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格達風雲︾阿嘉莎.克莉絲蒂/余式恕譯
︽二○一七年一月六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第一章


  克羅比上尉從銀行走出來,他滿面春風,彷彿剛兌換完支票,發現自己存摺上的數字要比預計的多一點似的。

  克羅比上尉常常一副自得意滿的模樣,他就是這樣的人。他五短身材,粗壯結實,臉色紅潤,蓄著頗有軍人氣概的短鬍髭,走起路來大搖大擺,衣著恐怕稍嫌花俏了些。他愛聽有趣的故事,頗受大家歡迎。他生性樂觀,雖然平凡,可是做人和氣,迄今還是個王老五。他全身上下毫無特出之處。在東方,像克羅比這樣的人比比皆是。

  外頭的銀行大街上陽光燦爛,塵土飛揚,各種聲響嘈雜又刺耳。汽車不斷按喇叭,商販高聲叫賣,還有這堆那堆的人激烈爭吵,好像恨不得把對方給殺了,其實大家都是要好的朋友。男人和孩子用托盤端著東西快速在街上穿梭,他們賣甜食、橘子、香蕉、毛巾、梳子、刮鬍刀,外加各式各樣的雜貨。除此之外,還有一聲接一聲永不消逝的清嗓和吐痰聲,而川流不息的車輛和行人當中還夾雜著驢夫馬夫低鬱的催趕聲:﹁走,走!﹂

  這是巴格達城的早上十一點鐘。

  克羅比上尉攔住一個報紙抱了滿懷的小孩,買了一份。他從銀行大街轉了個彎,來到拉希德大街。這是巴格達最主要的街道,足足有四哩長,和提格斯河平行。

  克羅比上尉瞄瞄報上的標題,把報紙夾在胳臂下,走了約莫二百碼,來到一個小巷道,接著走進一個庭院。他走到盡頭,推開一扇門上掛著銅牌的門,置身於一間辦公室。

  見他進來,一個外表整潔的年輕伊拉克職員立刻離開打字機,面帶微笑迎上前來。

  ﹁早安,克羅比上尉,有什麼要我效勞的嗎?﹂

  ﹁達金先生在他的辦公室嗎?好,我去找他。﹂

  他穿過一道門,登上陡峭的樓梯,穿過一條髒兮兮的走廊,最後在最末的一扇門上敲了敲。裏頭一個聲音響起:﹁進來。﹂

  這是一間屋頂高挑,顯得頗為空盪的房間。裏頭有個煤油爐,上頭放著水盆,還有張低矮的軟墊長椅,椅前擺著一個小茶几和一張破舊的大書桌。電燈亮著,窗簾拉得嚴密,將日光完全隔絕在外。破書桌後面坐著一個其貌不揚的人,那人有著一張疲倦而優柔寡斷的臉︱︱從那張臉可以看出,這是個在世上無足輕重的人,而他因為有自知之明,所以也不在乎。

  兩個男人,一個是樂觀又自信的克羅比,一個是憂鬱憔悴的達金,兩人互看了一眼。

  達金開口說道:

  ﹁嗨,克羅比。剛從基庫克來?﹂

  克羅比點點頭,小心關上了身後的門。那門看來破舊,油漆也塗得不佳,可是它有個出人意外的可取之處:門板蓋得密密合合,毫無縫隙,連門底都沒有空間。

  事實上,這是一道隔音門。

  門一關,兩人的性格立刻隨之一變。克羅比上尉少掉了那份自信滿滿及趾高氣揚,而達金先生的肩膀不再低垂,神情也不再遲遲疑疑。如果屋內有人聽到他們談話,一定會很驚訝地發現,達金竟然是上司。

  ﹁有消息嗎,長官?﹂克羅比問。

  ﹁有,﹂達金歎了口氣。

  他面前放著一張電報,適才他一直在忙著譯電稿。等他又譯出兩個字母,這才說道:

  ﹁要在巴格達召開。﹂

  接著他劃了根火柴,點燃那紙電報,眼看著它燒完。等電報燒成了灰,他輕輕吹了吹,灰燼飛起,四散在地。

  ﹁沒錯,﹂他說。﹁他們已經決定,在巴格達召開會議。時間是下個月二十號。我們一定要﹃絕對保密﹄。﹂

  ﹁這件事在商集上已經談論三天了,﹂克羅比說,語帶挖苦。

  高個子男人露出疲倦的笑容。

  ﹁絕對機密!在東方,沒有絕對機密可言。有嗎,克羅比?﹂

  ﹁沒有,長官。如果你問我,我會說任何地方都沒有絕對機密。大戰期間,我常發現倫敦的一個普通理髮師知道的都比最高指揮部要多。﹂

  ﹁這件事洩漏出去沒什麼關係。如果會議要在巴格達召開,消息很快就會傳開。到時候,好戲︱︱我們那齣絕妙好戲︱︱就要開場了。﹂

  ﹁您認為這次會議開得成嗎,長官?﹂克羅比問,聲音透著懷疑。﹁喬大叔,﹂克羅比上尉這個不敬的稱呼指的是某個歐洲大國的首腦。﹁真的要來?﹂

  ﹁我想這次他會來,﹂達金若有所思地說。﹁沒錯,我是這麼認為。如果會議召開,而且順利開成了︙︙呃,那麼一切都免了。而如果會中達成了某種諒解︱︱﹂他的話停住了。

  克羅比看來依然有些狐疑。

  ﹁嗯,請原諒我這麼問,長官︱︱這種諒解有可能嗎?﹂

  ﹁克羅比,就你所指的意義來看,恐怕是不可能!如果只是把兩個意識形態截然不同的人湊在一起,整個事情就會一如往常那樣無疾而終,而且猜疑和誤解會更深。可是,還有第三個因素。如果卡麥柯所說的那個離奇故事是真的︱︱﹂

  他的話戛然而止。

  ﹁可是,長官,那不可能是真的。太匪夷所思了!﹂

  達金沉默半晌。他的腦中清楚浮現出一幅畫面,一個人帶著誠懇又不安的表情,聽著另一個人以平靜無波的聲音說著一些天馬行空、難以置信的事情。當時他就是這樣自言自語道:﹁如果不是我這位最能幹、最信得過的手下瘋了,就是這件事是真的︙︙﹂他用同樣陰鬱的聲音輕輕說道:

  ﹁卡麥柯相信這回事。他得到的線索在在證實了他的假設。他去那裏是為了進一步發掘真相︱︱去找證據。我不知道當時讓他去是不是明智。如果他不回來,那麼那件事只是卡麥柯告訴我的某一個故事,也是別人告訴他的一個故事。這樣就夠了嗎?我想不夠。一如你所說,這件事是如此的匪夷所思︙︙可是,如果卡麥柯二十號出現在巴格達,以證人的身份親自道出他所目睹的事情,並且出示證據︱︱﹂

  ﹁證據?﹂克羅比立刻問。

  達金點點頭。

  ﹁是的,他有證據。﹂

  ﹁您怎麼知道他有證據?﹂

  ﹁我是根據事先設定的聯繫暗號判斷的。這段電文是由撒拉.哈桑轉來的。﹂他字斟句酌地引用了這段電文:﹁﹃馱著燕麥的駱駝正越過山口。﹄﹂

  他頓了頓,接著又說:

  ﹁所以,卡麥柯已經得到了他要的東西,可是他離開的時候,對方開始懷疑了,於是他被他們盯上。他走的每條路都有人監視,更危險的是,他們正等著他︱︱就等在這裏。他們先在邊境那裏等,如果他成功通過了邊界,他們就會在大使館和領事館周遭設下埋伏。你看這個。﹂

  他在桌上的文件中翻找,接著讀道:

  ﹁﹃一個英國人開著汽車從波斯到伊拉克旅行途中遭到擊斃︱︱據稱是被一群歹徒所為。一個庫德族的商人下山時遭到伏擊身亡。還有一個庫德人阿布達.哈桑,由於被懷疑是香煙走私販,被警察槍殺。一具屍體在盧旺都茲路旁被人發現,經鑑定後證實是個亞美尼亞的卡車司機。﹄請注意,這幾個人的外貌都差不多。身高、體重、髮色、體型都和卡麥柯相似。他們寧可錯殺一百,也要全力追捕他。如果他人在伊拉克,處境還更加危險。大使館的花匠,領事館的僕人,機場、海關和火車站的工作人員,都可能是他們的人。所有的旅館都受到了監控。他們已經佈置好一條嚴密的封鎖線。﹂

  克羅比揚起眉毛。

  ﹁您認為他們已經撒下了天羅地網,長官?﹂

  ﹁這一點我深信不疑。即使是我們的行動,也有出現漏洞的可能。這是最可怕的。我怎麼能夠確定我們為保障卡麥柯安全來到巴格達所採取的措施沒有被對方所知悉?一如你所知,在對方的陣營裏買通一個人,是間諜把戲的基本策略。﹂

  ﹁您是懷疑︱︱什麼人嗎?﹂

  達金緩緩搖搖頭。

  克羅比歎了口氣。

  ﹁這麼說,﹂他說。﹁我們還是要繼續進行下去?﹂

  ﹁是的。﹂

  ﹁克羅頓.李怎麼樣?﹂

  ﹁他已經同意來巴格達。﹂

  ﹁每個人都要來巴格達,﹂克羅比說。﹁您剛說,連喬大叔都要來。可是,萬一總統在這裏發生了什麼意外,一定會引爆龐大的報復行動。﹂

  ﹁所以不能出任何問題,﹂達金說。﹁這是我們的職責,要保證不出問題。﹂

  克羅比離開後,達金一面伏案工作,一面喃喃低語:

  ﹁他們來到了巴格達︙︙﹂

  他在吸墨紙上畫了一個圈,下面寫上﹁巴格達﹂三個字,接著在圓圈周圍草描出一頭駱駝、一架飛機、一艘輪船和一列噴著濃煙的火車。接下來,他在吸墨紙的一角畫了一個蜘蛛網,在蜘蛛網正中央寫上一個人名:﹁安娜.謝勒﹂。他在名字下頭畫上一個大問號。

  他拿起帽子,離開了辦公室。

  他沿著拉希德大街走著,有人向另一個人打聽他是誰。

  ﹁他嗎?噢,他是達金,在某個石油公司工作。好人一個,可是從來沒被升遷。他太不振作了。有人說他太愛喝酒。他永遠也不可能飛黃騰達。要在這個地方出人頭地,你得有衝勁才行。﹂

  ※※※

  ﹁謝勒小姐,你收到克魯根霍夫的財產報告了嗎?﹂

  ﹁收到了,摩根瑟先生。﹂

  沉穩又能幹的謝勒小姐悄悄將文件送到老闆面前。

  他一邊讀,一邊低聲說道:﹁我想,這報告很令人滿意。﹂

  ﹁我也這麼認為,摩根瑟先生。﹂

  ﹁史沃茨在嗎?﹂

  ﹁他正等在外頭的辦公室。﹂

  ﹁立即帶他進來。﹂

  謝勒小姐按了一個鈕︵一共有六個鈕︶。

  ﹁摩根瑟先生,你需要我留在這裏嗎?﹂

  ﹁不用,謝勒小姐,你不用留在這裏。﹂

  安娜.謝勒無聲無息地走了出去。

  她留著一頭淡淡的金髮,不過她不是那種眩人眼目的金髮女郎。她把淺淡的金髮從前額往後梳,整齊地捲在脖根處,一對透著聰明的淡藍眼眸透過一副高度數的近視眼鏡觀察著這個世界。她五官端正,臉龐小巧玲瓏,可是面無表情。她能在這個世界上平步青雲,靠的完全是她的幹練,不是魅力。無論多麼複雜的事她都記得住,隨口就能說出人名、日期和時間,根本不用查記事簿。她可以把一個龐大的辦事處整理得井井有條,像一台上足油的機器運轉自如。她本人就是謹慎的化身,而且雖然她謹言慎行、自律甚嚴,但從來不曾情緒低潮過。

  奧托.摩根瑟是﹁摩根瑟、布朗暨希珀克﹂這家國際銀行的第一把交椅,他深知自己虧欠安娜.謝勒的遠非單純的金錢所能償付。他完全信賴她。她的記性、經驗、判斷力以及她冷靜的頭腦,在在都是無價之寶。他付給她極高的薪資,而如果她要求加薪,他一定會欣然同意。

  她不但深諳他的業務細節,對他的私生活也瞭如指掌。當他向她徵詢該如何處理第二任摩根瑟太太的事時,她建議他們離婚,還提出了贍養費的確切數目。她從不流露感情或好奇心。如果要說,他會說她不是那種女人。他覺得她沒有感情,而且他從沒想要知道她究竟在想什麼。如果有人告訴他她有任何想法︵跟摩根瑟、布朗暨希珀克公司和奧托.摩根瑟本人有關的問題除外︶,他一定會瞠目結舌。

  所以,當他聽到她準備離開一陣子,他覺得大為意外。﹁摩根瑟先生,如果可能的話,我想請三個星期的假,從下星期二開始。﹂

  他雙眼盯著她,惶惶不安地說:

  ﹁公司的事情會搞得一團糟,會一塌糊塗的。﹂

  ﹁我想不會的,摩根瑟先生。威蓋特小姐絕對有能力處理各種業務。我會把我的筆記留給她,還有詳盡的工作事要。至於艾雪併購案,康沃爾先生可以處理。﹂

  他依然惶惶不安,口裏問道:﹁你沒生病吧?還是發生了什麼事?﹂

  他無法想像謝勒小姐會生病。就連細菌都對安娜.謝勒敬重有加,不會去打擾她。﹁噢,不,摩根瑟先生,我沒生病。我要去倫敦看望我姐姐。﹂

  ﹁你姐姐?﹂

  他不知道她有個姐姐。他沒想過謝勒小姐還有家人或親屬,而她也絕口不提。而現在,她卻不經意地說起她倫敦的姐姐。去年秋天她跟著他在倫敦待過一陣,可是當時她從沒提過她有個姐姐。

  帶著受傷的感覺,他說:

  ﹁我從來不知道你有個姐姐在英國!﹂

  謝勒小姐微微一笑。

  ﹁噢,有的,摩根瑟先生。她嫁了一個英國人,我姐夫和大英博物館很有淵源。她必須動一場大手術,要我去照顧她。我很想去。﹂

  換句話說,奧托.摩根瑟看得出來,她是非去不可的了。

  他喃喃說道:

  ﹁好吧,好吧。盡快回來。現在局勢變化得十分劇烈,前所未見。都是該死的共產黨。戰爭隨時可能爆發,有時候我想,這是唯一的解決之道了。整個國家千瘡百孔,真的是千瘡百孔。而現在,總統已經決定出席巴格達那個愚蠢的會議。依我看,這是個騙局。他們會千方百計幹掉他。巴格達!一個最古怪的地方!﹂

  ﹁噢,我相信總統一定會受到非常嚴密的保護,﹂謝勒小姐安慰他。

  ﹁去年他們就幹掉了波斯國王,不是嗎?然後在巴勒斯坦又殺了伯納多特。簡直瘋了,總之一句話,就是瘋了。話說回來,﹂摩根瑟先生沉重地又說了一句。﹁整個世界都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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