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幕悲劇︾阿嘉莎.克莉絲蒂/丁廷森譯 ︽二○一七年二月三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第一幕:疑案 一、鴉巢屋 沙特衛先生坐在鴉巢屋的露台上,看著屋主查爾斯.卡萊特爵士從海邊爬上小路。 鴉巢屋是一座漂亮的現代平房,木質結構不到一半,沒有三角牆,沒有三流建築師愛不釋手的累贅設計。這幢簡潔而堅固的白色建築物,看起來比實際體積小得多。這房子得名於它的位置︱︱居高臨下,可俯瞰整個魯茅斯海港。露台則由結實的圍欄保護著,從露台的一角望去,有一堵懸崖峭壁,直落海底。鴉巢屋離城裏有一英哩路程,這條路從內地過來,之後在海岸高處迂迴盤旋。如果徒步跋涉,七分鐘就可以走完查爾斯爵士此刻正在攀登的陡峭漁夫小徑。 查爾斯爵士是個體格健壯、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他穿著一條灰色的法蘭絨舊褲,上身套著白色毛衣。他走起路來有點兒左右搖擺,常常把雙手半插在口袋裏。每次他一出現,十個人中便有九個會說:﹁真像個退役的海軍軍官。絕對錯不了。﹂只有目光敏銳的最後那一位,會稍有保留,對某種模糊的假想心存質疑。旋及,一個畫面便會陡然在他們心中浮起:一個舞台上船的甲板,懸掛著厚實豪華的帷幕,將船的一部份遮蓋。有一個人站在甲板上,那就是查爾斯.卡萊特。代表陽光的燈照射在他的身上,他雙手半握,步履輕盈,說話時聲音爽朗宏亮,帶有英國水兵和紳士的腔調。 ﹁不,先生,﹂查爾斯.卡萊特說道,﹁恐怕我不能回答你的問題。﹂ 沉重的帷幕唰的一聲落了下來,燈光突然向上直射,管弦樂隊奏起了最新式的切分音曲調。已到後台的女孩們頭上紮著大蝴蝶結,她們說著:﹁有巧克力嗎?有檸檬嗎?﹂︿大海的呼喚﹀第一幕就這樣結束。 查爾斯.卡萊特在劇中扮演副艦長范史東。 沙特衛先生微笑著,從他所站的有利位置向下俯視。 沙特衛先生是一個乾瘦的小個子男人,就像個小瓦罐。他是位美術和戲劇的贊助人,脾氣固執但好相處,挺愛充紳士派頭。凡是重要一點的私人宴會和社交場合,總會有他的身影;﹁還有沙特衛先生﹂這一段字,總是名列在來賓名單的末尾。他還是一個智慧過人、看待人和事物目光銳利的觀察家。 只見他自言自語道:﹁完全想不到。是呀,真的完全想不到。﹂ 露台上響起了腳步聲,沙特衛先生掉過頭去。是那位灰白頭髮的大個子。他拉了一張椅子坐下來。他歲值中年,那張嚴肅而又慈祥的臉,清楚地表明他的職業︱︱他就是哈利大街的醫生巴塞羅繆.史全奇爵士。他是個著名的精神病專家,最近在英國女王誕辰時榮獲爵士頭銜。 他把椅子拉到沙特衛先生旁邊說:﹁你想不到什麼啊?說出來聽聽。﹂ 沙特衛報之一笑,一心注視著正從下面的小徑往上爬的那個人。﹁想不到查爾斯爵士竟能耐得住這種︱︱呃,放逐生涯。﹂ ﹁哎呀,我也沒有想到!﹂醫生把頭朝後一仰,大笑起來。﹁我從小就認識查爾斯。我們一起進牛津大學。他從來不改本色︱︱在私下的生活中,他是一個比在舞台上還要出色的演員!查爾斯總是在演戲,而且已到不能自拔的程度,這是他的第二天性。他不是走出一間屋子,而是在﹃退場﹄。他辦事常常遵循著已經擬定的計劃,還有,他喜歡變換角色,這誰也沒有他在行。兩年前,他從戲劇界退休,說是希望過一種簡樸的鄉間生活,遠離塵囂,沉溺於往昔對大海的夢幻。於是他來到這兒,修建了這幢房子,亦即他理想中的鄉間小屋︱︱浴室就有三間,還有一大堆時髦的裝潢!沙特衛,我和你一樣,認為他的這種生活持續不了多久。畢竟,查爾斯是個凡人,他需要觀眾。兩三個退職船長,一票女人,再加上一個牧師,那可玩不出什麼好戲來。我想,這位﹃對大海懷有深情的簡樸紳士﹄,頂多在這兒待上六個月,隨後,他就會開始厭惡這個角色。我看,下一個角色會是一個厭世的蒙地卡羅旅人,或是一位蘇格蘭高地的地主。總之,他是一名演技高超的演員。﹂ 醫生停了下來。他的話猶如一篇冗長的演講,說時他眼睛裏充滿了激情和喜悅,並望著從下面小徑上來的那一位主角,只是那位仁兄對此絲毫不曾察覺。再過幾分鐘,他就要來到他們身邊。 巴塞羅繆爵士繼續說: ﹁不管怎麼說,我們似乎錯了。簡樸生活自有它的魅力。﹂ ﹁一個戲劇化的人,有時會讓人家誤解。﹂沙特衛先生指出,﹁人們很難相信他的所做所為出自真心。﹂ 醫生點了點頭。 ﹁是的。﹂他若有所思地說,﹁完全正確。﹂ 當查爾斯.卡萊特爬上露台前的階梯時,人們發出一陣歡呼聲。 ﹁﹃米拉貝爾﹄超乎想像的好。﹂他說,﹁沙特衛先生,你也應該來試一試。﹂ 沙特衛搖搖頭。每每乘船渡過英吉利海峽時,他的胃總不聽使喚,讓他吃了不少苦頭。今天早晨,他從臥房的窗口遠望米拉貝爾號輪船,看到它航行時刮起了一陣大風,沙特衛先生不禁打心底感謝著上帝。 查爾斯爵士走到客廳的窗口,要僕人給他送杯酒來。 ﹁你應當加入我們的行列,托利。﹂他對老朋友巴塞羅繆爵士說,﹁難道你準備消磨半輩子,儘坐在哈利大街告訴你的病人說,生活在大海波濤之上對他們的身體會有多好?﹂ ﹁當醫生的最大好處是,﹂巴塞羅繆爵士說,﹁他不必遵循自己的忠告。﹂ 查爾斯爵士大笑起來。他仍然在不知不覺地扮演某種的角色︱︱一個屹立在船頭、海風撲面的海軍軍官。他是個儀表堂堂、體格勻稱健美的男子,一張瘦削的臉,兩鬢的幾根灰髮使他更加與眾不同。一看就會知道他是個紳士,其次你會猜他是演員。 ﹁你是一個人去的嗎?﹂醫生問道。 ﹁不。﹂查爾斯爵士轉身,從一個衣著整潔的接待女僕的托盤裏,拿了一杯酒。﹁我有個幫手。具體地說,是蛋蛋小姐。﹂ 他的聲音裏隱約流露著不自在。這使得沙特衛先生猛然抬起頭來。 ﹁是蛋蛋.莉頓.戈爾小姐嗎?她對航行略知一二,是吧?﹂ 查爾斯爵士懊悔地苦笑了起來。 ﹁她讓我感到自己是個徹底的大笨蛋。但是我有進步了︱︱多虧有了她。﹂ 沙特衛思緒萬端。﹁真讓人納悶︙︙也許,戈爾小姐就是使他不知疲倦的因素︙︙那個年齡啊,危險的年齡。女孩子在那種年紀︙︙﹂ 查爾斯爵士繼續說: ﹁世上無論什麼都比不上大海,比不上陽光、風和海洋,還有一間可以像家一樣居住的簡樸茅舍。﹂ 他滿懷喜悅地看著身後那幢白屋。裏面有三間浴室,所有的臥房都有冷、熱水供應,有最新式的中央暖氣系統,有最時髦的電器,有一群接待女僕、打掃的佣人、司機和廚娘。查爾斯爵士對簡樸生活的解釋,似乎言過其實了。 這時,一個奇醜無比的高個兒女人從房裏出來,走到他們身邊。﹁早安,查爾斯爵士。﹂她又朝另外兩位輕輕點頭。﹁早安。這是晚餐的菜單,不知道你們是不是想換換口味。﹂ 查爾斯爵士接過菜單咕噥著說: ﹁我來瞧瞧︙︙甜瓜、俄式菜湯、新鮮鯖魚、松雞、幸運蛋奶酥、黛安娜乳酪麵包︙︙夠了,這很好,米蕾小姐。客人們會乘四點三十分的火車到達。﹂ ﹁我已經讓霍蓋特安排了。對了,查爾斯爵士,如果可以,今晚我最好跟你們一起用餐。﹂ 查爾斯爵士顯得有點兒驚訝,但還是很客氣地說: ﹁我很樂意,米蕾小姐。但是,呃︙︙﹂ 米蕾小姐平靜地搶先解釋道: ﹁查爾斯爵士,如果我不跟你們一起吃飯,餐桌上就正好是十三個人。這兒有很多人都很迷信︵西方人較忌諱十三這個數目,認為不吉利︶。﹂ 她說話的語氣使人感到,如果要米蕾小姐一輩子每晚與十二個人共餐,她也毫無所懼。她繼續說: ﹁一切都已安排妥當。我要霍蓋特駕車去接瑪麗夫人和巴賓頓一家。沒問題吧?﹂ ﹁當然,我才要交代你這件事呢。﹂ 米蕾小姐退了出去,她那張凸眉凹眼的臉上,帶著一絲得意的微笑。 查爾斯爵士恭敬地說: ﹁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我常常擔心她會把我給慣壞了。﹂ ﹁是個高效率的模範。﹂史全奇說。 ﹁她跟我六年了。﹂查爾斯爵士說,﹁她原是我在倫敦的秘書。到了這兒,她則成了一位頂呱呱的管家,像時鐘走針一樣有效率地管理這地方。現在,她就要離開了。﹂ ﹁為什麼?﹂ ﹁她說,﹂查爾斯爵士含糊地摸了摸鼻子。﹁她說她有個病弱的母親。我並不相信,像她那樣的女人根本不會有什麼母親。她可以像發電機一樣自動產生能量。不,一定有別的原因。﹂ ﹁絕對有可能。﹂巴塞羅繆爵士說,﹁人們一直在議論她。﹂ ﹁議論她?﹂那演員睜大眼睛說,﹁議論什麼?﹂ ﹁親愛的查爾斯,你知道﹃議論﹄指的是什麼。﹂ ﹁你的意思是說她︙︙跟我?我跟那種長相的女人?她年齡也不小了吧?﹂ ﹁她也許還不到五十歲。﹂ ﹁我想她有五十歲了。﹂查爾斯爵士思忖道,﹁老實說,托利,你注意過她的臉嗎?同樣是一雙眼睛、一個鼻子和一張嘴巴,可是這不是一張臉,不是一張女性的臉。就算是街坊裏最愛造謠生事的老貓,也絕不會將風流韻事與這樣一張臉聯繫在一起。﹂ ﹁你太小看我們這位英國老處女了。﹂ 查爾斯爵士搖了搖頭。 ﹁我才不相信哩。米蕾小姐身上蘊藏著某種威嚴,就算她是個老處女也不能否認這點。她是貞潔和尊嚴的化身,是個絕頂能幹的女人。我選擇秘書向來都是很挑剔的。﹂ ﹁聰明的人。﹂ 查爾斯爵士沉思了一會兒。巴塞羅繆爵士改變話題問道:﹁今天下午來的有什麼客人?﹂ ﹁第一位,安琪。﹂ ﹁是安琪拉.薩克利夫嗎?太好了。﹂ 沙特衛先生饒有興趣地側過身去。他極想知道這次宴會的成員。安琪拉.薩克利夫是個著名女演員,不年輕了,但仍然受觀眾喜愛。人們讚揚她的聰慧和魅力,甚至,還稱她為愛倫.泰瑞的接班人。 ﹁還有戴克斯一家。﹂ 沙特衛又一次點了點頭。戴克斯太太是安博森有限公司的設計師。那是個生意興隆的時裝公司,你常可在演出節目表上看到﹁布蘭克小姐的首演服裝是由安博森公司所承製﹂這類說明。她的丈夫是戴克斯船長,用他自己的賽馬行話來說,他是一匹黑馬。他花了大把時間在賽馬場上。這幾年來,他一頭栽進大英野外障礙賽馬會。他曾經惹過一些麻煩,但儘管謠言四起,誰也不清楚內情,沒有人問過他︱︱公開問過他,但是,總之一提到佛萊迪.戴克斯,人們就會揚起眉頭。 ﹁還有安東尼.亞斯特,那個劇作家。﹂ ﹁沒錯。﹂沙特衛先生說,﹁她寫過︿單行道﹀。我看了兩遍。劇本很具震撼力。﹂ 他頗得意地展現自己知道安東尼.亞斯特是個女人。 ﹁就是呀。﹂查爾斯爵士說,﹁我忘了她的真名。大概是姓威爾斯吧。我只見過她一面。我請她來,好讓安琪拉高興高興。大概就是這些人了︱︱我是指這次的晚宴。﹂ ﹁本地人有邀請嗎?﹂醫生問道。 ﹁哦,對,本地人!有啊,巴賓頓夫婦。他是個牧師,一位好人,不太像個牧師。他的妻子是個不錯的女人,常教導我一些園藝知識。還有瑪麗夫人和蛋蛋要來。哦,還有一位叫曼德斯的小伙子,是個記者還是什麼的,這年輕人長得蠻帥的。這就是宴會的全班人馬。﹂ 沙特衛是個辦事井井有條的人。他正在數人數。 ﹁薩克利夫小姐,一個;戴克斯夫婦,三個;安東尼.亞斯特,四個;瑪麗夫人和她女兒,六個;牧師和他的妻子,八個;那年輕人,九個;加上我們幾個,共十二個人。查爾斯爵士,不是你就是米蕾小姐數錯了。﹂ ﹁米蕾小姐不可能弄錯。﹂查爾斯爵士肯定地說,﹁那個女人永遠都不會出差錯的。讓我來算一算︙︙是的,你是對的,我漏了一位客人,剛好一下子想不起他來了。﹂他噗哧一聲笑了起來。﹁這位先生似乎不是很受歡迎,他是我所見過最自負的人,鬼精靈一個。﹂ 沙特衛眨了眨眼睛。他一直秉持一個觀點:演員是世界上最最虛榮的人,他認為查爾斯爵士也不例外。所以這種五十步笑百步的情形使他感到好笑。 ﹁誰是這個自以為是的人?﹂他問道。 ﹁是個古怪的矮冬瓜。﹂查爾斯爵士說,﹁但也是個大大有名的矮冬瓜。你們可能聽說過他:赫丘勒.白羅,一個比利時人。﹂ ﹁是那位偵探吧?﹂沙特衛說,﹁我見過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他的確是號人物。﹂查爾斯爵士說。 ﹁我還沒有見過他。﹂巴塞羅繆爵士說,﹁但經常聽到他的傳聞。不久前他退休了,是吧?也許我聽到的多是謠傳。嗨,查爾斯,我希望這個週末我們這兒不會發生什麼案件。﹂ ﹁怎麼會呢?就因為有位偵探要來?托利,你可別胡說。﹂ ﹁嗯,只是這正好符合我的觀點。﹂ ﹁你的觀點是什麼,醫生?﹂沙特衛問道。 ﹁案件找人,不是人找案件。為什麼有的人生活精采刺激,而有的人卻平淡無奇?這是因為環境的不同嗎?完全不是。有人可以遊遍天涯海角而平安無事,可是在他到達某地的前一週,當地才發生過大屠殺;而或許在他離開後的第二天,又突然爆發地震,或是他差一點要去乘坐的小船會遭到船難。可是,另外一個住巴爾罕的男人,每天都在城裏進進出出,卻不幸大難臨頭,他可能被捲進勒索、桃色糾紛或飛車黨搶劫的事端之中。還有一些人,即使乘坐設施完備的湖上小船,還是難逃翻船的厄運。同樣的道理,像赫丘勒.白羅那樣的人,他不必去尋找犯罪案件,案件就會自己找上門來。﹂ ﹁照你這麼說,﹂薩特斯特說道,﹁米蕾小姐最好是來參加我們的宴會,這麼一來,就不會變成十三個人同桌吃飯。﹂ ﹁好吧。﹂查爾斯爵士灑脫地說,﹁托利,如果你熱中於此,你就儘管去設想你的兇殺案吧。反正我只下一個結論:我自己不會成為那具屍體。﹂ 三個人都笑了起來,邁步走進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