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顫刺的預兆︾阿嘉莎.克莉絲蒂/張錦譯 ︽二○一七年一月六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一、艾達姨媽 貝里福夫婦正坐在餐桌邊吃早飯。他們是一對尋常的夫婦。就在那一刻,全英國成百上千對和他們一樣的老夫老妻都在吃早餐。那一天也很普通,一週中有五天總是那樣︱︱外面看來也許會下雨,但誰也拿不準。 貝里福先生以前的滿頭紅髮如今只剩幾縷,其他的大多已變成夾雜著灰色的沙黃色。紅頭髮的人到了中年往往如此。貝里福夫人的頭髮以前是黑色的,濃硬彎曲而蓬鬆。現在那黑色中也像是隨性為之地摻雜了些許灰色,效果倒還不錯。她一度想染髮,但最終她還是覺得更喜歡自己自然天成的樣子。不過,她決定換一種唇膏的顏色,以使自己顯得更有精神。 一對在一起吃早餐的老夫老妻,感情融洽,但平淡乏味,旁觀者一定會這樣說。若這位旁觀者是年輕人,他一定會加上一句:﹁啊,是的,看上去很愜意,可是死氣沉沉的,老年人都是這樣。﹂ 然而貝里福夫婦還沒有到自認是老人的年紀,他們不知道正因為如此,他們和很多人已被自然而然地宣告為﹁死氣沉沉﹂的人了。當然,只有年輕人才會這樣宣告,但貝里福夫婦只是寬容地認為年輕人根本不懂得生活。可憐的年輕人,他們總是在擔心考試、性生活,及怎樣買與眾不同的衣服、做個與眾不同的髮型,讓自己更加引人注目。貝里福夫婦認為他們才不過是剛剛度過自己人生的精華期而已。他們很欣賞自己,也愛對方。日子雖一天一天平靜地過去,但趣味無窮。 當然也會有不平靜的時刻,任何人都不免有不平靜的時刻。貝里福先生打開一封信,匆匆掃了一眼就順手把它放在手邊的一堆信上。他拿起另一封信,卻沒有打開,而是捏在手裏。他沒有看信,而是盯著吐司架。他的妻子觀察了他一會兒,問道: ﹁出了什麼事情啦,湯米?﹂ ﹁事情?﹂湯米心不在焉地重覆著,﹁什麼事情?﹂ ﹁我就是在問你啊!﹂貝里福夫人說。 ﹁沒什麼事,﹂貝里福先生回答道:﹁會有什麼事?﹂ ﹁你剛才在想事情。﹂貝里福夫人不滿地堅持著。 ﹁我不覺得我有在想什麼。﹂ ﹁有,你想了。有什麼事嗎?﹂ ﹁不,當然沒有。會有什麼事情?﹂他接著說:﹁只是剛才收到了水電工的帳單。﹂ ﹁噢,﹂陶品絲恍然大悟了,﹁比你想像的多一些,是嗎?﹂ ﹁是啊,﹂湯米回答道:﹁向來如此。﹂ ﹁我真不明白我們怎麼沒去學著做水電,﹂陶品絲說:﹁倘若你學了這行,我可以做你的副手,那我們就能每天等著撈錢了。﹂ ﹁我們真是目光短淺,沒看到這麼好的機會。﹂ ﹁你剛才看的是水電工的帳單嗎?﹂ ﹁啊,不,是一封呼籲信。﹂ ﹁關於青少年犯罪,還是種族融合?﹂ ﹁都不是。是為了新近開辦的一家養老院。﹂ ﹁哦,感覺溫馨多了。﹂陶品絲說。﹁但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一臉憂心?﹂ ﹁其實我想的不是這個。﹂ ﹁那你到底在想什麼?﹂ ﹁是個突然閃現的想法。﹂貝里福先生說。 ﹁是什麼?﹂陶品絲問道:﹁你知道,遲早你一定要告訴我的。﹂ ﹁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我只是在想,也許︙︙好吧,是艾達姨媽。﹂ ﹁我明白了,﹂陶品絲立即了然於胸,﹁對,﹂她沉思著,輕聲說:﹁艾達姨媽。﹂ 他們兩人的目光相遇了。如今幾乎每個家庭都遺憾地存在著或可稱之為﹁艾達姨媽﹂的問題。只是她們的名字不同,阿米莉亞姑媽,蘇珊舅母,卡西阿姨,瓊嬸嬸等等。她們有的是老祖母,有的是上了年紀的堂姐妹或表姐妹,或是姨婆。可是她們依然活在這世界上,成了人們必須處理的問題,需要妥善安排。大家得去探訪合適照料老年人的養老機構,廣泛諮詢,向醫生請教,或向曾經也有個艾達姨媽﹁十分幸福地生活著,最後安然在貝克希爾的勞雷爾養老院︵或是斯卡伯勒的快樂牧場養老院︶與世辭別﹂的朋友們詢問,請他們推薦好的養老院。 現在和以前不同了,伊麗莎白姑媽,艾達姨媽和別的那些姑媽們再也不能快樂地待在她們住了大半輩子的家裏,由忠心耿耿但稍嫌專制的老僕佣服侍,而且仍然維持主僕盡歡;或許還會收留那些數不完的窮親戚,窮侄女、終生未嫁的傻表親,她們都巴望能有一個每日飽食三餐、臥室舒適的家。那時賓主供需平衡,相安無事。如今情況不同了。 對如今的艾達姨媽們所做的安排必須合適恰當,不能僅僅把它當作是安置一位因關節炎或風濕病從樓上摔下的獨居老嫗,或將它視為打發那些患慢性支氣管炎、常與鄰居吵嘴或愛挖苦生意人的老婦。 不幸的是,這些艾達姨媽比年齡刻度屬於另一端的小孩子們麻煩得多。小孩子可以領養,可以塞給親戚,可以在假期中送到合適的學校,或替他們安排一些馬車旅行或露營活動。總括來說,孩子們對這樣的安排很少有反對意見。艾達姨媽們則截然不同。陶品絲.貝里福自己的姨婆,潘若絲姨婆,生前就是個有名的麻煩人物,根本無人能使她滿意。她每進了一家保證提供良好居家氛圍和舒適條件的養老院,便會給她的孫甥女寫來幾封表揚信,對這個﹁特別的地方﹂大加讚揚。但接下來不久,就會傳來她已不辭而別、憤然出走的消息。 ﹁不行,那地方我一分鐘也待不下去了!﹂ 在一年之內,潘若絲姨婆先後進出了十二家養老機構。最後她寫信來說自己遇到一位極有魅力的年輕小伙子。﹁真是個熱忱的孩子。他從小就沒了媽媽,極需關懷和照料。我已租好一間房子,他不日將前來與我同住。這樣的安排對我們都是最好的。我們自然地互相吸引。你不用再為我焦慮不安了,親愛的璞丹絲。我將來的生活已經安排妥當了。明天我要見我的律師,因為我覺得若我先默文而去︵這是想當然耳的︶,我有必要為他立下遺囑。不過,我現在可以向你保證我十分健康。﹂ 陶品絲為此匆忙北上︵上述事情發生在阿伯丁︶。不過事實上警察先到一步,帶走了魅力無窮的默文。他們已經通緝他很長一段時間了,罪名是使用欺許手段騙取錢財。潘若絲姨婆對此義憤填膺,指責這是迫害人權,但在旁聽法庭起訴後︵共計二十五起案件︶,卻不得不改變自己對這位﹁被保護人﹂的看法。 ﹁我想我應該去看望艾達姨媽了,陶品絲。﹂湯米說道:﹁我已經很久沒去看望她了。﹂ ﹁我想也是,﹂陶品絲說,卻並未表露出熱情。﹁有多久了?﹂ 湯米想了想,說: ﹁將近一年了。﹂ ﹁還要長一些,我想有一年多了。﹂陶品絲說。 ﹁親愛的,﹂湯米說:﹁時間的確過得飛快,不是嗎?真不敢相信已經有那麼久了。不過,我相信你是對的,陶品絲。﹂他計算了一下,又說:﹁多可怕,人居然可以如此健忘,這不是很可怕嗎?真讓我覺得難過。﹂ ﹁我認為你沒有必要內疚,﹂陶品絲說道:﹁畢竟我們給她郵寄過禮物,還給她寫過信。﹂ ﹁是啊,我明白,這種事情你總是安排得很周到。不過儘管如此,我們還是會讀到令人非常沮喪的事情。﹂ ﹁你是指我們從圖書館借來的那本可怕的書?﹂陶品絲說:﹁想到對那些可憐的老人來說,那個地方多麼糟糕,她們受了多大的罪?﹂ ﹁我覺得那些敘述都是真的,是從生活中揭露出來的。﹂ ﹁是的,﹂陶品絲說:﹁一定有像那樣的地方。的確有些人十分不幸,她們總是命運不濟。可是我們又能做什麼呢,湯米?﹂ ﹁除了盡量細心,我們還能怎麼辦?仔細挑選一家好的養老院,了解各方面的情況,確保有一位好醫生照料她,只能這樣罷了。﹂ ﹁再沒有比默利還好的醫生了,你得承認這一點。﹂ ﹁是啊,﹂湯米說著,臉上的愁容開始散去,﹁默利是位一流的醫生,善良、有耐心。如果出了什麼問題,他一定會通知我們。﹂ ﹁所以我想你不必擔心,﹂陶品絲說:﹁她現在多大年紀了?﹂ ﹁八十二,﹂湯米答道:﹁噢,不,不,我想是八十三。﹂他又加了一句:﹁如果你比別人活得都長,那感覺一定很不好受。﹂ ﹁那只是我們的感覺,﹂陶品絲反駁道:﹁她們可不這樣想。﹂ ﹁你怎麼知道?﹂ ﹁至少你的艾達姨媽不這樣想。難道你不記得她告訴我們她比很多老朋友活得長時那股快活的樣子嗎?她最後說了一句:﹃至於艾米.摩根嘛,我聽說她活不了六個月了。她過去總說我的體質太弱,現在毫無疑問我會比她活得長,而且,多活好幾年。﹄她談到這樣的前景時可是十分得意的。﹂ ﹁可是︱︱﹂湯米說道。 ﹁我知道,﹂陶品絲打斷了他,﹁我知道。儘管如此,你還是覺得那是你的責任,所以一定得去看望她。﹂ ﹁難道你覺得我錯了嗎?﹂ ﹁不幸的是,﹂陶品絲答道:﹁我認為你是對的,完全正確。而且我也要去。﹂ 她的聲音中流露出一絲英雄主義的調調。 ﹁不,﹂湯米說:﹁你為什麼要去?她不是你的姨媽。不,還是我自己去。﹂ ﹁沒這回事,﹂貝里福夫人說:﹁我也可以承受痛苦。我們要一起承受。你不喜歡去看她,我也不喜歡,而且我也不認為艾達姨媽喜歡我們去看她。不過,我很清楚,這件事無法推拖。﹂ ﹁不,我不想讓你去。上次她對你那麼粗魯,你忘了嗎?﹂ ﹁我並不在意,﹂陶品絲說:﹁那也許是在整個探望過程中,最讓老姨媽高興的一刻。我並不因此記恨她,從來都不。﹂ ﹁你總是對她很好,﹂湯米說:﹁雖然你並不十分喜歡她。﹂ ﹁沒有人會喜歡艾達姨媽,﹂陶品絲說道:﹁若是問我,我會說,不可能有人喜歡她。﹂ ﹁人總是會忍不住同情老年人。﹂湯米說道。 ﹁我可不同,﹂陶品絲說:﹁我沒有你那樣的善良心腸。﹂ ﹁你比別的女人無情。﹂湯米說。 ﹁也許是吧。畢竟,女人除了現實地看待事物之外,根本沒有時間考慮別的事情。我是說,我會替那些年邁多病的人感到傷心,如果她們是好人的話。可是如果她們心腸不好,那就另當別論了,這一點你必須承認。假如你二十歲時很惹人討厭,四十歲時還是惹人討厭,六十歲時更加惹人討厭,八十歲時全然成了魔鬼,那麼,我真不明白,為什麼僅僅因為他們老了,我們就應該憐憫他們?本性難移啊。我認識幾位七、八十歲的老婦人,她們可愛極了。比徹姆太太、瑪麗.卡爾,還有麵包師傅的祖母,親愛的老波普萊特太太,她以前幫我們清掃房間。她們都十分可親可愛,我會為她們甘心付出。﹂ ﹁好了,好了,﹂湯米說:﹁現實一些吧。不過你若真想表現你的高尚情操和我一道去︱︱﹂ ﹁我想和你一起去,﹂陶品絲又插話,﹁畢竟,我和你結了婚,就要和你同甘共苦。不過,艾達姨媽絕對是苦的那一部份,因此我應該和你攜手同去。我們要帶給她一束花,一盒夾心巧克力,或許再帶一兩本雜誌。你可以給那位某某小姐寫信,告訴她我們要去探望她。﹂ ﹁下星期嗎?星期二我可以去,﹂湯米說:﹁如果你沒有意見的話。﹂ ﹁就定在下星期二吧。﹂陶品絲說:﹁那個女人叫什麼名字?我想不起來了,那個被稱為護士長或總監的女人。她的名字是﹃帕﹄開頭的。﹂ ﹁帕卡德小姐。﹂ ﹁對。﹂ ﹁也許這次和上次的不一樣。﹂湯米說。 ﹁不一樣?怎麼不一樣?﹂ ﹁我不知道。也許發生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也許我們會在去那裏的火車上出車禍。﹂陶品絲說著,臉上露出些許喜色。 ﹁你為什麼希望發生車禍?﹂ ﹁我當然並不真的希望。只不過︱︱﹂ ﹁不過什麼?﹂ ﹁嗯,也許會是一趟歷險吧,不是嗎?也許我們可以挽救別人的性命,或是做些有益的事情。有益,同時激發人心。﹂ ﹁這是什麼怪念頭!﹂貝里福先生說道。 ﹁我知道。﹂陶品絲贊同他的說法,﹁不過有時這樣的想法就是會自己蹦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