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犬︾阿嘉莎.克莉絲蒂/梁源譯
︽二○一六年十二月二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一、死亡之犬


  我第一次知道這件事情,是從美國報社的通訊記者威廉.P.萊恩那兒聽來的。當他準備要回紐約的前夕,我和他在倫敦一起吃飯,碰巧我告訴他次日我要到福爾布里奇去。

  他抬起頭來,尖叫一聲:

  ﹁福爾布里奇?康沃爾的福爾布里奇?﹂

  如今很少有人知道康沃爾有個福爾布里奇。人們都以為福爾布里奇是在漢普郡。所以萊恩的話引起了我的好奇。

  ﹁是的,﹂我說道,﹁你也知道那個地方?﹂

  他只回答說他討厭那個地方。接著就問我知不知道那裏有一棟叫做特雷納的房子。

  我的興趣被勾起來了。

  ﹁真巧。事實上,我要去的地方正是特雷納。我姐姐住在那兒。﹂

  ﹁好吧,﹂威廉.P.萊恩說道,﹁如果那裏沒有那麼特別的話。﹂

  我請他停止這種令人費解的言論,並且好好給我解釋一番。

  ﹁好吧,﹂他說道,﹁要解釋這件事,得先回述戰爭剛開始時我自己的一段經歷。﹂

  我歎了一口氣。他要描述的這件事是發生在一九二一年。回憶當時的戰爭幾乎是每個人都不願面對的事情。感謝上帝,我們正要開始遺忘那場戰爭︙︙不過,據我所知,威廉.P.萊恩的戰爭經歷一旦敘述起來,是叫人無法置信地冗長。

  但是在這個節骨眼上,任何理由都不能阻止他了。

  ﹁戰爭一開始的時候,我敢說你應該知道,那時我在比利時採訪,因此要到處走動。嗯,那兒有一個小村莊︱︱我就稱呼它X好了。在X村莊裏似乎有一間馬廄,但是我可以確定那兒有一間很大的修道院。你們怎麼稱呼那些穿白衣的修女︱︱我不太清楚她們職稱的名字。不管怎樣,這些都不是重點。這個小村莊正好位於德軍入侵的路上。那些德國槍騎兵來了︱︱﹂

  我不舒服地挪動了一下。威廉.P.萊恩舉手叫我放心。

  ﹁沒關係,﹂他說道,﹁這不是一個關於德軍暴行的故事,也許它有可能是,但結果確實不是。事實上,這可以說是靴子穿錯腳的故事。那夥野蠻人朝著修道院前進︱︱他們到達那兒後,故事就開始了。﹂

  ﹁噢!﹂我有點驚訝地說道。

  ﹁很奇怪,是不是?當然啦,那夥野蠻人一直在那裏慶祝,並且拿著他們的炸藥到處耀武揚威。不過呢,他們似乎對炸藥一無所知。它們並非那種爆破力強大的傢伙。我問你,一幫修女對於爆破力強大的東西是怎樣想的?啊,一群修女,我應該這樣說才對。﹂

  ﹁確實會覺得古怪。﹂我同意道。

  ﹁我帶著好奇心聽農民們講述整個事件。他們已經把故事給濃縮了。在他們看來,這是一個百分之百的一流現代奇蹟。其中有個修女似乎有點名氣︱︱一個正要嶄露頭角的聖徒︱︱她曾進入恍惚狀態並且看到了幻影。聽他們說她具有特異功能,她召來閃電轟炸一個不虔誠的野蠻人︱︱閃電把那個野蠻人劈個正著︱︱而且還沒殃及周圍的事物。那真是個了不起的奇蹟!

  ﹁我一直沒有真正了解這件事情的真相︱︱因為沒時間。但是,當時關於奇蹟的說法甚囂塵上︱︱有一說是蒙斯︵比利時西南部Hainaut省省會︶的天使幹的。我把那個故事記下來,並添加一些感傷的材料,故事結尾還回歸到宗教主題。就這樣,我把文章寄到報社,結果在美國反應非常熱烈。在那個時候,讀者很喜歡這一類的故事。

  ﹁但是在寫作過程中︵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我內心產生了更強烈的興趣。我很想知道事實的真相。在現場是看不到什麼異樣,只有兩面牆還立在那兒,其中一面牆上面有個燒焦的黑印,那黑印形狀正好像是一隻巨犬。

  ﹁附近的農民被那個黑印嚇得半死。他們稱呼它死亡之犬,而且天黑之後,他們不敢從那兒經過。

  ﹁迷信這種東西很有趣。我想我最好去見識一下那位具有特異功能的女士。她似乎沒死,帶著一大群難民逃到英國去了,我費了好大的力氣去追查她的行蹤,最後發現她去了康沃爾福爾布里奇的特雷納。﹂

  我點點頭。

  ﹁戰爭剛開始的時候,我姐姐收留了一大群比利時難民,大約有二十人左右。﹂

  ﹁嗯,如果有時間的話,我一直想要拜訪那位女士。我希望她可以親自跟我敘述那個可怕的故事。但是我一直忙得抽不開身,於是這個願望就在我腦海裏慢慢給淡忘了。總之,我差不多把康沃爾這地方忘得一乾二淨。事實上,我連那個故事都幾乎忘光了,直到你剛才提起福爾布里奇時,我才又回憶起來。﹂

  ﹁我得去問問我姐姐,﹂我說道,﹁關於那個故事,她可能聽到了什麼傳聞。當然了,那些比利時難民早就被遣送回國了。﹂

  ﹁那是當然。不管怎樣,如果你姐姐知道些什麼內幕,我很高興你能轉告給我聽。﹂

  ﹁我會的。﹂我誠懇地說道。

  事情就那樣說定了。

  ※※※

  我到達特雷納的第二天,故事就再次發生在我身上。當時我和姐姐正在陽台上喝茶。

  ﹁吉蒂,﹂我問道,﹁你收留的比利時人當中,有沒有一個修女?﹂

  ﹁你指的是不是瑪麗.安吉莉修女?﹂

  ﹁或許吧,﹂我小心地答道,﹁告訴我她的事。﹂

  ﹁噢,親愛的,她這個人非常不聰明。你知道她還在這兒嗎?﹂

  ﹁什麼?在這棟房子?﹂

  ﹁不,不是,她在這個村子裏。羅斯醫生︱︱你還記得羅斯醫生嗎?﹂

  我搖搖頭。

  ﹁我只記得他是個八十三歲左右的老頭。﹂

  ﹁那是萊爾德醫生。噢!羅斯醫生來到這裏只有幾年而已,他還很年輕,而且熱中於新的思想。他對瑪麗.安吉莉修女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她有一些幻覺和能力,你知道的,從醫學角度來看,這顯然是非常吸引人的議題。可憐啊,她沒有地方可去︱︱在我看來,她真是非常瘋狂︱︱但是讓人印象深刻,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嗯,剛才我講到︱︱她沒有地方可去,所以羅斯醫生非常好心地在村子裏照顧她。我相信他正在寫專題論文或是醫生要寫的某種文章,想當然耳,主題和她絕對有關。﹂

  她停了一會兒,接著說道:

  ﹁你是怎麼知道她的?﹂

  ﹁我聽到一個非常奇特的故事。﹂

  我把從萊恩那兒聽來的故事又講給姐姐聽。她非常感興趣。

  ﹁她看起來,就是那種可以詛咒你的人︱︱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她說。

  ﹁我一直在想,﹂我的興趣更加強烈了,﹁我必須去拜訪那位思想先進的女士。﹂

  ﹁好哇。我也想知道你是如何看待她的。我們先去拜訪羅斯醫生。喝完茶後,我們就到村子裏去,怎麼樣?﹂

  我接受了這個建議。

  我在羅斯醫生的家裏找到他,並且向他自我介紹。他好像是個開朗的年輕人,但是他性格上的某些特質讓我很反感。看來想要全盤接受他這個人似乎不太可能。

  我提及瑪麗.安吉莉修女時,他的注意力突然集中起來,顯然他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我把萊恩的故事告訴他。

  ﹁啊!﹂他若有所思地說道,﹁這樣就能解釋很多事情。﹂

  他迅速地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接著說道:

  ﹁這確實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病例。那位女士剛到這裏時,可以明顯看得出來她曾遭受過某種嚴重的精神創傷。再者,她同時還處於一種高度的精神亢奮狀態中,由於受到某個奇異事情的極度驚嚇,她因而產生了幻覺。她的性格可以說是異於常人。或許你會同意和我一起去拜訪她,她這個人確實很值得研究。﹂

  我馬上答應了。

  我們一起出發。目的地是一棟位於村子近郊的小房子。福爾布里奇是一個風景如畫的地方,這裏大部份地區都位於東岸的福拉河口,而西岸卻太陡峭了,不適宜蓋房子,不過那裏還是有一些小村舍緊緊依附在峭壁旁邊。醫生的小房子正好位於西岸峭壁的最邊緣處。從那兒往下望去,你可以看到福拉河的巨浪拍打著黝黑的岩石。

  我們正要去拜訪的那棟小房子,正被包圍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中間。

  ﹁這一區的護士住在這裏,﹂羅斯醫生解釋道,﹁我已經安排她和瑪麗.安吉莉修女一起住。這樣一來,瑪麗修女就可以受到很好的照料了。﹂

  ﹁她的舉止是否正常?﹂我好奇地問道。

  ﹁待會兒你可以自己去判斷。﹂他一邊回答,一邊微笑著。

  護士是個開朗的矮胖女人。我們到達的時候,她正騎在一輛自行車上準備要外出。

  ﹁晚安,護士,你的病人怎麼樣?﹂醫生喊道。

  ﹁老樣子。她正坐在那裏,雙手交疊茫然出神。雖然她會的英語並不多,但已足夠聽得懂我跟她講的話,但她仍然時常對我不理不睬。﹂

  羅斯點點頭,目送護士的自行車走遠後,他走上房子門口的台階,用力敲了敲房門,然後走了進去。

  瑪麗.安吉莉修女正躺在一張靠近窗戶的長椅上。我們進來時,她轉過頭來。

  這是一張奇怪的臉︱︱蒼白卻又晶瑩剔透的容貌,大眼睛裏似乎蘊含著無限的悲哀。

  ﹁晚安,修女,﹂醫生用法語說道。

  ﹁晚安,醫生。﹂

  ﹁容許我為你介紹一位朋友,這位是安楚瑟先生。﹂

  我鞠了一躬。她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今天你感覺怎麼樣?﹂醫生詢問道,並在她身邊坐下來。

  ﹁和平常一樣。﹂她停了一會兒,接著說道:﹁任何事情在我看來,都不是真實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是月︱︱還是年?我都搞不清楚了。只有我的夢在我看來是真實的。﹂

  ﹁你還常常在做夢?﹂

  ﹁我的夢從沒停過︱︱一直都沒停過︱︱你懂嗎?夢看起來比生活還真實。﹂

  ﹁你夢到自己的國家︱︱比利時?﹂

  她搖搖頭。

  ﹁不,我夢到一個永遠不會存在的國家︱︱永遠不會。但是,你知道它的,醫生,我已經跟你說了好多次。﹂她停了下來,然後突然說道:﹁或許這位先生也是一位醫生︱︱是一位腦科醫生嗎?﹂

  ﹁不,他不是。﹂

  羅斯的語氣中有安撫之意。但是當他微笑時,我注意到他的犬牙異常突出,這讓我覺得他很像一頭狼。他繼續說道:

  ﹁我想,你可能有興趣認識安楚瑟先生。他知道一些關於比利時的事情,最近他還聽說了你們修道院的事情。﹂

  她的眼睛轉向了我。淡淡的紅暈慢慢染紅了她的臉頰。

  ﹁沒什麼特別的事,真的,﹂我猶豫著要不要解釋,﹁只是有一天晚上,我和一位朋友吃飯,他向我描述了你們修道院受損的牆面。﹂

  ﹁這麼說來,它們真的遭到毀壞了!﹂

  這是一個無力的回答。與其說她是在給我回應,倒還不如說是她在跟自己講話。接著她又看了我一眼,猶豫地問道:

  ﹁告訴我,先生,你的朋友有沒有說過︱︱那些牆被毀壞成︱︱什麼樣子?﹂

  ﹁它們被炸毀了,﹂我回答道,然後又補充說:﹁每到晚上的時候,農民們很害怕從那兒經過。﹂

  ﹁他們為什麼害怕?﹂

  ﹁因為那面受損的牆上有一個黑印。他們對它有一種迷信的恐懼。﹂

  她向前傾身。

  ﹁先生,告訴我︱︱趕快︱︱趕快告訴我!那塊黑印是什麼樣子?﹂

  ﹁它的樣子就像是一隻巨犬,﹂我回答道,﹁農民們都叫它死亡之犬。﹂

  ﹁啊!﹂

  她發出一聲顫抖的尖叫。

  ﹁那麼,它是真的︱︱它是真的發生了。我記憶中的東西都是真的。它們不是一些可怕的噩夢。發生了!它真的發生了!﹂

  ﹁什麼事發生了,修女?﹂醫生用低沉的聲音問道。

  她熱切地轉向他。

  ﹁我還記得。就在那些台階上,我真的還記得。我記得它是怎麼造成的。我按照我們以往使用的方法施展了那種力量。我站在祭壇的台階上,命令他們不要再前進,我要求他們和平地離開,他們卻不聽從,儘管我警告了他們,但是他們仍然繼續前進。所以︱︱﹂她向前傾身,並且做了一個古怪的手勢。﹁所以,我向他們釋放出死亡之犬︙︙﹂

  她躺回到椅子上,不停地顫抖著,眼睛也閉上了。

  醫生站了起來,從壁櫥裏拿出一只玻璃杯,倒了半杯水,並從口袋裏拿出一罐小瓶子,往水裏倒了一兩滴東西,然後把杯子遞給她。

  ﹁喝下去。﹂他威嚴地命令道。

  她服從了命令,動作看起來很呆滯。她的眼睛似乎很深邃,彷彿在注視著她自己內心裏的幻覺。

  ﹁難道這些都是真的,﹂她說道,﹁所有的事情。環形城市,水晶人︱︱所有的事情。通通都是真的。﹂

  ﹁看來似乎是這樣。﹂羅斯醫生說道。

  他的聲音低沉而平和,顯然是為了鼓勵她說下去,卻又不會打亂她的思緒。

  ﹁告訴我那個城市的事情,﹂他說道,﹁那個環形城市,你是這麼說的吧?﹂

  她心不在焉地呆滯答道:

  ﹁好的︱︱那兒有三個圓環。第一個圍環給神的選民,第二個給女祭司,最外面的那個給神父。﹂

  ﹁裏面是什麼呢?﹂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她的聲音轉為低沉,並流露出難以言喻的敬畏意味。

  ﹁是水晶的房子︙︙﹂

  當她說出這些話時,右手放到前額上,手指頭在那裏描繪一些圓形。

  她的手指似乎越來越僵硬,眼睛也閉上了,身體輕輕搖擺了起來︱︱突然之間她猛然坐直,好像是驚醒過來似的。

  ﹁怎麼回事?﹂她疑惑地問道,﹁我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羅斯說道,﹁你累了,你需要休息,我們要跟你告辭了。﹂

  我們離開時,她看起來似乎有點恍惚。

  ﹁嗯,﹂我們走到外面,這時羅斯說道,﹁你有何看法?﹂

  他尖銳地斜視著我。

  ﹁我猜想,她的心智一定完全瘋了。﹂我慢慢地說道。

  ﹁你非常震驚?﹂

  ﹁不︱︱事實上,她︱︱嗯,令人非常信服。聽她說話時我有一種感覺,她確實做過她宣稱要做的事情︱︱製造了一個巨大的奇蹟。她似乎非常相信自己真的做過那些事情。這就是為什麼︱︱﹂

  ﹁這就是為什麼你說她的心智一定瘋了。的確是這樣沒錯。但是若從另一個角度來考慮這個問題。假如她真的製造了那個奇蹟︱︱假設她以個人的力量毀壞了一棟建築物,並且殺了好幾百個人。﹂

  ﹁僅僅用她的意志力?﹂我微笑著問道。

  ﹁我並不希望歸納出這樣的答案。將來你會同意有人確實可以透過某種機制而殺害我們大家的。﹂

  ﹁是的,不過那種機制會是機械。﹂

  ﹁對,那是機械,但在本質上,它也是一種利用並控制自然的力量。雷電︱︱暴風雨和發電廠,在本質上都是一樣的。﹂

  ﹁是的,但要控制雷電和暴風雨,我們不得不利用機械工具。﹂

  羅斯笑了。

  ﹁我暫時離題一下。有一種東西叫做冬青樹,它在自然狀態下是一種蔬菜,但是它又可以在實驗室裏透過合成和化學方法製造出來。﹂

  ﹁你說什麼?﹂

  ﹁我的觀點是:要到達同一個目的,常常會有兩種途徑。不可否認地,我們的途徑是人工方式。不過還有另一種途徑。例如印度托缽僧人可以達成的驚人事蹟,便是無法用現行任何簡單方法來解釋的。我們稱之為超自然的東西,其實只是還沒被了解的自然法則而已。﹂

  ﹁這是你的想法?﹂我驚訝地問道。

  ﹁我不能完全否認這種可能性,說不定有人真的可以放出某種巨大的毀滅性力量,並利用它去達到某些目的。在我們看來,這種力量似乎非常不可思議︱︱但是在現實中,也許並非如此。﹂

  我瞪著他。

  他大笑道:

  ﹁這只是推測,僅此而已。﹂他輕鬆地說道。﹁告訴我,你有沒有注意到當她提及水晶房子時,做了什麼樣的手勢?﹂

  ﹁她把手放到前額上。﹂

  ﹁非常正確,而且她還在那兒畫圓圈,非常類似天主教徒在畫十字架。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些有趣的事情,安楚瑟先生。在我病人凌亂的思緒中,經常會出現﹃水晶﹄這個字眼。我做過一個試驗:我從別人那兒借來一個水晶,某天我出其不意地把它擺出來,藉此測試我病人對它的反應。﹂

  ﹁是嗎?﹂

  ﹁嗯,結果非常古怪,而且富有啟發性。看到水晶,她整個人身體都變僵了。她似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能死盯著那個水晶看。後來,她在它前面跌落於地,嘴裏還念念有詞︱︱接著就昏迷過去。﹂

  ﹁她說了些什麼?﹂

  ﹁非常奇怪的話。她說:﹃水晶!這麼說來,誓約仍然有效!﹄﹂

  ﹁真奇怪!﹂

  ﹁頗能引發各種聯想,不是嗎?接下面還有更奇怪的事情呢。當她從昏迷中醒過來後,整件事居然都忘光了。我向她展示了水晶,並問她知不知道那是什麼。她回答說,那應該是預言家使用的水晶。我問她以前有沒有見過水晶?她回答道:﹃從來沒有,醫生。﹄但是我在她眼中看到疑惑。﹃什麼事讓你感到困擾嗎,修女?﹄我問道。她回答說:﹃它看起來非常陌生,以前我從來沒見過水晶,但是︱︱我覺得它很熟悉,有些事情︱︱如果我能想起來的話︙︙﹄努力回憶過去顯然讓她心力交瘁,所以我就不讓她再多想了。那是兩個星期以前事。我在等待時機。明天我要做一個更深入的試驗。﹂

  ﹁用水晶嗎?﹂

  ﹁是的,會用到水晶。我會要求她凝視水晶。我想結果一定非常有趣。﹂

  ﹁你打算怎麼做?﹂我好奇地問道。

  我只是隨口問問,沒想到卻引發出乎意料的結果:羅斯整個人似乎都僵硬了,臉脹得通紅,而且說話的態度也慢慢改變了︱︱變得更為正式而專業。

  ﹁有些精神失常方面的知識,目前還沒有正確的解釋,因此瑪麗.安吉莉修女是一個很值得研究的課題。﹂

  照這麼說來,羅斯的興趣純粹是專業上的研究了?這點我很懷疑。

  ﹁我可以參與嗎?﹂我問道。

  或許是我的幻想吧,我覺得他回答之前猶豫了一下。突然間我有一種直覺,我感覺到他並不希望我參與。

  ﹁當然可以。沒什麼問題的。﹂他補充道:﹁我想,你不會在這裏逗留很久吧?﹂

  ﹁只待到後天。﹂

  這個答案好像讓他很高興。他的眉毛舒展開了,並且開始講一些最近在幾內亞豬身上所做的試驗。

  ※※※

  第二天下午,我依約和醫生見面,然後我們一起去見瑪麗.安古莉修女。醫生今天的態度非常和藹。我想,他大概希望消除昨天他留給我的印象。

  ﹁你不必把我講的話當真,﹂他笑著說道,﹁我不希望你把我看做是一個神秘科學的研究者。最糟糕的是,我有個非常不好的缺點,我喜歡去證明事情的真相。﹂

  ﹁真的?﹂

  ﹁是的,越是奇怪的東西,我越是喜歡。﹂

  他的笑聲聽起來,像在嘲笑別人有個好笑的缺點似的。

  我們到達那棟小房子之後,護士有些事情要請教羅斯醫生,所以他們走到一旁去,把我和瑪麗.安吉莉修女留在一起。

  我注意到她在仔細地審視我。然後她突然說道:

  ﹁這裏的護士人很好。她告訴我你是那位好心女士的弟弟。當年我從比利時來的時候,我被送到你姐姐的那棟大房宅。﹂

  ﹁是的。﹂我說道。

  ﹁她對我非常好。她是個好心人。﹂

  她靜靜地發呆了一會兒,似乎在琢磨腦海裏的某個思緒,然後說道:

  ﹁那位醫生,他也是個好人嗎?﹂

  我有點尷尬。

  ﹁嗯,是的。我的意思是說︱︱我覺得他可能是個好人。﹂

  ﹁啊!﹂她停了一會兒,然後說道:﹁那是當然,他對我非常好。﹂

  ﹁我相信是這樣沒錯。﹂

  她突然抬起頭來,目光銳利地盯著我。

  ﹁先生︱︱你︱︱你告訴我︱︱你相不相信我是個瘋子?﹂

  ﹁呃,修女,我沒想過︱︱﹂

  她慢慢地搖搖頭,打斷了我的話。

  ﹁我瘋了嗎?我不知道︱︱我記得一些事情︱︱我忘記了某些事情︙︙﹂

  她歎了口氣,這時羅斯走進房間。他愉快地問候她,並說明他希望她做些什麼事。﹁你們知道的,有些人具有一種從水晶裏頭看出東西的能力。我猜想,你或許真有這樣的能力,修女。﹂

  她看起來似乎很痛苦。

  ﹁不,不,我不能這樣做。試圖看到未來︱︱那是一種罪惡。﹂

  羅斯嚇了一跳。他忘了考慮到修女的信仰,但是他巧妙地改變話題。

  ﹁人類是不應該看到未來的。你說得很對。但是看到過去︱︱那就不一樣了。﹂

  ﹁過去?﹂

  ﹁是的︱︱過去發生過許多奇怪的事情。像火光是怎麼出現的︱︱在片刻之間被人們看見︱︱然後又再度消失。既然你不該探望水晶裏頭的世界,那就這樣吧,用你的手拿著它︱︱就這樣。看著它︱︱專心地看著它。是的︱︱專心︱︱再更專心。你記起來了,是不是?你記起來了。你聽到我對你說的話。你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你聽到我說的話嗎?﹂

  瑪麗.安吉莉修女按照醫生的吩咐,帶著奇特的敬意用手捧住水晶。隨後當她凝視著水晶時,她的眼睛漸漸變得茫然而朦朧,頭也垂了下去。她似乎睡著了。

  醫生輕輕把水晶從她手裏拿出來,放到桌子上。他翻動她的眼皮,然後坐回我身邊

  ﹁我們必須等她醒過來。不需要很久的,我想。﹂

  他說對了。五分鐘之後,瑪麗.安吉莉修女突然醒了過來。她的眼睛夢遊般地睜開來

  ﹁我是誰?﹂

  ﹁你在這裏︱︱在家裏。你已經小睡了一會兒。你還做了夢,不是嗎?﹂

  她點點頭。

  ﹁是的,我做了個夢。﹂

  ﹁你夢到水晶了嗎?﹂

  ﹁是的。﹂

  ﹁告訴我水晶的事情。﹂

  ﹁你們覺得我是個瘋子,醫生。在我的夢裏,水晶是神聖的象徵,我甚至把它當成第二個上帝,為信仰而死的水晶之師,他的門徒被追捕︱︱遭到殘害︙︙但是信仰依然存在。

  ﹁是的︱︱存在了一萬五千個滿月︱︱我是說,存在了一萬五千年。﹂

  ﹁一個滿月有多久?﹂

  ﹁十三個正常的月份那麼久。是的,就在這一萬五千個滿月當中︱︱當然,我是水晶房子裏面第五個神蹟的女祭司。就在第六個神蹟到來的第一天︙︙﹂

  她的眉毛皺在一起,臉上閃過一絲恐懼。

  ﹁太快了,﹂她呢喃道,﹁太快了。這樣不對︙︙啊!是的,我想起來了!第六個神蹟︙︙﹂


  她跳起身來,但是半途又坐了回去,用手在臉上比劃著,同時呢喃道:

  ﹁我在說些什麼?我在胡說八道。這些事情從沒發生過。﹂

  ﹁別再逼自己難過了。﹂

  但她用一種痛苦而困惑的神情望著他。

  ﹁醫生,我不明白。為什麼我會做這些夢︱︱產生這些幻覺?我依歸上帝時只有十六歲。我從沒旅行過。但我卻夢到了城市、奇怪的人們,以及奇怪的習俗。這是為什麼?﹂她雙手都壓在額頭上。

  ﹁你有沒有被施過催眠術,修女?或是進入過恍惚狀態?﹂

  ﹁我從沒有被施過催眠術,醫生。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在禮拜堂祈禱的時候,我的靈魂經常從我的軀體裏掙脫出來,我可以連續好幾個小時都像是死去一樣。毫無疑問地,這是一種神聖的狀態︱︱院長修女說:﹃這是一種神賜狀態。﹄﹂她喘著氣。﹁啊!是的。我想起來了,我們都叫它神賜狀態。﹂

  ﹁我打算做一個試驗,修女。﹂羅斯以誠懇的口氣說道。﹁這個試驗可能會抹煞掉那些令你痛苦不堪的模糊記憶。我要求你再次凝視這個水晶,然後我會對你說一些話,你就回答別的事情。我們用這種方法繼續下去,直到你疲憊為止。把你的注意力集中在水晶上,而不是我所講的話。﹂

  當我再次拿起水晶,並把它放在瑪麗修女的手上時,我注意到她的手在觸摸水晶時的虔誠態度。水晶就躺在她那纖弱的手掌中間,安置在那黑色的天鵝絨上。她美麗的眼睛凝視著它。短暫的沉默後,醫生說道:

  ﹁犬。﹂

  瑪麗修女立刻回答道:

  ﹁死亡。﹂

  ※※※

  我不打算全盤詳述這次的試驗。醫生在引導中故意摻雜了許多無關緊要又毫無意義的話。有的字眼他重覆了很多遍,有時得到同一個答案,有時卻得到不同的回覆。

  那天晚上在醫生峭壁上的小住宅裏,我們對這次試驗的結果進行了一場討論。醫生清了清嗓子,把筆記本拿近了些。

  ﹁這些結果很有意思︱︱非常古怪。當問了﹃第六個神蹟﹄時,我們得到好幾個不同的答案:毀滅,紫色,犬,力量,然後又是毀滅,最後是力量。後來你也注意到,當我倒過來問時,就得到以下結果:問了毀滅,得到的答案是犬;問了紫色,答案是力量;問了犬,答案是死亡;再問了力量,答案是犬。就這樣了,不過在第二次重覆問到毀滅時,我得到的答案是海,這個答案似乎非常突兀。問了﹃第五個神蹟﹄時,我得到的答案是藍色、思想和鳥,然後又是藍色,最後是非常富有啟發性的一句:通往心靈的入口。﹃第四個神蹟﹄得到的答案是黃色,後來是光,而﹃第一個神蹟﹄的回答是血。我推論每一個神蹟都對應一種特定的顏色,並且很有可能是一個特定的象徵物,例如第五個神蹟的象徵是鳥,第六個神蹟的象徵是犬。不過我想,第五個神蹟所代表的可能是通常所說的精神感應︱︱亦即通往心靈的入口。第六個神蹟毫無疑問代表了毀滅的力量。﹂

  ﹁那麼海是代表什麼?﹂

  ﹁這個嘛,我必須承認自己也無法解釋。後來我再引入這個字眼時,得到的就是很一般的答案︱︱船。對於第七個神蹟,我先得到的答案是生命,第二次得到的是愛。對於第八個神蹟,我的到的答案是無。因此我認為,七就站那些神蹟的數目和總額。﹂

  ﹁但是,第七個神蹟還沒有引導出來。﹂我突然靈光一閃,說道:﹁因為第六個神蹟已經是毀滅了!﹂

  ﹁啊!你是這麼認為?我們非常認真地在思考這些︱︱這些瘋狂而凌亂的思緒。只有從醫學角度來看,它們才會真的有意義。﹂

  ﹁想當然爾,研究靈魂學的人會對它們產生興趣。﹂

  醫生的眼睛瞇了起來。

  ﹁親愛的先生,我無意把它們公諸於世。﹂

  ﹁那你的興趣是什麼?﹂

  ﹁純粹是個人的興趣。當然了,我會對這個病例做記錄的。﹂

  ﹁我明白了。﹂

  然而,這是我首度感覺到自己像個瞎子似的完全不明白。我站了起來。

  ﹁晚安,醫生。我明天就要離開這兒回鎮上去了。﹂

  ﹁噢!﹂

  我感覺到在這聲感歎的背後除了滿意之外,或許還有放鬆。

  ﹁但願你的研究順利成功,﹂我愉快地繼續說道,﹁下次我們見面時,請不要向我放出那隻死亡之犬!﹂

  說這些話時,他正和我握著手,我感覺到那隻手顫抖了一下。他很快就恢復了正常。他的嘴唇往上一裂笑開了,並露出了長長的尖牙。

  ﹁對於一個喜歡力量的人,力量意味著什麼呢?﹂他說道,﹁就是要把所有人的生命都掌握在他的掌心裏!﹂

  然後他就大笑起來。

  ※※※

  這就是我和這件事情直接有關的部份了。

  後來,醫生的筆記本和日記都落到我的手中。我要在這裏補充一些細節,你們會明白這些事都是到了後來我才真的明白是怎麼回事。

  八月五日。通過﹁上帝選上的子民﹂,我發現瑪麗.安吉莉修女指的是那些繁殖人種的人們。顯然他們受到最尊貴的敬意,並且擁有比神父還崇高的職位。可以拿早期的天主教來做比較。

  八月七日。說服瑪麗.安吉莉修女讓我幫她做催眠。成功進入催眠和恍惚狀態,但是沒建立任何聯繫。

  八月九日。過去真的存在著某些文明。當時我們什麼都不是嗎?若是那樣的話,這確實太奇怪了,而我是唯一知道這件事的人︙︙

  八月十二日。催眠的時候,瑪麗.安吉莉修女非常難以駕馭。但是又很容易進入恍惚狀態。對此很不能理解。

  八月十三日。今天瑪麗.安吉莉修女提到在﹁神賜狀態﹂中﹁大門必須關閉,以防別人進來控制軀體。﹂有意思︱︱但令人費解。

  八月十八日。這麼說來,第一個神蹟只是︙︙︵這裏的字被擦掉了︶︙︙那麼,需要多少個世紀才能達到第六個神蹟呢?但是,這裏應該有一條通往力量的捷徑︙︙

  八月二十日。在瑪麗.安吉莉修女身邊安排一名護士。吩咐她若有必要的話,用嗎啡讓瑪麗.安吉莉修女保持鎮靜。我發瘋了嗎?當死亡的力量掌

  握在我手中時,我將會成為超人?

  ︵記載到此停止︶

  ※※※

  我想,我是在八月二十九日收到下列這封信的。信是寄給我的,不過卻透過我嫂子轉交,字體歪斜是外國人的筆跡。我帶著某種好奇心撕開了信封。信的內容如下:

  親愛的先生︱︱我只見過你兩面,但是我覺得我可以相信你。不管我的夢是否為真,到後來它們變得越來越清晰了︙︙而且,先生,所有夢境中有個夢是真的,亦即死亡之犬,這絕對不是在做夢當時我告訴過你的︵它們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水晶守衛太快向人揭示第六個神蹟︙︙罪惡侵蝕了他們的心靈。他們擁有隨意殘害別人的力量︱︱而且他們用不正當的手段︱︱殘暴地殺害別人。他們沉醉於貪婪的力量中。看到這種情況,我們這些仍然純真善良的人知道,再這樣下去我們將不能完成圓環,並回到永生的神蹟中。擔任水晶守衛的其中一人被迫採取了行動。老年人將要死去,年輕人經過輪迴之後將會得到重生,他對著大海鬆開了死亡之犬︵小心不要關上圓環︶,大海翻起犬一樣的波浪把陸地全吞沒了︙︙

  以前我曾想起這件事︱︱在比利時的祭壇台階上︙︙

  這位羅斯醫生,他是我們的弟兄。他知道了第一個神蹟,也知道了第二個神蹟的外形,雖然神蹟的意義只有少數﹁上帝的選民﹂知道。他要向我學習第六個神蹟。我至今一直在拒絕他︱︱但是我越來越虛弱了,先生,一個人不該在適當的時機來臨前得到力量。世界要被死亡的力量摧毀前,必須要經過許多個世紀︙︙我求求你,先生,你是個善良和熱愛真理的人,幫幫我︙︙在時候已晚之前。

  瑪麗.安吉莉修女

  我任由信紙滑落下去。我腳下堅硬的地面似乎沒往常那麼堅硬了。然後我開始振作起來。那個可憐女人的信仰真的很虔誠,幾乎把我也感化了!有一件事很清楚,就是羅斯醫生,他對這個病例非常熱中研究,不過卻濫用了他的職業道德。我要再去拜訪他,並且︱︱!

  突然之間,我在其他來信中看到一封吉蒂寫來的信。我撕開信封。

  ﹁發生了好可怕的事情,﹂我讀到,﹁你還記得羅斯醫生在峭壁上的那棟小房子嗎?昨天晚上它被一場山崩壓平了,醫生和可憐的瑪麗.安吉莉修女都遇害了。沙灘上的殘骸也非常可怕︱︱全都堆成一團奇怪的東西︱︱從遠處看就像是一隻巨犬︙︙﹂

  信紙從我的手中滑落。

  還有一件巧合。有一位羅斯先生︱︱據我了解,他是醫生的一個有錢親戚︱︱在同一天晚上也突然去世了,據說是遭到雷劈。但是又聽說附近並沒有發生大雷雨,只有一兩個人宣稱他們曾聽到了一陣雷鳴。死者身上有一處﹁形狀奇特﹂的電燒烙印,而且他的遺囑是把所有財產都留給他的姪子,亦即羅斯醫生。

  假設羅斯醫生成功地從瑪麗.安吉莉修女那兒掌握了第六個神蹟的秘密好了。我老覺得他是個無恥之徒︱︱如果他確信那筆財產不能名正言順地留給他時,他會毫不客氣地要了他叔叔的命。但是瑪麗.安吉莉修女信中的一句話閃過我的腦海裏︱︱﹁小心不要關上圓環﹂或許羅斯醫生執行時不夠仔細︱︱或者是沒意識到要完成某些步驟,甚至不知道執行它們需要注意什麼。所以他利用的力量就回過頭來,關上它的圓環︙︙

  不過,這當然都是胡說八道!所有的事情都有合理的解釋。醫生相信了瑪麗.安吉莉修女的幻覺,這只不過是說明了他的精神也有點不正常。

  然而有些時候,我會夢到大海下面有一片陸地,人們曾經生活在那裏,而且他們的文明遠遠超過我們現在︙︙

  或許,瑪麗.安吉莉修女可能還記得以前的事情︱︱她的說法說不定是真的︱︱環形城市存在於未來而不是過去?

  胡說八道︱︱當然啦,這整個故事僅僅是幻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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