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特岱奇案︾阿嘉莎.克莉絲蒂/和強譯 ︽二○一六年九月二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一、勳爵失蹤之謎 聖文森夫人正在累計金額。偶爾她會歎口氣,手不由自主地滑向隱隱作痛的前額。她一向不喜歡算術。但是,很不幸的,這些日子她的生活似乎全由一種特殊的總金額組成︱︱她不停地把一些數目雖小卻又不得不的開支加總,而結果總是令她備感意外、吃驚。 當然,總金額不可能那麼多!她又回頭重新查看那些數字。在計算硬幣時,她的確犯了個小小的錯誤,但其他金額都沒錯。 聖文森夫人又歎了口氣,此刻她實在頭痛得很厲害。門開了,她一抬頭,正看到女兒芭芭拉走進來。芭芭拉.聖文森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她的五官和母親一樣精巧,也同樣高傲地揚著頭,只是她的眼睛是黑色而非藍色,而且,她的嘴也不一樣,紅色的嘴唇噘著,看上去倒也不無幾分吸引力。 ﹁媽媽,﹂她喊道,﹁你還在算那些可怕的陳年舊帳啊?把它們扔進火堆裏吧。﹂ ﹁我們必須知道自己的狀況才行。﹂聖文森夫人忐忑不安地說。 女孩聳了聳肩。 ﹁我們的狀況一向沒什麼兩樣,﹂女兒冷冰冰地說,﹁處境維艱。就像往常一樣,只剩最後一便士。﹂ 聖文森夫人歎了口氣。 ﹁我希望︙︙﹂說著說著她又停了下來。 ﹁我得找些事來做,﹂芭芭拉語氣生硬,﹁而且得快點找到。無論如何,我已經參加了速記打字課程。可是,就我所知,其他上百萬的女孩也一樣!﹃有什麼工作經驗?﹄﹃沒有,但是︙︙﹄﹃哦,早安,謝謝,我們會通知你錄取結果。﹄但他們從未通知過!我必須再去另找一份工作,任何工作都行。﹂ ﹁別這樣,親愛的,﹂母親懇求,﹁再等一等吧。﹂ 芭芭拉走到窗邊,茫然地向外望,她並未注意到對面那排髒兮兮的房子。 ﹁有時候,﹂她緩緩說道,﹁我真後悔讓艾米表姐去年冬天帶我一起去埃及。哎!我知道自己玩得很開心︱︱我從來沒這麼開心過,而且以後也不可能再這麼開心。我的確開心,開心極了。然而,眼前這卻叫人煩躁不安。我的意思是︙︙必須重新面對這一切。﹂ 她用手在房間裏揮了一下。聖文森夫人皺起眉頭,視線隨之移動。這是一間典型配置廉價傢俱的公寓房間,花盆裏種的蜘蛛抱蛋滿是灰塵,屋裏的傢俱純粹只能權當擺設,壁紙俗氣又破爛。種種跡象顯示,房客的個性與房東太太格格不入;幾件精製的瓷器上滿是修補過的裂紋,如果求售的話,根本分文不值。沙發靠背上擱著一塊刺繡,另有一幅水彩畫,上面有個年輕女子,身上的服飾是二十年前的樣式,聖文森夫人靠得很近,不會看錯的。 ﹁如果我們對過去一無所知的話,﹂芭芭拉接著說,﹁那倒也無所謂,可是,一想到安斯黛莊園︙︙﹂ 她停了下來,簡直不相信自己會重提那個可愛的家。幾世紀以來,它一直屬於聖文森家族,而今卻落入了異姓之手。 ﹁要是父親不曾投機、借錢的話︙︙﹂ ﹁親愛的,﹂聖文森夫人說,﹁你父親從來就壓根不是個生意人。﹂她以優雅的堅定語氣說著。 芭芭拉走過來,茫然地吻了她一下,喃喃說道: ﹁可憐的媽媽,我再也不說了。﹂ 聖文森夫人再次提筆,俯身趴在桌上。芭芭拉又回到窗邊,過了一會兒,女孩說道: ﹁母親,今天早晨,我收到︙︙收到吉姆.馬斯特頓的消息。他想來看我。﹂ 聖文森夫人放下手中的筆,目光敏銳地抬起頭。 ﹁來這裏?﹂她驚呼。 ﹁是啊,我們又沒辦法請他去麗緻飯店吃飯.﹂芭芭拉譏諷道。 她母親看起來不太高興,再度以深深的厭惡感環視屋內。 ﹁沒錯,﹂芭芭拉說,﹁這是個討人厭的地方,明明窮酸卻又愛擺闊!乍聽之下好像不錯︱︱一個用石灰刷得白撲撲的小屋,鄉間風情,設計精美的印花棉布,盛開的玫瑰,德比郡王冠茶水服務,自己刷洗杯子,就像書上寫的那樣。但在現實生活中,一個人得從辦公室最底層做起,這就是倫敦。邋遢的女房東,樓梯上髒兮兮的孩子,看起來永遠像是混血兒的房客們,味道不怎麼樣而又充當早餐的黑鱈魚︙︙諸如此類。﹂ ﹁要是︙︙﹂聖文森夫人說,﹁不過,我真的開始擔心連這裏的房租也支付不了多久了。﹂ ﹁這就意味著我們得搬去某個臥室兼客廳的房間︙︙這對於你我來說真可怕!﹂芭芭拉說。 ﹁屋裏還得擺個櫥櫃,給魯伯特用。當吉姆來的時候,我就邊織東西邊在樓下的那個四壁斑駁的可怕房間接待他,而他會邊發出那種最最可怕的咳嗽聲邊瞪著我們!﹂ 一陣沉默。 ﹁芭芭拉,﹂聖文森夫人終於開口了,﹁你︙︙我是說,你︙︙﹂ 她停下來,臉上有些脹紅。 ﹁你不必斟酌怎麼說才好,母親,﹂芭芭拉說,﹁時下已經沒有人這麼含蓄了,我想,你的意思是要我嫁給吉姆?如果他問我,我就立刻答應,就怕他不開口。﹂ ﹁啊,芭芭拉,我親愛的。﹂ ﹁嗯,這可不像看著我和艾米表姐一起出去,周旋於︵就像中、短篇小說裏所說的︶上流社會中。他真的喜歡我。如今,他要來見我,在這樣的屋子裏!你知道,他是個可笑的傢伙,挑剔又保守。但我︙︙我就是喜歡他這一點,這使我想起安斯黛和那個村子,那裏樣樣都落後一百年,卻又是這麼,這麼︙︙哦!真不知道該怎麼說︙︙這麼芬芳,就像是薰衣草一樣!﹂ 她笑了,對自己的迫不及待有點害羞。聖文森夫人開口了,語氣裏帶著一種執著的淳樸。 ﹁我很願意你嫁給吉姆.馬斯特頓,﹂她說,﹁他︙︙算是我們的一員。他很有錢,不過我倒不怎麼在意這一點。﹂ ﹁我介意,﹂芭芭拉說,﹁我窮怕了。﹂ ﹁可是,芭芭拉,你不該︱︱﹂ ﹁只為了這一點?是的,我真的很在意。我︙︙哦!母親,難道你看不出我很在意這點嗎?﹂ 聖文森夫人看上去憂心忡忡。 ﹁真希望他能在一個合適的場合見你,親愛的。﹂她愁眉苦臉地說。 ﹁哦,好了!﹂芭芭拉說,﹁何必擔心?我們不如盡力而為,然後坦然面對。真抱歉我剛才鬧脾氣。親愛的,開心點。﹂ 她彎下腰,輕輕吻了一下母親的額頭,然後走出門外。聖文森夫人不再試著算帳,在並不舒服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她的思緒縈繞,像隻被關進籠子裏的松鼠一樣。 ﹁老實說,外觀的確能讓男人卻步,而且是一開始,不是等到他們真的訂了婚之後︱︱到了那時候,他自然就會知道她是個多麼甜美、可愛的女孩。可是年輕人總是容易於受環境氣氛的影響。現在的魯伯特已經不比從前了,我不是一味袒護自己的孩子,絕對不是,但是我絕對不贊成魯伯特和那個煙草商的醜閨女訂婚。我敢說,她也許是個好女孩,但她跟我們不是同類。這整件事太不容易了,可憐的小芭芭拉,要是我能夠做什麼︱︱任何事情都行︱︱就好了。但是錢要從哪裏來?我們已經變賣了所有東西,好讓魯伯特能夠起步,可是我們甚至連這都負擔不起。﹂ 為了轉移注意力,聖文森夫人拿起一份早報,看起頭版的廣告來。這些廣告大多數她早已牢記在心,有人需要資金,有人手頭有資金又急於出手,有人想要買牙齒︵她總是很納悶想為什麼︶,還有人想高價出售皮草和長袍。 突然,她坐直身子好集中注意力。她一遍又一遍讀著報上那些鉛字:﹁只租給溫文爾雅的人士。位於威斯敏斯特的小屋,佈置精美,僅提供給那些願意細心照料它的人。只要象徵性支付微不足道的房租即可,仲介免談。﹂ 一則相當普通的廣告。她讀過許多同樣或是︱︱噢,幾乎一樣的廣告。﹁象徵性支付微不足道的房租即可﹂,這正是圈套所在。 然而,由於感到煩躁不安,而且急著從惱人的思緒中解脫,所以她馬上戴好帽子,搭乘一輛鄰近的公車,然後找到廣告上留下的地址。 那個地址是一家房屋仲介公司,不是剛開張、熙熙攘攘的那種,而是一個東倒西歪的老公司。她有些膽怯地掏出那則從報上撕下的廣告,打聽詳細的情況。 接待她的白髮老紳士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好極了,是的,好極了,夫人。那幢房子,廣告上提到的那幢房子是夏維特街七號。你要租下它嗎?﹂ ﹁我想先知道房租多少錢?﹂聖文森夫人問道。 ﹁哦!房租啊。具體的數目還沒確定,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那純粹只是象徵性的租金,微不足道。﹂ ﹁每個人對﹃象徵性﹄的看法不盡相同。﹂聖文森夫人說。 老年紳士不禁格格笑了兩聲。 ﹁是的,這是個老把戲,老把戲了。不過,你大可以相信我的話,這件事絕不是騙局。也許每週一兩個基尼︵英國舊金幣︶,不會比這更貴。﹂ 聖文森夫人決定把房子租下來。當然,看起來她不太可能支付得起這間房子的費用。但是,她還是想要看一看,這房子以這種低價出租,其中一定有什麼嚴重的缺陷。 但是,當她抬起頭看到夏維特街七號的外觀時,心中不禁一顫。好一幢漂亮的房子,安娜女王時代的建築,而且狀況良好!一位管家前來開門。他頭髮灰白,微微有些落腮鬍,臉上沉思的表情像個大主教。一位心地善良的大主教,聖文森夫人心想。 他寬厚溫和地同意了她的租用。 ﹁當然,夫人,我會帶你四處看一看,這棟房子現在隨時可以住人。﹂ 他在前面帶路,開門,一一介紹房間。 ﹁這是客廳,這是粉刷過的書房,從這裏通向盥洗室,夫人。﹂ 這房子完美無缺,如同夢境一般。家具都是出自同一時期的,每一件都有磨損的痕跡,但都經過精心打磨。鬆軟的地毯呈現美麗的暗沉古舊之色,每個房間裏都有幾盆鮮花。從屋後可以俯瞰格林公園,整棟寓所散發著舊世界的古典魅力。 淚水湧上聖文森夫人的雙眼,但她竭力忍住了。安斯黛莊園看起來也是這樣,安斯黛︙︙ 她不知道管家是否注意到了她的情緒。如果注意到了,那麼他真是個訓練有素的僕人,一點也沒有流露出來。她喜歡這些上了年紀的僕人,跟他們在一起,人們會覺得安全、自在。他們就像是朋友一樣。 ﹁這是間漂亮的房子,﹂她輕柔地說,﹁非常漂亮,能夠參觀它,我感到很高興。﹂ ﹁你是要一個人住嗎,夫人?﹂ ﹁我和我兒子和女兒一起住,恐怕我︙︙﹂ 她沒有再往下說。她太想住在這裏了,太想了。 她本能地覺察到管家明白她的意思。他沒有看她,只是超然、淡淡地說: ﹁夫人,我碰巧知道這屋子的主人最重視房客適不適合。對他來講,房租無關緊要。他希望房客必須是個願意照料並且喜歡這裏的人。﹂ ﹁我相當喜歡這裏。﹂聖文森夫人低聲說。 她轉身向屋外走去。 ﹁謝謝你帶我參觀。﹂她彬彬有禮地說。 ﹁不客氣,夫人。﹂ 他端端正正站在門口,看著她沿著街道離去。她心裏對自己說:﹁他心裏明白,他為我感到難過,他是那種守舊的人。他希望我住在那兒︱︱而不是個勞工,或是什麼鈕扣製造商之類的!我們這種人正在消逝,可是我們很團結。﹂ 最後,她決定不再回房屋仲介那裡。有什麼用呢?就算她付得起房租,但是還得考慮佣人。在那樣的屋子裏一定得有佣人。 第二天早餐時,她在盤子旁邊發現一封信,是那家房屋仲介寄來的。信中提出讓她在夏維特街七號租用六個月,租金每週兩基尼,信上還說:﹁我想你已經考慮過這一點了吧?也就是佣人的費用房東會出。這的確是個與眾不同的提議。﹂ 的確,她感到非常驚訝,竟然大聲把信讀了出來。接下來,問題珠炮般接踵而至,於是,她重新將昨天的經歷描述了一遍。 ﹁親愛的媽媽,你可真是守口如瓶!﹂芭芭拉喊道,﹁真有這種好事情嗎?﹂ 魯伯特清了清嗓子,然後開始了他的拷問。 ﹁這背後一定有內幕。依我看,這件事很可疑,非常可疑。﹂ ﹁說實話,我不這麼想,﹂芭芭拉吸了吸鼻子說,﹁嗯!為什麼這背後就應該有什麼內幕呢?魯伯特,你老是這樣,原本沒事,你卻老愛弄得神秘兮兮的。那些可怕的偵探小說你讀太多了。﹂ ﹁這麼便宜的房租根本就是在開玩笑。在這個城市裏,﹂他又強調說,﹁一個人對必於各式各樣的怪事總會變得警覺起來。告訴你們,這件事有點非常可疑。﹂ ﹁別胡說了,﹂芭芭拉說,﹁這房子的主人是個有錢人,他喜歡它。當他離開時,想要找體面的人住進去,就這麼回事。對他來說,錢可能根本就不算什麼。﹂ ﹁你說地址在什麼地方?﹂魯伯特問他的母親。 ﹁夏維特街七號。﹂ ﹁呵!﹂他把椅子向後一推。﹁我說,這真是令人興奮。這正是當初李斯特岱勳爵失蹤的地方。﹂ ﹁你敢確定嗎?﹂聖文森夫人狐疑地問道。 ﹁百分之百確定。他在倫敦到處都有寓所,但他只住在這裏。有一天傍晚,他說要外出去俱樂部,從此之後就沒有人再見過他。大家猜測他逃到東非或是什麼地方,但是沒有人知道原因。沒錯,他一定是在那幢寓所裏被人謀殺了。剛才你不是說那裏有很多鑲板?﹂ ﹁是的,﹂聖文森夫人有氣無力地說:﹁可是︱︱﹂ 魯伯特不讓她說完,他興致勃勃地接著說下去。 ﹁鑲板!你們聽到了。一定是通往什麼地方的秘密通道,屍體被扔在那兒,而且一直在裏面,也許事先做過防腐處理。﹂ ﹁魯伯特,親愛的,別再胡說了。﹂他的母親說。 ﹁別傻了,﹂芭芭拉說,﹁你帶那個染金髮的女郎去看了太多電影了。﹂ 魯伯特嚴肅地站起身來︱︱儘管他身材瘦長,而且很年輕,他還是表現得極其莊重。他發出了最後通牒。 ﹁你租下這棟房子,媽媽。我來調查這起神秘事件,你看著好了,我可以弄個水落石出。﹂ 魯伯特擔心上班遲到,所以匆匆離去了。 兩個女人的彼此對看著。 ﹁我們要去住嗎,母親?﹂芭芭拉戰戰兢兢地問,﹁哦!如果我們能去,那該多好。﹂ ﹁那些佣人,﹂聖文森夫人悲哀地說,﹁得吃飯,你知道。我是說,當然我們需要他們做事︱︱但這正是缺點。如果我們只是獨處的話,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湊合著吃。﹂她可憐巴巴地望著芭芭拉。女孩點點頭。 ﹁這件事我們得好好考慮。﹂母親說道。 不過,事實上她已經下定決心了。她看到女孩眼中跳動的火花。她心想:﹁吉姆.馬斯特頓一定得在合適的場所見她。這是個機會,一個絕好的機會,我不能錯過它。﹂ 她坐下來,寫信給房屋仲介,表示接受他們的提議。 ※※※ ﹁關汀,百合花從哪兒來的?我可買不起昂貴的鮮花。﹂ ﹁夫人,它們是王室的夏維特莊園送來的,這一向是這裏的習俗。﹂ 管家退了下去。聖文森夫人如釋重負。關汀走了之後該怎麼辦?他處理每件事都這麼不費吹灰之力。她心想,﹁整件事實在太完美了,簡直不像是真的。我馬上就會從夢中醒來,我知道一定會,而且發現不過是好夢一場。我在這裏真開心︱︱已經兩個月了,真是光陰似箭。﹂ 她生活得委實非常開心。管家關汀帶著夏維特街七號的貴族氣息,說道: ﹁你還是把一切都交給我,夫人,﹂他恭恭敬敬地說,﹁你會發現這是最好的做法。﹂ 每週,他都把家計簿拿給她看,他們的支出總是低得驚人。除了關汀之外,只有兩個佣人,一個廚師和一個女僕。他們舉止得體,做事勤快,可是,負責管家的是關汀。餐桌上有時會出現野味和家禽,這就使得聖文森夫人倍感焦慮。關汀安慰她,這些是從李斯特岱勳爵的鄉間居所︱︱王室夏維特莊園,或是從他在約克郡的野地那邊送來的。 ﹁我們通常都是這麼做的,夫人。﹂ 聖文森夫人心中暗忖,不知失蹤的李斯特岱勳爵是否同意這種說法。她懷疑關汀自做主張,顯然,他喜歡這麼做,在他眼裏,再怎麼做也不過份。 關汀的說法引起了她的好奇。當聖文森夫人再次見到仲介商時,她簡短提到李斯特岱勳爵。白髮老紳士立刻做出答覆。 的確,李斯特岱勳爵人在東非,十八個月以來都一直在那兒,老紳士這麼說。 ﹁我們這位客戶真是怪人,﹂他臉上綻開了笑容,﹁他離開倫敦的方式真是不尋常,也許你還記得,他沒有跟任何人打過招呼就離開了。報紙盯住這條消息,甚至蘇格蘭警場也在調查這件事。幸運的是,人們收到李斯特岱勳爵本人從東非傳來的消息,他全權委託他的表弟卡法克斯上校,卡法克斯上校替李斯特岱勳爵處理了所有事情。是的,這的確不太尋常。勳爵老愛去荒蕪野地旅行,他還在卡片上說他幾年內都不打算重返英格蘭,儘管他年事已高。﹂ ﹁當然,他年紀還不算太老。﹂聖文森夫人說。 她心中突然掠過一張瘦削、長滿鬍子的臉,像個伊莉莎白時期的水手,她曾在一本附有插圖的雜誌上見過。 ﹁中年,﹂白髮紳士說,﹁五十三歲,德布雷特英國貴族年鑒上是這麼記載的。﹂ 聖文森夫人將以上這段對話轉述給魯伯特聽,用以反駁這位年輕人的揣測。 然而,魯伯特卻毫不氣餒。 ﹁在我看來,這反而更可疑。﹂他宣稱,﹁這個卡法克斯上校是誰?搞不好李斯特岱勳爵出了什麼意外,他就可以承襲頭銜。東非寄來的信件也許是偽造的。等到三年或幾年之後,這個卡法克斯就可以宣稱勳爵已死而繼承他的頭銜。同時,他也可以得到房產。我說,這非常可疑。﹂ 他甚至不怕有失身份,親自勘查這間寓所。每當閒暇時,他會去敲敲鑲板,進行精確的測量,以推測可能的密室位置。但是,他漸漸對李斯特岱勳爵失蹤之謎失去了興趣,同時,他對煙草商閨女的話題也不再那麼熱心,這些從家中的氛圍就可以感覺得出來。 對芭芭拉來說,這房子為她帶來極大的滿足感。吉姆.馬斯特頓已經來過家裏,而且經常來訪。他和聖文森夫人相處得極其融洽。有一天,他對芭芭拉說了一些讓她大感吃驚的話。 ﹁你知道,這個神奇美妙的環境就像是為你母親而造。﹂ ﹁為母親而造?﹂ ﹁是的,這簡直就像為她而造的!她跟這地方非常相稱。你知道,關於這屋子有些古怪的傳聞︱︱一些怪誕而又無法解釋的事情。﹂ ﹁別變得像魯伯特似的,﹂芭芭拉懇求道,﹁他確信是那個邪惡的卡法克斯上校謀殺了李斯特岱勳爵,然後把他的屍體藏在地板下面。﹂ 馬斯特頓笑了起來。 ﹁我欣賞魯伯特那種偵探的熱情。不過,我指的不是那種事情。然而,這裏是有一種特別的氣氛,一種讓人無法理解的氛圍。﹂ 當他們在夏維特街住了三個月之後。某天,芭芭拉興沖沖跑到母親面前。 ﹁吉姆和我︙︙我們訂婚了。是的,昨天晚上,哦,母親!就像是童話成了真。﹂ ﹁哦,親愛的!我太高興,太高興了。﹂ 母親和女兒緊緊擁抱。 ﹁你知道,吉姆幾乎跟我一樣愛你。﹂最後芭芭拉說,一邊惡作劇地笑著。 聖文森夫人臉紅了,看上去更加可愛。 ﹁他的確是,﹂女兒堅稱,﹁你覺得這棟房子可以為我創造一個優美的環境,事實上,這裏一直都是最適合你的地方。魯伯特和我其實並沒那麼適合這裏,你最適合。﹂ ﹁別胡說了,親愛的。﹂ ﹁我不是胡說。這裏有種迷人的城堡風情,你就是迷人的公主,而關汀就是︙︙就是,哦!一個好心的魔術師。﹂ 聖文森夫人笑著認可最後一點。 聽到他妹妹訂婚的消息時,魯伯特顯得非常鎮靜。 ﹁我已經聽說這件事了。﹂他故做機靈狀地說。 他正和母親一起吃飯;芭芭拉則與吉姆外出。 關汀把波爾多葡萄酒放在桌上,然後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這是個古怪的老傢伙。﹂魯伯特朝緊閉的門點了點頭說,﹁這個人有點古怪,你知道,有些︙︙﹂ ﹁可疑嗎?﹂聖文森夫人打斷他,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 ﹁噢,母親,你怎麼知道我要說什麼?﹂魯伯特一本正經地質問道。 ﹁你自己經常這麼說的,親愛的。你覺得什麼都可疑。我想,你大概認為是關汀除掉了李斯特岱勳爵,然後把他藏在地板下面。﹂ ﹁在鑲板後面,﹂魯伯特糾正道,﹁你總是把事情搞錯那麼一丁點兒,母親。不,這件事我已經調查過了,當時關汀正在王室夏維特莊園。﹂ 聖文森夫人朝他一笑,然後從桌邊站起身來,走向樓上的休息室。就某方面而言,魯伯特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突然,她心中掠過一絲詫異,不知李斯特岱勳爵為什麼如此倉促地離開英格蘭。這突如其來的決定,背後必有內情。正當她思索著這件事,關汀端著咖啡盤走了進來。她衝動地開口問道: ﹁你跟隨李斯特岱勳爵很久了,不是嗎,關汀?﹂ ﹁是的,夫人;當我還是一個二十一歲的少年時就在他們家工作,那時已故的老勳爵還在世。一開始,我是個三等僕役。﹂ ﹁你一定非常了解李斯特岱勳爵。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管家把盤子轉了一下,好讓她加糖更方便,一邊漠然地說: ﹁李斯特岱勳爵曾經是個非常自私的人,夫人,他從不為別人著想。﹂ 他拿起盤子離開房間。聖文森夫人手裏端著咖啡杯坐在那兒,皺著眉頭困惑不解。除了話中所傳達的內容之外,好像還有什麼東西讓她感到不尋常。剎那間,她什麼都明白了。 關汀用的是﹁曾經﹂而不是﹁現在﹂。那麼,他一定以為︱︱一定相信︙︙她停了下來。她覺得自己就像魯伯特一樣糟糕!可是,一股侷促不安襲上她的心頭,她的第一絲疑慮就自此展開。 由於芭芭拉的幸福和未來有了結果,她開始有時間想自己的事,而且不由自主開始將思緒集中在李斯特岱勳爵之謎上頭。 事情真相究竟如何?無論如何,關汀一定知道內情。他說的那些話很奇怪,什麼﹁一個非常自私的紳士︙︙從不為別人著想。﹂這話暗指什麼?他說話的方式像個法官,超然而又不偏不倚。 李斯特岱勳爵失蹤事件,關汀是否有關係呢?如果真的發生過悲劇,那麼關汀是否曾經積極參與了呢?畢竟,儘管當時看來魯伯特的奇想很荒謬,但是那封來自東非的委託信︙︙嗯,值得懷疑。但是,儘管她會試著揭開這個謎團,但她並不相信關汀是個邪惡之徒。關汀,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是個好人︱︱她像個孩子似的使用這個字眼。關汀是個好人,但他的確知道一些什麼事! 自此以後,她再也沒有跟他談起他的主人。這個話題顯然已經被遺忘了。關於魯伯特和芭芭拉,還有很多別的事要她操心,所以,也就沒有更進一步的討論。 直到接近八月底時,她那模糊的猜測才逐漸變成現實。魯伯特打算花兩星期和一位有汽車和拖車的朋友去度假。但他才剛離去十天,聖文森夫人就吃驚地看到他匆忙跑進她正坐下來寫字的房間。 ﹁魯伯特!﹂她喊道。 ﹁我知道,母親,你原以為再過三天才能見到我,可是發生了一件事,安德森︱︱我的朋友,你知道︱︱說去哪裏都可以,於是我就建議去王室夏維特莊園瞧瞧︙︙﹂ ﹁王室夏維特莊圜?可是,為什麼?﹂ ﹁你很清楚,母親,我對於這裏的事情一直覺得很可疑。嗯,我參觀了那個古老的地方,它被出租了,你知道的,那裏沒發現什麼,我倒不是想要找到什麼︙︙可以說,我只是在四處探查。﹂ 是的,她心想。魯伯特一定像隻獵犬,在直覺的引導下,忙碌而快活地兜著圈子在尋找什麼若隱若現、模糊不清的東西。 ﹁正當我們穿越一個八、九英里外的村落時,發生了一件事︙︙我是說,我看到了他。﹂ ﹁看見了誰?﹂ ﹁關汀。他正走進一間小茅舍,我對自己說,其中一定有什麼可疑之處,於是我們停下車,我走了回去,然後敲了敲茅舍的門,開門的正是他本人。﹂ ﹁可是我不明白,關汀根本沒有離開︙︙﹂ ﹁我就要說到重點了,母親,你聽我說,別打斷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那個人是關汀,但又不是關汀。﹂ 聖文森夫人的確不明白,於是他進一步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 ﹁那個人就是關汀,但不是我們家裏的關汀。那個人才是真正的關汀。﹂ ﹁魯伯特!﹂ ﹁聽著。一開始,我也迷糊了,我問:﹃你就是關汀,不是嗎?﹄那個老人說:﹃正是,先生,這正是我的名字。我能幫助你們嗎?﹄隨後,我才明白,他並不是我們家裏的那個關汀,儘管他們看起來很像,無論聲音或什麼的都很像。我問了他幾個問題,他也做了答覆。這個老頭不知道自己遭到懷疑。他曾經是李斯特岱勳爵的管家,退休後就靠退休金過活。就在大家以為李斯特岱勳爵動身去非洲的時,他被贈與那間茅舍。你應該明白這意味著什麼,我們寓所裏的這個傢伙是假冒的︱︱他出於個人目的扮演關汀的角色。我的猜測是,在那天傍晚他來到鎮上,謊稱是從王室夏維特莊園來的管家,然後見到李斯特岱勳爵,謀殺了他,並將他的屍體藏在鑲板的後面。這是間舊屋子,一定會有密室︙︙﹂ ﹁哦,我們別再談論這個了,﹂聖文森夫人慌張地打斷了他,﹁我受不了。他為什麼要︙︙我想要知道︙︙為什麼?如果他這麼做︱︱你聽著,我根本不信︱︱那麼,原因又是什麼?﹂ ﹁你說的對,﹂魯伯特說,﹁動機︱︱這很重要。現在,我已經調查過了。李斯特岱勳爵有很多房地產。兩天以來,我查出幾乎他所有的房子在過去的十八個月當中,都租給了像我們這樣的人,而且租金微不足道,條件是僕人都要保留下來。而關汀︱︱我是說那個自稱關汀的男人︱︱總是親自上門去做一段時間的管家,看起來像是有什麼東西,比方珠寶或文件藏在李斯特岱勳爵的某處房產,而這幫壞蛋不知道藏在哪兒,我猜,應該有一幫惡徒,不過顯然這個關汀是單槍匹馬,有一個︱︱﹂ 聖文森夫人果斷地打斷了他。 ﹁魯伯特!先別說了,你讓我頭痛。無論如何,那些關於匪幫和祕密文件的話,根本是一派胡言。﹂ ﹁我還有另外一種推斷,﹂魯伯特又說,﹁這個關汀也許曾經被李斯特岱勳爵傷害過,那個真正的管家告訴我有關一個低等花匠山姆.洛威的許多事情。他的身高和體格跟關汀差不多,而且對李斯特岱勳爵心存嫉恨︙︙﹂ 聖文森夫人吃了一驚。 ﹁從不為別人著想。﹂ 她的耳朵又迴響起那個漠然、審慎的腔調。那些話很簡潔,但它們代表什麼意思呢? 在沉思中,她幾乎聽不見魯伯特在說些什麼。他飛快地做了一個解釋,她沒有聽清楚,隨後他就轉身離開了房間。 這時她回來神來。魯伯特去哪兒了,他打算怎麼做?她沒有聽清楚他最後說的話。也許他要去警察局,如果那樣︙︙ 她突然站起身來,按響鈴鐺,關汀一如往常地立即應聲而來。 ﹁是你按鈴嗎?夫人。﹂ ﹁是的。請進,把門關上。﹂ 管家照辦了。聖文森夫人沉默片刻,用眼睛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他。 她心想:﹁他對我很好︱︱別人都不知道有多好,孩子們根本不明白。魯伯特的推論也許根本就是一派胡言.,另一方面,也許︙︙是的,也許其中︙︙有什麼道理,幹嘛要驟下結論呢?誰也不會知道實情,我是說,這無關對錯︙︙我要冒險!是的,我要這麼做︙︙我認為他是個好人。﹂ 她臉色脹紅,戰戰兢兢地說: ﹁關汀,魯伯特先生剛剛回來了,他去過王室夏維特莊園,去鄰近那裏的村子︙︙﹂她停下來,注意到他猛地吃了一驚。 她以審慎的語調接著說。﹁他好像︙︙見到了某人。﹂ 她心想:﹁噢,他得到警告了,無論如何,他得到警告了。﹂ 在驀然一驚之後,關汀又恢復了他一貫的沉靜神態,他的雙眼緊緊盯著她的臉。他的目光警惕又敏銳,她從未見過他這樣。這雙眼睛首度看起來是個男人的眼睛,而不是個僕人。 他猶豫片刻,微妙地換了種聲音說話:﹁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聖文森夫人?﹂ 她還沒有來得及回答,這時屋門被打開了,魯伯特大步走進屋裏。跟他一起走進來還有一位面容威嚴的中年男人,臉上微微蓄了些落腮鬍,臉上一副心善的大主教模樣。那是關汀! ﹁他來了,﹂魯伯特說,﹁真正的關汀。我用計程車載他過來的。現在,關汀,看清楚這個人,告訴我,他是否就是山姆.洛威?﹂ 這是魯伯特的勝利時刻,但卻十分短暫,他幾乎立刻就嗅出有些不對勁之處。真正的關汀看起來面有愧色,很不自在,而另外一個關汀卻在微笑,毫不掩飾他臉上開心的微笑。 他拍了拍面有愧色的同名者的脊背。 ﹁好了,關汀。我想,事情總得真相大白,你可以告訴他們我是誰。﹂ 那個面容威嚴的陌生人站直了身子。 ﹁先生,這一位,﹂他以略帶自責的語氣宣佈道,﹁就是我的主人,李斯特岱勳爵。﹂ ※※※ 接下來發生了許多事情。首先是過度自信的魯伯特癱倒在地,他還沒來得及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由於這項驚人的發現,嘴巴就大張著,並發覺自己正在被輕輕移到門邊,耳中傳來一個友好卻又陌生的聲音。 ﹁沒事了,我的孩子,骨頭沒摔斷。但是我想和你的母親談談,你做得不錯,用這種方式把我查出來了。﹂ 他躺在房外,盯著關上的門。真正的關汀站在他身邊,慈祥的解釋從他的口中源源而出。在房間裏,李斯特岱勳爵正與聖文森夫人四目相對。 ﹁聽我解釋︱︱如果我能解釋得清的話!我這一直都是個自私的魔鬼,直到某天我才明白這一點。於是我想改變一下,做點利他的事情。由於我是個古怪的傻瓜,所以開始這番古怪的行徑。我捐錢給一些稀奇古怪的機構,但我還是覺得應該親自去做點事︙︙嗯,親自去做。我一直同情那些無法乞討、默默受苦的人們︱︱可憐的名門之輩。因為我有很多房地產,所以我想出一個主意,把這些房子租給那些真正需要、並且懂得欣賞它們的人,像是正打算創業的年輕夫婦、帶著兒女闖天下的寡婦們。對於我而言,關汀不僅是個僕人,也是我的朋友。在他的同意和協助之下,我借用了他的人格特質,我一向具有表演天份。某天晚上,在前往俱樂部的路上,我想到了這個主意,於是我就去找關汀商量。當我發現他們正為我的失蹤而大驚小怪時,便安排了一封從東非寄來的信。在信中,我向表弟莫里斯.卡法克斯詳細交代了一番。然後︙︙總之,事情就是這樣。﹂ 他還沒全說完就停了下來,以動人的眼神看著聖文森夫人。她直直地站著,堅定地盯著他。 ﹁這是一項好心的計劃,﹂她說,﹁一項非比尋常的計劃,一項給你帶來榮譽的計劃。我︙︙非常感激,但是︙︙當然,你能理解我們必須離開吧?﹂ ﹁這一點我料到了,﹂他說,﹁你的自尊心不允許你接受這種事,你也許會稱之為﹃慈善﹄。﹂ ﹁難道不是嗎?﹂她語氣沉穩地問道。 ﹁不,﹂他回答,﹁因為我想要某些回報。﹂ ﹁什麼東西?﹂ ﹁你的全部。﹂他大聲說道,那是個習於主導一切的聲音。 ﹁當我二十三歲的時候,﹂他說,﹁我娶了一個心愛的女孩,但她一年後就去世了。從此以後我非常孤獨,我一直希望能夠找到一位女士,一位我夢中的女士︙︙﹂ ﹁我算得上嗎?﹂她低聲問道,﹁我這麼老︙︙這麼憔悴。﹂ 他笑起來。 ﹁老?你比自己的兩個孩子都年輕。反而,我倒是老了。﹂ 隨後,她也會心地大聲笑起來,歡樂的笑聲在屋裏輕輕蕩漾開來。 ﹁你?你還是個男孩,一個愛打扮的男孩。﹂ 他緊緊握住她伸出的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