過聖誕節,您能為他們再準備兩個房間嗎?﹂ 莉迪亞問: ﹁還有兩個客人?﹂ 賀伯平靜地答道: ﹁是的,夫人,一位先生和一位年輕女士。﹂ 艾菲德驚訝地問: ﹁一位年輕女士?﹂ ﹁李邑先生就是這麼說的,先生。﹂ 莉迪亞很快地說: ﹁我要上去見他︱︱﹂ 賀伯往前邁了一小步,雖只是極輕微的一個動作,卻順勢阻去了莉迪亞的躁進。 ﹁對不起,夫人,李邑先生正在午休。他特別交代不想被打擾。﹂ ﹁知道了。﹂艾菲德說,﹁我們不會去打擾他。﹂ ﹁非常感謝,先生。﹂賀伯退下了。 莉迪亞憤憤地說: ﹁我實在討厭這個人!他跟貓一樣在房子裏躡手躡腳地走來走去,總是來去無聲,教人防不勝防。﹂ ﹁我也不太喜歡他,但他很忠於職守。現在要找個好的男看護可不容易啊,再說父親喜歡他,這是最重要的。﹂ ﹁對,就像你說的,這是最重要的。艾菲德,這位年輕女士是怎麼回事,哪個年輕女士?﹂ 她丈夫搖搖頭。 ﹁想不出來,我完全想不出可能會是誰。﹂ 夫妻倆面面相覷,接著莉迪亞撇撇嘴,開口說道: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艾菲德?﹂ ﹁什麼?﹂ ﹁我認為你父親最近覺得太無聊了,想為自己策劃一場小小的聖誕娛樂。﹂ ﹁所以才把兩個陌生人請進家庭聚會裏來?﹂ ﹁噢,我並不知道具體的細節,不過我猜,你父親是想︱︱找樂子。﹂ ﹁希望他能從中得到一些樂趣。﹂艾菲德鄭重地說,﹁可憐的老人家,礙於雙腿不良於行︱︱他過去的生活是那麼的多彩多姿。﹂ 莉迪讓緩說道: ﹁他過去的生活︙︙的確是多彩多姿。﹂ 莉迪亞話中的停頓似有所指,艾菲德感受到了,他脹紅了臉,一臉不悅。 莉迪亞突然大聲說: ﹁他怎麼會有你這種兒子昵,我真難以想像!你們兩人就像兩個極端。他令你著迷︱︱你真的很崇拜他呀!﹂ 艾菲德懊惱地說: ﹁你太誇張了吧,莉迪亞?我覺得做兒子的愛父親,是很正常的事,否則才叫不正常呢。﹂ 莉迪亞說: ﹁就這件事來說,家裏大多數成員都是不正常的!唉,我們別吵了!我道歉。我知道我刺傷了你,相信我,艾菲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很佩服你的︱︱你的忠誠。當今之世,忠心可是一種稀有美德呢,就當我是在嫉妒吧。既然人家認為女人會嫉妒她們的婆婆,那麼為什麼不能嫉妒她們的公公呢?﹂ 艾菲德伸出手,輕輕攬著莉迪亞。 ﹁胡說些什麼,莉迪亞?你沒理由嫉妒呀。﹂ 她飛快地給了他一個表示歉意的吻,溫柔地輕撫他的耳垂。 ﹁我知道。同樣的,艾菲德,我也不認為我會嫉妒你的母親。我多希望能認識她呀。﹂ ﹁她是個可憐的人。﹂他說。 他妻子很感興趣地看著他。 ﹁她給你的印象就是這樣嗎,一個可憐人?有意思。﹂ 艾菲德恍惚地說道: ﹁印象裏,母親總是在生病,經常哭泣︙︙﹂他甩甩頭,﹁一點精神也沒有。﹂ 莉迪亞望著艾菲德,柔聲說: ﹁好奇怪啊︙︙﹂ 然而當艾菲德狐疑地瞄著她時,莉迪亞很快地搖搖頭,將話題岔開。 ﹁既然不讓我們知道那兩位神秘客人是誰,我還是去把花園裏的事情做完吧。﹂ ﹁外面很冷哪,親愛的,寒風刺骨的。﹂ ﹁我會穿暖和些。﹂ 莉迪亞離開房間。艾菲德獨自靜立了一會兒,微皺著眉,然後走到房間盡頭的大窗戶邊。窗外是一片與房子相連的寬闊露天平台,一兩分鐘後,他看見莉迪亞出現在平台上,手拿平底籃子,身上穿了件厚外套。莉迪亞放下籃子,開始在一個稍稍高出地面的方形石槽邊工作。 艾菲德看了一會兒,最後走出房間,幫自己拿了外套圍巾,從側門來到了平台上。他邊走邊穿過其他佈置成微縮景觀的石槽,這些作品均出於莉迪亞靈巧的雙手。 其中一個作品是沙漠景色,鋪著平坦的黃沙,一小叢綠色棕櫚樹是用染色罐頭的鐵皮做成的,還有一列駱駝隊和一兩個阿拉伯人、幾棟以膠泥塑成的原始泥屋。另一個是義大利式的作品,有著露台和井然有序的花圃,鮮花是用染了色的封蠟做的。還有一個是北極風光,有著綠色玻璃做成的一座座冰山、一小群企鵝。下一個則是有著美麗小盆景的日式園林,其中用鏡子代表水面,還有膠泥塑成的小橋。 最後艾菲德來到莉迪亞工作的地方站定。莉迪亞在地上鋪了張藍紙,上面用玻璃壓著,旁邊圍著一堆堆的石頭。此時她正從小袋子裏往外倒著粗鵝卵石,排列成海灘的模樣,石頭之間穿插了一些小小的仙人掌。 莉迪亞低聲自語道: ﹁對,就是這個樣子,和我想的完全一樣。﹂ 艾菲德說: ﹁這最新的作品是什麼?﹂ 莉迪亞吃了一驚,因為她沒聽見艾菲德走過來。 ﹁這個?噢,這是死海。艾菲德,你喜歡嗎?﹂ 他說: ﹁好荒涼啊,不是嗎?是不是該多擺點植物?﹂ 莉迪亞搖搖頭。 ﹁我想像中的死海就是這個樣子,它叫死海,你明白嗎?﹂ ﹁還是其他作品好看。﹂ ﹁這本來就不是為了好看用的。﹂ 露台上傳來腳步聲,一名佝僂的白髮老管家朝他們走來。 ﹁喬治.李邑太太來電話了,夫人。她問明天她和喬治先生五點二十到方便嗎?﹂ ﹁可以,告訴她沒問題。﹂ ﹁謝謝夫人。﹂ 男管家匆匆走了。莉迪亞望著他離去,臉上的表情非常柔和。 ﹁親愛的老泰西里。他多麼值得信賴啊!我無法想像我們沒有他該怎麼辦。﹂ 艾菲德也很同意。 ﹁他是那種舊派的人,在這兒差不多四十年了。他把畢生都奉獻給我們家了。﹂ 莉迪亞點點頭。 ﹁是的,他就像小說中的老忠僕。我相信如果必要的話,他會為了保護你們而兩肋插刀。﹂ 艾菲德說: ﹁我相信他一定會的︙︙是的,我相信。﹂ 莉迪亞把最後一片海灘的小鵝卵石鋪好了。 ﹁好啦,﹂她說,﹁全準備好了。﹂ ﹁什麼好啦?﹂艾菲德一臉不解。 莉迪亞笑道。 ﹁聖誕節呀,笨蛋!即將來臨、溫馨洋溢的聖誕節團圓呀。﹂ ※※※ 大衛正在讀信。他剛把信揉成一團扔到一邊,接著又拿回來,重新攤平讀了起來。 他的妻子希黛靜靜地注視著他,什麼都沒說。她注意到大衛太陽穴上的肌肉不斷抽搐,細長柔軟的雙手微微發顫,全身伴隨著緊張的痙攣。當大衛拂開總是垂在前額的金髮,用湛藍的眼睛求助地望著她時,她早已準備好了。 ﹁希黛,我們該怎麼辦?﹂ 希黛開口之前猶豫了一下,她聽得出大衛語氣中的懇切,知道他是如何地依賴自己︱︱從結婚起便一直如此︱︱而自己很可能影響他最後的決定。也因為如此,希黛格外審慎,不想把任何事情說得太絕對。 她開口了,聲音裏是老經驗的幼教老師那種給人安慰、平靜的力量。 ﹁那得看你怎麼想,大衛。﹂ 粗壯的希黛並不美,卻有其迷人之處。她像幅定靜的荷蘭風景畫,聲音溫暖而充滿情感,她的堅強與內斂,總是深深吸引著弱者。這位略嫌矮胖的中年婦人不算冰雪聰明,也並不出色,卻散放著某種令人無法忽略的東西。那就是力量!希黛.李邑有種獨特的力量! 大衛站起身開始在屋裏踱步。他的頭髮毫無霜白,整個人有股異樣的孩子氣。他的臉就像伯恩。瓊斯筆下的騎士一樣柔和,有點夢幻的感覺︙︙ 他殷切地說: ﹁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希黛,你一定知道。﹂ ﹁我不敢肯定。﹂ ﹁但我告訴過你了呀,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了!我多麼痛恨那一切︱︱那棟房子,周圍的一切,以及所有東西!它們只會喚起我的痛苦回憶。我恨我在那裏度過的每一刻!每當我想到那裏,想到她所受過的苦難,我的母親︙︙﹂ 大衛的妻子同情地點點頭。 ﹁她非常可愛,希黛,而且又相當有耐心。她躺在那兒,經常很痛苦,卻默默承受了一切。而當我想到我父親︱︱﹂大衛臉色一沉,﹁他令她一生不幸,不斷羞辱她︱︱炫耀自己的豔遇,一再背叛她,卻從不肯費心掩飾一下。﹂ 希黛說: ﹁她不該這樣忍氣吞聲的,她應該離開他。﹂ 大衛不表同意道: ﹁她太善良了,所以辦不到。她認為留下來是她的責任,再說,那是她的家,她還能去哪兒呢?﹂ ﹁她可以自己謀生。﹂ 大衛不耐地說: ﹁那時候哪有可能!你不明白。那個年代的女人不會那樣做。她們只能包容一切,忍受一切。媽還得考慮我們,即使她和我父親離了婚,那又怎樣?他很可能會再婚,擁有新的家庭,我們的幸福就會被扔到一邊。媽媽得權衡所有的利害關係。﹂ 希黛沒答腔。 大衛繼續說著: ﹁不,她做得對。她是個品德高尚的人。她一直忍受至死,而且毫無怨懟。﹂ 希黛說: ﹁也不盡然完全沒有抱怨,要不然你就不會知道這麼多了,大衛!﹂ 他神色稍緩,柔聲說道: ﹁是的,媽媽告訴了我,她知道我有多麼愛她。當她去世的時候︱︱﹂ 大衛頓住了,將雙手插進頭髮裏。 ﹁希黛,那太慘了!實在太淒涼了!其實媽媽那時還很年輕,她不該死的。是他殺了她︱︱我父親!他得對她的死負責。他傷透了她的心,我從那時就痛下決心,不再生活在他的屋簷下。我逃走了,遠離了一切。﹂ 希黛點點頭。 ﹁你很明智,﹂她說,﹁那麼做是對的。﹂ 大衛說: ﹁父親希望我分擔家業,那表示我得住在家裏,這點我無法忍受。我不明白艾菲德怎麼忍受得了︱︱不知他這些年是怎麼過的。﹂ ﹁他從來就沒反抗過嗎?﹂希黛頗感興趣地問。﹁我記得你跟我提過,他放棄了別的事業。﹂ 大衛點點頭。 ﹁艾菲德原本要去從軍,這全是父親一手安排的,讓長子艾菲德進入騎兵團,哈利和我分擔他的事業,喬治則去參政。﹂ ﹁但事情並沒這麼發展?﹂ 大衛搖搖頭。 ﹁哈利把一切都打亂了!他一向狂放不羈,欠了一屁股債,還到處惹是生非。有一天,他偷了幾百塊英鎊,留了張紙條說他不適合坐辦公桌,想去外面的世界闖一闖,就一走了之了。﹂ ﹁從此你們再沒聽見他的消息了嗎?﹂ ﹁噢,有,我們有。﹂大衛笑了,﹁我們經常聽見他的消息!他總是從世界各地拍電報來要錢,而且總能要得到!﹂ ﹁艾菲德呢?﹂ ﹁父親讓他退伍,回來協助他的事業。﹂ ﹁他介意嗎?﹂ ﹁開始的時候非常介意,他恨那個工作。但父親總能把艾菲德掌弄於股掌間,我相信他仍然被父親捏在手心裏。﹂ ﹁而你︱︱卻逃掉了!﹂希黛說。 ﹁是的,我跑去倫敦學畫。父親直接了當地告訴我,如果我去幹那種傻事,他只會給我一丁點生活費,死後連半毛錢也不留給我。我說我不在乎,他罵我蠢,就是這樣了!我從此再也沒見過他。﹂ 希黛溫柔地說: ﹁你沒後悔過嗎?﹂ ﹁沒有,真的。我知道自己在藝術上不會有所成就,我永遠無法成為偉大的藝術家︱︱但我們在這間鄉間小屋裏已經夠幸福了,我們有我們想要的一切,擁有最重要的東西。而且萬一我死了,你是我的受益人。﹂他停了一會兒又說:﹁可是現在︱︱瞧這個!﹂ 他用手拍著信。 ﹁很遺憾你父親寫了那封信,讓你這麼難過。﹂希黛說。 大衛充耳不聞地繼續說道。 ﹁竟然叫我帶你去過聖誕節,希望大家一起團聚,全家大團圓!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希黛說: ﹁還能有什麼意思?﹂ 他狐疑地看著她。 ﹁我的意思是說,﹂她笑著說,﹁你父親年紀大了,開始珍惜家人之間的感情了。你要知道,這種事的確會發生的。﹂ ﹁但願如此。﹂大衛慢慢說道。 ﹁他是一個老人,相當孤單。﹂ 大衛飛快地看了希黛一眼。 ﹁你希望我去,是嗎,希黛?﹂ 希黛慢條斯理地答道: ﹁不去的話,好像不近人情。我大概是很傳統吧,但是聖誕節過得和和氣氣,開開心心的,有什麼不好?﹂ ﹁聽完我說的話後,你還這麼認為啊?﹂ ﹁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但那些都已經過去了,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呀。﹂ ﹁對我來說還沒有。﹂ ﹁沒錯,因為你不願意讓這一切過去,你讓往事活在你的記憶中。﹂ ﹁我忘不掉。﹂ ﹁你不願忘掉︱︱這才是你的意思,大衛。﹂ 大衛的嘴撇成一條線。 ﹁我們李邑家的人就是這樣,我們會把事情藏在心裏很多年,記蓍它,讓回憶永遠栩栩如生。﹂ 希黛略顯不耐地說: ﹁這種性格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嗎?我可不認為!﹂ 大衛若有所思地望著她,不盡然同意。 他說: ﹁那麼,你不認為忠誠是有價值的嗎?對回憶忠誠?﹂ 希黛說: ﹁我認為當下才是重要的,而不是過去!過去的事是一定要讓它過去,我們若讓往事一直活在記憶中,記憶最終難免變形。然後我們便會以誇大的眼光去看待往事︙︙形成一種錯誤的看法。﹂ ﹁那些歲月裏的每句話和每個細節,我都記得一清二楚。﹂大衛激動地說。 ﹁是的,但你不應該這樣,親愛的!這樣是不正常的!你拿孩子的眼光去判斷那些事物,不是用更適當的成人角度去觀照。﹂ ﹁還不都一樣。﹂大衛拗道。 希黛猶豫著,她覺得再說下去就不明智了,卻又不吐不快。 ﹁我想,﹂她說,﹁你把你父親看成怪物了!說不定你現在見到他,會發現他不過是個普通人罷了;甚至是一個已無激情的人。他一生固然有錯,但他畢竟只是個人,並不是個沒有人性的怪物。﹂ ﹁你不懂!他是怎麼對待我母親的︱︱﹂ 希黛嚴肅地說: ﹁那種溫馴、百依百順的特質,會引發男人最惡劣的本質;然而當你以勇氣和決心去面對同一個男人時,他可能會成為完全不同的人。﹂ ﹁照你這麼說,那都是她的錯囉︱︱﹂ 希黛打斷大衛的話。 ﹁不,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我相信你父親虐待你母親,但婚姻是種非常特別的關係,我不認為任何局外人︱︱甚至包括子女在內,有權去論斷其中的是非。再說,你的怨恨對你母親本身已於事無補。事情都過去了,已經離你很遠了。如今剩下的,只是一個衰弱的老人,希望兒子能回家過聖誕節而已。﹂ ﹁那麼你是希望我去了?﹂ 希黛遲疑了一下,然後下了決心。 ﹁是的,﹂她說,﹁我希望你去,從此永遠擺脫心中的陰影。﹂ ※※※ 喬治.李邑,威斯林罕的下院議員,是位有點發福的四十一歲紳士。他眼睛淡藍而微凸,神色多疑。此君雙頰豐厚,說起話來黏軟造作。 喬治正用一種煞有介事的態度說: ﹁我告訴過你,瑪格琳,我認為我有義務去。﹂ 他的妻子不耐煩地聳聳肩。 瑪格琳身材瘦削,髮色淡金,光滑的鴨蛋臉上,是對細細修過的眉毛。那張臉有時顯得茫然無神,而她現在就是那個樣子。 ﹁親愛的,﹂她說,﹁我保證一定會很無趣的。﹂ ﹁而且啊,﹂喬治靈光一閃,眉飛色舞地說道:﹁我們也可以省下一大筆錢。聖誕節的開銷一向很大,這樣我們只要付佣人伙食費就行啦。﹂ ﹁噢,好吧!﹂瑪格琳說,﹁反正,在哪裏聖誕節都一樣討厭!﹂ ﹁我想,﹂喬治自顧自地說,﹁他們正在期待有頓聖誕晚餐吧?也許用牛肉取代火雞如何?﹂ ﹁誰?佣人啊?噢,喬治,別小題大做了,你老是擔心錢的事。﹂ ﹁總得有人來擔心錢的事吧。﹂喬治說。 ﹁沒錯,但老在這些雞毛蒜皮小事上斤斤計較,也未免太可笑了吧。你幹嘛不跟你父親多討些錢?﹂ ﹁他已經給了我一筆可觀的生活費了。﹂ ﹁像你這樣完全依賴你父親,是很討厭的事!他應該撥一筆錢讓你自由支配才對。﹂ ﹁這不是他的行事風格。﹂ 瑪格琳看著他,一對褐色的眼睛突然變得敏銳而精明,毫無表情的鴨蛋臉上也有了點神色。 ﹁他不是很有錢嗎,喬治?他是個百萬富翁對吧?﹂ ﹁我想比百萬富翁有錢兩倍。﹂ 瑪格琳嫉妒地嘆口氣。 ﹁他怎麼賺來的?是在南非嗎?﹂ ﹁對,他年輕時就發財了,主要靠鑽石。﹂ ﹁真棒!﹂瑪格琳說道。 ﹁後來他來英國發展,財產又翻了兩三倍。﹂ ﹁他死後會怎麼樣?﹂瑪格琳問。 ﹁父親從來不談這件事,我們當然也不能直接問。我猜大部份的錢會歸艾菲德和我,艾菲德當然會多分一些。﹂ ﹁你還有別的兄弟,不是嗎?﹂ ﹁是的,還有我弟弟大衛。我不認為他會拿到太多。他離家去搞什麼愚蠢的藝術。父親瞀告過他,會把他從遺囑名單中除名,可是大衛說他不在乎。﹂ ﹁好傻啊!﹂瑪格琳輕蔑地表示。 ﹁還有我姊姊珍妮芙,她跟一個外國人跑了,一個西班牙藝術家,是大衛的朋友。但她一年前死了,留下一個女兒。父親也許會給她留點錢,但不會太多。當然,還有哈利︱︱﹂ 喬治有點尷尬地頓住了。 ﹁哈利?﹂瑪格琳驚訝地說道,﹁誰是哈利?﹂ ﹁哦,嗯,我弟弟。﹂ ﹁我從來不知道你還有另外一個弟弟。﹂ ﹁親愛的,他是我們家︱︱嗯,不太光采的部份,我們從不提他。他的行為很離經叛道,我們已經很多年沒他消息了,說不定已經死了。﹂ 瑪格琳突然笑了起來。 ﹁怎麼啦?你笑什麼?﹂ 瑪格琳說: ﹁我只是覺得好笑,你竟然會有一個聲名狼藉的兄弟。想想看,你是這麼受人尊敬。﹂ ﹁但願如此。﹂喬治冷冷地說。 瑪格琳瞇著眼睛。 ﹁你父親不是很︱︱正派,喬治。﹂ ﹁你怎麼這麼說,瑪格琳?﹂ ﹁有時他說的一些話讓我很不舒服。﹂ 喬治說: ﹁瑪格琳,你讓我很驚訝。嗯︱︱莉迪亞也這麼覺得嗎?﹂ ﹁他不會對莉迪亞說這樣的話,﹂瑪格琳表示。她憤憤地加上一句:﹁不,他從不對莉迪亞說那種話,我真不明白為什麼。﹂ 喬治飛快地瞧了她一眼,又把目光移開。 ﹁唉,﹂他含糊不清地說,﹁給人留點餘地吧,父親都這把年紀了,而且健康狀況又這麼差︱︱﹂ ﹁他真的病得很重嗎?﹂ ﹁噢,我可沒那麼說。他還是相當硬朗的,反正,既然他希望家人陪他過聖誕節,我們去去也好,也許這是他最後一個聖誕節了。﹂ 瑪格琳尖刻地說: ﹁這話可是你說的喲,喬治。不過我覺得,他說不定還可以活好幾年昵!﹂ 喬治微微吃了一驚,結結巴巴地答道: ﹁是︱︱是啊,他當然可能還會活好幾年。﹂ 瑪格琳轉過身。 ﹁唉,﹂她說,﹁我想我們去是對的。﹂ ﹁沒錯。﹂ ﹁可是我討厭去那兒!艾菲德是那麼沉悶乏味,莉迪亞又瞧不起我。﹂ ﹁胡說八道!﹂ ﹁她就是!我還討厭那個人模狗樣的男僕。﹂ ﹁老泰西里嗎?﹂ ﹁不,是賀伯。他老像貓一樣躡手躡腳走來走去,還假惺惺地笑。﹂ ﹁是嗎?瑪格琳,我不覺得賀伯對你會有什麼影響。﹂ ﹁他只是讓我神經緊張而已,就這樣。別說了,反正我們得去就是了,惹毛了老頭子,對我們沒好處。﹂ ﹁是啊,重點就在這裏。至於佣人們的聖誕晚餐︱︱﹂ ﹁現在別談吧,喬治,待會兒再說。我要打電話給莉迪亞,告訴她我們明天五點二十之前到。﹂ 瑪格琳匆匆地離開房間,打完電話後,她上樓來到自己的房間,坐在寫字台前。瑪格琳將桌上的活動板放下來,在各式格子裏翻找,帳單像小瀑布般紛紛掉落下來。瑪格琳一邊整理,一邊將它們分類。最後不耐地輕歎一聲,又將它們綁起來,塞回原來的地方。瑪格琳用手摸摸自己淡金的秀髮。 ﹁我到底該怎麼辦?﹂她喃喃自語道。 ※※※ 戈斯洞莊二樓,一條長廊通向一間可以俯瞰門前車道的房間。那是個用華麗古式家具佈置起來的房間,房裏有織錦的牆紙、昂貴的皮扶手椅、浮雕龍紋大花瓶、青銅雕像,每樣東西都十分昂貴華麗而堅實。 在一張最富麗顯貴的大安樂椅上,坐著一名瘦削乾癟的老人,他長長的手如爪子般擺在椅子扶手上。一根鑲金的手杖放在一旁。老人穿著破舊的藍色睡袍,腳上穿著軟底拖鞋,他頭髮已然全白,臉色蠟黃。 看起來只是個寒酸不起眼的傢伙,但他那倨傲不馴的鷹勾鼻,以及深黑靈動的眼睛,可能令旁人改變原有的看法。那眼神裏蘊含著激情、生氣與活力。西蒙.李邑突然逕自呵呵大笑起來。 他說: ﹁你把我的口信帶給艾菲德夫人了嗎?﹂ 賀伯站在他椅子旁,用溫順謙恭的口氣答道: ﹁是的,李邑先生。﹂ ﹁照指示的每一個字說嗎?一字都不差嗎?﹂ ﹁是的,李邑先生,一字不差。﹂ ﹁對,你不會出錯,最好也別出錯︱︱否則你會後悔的!她是怎麼說的,賀伯?而艾菲德先生又怎麼說?﹂ 賀伯平靜而不帶感情地覆述了所有經過,老人再次大笑出聲,興奮地搓著手。 ﹁太好了,棒透了︙︙他們會一直想,琢磨一整個下午!太好了!現在就叫他們上來,去叫他們。﹂ ﹁是的,李邑先生。﹂ 賀伯無聲地穿過房間走了出去。 ﹁還有,賀伯︱︱﹂老人看看四周,然後低聲罵道。﹁這傢伙走路活像隻貓,根本摸不清他在哪兒。﹂ 敲門聲響起之前,老人一直靜靜地坐在椅中,用手撫著自己的臉頰。艾菲德和莉迪亞走進來了。 ﹁啊,你們來啦。坐在這兒,莉迪亞,親愛的,坐在我身邊。你的氣色真好!﹂ ﹁我剛才出去了,外面很冷,臉凍得紅紅的。﹂ 艾菲德說: ﹁您還好嗎,父親?下午睡得可好?﹂ ﹁非常好,我夢見過去!夢見我安定下來,成為社會中堅之前的日子。﹂他突然笑出聲來。 老人的媳婦默默坐著,臉上陪著客氣的笑容。 艾菲德說: ﹁這是怎麼回事,父親?怎會多兩名客人來過聖誕節?﹂ ﹁啊!那件事啊!是的,我得跟你們說一下。今年聖誕節對我來說,要相當的盛大,非常盛大。讓我想想,喬治和瑪格琳要來︱︱﹂ 莉迪亞說: ﹁對,他們明天五點二十之前會到。﹂ 西蒙老先生說: ﹁可憐的喬治!除了講廢話,什麼都不會,但他畢竟是我兒子。﹂ ﹁可是他的選民喜歡他呀。﹂ 西蒙又笑了。 ﹁他們大概以為他很老實吧。老實!咱們李邑家的人從來沒一個老實的!﹂ ﹁噢,別這樣說,父親。﹂ ﹁你除外,兒子,除了你以外。﹂ ﹁大衛呢?﹂莉迪亞問。 ﹁大衛嘛,我很好奇經過這麼多年他會變成什麼樣子。他那時候還是個多愁善感的毛頭小子。不知他老婆長什麼樣?無論如何,他總不會跟喬治那個笨蛋一樣,娶個比他小二十歲的女孩吧!﹂ ﹁希黛寫了一封很客氣的信來,﹂莉迪亞說,﹁我剛剛又收到她的電報,確認說他們明天一定會到。﹂ 老人用精明而犀利的眼神瞥了她一眼。 他大笑道: ﹁我一向拿莉迪亞沒辦法,﹂他說,﹁這話我只講給你聽喔,莉迪亞,你是個很有教養的女人,教養這東西是瞞不了人的,這點我很清楚。但是遺傳就很詭異了,你們之間只有一個人像我︱︱所有兒子裏只有一個。﹂ 他目光閃動。 ﹁現在猜猜看誰要來過聖誕節。我給你們三次機會,而且用五便士打賭你們猜不到。﹂ 他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艾菲德皺著眉說: ﹁賀伯說您在等一位年輕女士。﹂ ﹁你們很好奇吧?是的,我敢說一定是。珮洛兒現在隨時會到,我叫人派車去接她一了。﹂ 艾菲德很快地地說: ﹁珮洛兒?﹂ 西蒙表示: ﹁珮洛兒.艾托瓦多,珍妮芙的女兒,我的外孫女。我想知道她長什麼樣。﹂ 艾菲德失聲大叫: ﹁天哪!爸爸,您從沒對我提起︙︙﹂ 老人咧嘴笑道: ﹁是啊,我想保密嘛!我讓查爾頓寫信去辦的。﹂ 艾菲德難掩受傷神情地重申一遍: ﹁您從沒對我提過︙︙﹂ 老人依舊不懷好意地咧嘴笑說: ﹁那樣就不算意外啦!不知家裏又來個年輕人,會變成怎樣?我從沒見過艾托瓦多這家人。這女孩會長得像誰呢?她媽媽還是爸爸?﹂ ﹁您真的認為這樣做明智嗎,父親?﹂艾菲德又開口了,﹁從各方面考慮︱︱﹂ 老人打斷了他的話。 ﹁安全?安全?你只會考慮安全,艾菲德!你總是這樣!那並不是我的作風!想做什麼就放手去做,我就是這樣!那女孩是我的外孫女,也是家裏唯一的第三代!我不在乎她父親是誰或做過什麼,她是我的骨肉,我的血脈!我要她住在這兒,住在我家。﹂ 莉迪亞尖銳地說: ﹁她要住在這兒?﹂ 老人飛快地掃了媳婦一眼。 ﹁你反對嗎?﹂ 莉迪亞搖頭笑說: ﹁我怎能反對您邀別人住在您自己家裏呢,可能嗎?不,我只是對她是否︱︱對她感到好奇而已。﹂ ﹁對她是否?你是什麼意思?﹂ ﹁她會高興住在這兒嗎?﹂ ﹁她身無分文,應該感激不盡才是!﹂ 莉迪亞聳聳肩。 西蒙轉向艾菲德: ﹁你明白了吧?這將是個盛大的聖誕節!我所有的孩子都回到身邊了。所有的孩子!艾菲德,我已經告訴你一些線索了,現在猜猜另一個客人是誰。﹂ 艾菲德盯著他。 ﹁我所有的孩子!猜呀,兒子!當然是哈利,你弟弟哈利!﹂ 艾菲德的臉色變得雪白,他結結巴巴地說: ﹁哈利︙︙怎會是哈利︱︱﹂ ﹁正是哈利!﹂ ﹁可是我們以為他死了!﹂ ﹁他沒死!﹂ ﹁您︱︱您要他回來這兒?在經過那一切之後還要他回來?﹂ ﹁因為他是個狂放的浪子,嗯?你說得沒錯。肥牛!我們得為他殺條肥牛,艾菲德,我們要熱烈的歡迎他回來︵典出聖經。一名父親將財產平分給兩個兒子,小兒子攜財離家,揮霍一空,最後他奄奄一息地返家,對自己的放蕩懊悔不已,其父不計前嫌,宰殺肥牛歡迎他。潔身自好的哥哥對此耿耿於懷,父親就向他說明了浪子回頭的重要性︶。﹂ 艾菲德說: ﹁他那樣對您,還有我們大家︙︙那麼可恥。他︱︱﹂ ﹁別再數算他的罪狀了!數不完的。別忘了,這可是聖誕節哪,是該寬恕別人的時候!我們一起歡迎浪子回家吧。﹂ 艾菲德站起身,嘟囔著說: ﹁這真是︱︱令人震驚。我從沒想到哈利還會再走進這個家門。﹂ 西蒙向前欠身說道: ﹁你從來就不喜歡哈利,對嗎?﹂他輕聲問。 ﹁在他那樣待您之後︱︱﹂ 西蒙仰頭大笑道: ﹁啊,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這正是聖誕節的宗旨,不是嗎,莉迪亞?﹂ 莉迪亞也是一臉慘白,她冷冷地說: ﹁您對今年的聖誕節十分抱以厚望啊。﹂ ﹁我希望全家人都在身邊,大家和睦共處。我已經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了。你要出去嗎,親愛的?﹂ 艾菲德匆匆地走了出去。莉迪亞遲疑著未隨丈夫而去。 西蒙看著艾菲德遠去的身影點點頭。 ﹁他心情很亂,艾菲德和哈利向來不合,以前哈利總是嘲笑艾菲德,管他叫老烏龜。﹂ 莉迪亞張嘴正待開口,卻看到老人熱切的神情,便忍住不說。她知道自己的克制令老人失望,只好說道: ﹁就像龜兔賽跑,嗯,最後獲勝的還是烏龜。﹂ ﹁不盡然,﹂西蒙說,﹁烏龜未必永遠是贏家,親愛的莉迪亞。﹂ 莉迪亞依然保持笑容說: ﹁請原諒,我得去追艾菲德了,突如其來的刺激會令他難受。﹂ ﹁是的,艾菲德不喜歡變動,他是個喜歡守成不變的老頑固。﹂ 莉迪亞說: ﹁艾菲德非常愛您。﹂ ﹁你覺得奇怪,是嗎?﹂ ﹁有時候,﹂莉迪亞說:﹁的確是的。﹂ 西蒙目送她離開房間。 他輕笑幾聲,搓著兩隻手。 ﹁有意思,﹂他說,﹁還有好多樂子昵!我要好好享受這個聖誕節。﹂ 老人努力站起來,拄著手杖,步履蹣跚地走過房間。 他來到房間角落的大保險箱前,轉動密碼盤上的把手。門開了,老人用顫抖的手在裏邊摸索。 他拿出一小只麂皮袋,打開後,一堆未經加工的鑽石紛紛從指間滾下來。 ﹁啊,我的美人,啊,還是沒變,依然是我的老伙伴。那些好時光︱︱美好的日子︙︙我不能讓他們把你們拿去切割打磨,我的朋友們。你們不該掛在女人的脖子上,或戴在她們手指、耳朵上。你們是我的!我的老友!有些事只有你知我知。他們說我老了,又多病,可是我還沒倒呢!我這把老骨頭還很硬挺,而且生活中還有些樂子,還有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