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末倒置︾阿嘉莎.克莉絲蒂/斯韌譯 ︽二○一六年十月七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一、序幕 十一月十九號 一些對法律感興趣的人和律師正圍坐在壁爐旁。他們當中有律師馬丁岱、王室法律顧問魯菲.洛德,還有因卡斯泰一案而名聲大噪的小丹尼爾。其餘三、五個法界人士是克利佛大法官、﹁路易斯和查奇律師事務所﹂的路易斯和年邁的褚維士老先生。褚維士先生年近八十,老成練達,是一家著名律師事務所的重量級元老。大家都說,他所掌握的社會幕後秘辛,全英格蘭無人可出其右。他也是一位犯罪學專家。 思慮不周的人都說褚維士先生應該寫本回憶錄。但褚維士先生考慮得更深遠。他知道的東西太多了。 雖然,褚維士先生早已退休,不再親自執業,但在英格蘭,沒有其他人的見解能像他那樣受到同行尊重。無論何時,只要他那微弱、清晰、細小的聲音一出,周圍總會出現一陣虔敬的肅靜。 此時此刻,大家正談論著那天早晨才在倫敦中央刑事法院了結的一樁轟動案件。這是一樁謀殺案,被告被判無罪。這些人熱絡地重審這個案子,做出專業上的批評: 檢方顯然太過仰仗某個證人的證詞︱︱老德普李區應該知道他給被告多大的辯護空間。亞瑟充份運用了那個女僕的證詞。班莫爾所做的總結方向正確觀點犀利,但是陪審團相信那個女孩。大勢已去,陪審團都怪的很,你永遠不知道他們相信什麼,不相信什麼︱︱可是,一旦他們對一件事情形成印象,誰也別想使他們有所更改。關於那根撬棒,他們相信女僕說的是真話,連法醫的證據也被置之度外了。最可惡的莫過於那些出庭做證的人了!這些經過嚴格專業訓練的傢伙,滿嘴是冗長的學術專有名詞和術語,對一個極普通的問題,也總是嗯嗯呃呃地不置可否,頂多添一兩句﹁在一定的情況下,這個情形也許會發生﹂等等。 他們一點一點地把自己的看法說出來,然後發言卻變得愈來愈稀落和不連貫,感覺好像現場缺少了什麼似的。他們一個一個地轉向褚維士先生。因為褚維士先生到目前為止始終一言未發。大家愈發熱切地期待著這位受人尊敬的同行發表高見。 褚維士先生斜靠在椅子裏,漫不經心地擦拭著自己的眼鏡。異乎尋常的肅靜使他倏然抬起頭來。 ﹁啊?﹂他說,﹁怎麼回事?你們是在問我什麼嗎?﹂ 路易斯說: ﹁先生,我們正在探討蘭蒙一案。﹂ 他停下來,滿懷期待。 ﹁是,是,﹂褚維士先生說,﹁我正在想這個案子。﹂ 人們沉默地等待洗耳恭聽。 ﹁恐怕我只不過是在胡思亂想,﹂褚維士先生說,仍舊擦著眼鏡。﹁是的,是胡思亂想。我猜是年紀大的緣故。一個人到了我這個年齡,只要他願意,他是有特權沉湎於空想的。﹂ ﹁是的,先生,你說的很對。﹂路易斯說,可是他看上去卻如墜五里霧中。 ﹁我想的事情,﹂褚維士先生說:﹁並不是那些五花八門的法律條款,儘管它們是很有趣的,非常有趣。如果判決結果並非如此,上訴仍有很大勝算。但是我現在不願意在這件事上動腦筋。我現在正在思考的不是法律條款,而是︱︱嗯,案中的人。﹂ 每個人都露出大為吃驚的樣子。他們也考慮過案中的人,只是他們考慮的是這些人充當證人的可靠性等等。他們之中沒有人曾經大膽推敲過罪犯果真惡重大,還是如法庭所宣判的,是清白無辜的。 ﹁人,你們知道,﹂褚維士先生若有所思地說,﹁有各種類型、外觀及大小。有些人有腦筋,有許多人則沒有。他們來自四面八方,蘭開夏、蘇格蘭,那餐館老闆是從義大利來的,而那個女教師卻是從中西部哪裏來的。但他們全都捲入同一件事裏去了,最後在十一月一個陰暗的日子裏,被一起帶到倫敦的一個法庭上。每一個人都扮演他自己小小的角色。整件事則在全案以謀殺案確立的當時達到高潮。﹂ 他頓了一下,雙手輕鬆怡然地敲著自己的膝蓋。 ﹁我喜歡閱讀引人入勝的偵探故事,﹂他說,﹁但是,你們知道,它們開始的地方不對!它們總是從謀殺先寫起。但是,謀殺應該是尾聲,故事其實遠遠在此之前就展開了︱︱有時是在許多年以前︱︱然後各種各樣的原因和事件把某些人在某一天、某一刻帶到某一個地點。就以那個年輕女僕的證據為例吧,如果那個廚娘不去惹怒自己的情人,她是不會落到這般田地而到蘭蒙去的,最後甚至成為被告的主要證人。那個朱塞佩.安東納利來接替他哥哥一個月,他哥哥卻像蝙蝠一樣盲目,完全沒看到朱塞佩那雙敏銳眼睛所看到的東西。還有,如果那個警察沒有愛上四十八號那個廚娘,他也不會巡邏遲到︙︙﹂ 他微微點了點頭。 ﹁所有的事端都向一個特定的點集中,然後,時機成熟,便衝上青霄!啟動時刻,是的,所有一切,都邁向啟動的時刻︙︙﹂他重覆著:﹁邁向啟動的時刻︙︙﹂ 說罷,他的身體微微一顫。 ﹁先生,你覺得冷了吧,請靠近壁爐坐吧。﹂ ﹁不,不,﹂褚維士先生說,﹁就像俗語說的,有人正從我的墳上走過。好了,我現在該準備回家了。﹂ 他和藹地點一點頭,便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出房間。 大家心神不定地沉默著。不一會兒,王室法律顧問感慨地說,可憐的褚維士已是老態龍鍾,上年紀了。 威廉.克利佛爵士說: ﹁他有一個精明的頭腦,絕頂聰明的頭腦,可是他畢竟是風燭殘年了。﹂ ﹁他的心臟也不好,﹂洛德說,﹁我認為隨時有停止跳動的可能。﹂ ﹁他很會照顧自己。﹂路易斯說。 這時候,褚維士先生已經小心地跨進了他那輛平順的戴姆勒轎車。車子將他送到坐落在一處幽靜區域的房子。一個殷勤的管家幫他脫下外套。褚維士先生隨後進了書房,裏面壁爐的煤火正在熊熊燃燒著。書房過去就是他的臥室。由於心臟衰弱,他從不走上其他樓層。 他在壁爐前坐下來,把一些信件拿到跟前。 剛才他在俱樂部裏略略談及的問題還在腦海裏縈繞著。 ﹁就算是現在,﹂褚維士先生思忖道,﹁也仍有某些戲碼︱︱或者說某些謀殺︱︱正在醞釀著。如果我要寫一個引人入勝的流血犯罪故事,我的開頭就會是一個年邁的紳士坐在爐火面前,正在打開他的信件。故事在不自覺中上演,邁向啟動時刻︙︙﹂ 他撕開一個信封,茫然地望著從裏面抽出的信箋。 突然,他的神色變了。他從幻想中回到現實。 ﹁天哪!﹂褚維士說,﹁多惱人啊!說實在的,真急人!竟在這麼多年之後!這即將改變我的全盤計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