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克潘調查簿︾阿嘉莎.克莉絲蒂/張正譯
︽二○一六年十月七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一、中年太太的個案


  裴金頓先生和太太吵了幾句,氣呼呼地戴上帽子,把門一摔,離家去趕八點四十五分的火車到市區上班。裴金頓太太依舊坐在早餐桌前。她的臉脹得通紅,緊咬著嘴唇,要不是最後憤怒取代了委屈,她老早就哭出來了。

  ﹁我不會再忍下去了,﹂裴金頓太太說,﹁我不會再忍下去了!﹂她繼續想了一會兒,又喃喃道:﹁那個放蕩女人,狡猾卑鄙的狐狸精!喬治怎麼會這麼傻呢?﹂

  憤怒逐漸平息了,悲傷和委屈的感覺又湧上心頭。淚水湧入裴金頓太太的眼睛,順著她那已是中年的兩頰滾落。

  ﹁光說不練當然很容易,但我又能怎麼辦呢?﹂

  忽然間她感到孤獨無助,徹頭徹尾的絕望。她慢慢地拿起當天的報紙,又一次看到頭版上面的那則廣告。

  人事廣告

  你快樂嗎?如果答案是﹁不﹂,那麼請來里奇蒙街十七號,讓帕克.潘先生為你解憂。

  ﹁奇怪!﹂裴金頓太太自言自語,﹁真的太奇怪了。不管怎樣,去看看也無妨︙︙﹂

  這麼一來,在十一點時,略微緊張的裴金頓太太被引進帕克.潘先生的辦公室。

  正如剛才所說的,裴金頓太太的確有點緊張,但也不知怎麼的,只要看到帕克.潘先生本人,就讓人覺得心裏舒服了不少。他身材高大,但稱不上胖;他禿頭,卻頗有貴族氣質,一雙小眼睛透過厚厚的鏡片閃爍著光芒。

  ﹁請坐。﹂帕克.潘先生說,﹁你是看了我的廣告而來?﹂他充滿期待地加了一句。

  ﹁是的。﹂裴金頓太太回答,但並沒有說下去。

  ﹁而且你不快樂。﹂帕克.潘先生用一種就事論事的誠摯語調說,﹁很少有人是真正快樂的。如果你知道快樂的人少到什麼程度,你會大吃一驚的。﹂

  ﹁是嗎?﹂裴金頓太太問道,儘管她並不覺得別人快樂與否和她有什麼相關。

  ﹁這對你來說沒有什麼意義,我知道,﹂帕克.潘先生說,﹁但對我而言,可就完全不一樣了。你知道,我在一家政府機構整理各種資料已經有三十五年了。現在我退休了,我突然為自己累積的經驗想到一條前所未有的用途。其實這很簡單。不快樂的原因可以分為五大類︱︱沒有其他的了,我可以向你保證。一旦找到了病因,就應該能找到解決之道。

  ﹁我好比是一名醫生。醫生會先對病人的病情做出診斷,然後對症下藥。有些病確實是無藥可醫。如果是那樣的話,我會直接表明自己無能為力。但我向你保證,裴金頓太太,一旦我開始治療,我擔保會藥到病除。﹂

  這可能嗎?這究竟是胡說八道,還是確有其事?裴金頓太太充滿期待地盯著他。

  ﹁我可以開始聽聽你的情況了嗎?﹂帕克.潘先生微笑著說。他向後靠在椅背上,手指交纏在一塊,﹁你的苦惱與你的丈夫有關。大致上來說嘛,你還算有個幸福的婚姻。我想,你的丈夫賺了不少錢。這裏頭還涉及一位年輕小姐︱︱也許是一位在你丈夫辦公室裏工作的小姐。﹂

  ﹁一個打字員。﹂裴金頓太太說,﹁一個可恥的濃妝豔抹的小蕩婦,不過就是厚厚的唇膏、絲襪和亂蓬蓬的鬈髮罷了。﹂她脫口而出。

  帕克.潘先生點頭的樣子讓人感到十分安慰。

  ﹁﹃不會有事的﹄︱︱我相信這是你丈夫的想法。﹂

  ﹁完全正確。﹂

  ﹁那麼,為什麼他不能與這位年輕小姐建立純潔的友誼,為她沉悶的生活帶來一絲明亮的色彩、一起些快樂的消遣呢?可憐的孩子,她的生活是如此缺乏樂趣。我猜,這些是他個人的想法。﹂

  裴金頓太太連連點頭。

  ﹁胡扯,全是胡說八道!他帶她去泰唔士河坐遊船觀賞風景︱︱我也喜歡坐船遊覽,不過五、六年前他說這會妨礙他打高爾夫球。現在他卻為她放棄了高爾夫球。我愛去戲院,但喬治說他太累了,晚上不想再出門。現在他卻帶她去跳舞︱︱跳舞!而且凌晨三點才回來。我,我︱︱﹂

  ﹁而且毫無疑問地,他對女人的嫉妒心深感遺憾,尤其是沒事好嫉妒卻偏偏不可理喻地亂嫉妒一通。﹂

  裴金頓太太再次點頭。

  ﹁就是這樣。﹂她警覺地問:﹁你怎麼知道的?﹂

  ﹁資料。﹂帕克.潘先生簡潔地回答。

  ﹁我真是太不幸了,﹂裴金頓太太說,﹁我一直是喬治的好妻子。剛結婚時我拼命地工作。我幫助他逐步走向成功。我從沒搭理過其他的男人。他的衣物總是縫補得好好的,我煮美食給他吃,克勤克儉地把家裏治理得井井有條。而現在我們成功了,能享點清福了,可以出去旅遊了,做那些我一直憧憬有朝一日能做的事︱︱結果卻是這樣!﹂她費力地壓抑自己的情緒。

  帕克.潘先生緩緩地點點頭說:

  ﹁你放心,我完全理解你的處境。﹂

  ﹁那麼,你能幫我嗎?﹂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當然了,我親愛的女士。有一個辦法,噢,沒錯,是有一個辦法。﹂

  ﹁是什麼?﹂她瞪圓了眼睛,充滿希望地等待著。

  帕克.潘先生輕聲而堅決地說:

  ﹁你必須按照我說的去做,而且我要收取兩百基尼︵Guinea,舊時等於二十一先令的英國金幣,一九七一年以後僅指等於一點零五英鎊的幣值單位︶的報酬。﹂

  ﹁兩百基尼!﹂

  ﹁沒錯。你付得起這筆錢,裴金頓太太。如果你生病需要動手術,你會為了一次手術付這樣一筆錢。心情快樂與身體健康同樣重要。﹂

  ﹁是事後付款吧,我想?﹂

  ﹁恰好相反,﹂帕克.潘先生說,﹁你得預先支付。﹂

  裴金頓太太站起身來。

  ﹁恐怕我不能︱︱﹂

  ﹁沒看清貨色就做這筆生意?﹂帕克.潘先生輕快地插嘴道,﹁嗯,也許你是對的。這筆錢是多了點,這樣做是很冒險。聽我說,你必須信任我。你必須付這筆錢賭上一把。這就是我的條件。﹂

  ﹁兩百基尼!﹂

  ﹁沒錯。兩百基尼,確實是一大筆錢。再見,裴金頓太太。如果你改變了主意,隨時可以通知我。﹂

  他微笑著與她握手,一點也沒有生氣的樣子。

  她離開後,帕克.潘先生摁了桌上一個按鈕,一個戴著眼鏡、表情嚴肅的年輕女子應聲而入。

  ﹁請把檔案A拿來,拉蒙小姐。請你告訴克勞德,可能立刻會用得上他。﹂

  ﹁一位新客戶?﹂

  ﹁一位新客戶。目前她還沒拿定主意,但她會回來的。也許就在今天下午四點左右。把她登記上去。﹂

  ﹁方案A?﹂

  ﹁方案A,當然了。真有意思,每個人都以為自己的情況獨一無二。好吧,提醒一下克勞德,別打扮得太古怪,別噴香水,而且最好把頭髮剪短些﹂

  下午四點十五分的時候,裴金頓太太再次走進帕克.潘先生的辦公室。她抽出一本支票簿,開了一張支票遞給他。他給她一張收據。

  ﹁現在呢?﹂裴金頓太太充滿期待地看著他。

  ﹁現在,﹂帕克.潘先生微笑說道,﹁你先回家去。明天郵差第一趟來的時候,你會收到一些指示。如果你能按照指示去做,我會感到非常高興。﹂


  裴金頓太太滿懷愉悅的期待回家了。裴金頓先生返家時滿心戒備,如果早餐桌前的戰爭重新開打的話,他將隨時準備為自己辯護。但是他發現妻子看起來不像要吵架的樣子,不禁鬆了一口氣。她反常地顯得心事重重。

  喬治聽著廣播,想著那個可愛女孩南希會不會允許自己送她一件毛皮大衣。她自尊心很強,他知道,他不想冒犯她。但她也確實抱怨過天氣太冷了。她那件花呢外套是便宜貨,根本擋不住寒氣。他可以用這個藉口,這麼一來,她不至於會生氣吧,也許︙︙

  他們應該盡快再出去共度一個夜晚。能帶一個漂亮女孩去一家時髦餐廳,那可真是一件樂事。他看得出來好幾個年輕人都在嫉妒他。她真是漂亮的不同凡響,而且她喜歡他。在她看來,正如她所說的,他一點也不老。

  他抬起頭,視線與他妻子正好相遇。他突然有內疚的感覺,這使他有些惱怒。瑪麗亞真是個小心眼、好猜疑的女人!她剝奪了他一點小小的樂趣。

  他關了收音機上床睡覺。

  第二天早晨,裴金頓太太多收到兩封意想不到的來信。一封是個列印信函,內容是和一位知名美容師的預約做確認。另一封是和一位服裝剪裁師的預約做確認。第三封才是來自帕克.潘先生的信,邀請她當日和他在麗緻飯店共進午餐。

  裴金頓先生提到他也許不回家吃晚飯,因為有生意上的事要去拜訪客戶。裴金頓太太只是心不在焉地點頭,裴金頓先生一邊慶幸自己躲過一場風暴,一邊離開了家。

  那位美容師很不一樣。

  ﹁你對自己太疏忽了!夫人。﹂他對她說,﹁這是為什麼?若干年前就應該這樣做了。不過,現在還不算太晚。﹂

  她的臉被好好打理了一番。美容師在她臉上又擠又揉,還噴了蒸汽。臉上敷了面膜,後來還抹上營養霜,又撲了一層粉。還有許多其他的小花招。

  最後,一面鏡子被遞到她手中。

  ﹁我相信自己看起來真的年輕不少。﹂她在心中暗想。

  做衣服的過程同樣充滿刺激。當她離開那裏時,覺得自己時髦漂亮,追得上時尚潮流。

  一點半的時候,裴金頓太太趕到麗緻飯店赴約。帕克.潘先生已經在那兒等她了。他的衣著無懈可擊,渾身上下依然帶著那種讓人寬慰安心的感覺。

  ﹁非常迷人。﹂他說,同時用富有鑑賞力的眼光將她從頭看到腳。﹁我已經冒昧為你叫了一杯雞尾酒。﹂

  裴金頓太太並沒有喝雞尾酒的習慣,但她並沒有提出異議。她一邊小心翼翼地啜飲那味道濃烈的液體,一邊聽著她那位仁慈的導師講話。

  ﹁裴金頓太太,關於你的丈夫,﹂帕克.潘先生說,﹁我們一定得讓他坐立不安。你明白吧︱︱坐立不安。為達到這個目的,我要為你介紹我的一位年輕朋友。今天你將與他共進午餐。﹂

  這時一個年輕人走了進來,同時左右張望著。他遠遠望見了帕克.潘先生,便優雅地向他們走來。

  ﹁這位是克勞德.盧特瑞先生,裴金頓太太。﹂

  克勞德.盧特瑞先生大約只有三十來歲。他姿態優雅,溫文有禮,衣著完美,而且非常英俊。

  ﹁很高興能認識你。﹂他低語道。

  幾分鐘後,裴金頓太太已坐在一張二人小桌前,面對著她的新導師。

  剛開始時她有些拘束,但很快地盧特瑞先生便使她放鬆下來。他對巴黎十分熟悉,還曾經在里維拉待過一陣子。他問裴金頓太太是否喜歡跳舞。裴金頓太太說喜歡,但近來不曾跳過,因為裴金頓先生不喜歡晚上出去。

  ﹁他怎麼能如此冷酷地把你留在家裏呢?﹂克勞德.盧特瑞微笑著說,露出一排漂亮的白牙,﹁在這個時代,女人不必再為男人的嫉妒心做犧牲。﹂

  裴金頓太太幾乎要脫口說出男人的嫉妒心和這事沒什麼關係,但她忍住了。不管怎麼樣,這說法聽起來不錯。

  克勞德.盧特瑞輕描淡寫地談起了夜總會。他們說好隔天晚上一起光顧那家備受歡迎的﹁小天使班長﹂。

  裴金頓太太有些緊張,她不知如何將這件事情告訴她丈夫。她想,喬治會覺得這太奇怪了,甚至可能會說它荒唐可笑。結果她根本不必為這件事操心。早餐時她太緊張了,沒來得及開口,而下午兩點時有個電話打來,傳達口訊說裴金頓先生將留在市區吃晚飯。

  那天晚上過得很愉快。裴金頓太太還是少女時就很會跳舞。在克勞德.盧特瑞技巧嫻熟的帶領下,她很快學會了新的舞步。他誇她的晚禮服漂亮,頭髮也做得很好︵那天上午,帕克.潘先生為她約了一位擅長做時髦造型的髮型師︶。當他們分手告別時,他吻她手的優雅姿態簡直令她身心震顫。裴金頓太太已有多年沒享受過這樣美好的夜晚。

  接下來的十天,日子過得簡直叫她感到困惑。裴金頓太太不斷在外面吃飯,喝茶,跳舞。克勞德.盧特瑞把自己童年時代所有令人落淚心酸的故事都告訴她。她也聽他說了他父親失去全部財產後他們的悲慘境遇。她還聽他講了他悲傷的羅曼史,以及女人所帶給他的心痛感覺。

  第十一天,他們正在﹁紅司令﹂跳舞。裴金頓太太看見她丈夫,隨後她丈夫也看到她。喬治正和他辦公室的那位年輕女孩在一起。兩邊人馬都在跳舞。

  ﹁你好,喬治。﹂當他們轉到一塊兒碰頭時,裴金頓太太輕快地與他打招呼。

  裴金頓太太饒有興趣地看見她丈夫一張老臉在驚訝中脹得通紅,然後又由紅轉紫。顯然驚訝中還摻雜了幾分愧疚。

  裴金頓太太感到一種全局在握的快活。可憐的老喬治!裴金頓太太回到桌邊坐下,觀察那一對舞伴。他可真胖,光禿禿的腦袋,跳起舞來是那麼笨拙。他跳的是二十年前的舞步。可憐的喬治,那麼迫切地想變年輕!而那個和他跳舞的可憐女孩還不得不裝出一副很歡愉的樣子。現在她的臉埋在他看不見的肩膀上,表情真是厭煩透了。

  而她自己這邊呢,裴金頓太太得意地暗忖,是多麼讓人嫉妒啊。她瞥了一眼身邊那位看來完美無瑕的克勞德,他正知情識趣地保持沉默。他是多麼懂她。他從不與她爭執︱︱每個丈夫在結婚若干年後,不可避免地總會和妻子爭吵。

  她又看了看他,他們的目光相遇了。他微微一笑。他深遠的眼睛是那樣憂鬱、浪漫、而且溫柔地看著她。

  ﹁再跳一曲嗎?﹂他低聲問道。

  他們又跳了起來。這真是快樂天堂!

  她感覺到喬治充滿歉意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們。她突然想起來,他們的目的是讓喬治嫉妒。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啊!現在她真的不想讓喬治嫉妒了,那會令他很不好受。為什麼要讓他難過呢?可憐的東西。每個人都這麼快樂︙︙

  裴金頓太太回到家時,裴金頓先生已經在家裏待了一個小時。他看起來困惑而缺乏自信。

  ﹁嗯,﹂他說道,﹁你回來了。﹂

  裴金頓太太甩開那件當天上午花了她四十基尼買來的披肩。

  ﹁是啊,﹂她微笑著說,﹁我回來了。﹂

  喬治咳了一聲。

  ﹁呃,遇見你讓人覺得怪怪的。﹂

  ﹁是嗎?﹂裴金頓太太說。

  ﹁我︱︱呃,我想,帶那個女孩出去也算是做功德。她家裏有些麻煩事。我想,這個嘛,算是做好事,你知道的。﹂

  裴金頓太太點點頭。可憐的老喬治,笨手笨腳的,卻還那麼興奮自得。

  ﹁和你在一起的那個傢伙是誰?我不認得他,是吧?﹂

  ﹁盧特瑞。他名字叫克勞德.盧特瑞。﹂

  ﹁你怎麼認識他的?﹂

  ﹁噢,有人介紹的。﹂裴金頓太太含糊地說。

  ﹁你出去跳舞,這真是奇怪︱︱在你這把年紀。可別被人當成笑話,親愛的。﹂

  裴金頓太太笑了笑。此刻她覺得這個世界是如此美好,她不想說難聽的話來破壞氣氛。

  ﹁有變化總是好的。﹂她和氣地說道。

  ﹁你要小心,有很多這種靠女人吃飯的小白臉。有些中年婦女實在傻得可笑。我只是在提醒你,親愛的。我不想看你做出不合時宜的舉動。﹂

  ﹁我覺得做些運動跳跳舞很有幫助。﹂裴金頓太太說。

  ﹁嗯,沒錯。﹂

  ﹁我希望你也這麼做。﹂裴金頓太太好心好意地說,﹁最重要的是生活快樂,不是嗎?我記得有一天吃早餐時你是這麼說的,大約十天前吧。﹂

  她丈夫警覺地看了她一眼,但是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在諷刺他。她打了個哈欠。

  ﹁我得去睡了。對了,喬治,最近我花了不少錢。會有很多帳單寄到家裏來,你不會介意吧?﹂

  ﹁帳單?﹂裴金頓先生問道。

  ﹁是啊,買衣服,做按摩,還有頭髮的護理。我真是奢侈得不像話︱︱不過我知道你不會介意的。﹂

  她上樓去了,裴金頓先生呆在原地驚訝得張大了嘴。對於今晚發生的事,瑪麗亞的態度和氣得令人稱奇。她好像根本不在意。不過真是遺憾,她突然開始喜歡花錢了。瑪麗亞,那個勤儉節省的最佳模範!

  女人!喬治.裴金頓搖了搖頭。那個女孩的兄弟最近遇上一些麻煩。好吧,他願意幫忙。無所謂啦︱︱該死的,公司的業務最近也不太順利。

  裴金頓先生歎了口氣,緩緩爬上樓去。

  有些話在聽進去的當時沒有立刻注意,反而事後才會被想起。一直到第二天早晨,裴金頓先生說的一些話才真正引起他太太的反應。

  靠女人混飯吃的男人,中年婦女,傻得可笑。

  裴金頓太太是個內心堅強的人。她坐下來面對事實。靠女人混飯吃的男人。她在報上讀過許多關於他們的事,也讀到有些中年婦女所做過的蠢事。

  克勞德是靠女人吃飯嗎?她猜想他是。不過,吃軟飯的男人靠女人付帳,而克勞德總是為她付帳。沒錯,但付帳的人其實是帕克.潘先生,不是克勞德︱︱或者,不如說是她自己的兩百基尼。

  她是個愚蠢的中年婦女?克勞德.盧特瑞在背後嘲笑她嗎?想到這兒,她臉紅了。好吧,那又怎麼樣?克勞德是靠女人吃飯的男人,她是個愚蠢的中年婦女。她想自己應該送他些什麼東西,比方說一個金質煙盒之類的禮物。

  一種奇怪的衝動驅使她出了門,來到亞斯普雷商場。她挑了一個煙盒並付了錢。她和克勞德約好在克拉里奇餐廳共進午餐。

  他們喝咖啡時,她從皮包裏拿出那個煙盒。

  ﹁一點小禮物。﹂她喃喃說道。

  他抬起頭,皺著眉。

  ﹁給我的?﹂

  ﹁是的。我︙︙我希望你會喜歡。﹂

  他用力把它從桌上推回去。

  ﹁為什麼要給我?我不會收的,拿回去,拿回去。﹂

  他生氣了,黑眼睛裏閃爍著怒火。

  她咕噥了一句:

  ﹁對不起。﹂

  那天他們倆都有點侷促不安。

  第二天早晨,他打電話給她。

  ﹁我必須見你。今天下午我能來你家嗎?﹂

  她告訴他三點鐘過來。

  他抵達時臉色蒼白,情緒十分緊張。他們互相問好,那種尷尬的感覺更明顯了。

  突然間他跳了起來,站著面對她。

  ﹁你以為我是幹什麼的?我就是來問你這件事。我們是朋友,不是嗎?是的,我們是朋友。但這又有什麼差別,你仍然認為我是︱︱嗯,一個吃軟飯的男人,一個靠女人過活的傢伙。你是這樣想的,不是嗎?﹂

  ﹁不,不是。﹂

  他不理會她的否認。他的臉色白得像紙一樣。

  ﹁你就是那麼想的!沒錯,這是真的,我來這兒是要告訴你這件事的。這是真的!我的任務是帶你出去,讓你開心,和你談情說愛,讓你忘掉你的丈夫。這是我的工作,一個可恥的工作,是吧?﹂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她問道。

  ﹁因為我受不了。我無法再這樣繼續下去。不能再這樣對你。你與眾不同,你是我可以信任、依賴、敬慕的那種女人。你以為我只不過是說說罷了,這又是遊戲的一部份,對不對?﹂他靠近她,﹁我會證明這不是一場遊戲。我要走了︱︱為了你。為了你,我要讓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而不是現在這種令人厭惡的傢伙。﹂

  他突然將她抱住,他的唇印在她的唇上。接著他放開她,站到一邊去。

  ﹁再見。我是個可恥的傢伙,一直都是。但是我發誓,從現在開始一切將會改變。你還記得你曾經說過,你喜歡看報上的人事廣告嗎?此後每年的今天,你會在那一欄廣告中看到來自我的祝福,告訴你我記得這一切,並且在努力履行諾言。到那時候,你會明白你對我的意義有多大。還有一件事,我不曾從你那兒拿過任何東西,但我希望你能收下這個。﹂他從手指上取下一枚純金戒指,﹁這曾經是我母親的戒指。我希望你能收下它。再見。﹂

  喬治.裴金頓很早就回家了。他發現妻子神情恍惚地盯著爐火。她溫和地和他說話,不過顯然心不在焉。

  ﹁喂,瑪麗亞,﹂他突然冒出一句話,﹁你還記得那個女孩嗎?﹂

  ﹁怎麼了,親愛的?﹂

  ﹁我︙︙我不是故意要讓你難過,你知道的。我和她之間,其實沒什麼。﹂

  ﹁我知道,是我太傻了。如果這樣能讓你快樂,你就和她在一起好了。﹂

  這些話本來絕對會讓喬治.裴金頓喜上眉梢才對。奇怪的是,他卻感到很懊惱。當你的妻子鼓勵你帶個女孩出去玩的時候,這樣還會有什麼樂趣呢?該死,不是這麼回事的!做一個快活的小伙子,玩火的男子漢快感,這種種感覺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喬治.裴金頓突然感到很疲倦,而且自己帳目上的錢也少了許多。那女孩是個精明的小鬼頭。


  ﹁你喜歡的話,我們一起去度假怎麼樣,瑪麗亞?﹂他試探著問道。

  ﹁噢,不用管我。我很快樂。﹂

  ﹁但是,我想帶你一塊去。我們可以去里維拉。﹂

  裴金頓太太的微笑顯得可望而不可及。

  可憐的老喬治。她喜歡他,他是那樣一個讓人憐愛的老傢伙。她所擁有的那種可增添光采的秘密,是他生命中所缺乏的。她的微笑更加溫柔了。

  ﹁真是太棒了,親愛的。﹂她說。

  ※※※

  帕克.潘先生正和拉蒙小姐說話。

  ﹁娛樂費用?﹂

  ﹁一百零二英鎊十四先令六便士。﹂拉蒙小姐說。


  門被推開了,克勞德.盧特瑞走了進來。他看起來悶悶不樂。

  ﹁早安,克勞德,﹂帕克.潘先生說,﹁事情還順利吧?﹂

  ﹁應該是吧。﹂

  ﹁那枚戒指呢?對了,你在上頭刻了什麼名字?﹂

  ﹁瑪蒂達,﹂克勞德愁眉苦臉地說,﹁一八九九。﹂

  ﹁好極了。那則廣告應該怎麼寫?﹂

  ﹁﹃我在奮鬥中。思念你,克勞德﹄。﹂

  ﹁請把它記下來,拉蒙小姐。人事欄。十一月三日︱︱讓我想想,費用為一百零二英鎊十四先令六便士。是的,十年的時間,我想。這樣我們還賺了九十二英鎊二先令四便士。夠了,夠多了。﹂

  拉蒙小姐離開了辦公室。

  ﹁聽我說,﹂克勞德突然開口說道,﹁我不喜歡這樣。這個把戲太無恥了!﹂

  ﹁親愛的孩子!﹂

  ﹁無恥的把戲。她是個正經的女人,是個好人。我對她撒了那麼多謊言,說了一堆淒慘的假話,該死,這讓我覺得噁心!﹂

  帕克.潘先生扶了扶眼鏡,帶著研究的興趣看著克勞德。

  ﹁天啊!﹂他冷冰冰地說,﹁我不記得在你︱︱哼,聲名狼藉的事業中,你的良心曾經感到不安過。你在里維拉的浪漫情事真是大膽厚顏,而你在加州黃瓜大王的妻子海蒂.韋斯特夫人身上,撈到的好處就更甭提了,這些都充份顯示了你冷酷無情的商人本性。﹂

  ﹁好吧,我開始覺得不一樣了,﹂克勞德生氣地咕噥著,﹁這樣做︱︱不好,這種把戲。﹂

  帕克.潘先生用一種校長教導學生的口氣說:

  ﹁親愛的克勞德,你已經完成一項值得讚賞的工作。你所付出的東西,是任何一個苦悶女人都需要的︱︱一段羅曼史。女人的激情無法長久,她們從中是得不到任何好處的,但是一段羅曼史卻可以放進儲藏室,而今而後可以慢慢回味。我懂人類的本性,孩子。我告訴你,即使多年以後,女人依然能從這段往事中得到快樂。﹂他咳了一聲,﹁我們非常成功地完成裴金頓太太的委託。﹂

  ﹁可是,﹂克勞德抱怨說,﹁我不喜歡這樣。﹂

  他離開了辦公室。

  帕克.潘先生從抽屜裏拿出一個新的檔案夾。他寫上:

  ﹁情場老手良心發現。註:觀察後續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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