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神探︾阿嘉莎.克莉絲蒂/冒國安譯 ︽二○一六年九月二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一、國際偵探社 湯瑪士.貝里福夫人在長沙發上挪動了一下身子,愁眉苦臉地朝窗外看去。窗外視野並不深遠,只有街對面的一小排房子。貝里福夫人歎了一口氣,繼而又哈欠連天。 ﹁我真希望,﹂她說道,﹁能出點什麼事。﹂ 她丈夫抬頭瞪了她一眼。 ﹁小心點,陶品絲,你這種渴望發生聳動八卦事件的心態讓我感到驚慌。﹂ 陶品絲又歎了一口氣,迷茫地閉上了眼睛。 ﹁於是湯米和陶品絲結了婚,﹂她朗誦道,﹁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六年之後,他們仍然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真是不可思議,事情的結局永遠是你始料不及的。﹂ ﹁非常精闢的見解,陶品絲。可惜並沒有什麼獨到之處。一些著名的詩人和留名青史的教士也曾如此說過,而且︱︱倘若你能原諒我這樣說的話,他們都說得比你更精采。﹂ ﹁六年前,﹂陶品絲繼續說道,﹁只要有充裕的錢去買東西、只要擁有你這個丈夫,我就會發誓說我的生活是一首光輝甜蜜的詩歌,就像你熟悉的某位詩人說的。﹂ ﹁是我還是錢使你厭煩了?﹂湯米冷冷地問道。 ﹁倒不是厭煩,﹂陶品絲友善地說,﹁我只是人在福中不知福罷了。人不到頭昏腦脹,就不會感到能用鼻子自由呼吸是上天多麼大的恩賜。﹂ ﹁看來我應該稍微冷落你,﹂湯米建議道,﹁帶其他的女人去上夜總會什麼的。﹂ ﹁沒用的,﹂陶品絲說,﹁你只會在那兒撞見我和其他男人在一起。我十分清楚你並不在乎其他女人,然而你卻永遠無法非常確定我在不在意其他男人。女人細心多了。﹂ ﹁只有在謙虛的時候,男人才拿高分。﹂她丈夫低聲說道,﹁陶品絲,你到底怎麼啦?為什麼這麼不滿?﹂ ﹁不知道。我希望發生點什麼事,令人興奮的事。湯米,難道你不再想追捕德國間諜了嗎?想想以前那些危險又刺激的日子。當然,我知道你現在多少還在情報機關做事,但那純粹是辦公室的工作。﹂ ﹁你的意思是,你倒寧願他們把我送到最陰暗的俄國去,裝扮成布爾什維克黨走私販酒,或者類似的事?﹂ ﹁那還不夠精采,﹂陶品絲說,﹁他們不可能讓我和你一塊去。我是個想做事想瘋了的人。給我事做!這就是我整天掛在嘴邊的意思。﹂ ﹁婦人之見。﹂湯米說道,揮了揮手。 ﹁每天早餐後,只要花二十分鐘,我便能使家裏顯得盡善盡美。這你該沒有可抱怨的,是吧?﹂ ﹁陶品絲,你料理家務完美無缺,簡直到了簡單劃一的程度。﹂ ﹁我喜歡別人有感恩的心。﹂陶品絲說道。﹁我當然有工作要做,﹂她接著說,﹁但是,湯米,告訴我,你難道不曾暗地渴望來點刺激,期望著什麼事情發生?﹂ ﹁不曾,﹂湯米矢口否認,﹁我沒有。渴望刺激是人之常情,然而所發生的事情也可能令人不快。﹂ ﹁男人真是小心謹慎。﹂陶品絲歎了口氣,﹁難道你不曾對浪漫愛情、冒險生活有過強烈的渴望?﹂ ﹁陶品絲,你最近在看什麼書?﹂湯米問道。 ﹁想想看,﹂陶品絲繼續說著,﹁倘若我們聽到一陣狂亂的敲門聲,走過去開門,一個死人搖搖晃晃地走進屋來,那會多麼令人興奮。﹂ ﹁如果他死了,他就不可能搖搖晃晃的。﹂湯米吹毛求疵地說。 ﹁你明白我的意思,﹂陶品絲說,﹁在他們奄奄一息之前,總是踉蹌地倒在你面前,只能氣喘吁吁地吐出令人捉摸不透的幾個字︱︱﹃花豹﹄或者諸如此類的字。﹂ ﹁我建議你修一門叔本華︵Schopenhauer,德國唯心主義哲學家︶或者伊曼紐.康德︵Emmamuel Kant,德國哲學家,一七二四︱一八○四︶的課程。﹂湯米說道。 ﹁你自己才最該去修。﹂陶品絲說,﹁你越來越胖,日子過得越來越舒適。﹂ ﹁才沒有。﹂湯米憤慨地說,﹁你是因為做健美操才能保持身材苗條哩。﹂ ﹁大家都這麼做啊!﹂陶品絲說,﹁當我說你越來越胖,那只是一種隱喻罷了,我其實是說,你愈來愈成功、愈來愈時髦瀟灑了。﹂ ﹁我真不明白你究竟是著了什麼魔。﹂她丈夫說道。 ﹁渴望冒險,﹂陶品絲壓低嗓門說,﹁總比渴望一份浪漫戀情來得好。有時我也有那種想望。我夢想邂逅一位男子,一位英俊瀟灑的男人︱︱﹂ ﹁你邂逅了我,難道這還不夠嗎?﹂湯米說。 ﹁一名棕色皮膚、身材瘦削而又非常強壯的男人,他能駕馭世間的一切,能套住所有桀驁不馴的野馬︱︱﹂ ﹁還應該穿上羊皮褲、戴上牛仔寬沿帽。﹂湯米譏諷地插了一句。 ﹁並且,居住在人跡罕至的荒野裏,﹂陶品絲繼續說道,﹁我要他狂戀著我。而我呢,當然應該嚴守婦道,斷然拒絕他的求愛,信守我的結婚誓言,但是,我的心會秘密地飛向他。﹂ ﹁嗯,﹂湯米接著她的話頭,﹁我希望我能邂逅一位美麗絕倫的女孩。一個愛我愛得死心塌地的金髮女子。只是,我想我不會斷然拒絕她,事實上,我非常肯定我不會。﹂ ﹁真是下流。﹂陶品絲說。 ﹁你究竟怎麼啦,陶品絲?你從來不用這種語氣說話的。﹂湯米說道。 ﹁沒什麼,只是長久以來,我內心一直如沸水般無法平靜,﹂陶品絲說,﹁要什麼有什麼是很危險的事,這也包括有充裕的錢去購物。商店裏總有那麼多的帽子︙︙﹂ ﹁你已經有大約四十頂帽子了,﹂湯米說,﹁而且看起來都差不多。﹂ ﹁帽子就是那樣,它們其實並不一樣,相互之間都有細微差異。今天上午我在維奧萊特商店就看見一頂相當不錯的。﹂ ﹁假如你除了不斷去買那些沒用的帽子外沒別的事情可做︱︱﹂ ﹁正是如此,﹂陶品絲說,﹁說得對極了。倘若我有更有趣的事去做,我應該會處理得有條不紊。哦!湯米,我真希望有點刺激的事發生。我覺得,我真的覺得,這對我們兩人都好。如果我們能發現一個精靈︱︱﹂ ﹁啊!你說這番話,真讓人莫名其妙!﹂湯米說。 他站起身來,走向房間另一頭,拉開書桌抽屜,取出一張小小的相片,並將它遞給了陶品絲。 ﹁啊!原來你把它們都沖洗出來了。這張是什麼?是你拍這間房間的那張,還是我拍的那張?﹂ ﹁我拍的那張。你拍的沖不出來,曝光不足。你老是這樣︱︱﹂ ﹁真是了不起,﹂陶品絲說,﹁你還有一件做得比我好的事。﹂ ﹁胡說八道!﹂湯米不滿地說,﹁但我暫時不跟你計較。我想讓你看的是這個。﹂ 他指著照片上的一小道白斑。 ﹁那是底片上的一條刮痕。﹂陶品絲說。 ﹁才不是,陶品絲,那是一個精靈。﹂ ﹁湯米,少白痴了。﹂ ﹁你自己看!﹂ 他遞給她一個放大鏡。陶品絲透過放大鏡仔細地審視著照片。是啊,稍稍憑藉幻想,在照片上的那道斑痕確實顯現出一個小巧、長著翅膀的精靈,就站在壁爐圍欄上。 ﹁她有翅膀耶!﹂陶品絲驚叫道,﹁太有趣了,我們家竟然有活生生的精靈。哦!湯米,我們是不是應該寫信告訴柯南道爾這件事?你認為她是否會讓我們許願呢?﹂ ﹁你很快就會知道的,﹂湯米說,﹁你整個下午不是一直很渴望發生什麼事嗎?﹂ 正在這時,門開了。一位十五歲左右的瘦高男孩走了進來。從相貌上看,還真難判斷他是男僕還是個門僮。他以十分溫文爾雅的口氣問道: ﹁您要見客嗎,夫人?剛才有人在按門鈴。﹂ ﹁真希望艾柏沒去看電影。﹂陶品絲歎了一口氣。 在她點頭表示認可後,艾柏走出了門外。 ﹁他現在正在模仿長島的男僕。感謝上帝!我終於糾正了他向客人要名片、再用托盤送給我的習慣。﹂陶品絲說。 門再度打開,艾柏宣佈說: ﹁是卡特先生。﹂聽他的口氣,彷彿訪客是王室的成員。 ﹁是頭子!﹂湯米大吃一驚地小聲說道。 陶品絲欣喜若狂地跳起來跑去迎接客人。來者高大,滿頭白髮,眼神銳利,臉上露出倦乏的笑容。 ﹁卡特先生,見到您真是高興。﹂ ﹁很好,湯米夫人。現在請回答我一個問題:你的日子過得還好嗎?﹂ ﹁很滿意,只是太乏味。﹂陶品絲答道,兩眼閃閃發光。 ﹁那再好不過了!﹂卡特先生說,﹁我覺察到你情緒頗佳。﹂ ﹁你的話聽起來讓人興奮。﹂陶品絲說。 艾柏仍然以長島男僕特有的姿勢把茶端進來。在他毫無失誤地做完這項工作後,便悄悄關上門,走了出去。這時,陶品絲又大聲說道: ﹁卡特先生,您是有事來找我們吧?您要送我們到最黑暗的俄國去執行某項任務嗎?﹂ ﹁不完全是。﹂卡特先生說。 ﹁但總是有什麼事吧?﹂ ﹁是的,是有事。我想你不是那種迴避危險的人,對吧,湯米夫人?﹂ 陶品絲的眼睛閃爍著興奮的神情。 ﹁我們部裏確實有點事要做,我想︱︱只是想想而已︱︱這項任務可能會適合你們。﹂ ﹁請繼續說。﹂陶品絲說。 ﹁我發現你們訂閱了︽每日論壇︾。﹂ 卡特先生繼續說道,隨手從桌子上拿起那份報紙。他翻到廣告欄,用手指了一則廣告,並把報紙推給桌子對面的湯米。 ﹁請大聲讀一下。﹂他說。 湯米遵命行事: 國際偵探社社長西奧多.布倫特提供私家偵探服務。本社擁有大批嚴守機密、技術精湛之探員。絕對明察秋毫。接受免費諮詢。地址:赫爾漢街一一八號。 湯米疑惑地看著卡特先生,後者點了點頭。 ﹁該偵探社苟延殘喘已有一段時間。﹂他低聲說道,﹁我的一個朋友以極便宜的價格買下了它。我們準備使其再次運作,比方,先嘗試六個月。其間,該偵探社必須有一位社長。﹂ ﹁西奧多.布倫特先生本人呢?﹂湯米問道。 ﹁我認為布倫特先生辦事太輕率︱︱蘇格蘭警場不得不干預此事。女王陛下已批准將其拘留,他自然對我們想了解的東西不會透露半個字。﹂ ﹁這點我明白,長官,﹂湯米說,﹁我想我清楚。﹂ ﹁我建議你向你的辦公室請假六個月。理由是身體狀況欠佳。當然,如果你想以西奧多.布倫特的名義開辦一家偵探社,那也與我毫不相干。﹂ 湯米堅定地看著他的上司: ﹁還有別的指示嗎,長官?﹂ ﹁我相信布倫特先生已經辦理過幾件國際事務。你要特別留意那些貼著俄國郵票的藍色信函。它們都是由一位火腿商寄出,他急切要找到他幾年前以難民身份來到我國的妻子。你把郵票弄濕,便會發現郵票背面寫了一個數字﹃十六﹄。你複製這些信件,然後把原件送給我。更重要的是,如果有人到你辦公室提及十六這個數字,不管是誰,你都必須立刻通知我。﹂ ﹁我懂,長官!﹂湯米說,﹁就這些要求嗎?﹂ 卡特先生從桌子上拿起他的手套,準備告辭。 ﹁你可以隨心所欲地管理該偵探社。我想,﹂他雙眼眨了眨,﹁讓湯米夫人有機會在小小的偵探工作中一試身手,可能會讓她很開心。﹂ ※※※ 幾天後,貝里福夫婦正式接管了﹁國際偵探社﹂。他們的辦公室位於布魯姆斯貝利一棟有些破舊的建築物三樓。艾柏放棄了長島男僕的角色,在對外辦公室中扮演起辦公室小弟的角色來,這角色他扮演得維妙維肖。一紙袋糖果、墨水弄髒的雙手和亂七八糟的頭髮,儼然是他對這種角色的印象。 對外辦公室有兩扇門通往內部的辦公室。一扇門上漆著﹁職員辦公室﹂;另一扇門上則是﹁非請莫入﹂。在這扇門的裏面,是一間小巧舒適的房間,裏面擺著一張碩大的辦公書桌,還有許多標有精美標籤的檔案夾,只是裏面全都空空如也,另外還有幾把堅固的皮椅。書桌後面端坐著力顯一生致力於經營偵探社形象的冒牌社長布倫特先生。當然,他的手邊少不了一具電話。陶品絲和他已多次成功地排演了內部通話,艾柏也接獲了指示。 毗鄰的房間屬於陶品絲,在這裏她是位打字員。室內擺著必要的桌椅,其品質當然比偉大社長的辦公室家具低劣許多,另外還有煮茶用的環形噴頭煤氣爐。 事實上,萬事俱備,只欠顧客。 陶品絲處於業務初開張的興奮期,心中充滿光明希望。 ﹁這簡直是太棒了!﹂她大聲宣告,﹁我們可以追捕兇手,尋覓丟失的傳家珠寶,找出失蹤的人,並揪出盜用公款的內賊。﹂ 湯米感到自己有責任澆她冷水。 ﹁別太激動,陶品絲,盡量把你習慣閱讀的那些低俗小說統統忘掉。我們的委託人︱︱倘若真會有委託人找上門來的話,也僅僅是那些想對太太盯梢的丈夫,或者想對丈夫盯梢的太太。提供離婚證據才是私家偵探的主要職責。﹂ ﹁噁!﹂陶品絲嗤之以鼻,﹁我們不接離婚案。我們必須把新工作的基調定高一點才行。﹂ ﹁沒︙︙沒錯。﹂湯米疑惑地說。 開張一週之後,他們非常懊惱地討論著工作記錄。 ﹁三個白痴女人的丈夫外出度週末未歸。﹂湯米歎了口氣,﹁我出去吃午飯時,有人來過嗎?﹂ ﹁一個胖老頭和他輕佻的老婆,﹂陶品絲悲傷地歎了口氣,﹁多年來,不斷在報紙上看到離婚率上升的報導,但是直到上個禮拜,我才了解這個問題果真嚴重。光說﹃我們不接離婚案件﹄就說得我煩死了。﹂ ﹁我們現在已經在廣告裏註明這點了,﹂湯米提醒道,﹁因此,情況還沒那麼糟。﹂ ﹁我敢說我們的廣告詞也是最誘人的。﹂陶品絲憂鬱地說,﹁反正不管怎樣,我是絕不會打退堂鼓的。若有必要,我就自己犯罪,再由你來偵破。﹂ ﹁那又有什麼好處呢?想一想我在包爾街︵Bow Street,倫敦輕罪法庭所在︶向你深情告別時的心情︱︱是包爾街還是凡恩街呀?﹂ ﹁你是在懷念你單身的日子吧?﹂陶品絲犀利地說。 ﹁倫敦中央刑事法庭,那才是我想說的。﹂湯米說。 ﹁哎,﹂陶品絲說,﹁總之,我們應該做點什麼。我們有滿腹經綸,卻苦無機會施展。﹂ ﹁陶品絲,我最喜愛你那天真的樂觀主義。你似乎一點也不懷疑你的才能。﹂ ﹁當然啦。﹂陶品絲雙眼睜得老大。 ﹁但是你根本不具備任何專業知識。﹂ ﹁哦,過去十年出版的每一本偵探小說我都讀過。﹂ ﹁我也都讀過。﹂湯米說,﹁但是,我有種感覺,它們並不能幫我們多少忙。﹂ ﹁你是個永遠的悲觀主義者,湯米。對自己懷有自信是很重要的。﹂ ﹁嗯,對你而言,那是無庸置疑的。﹂她丈夫說。 ﹁當然,在偵探小說裏辦案易如反掌,﹂陶品絲沉思著,﹁那是因為作家都是逆向寫作。我的意思是,如果事先知道了破案方法,便可以安排線索。我想現在︱︱﹂ 她停頓了一會兒,皺了皺眉頭。 ﹁怎麼了?﹂湯米問道。 ﹁我有一個主意,﹂陶品絲說,﹁還不成熟,但是正在成形。﹂她果斷地站起身來,﹁我想我應該去買那頂我告訴過你的帽子。﹂ ﹁哦,天啊!﹂湯米說,﹁又一頂帽子!﹂ ﹁那是頂很不錯的帽子。﹂陶品絲理直氣壯地說。 她表情堅忍不拔地走出辦公室。 接下來的幾天裏,湯米曾一兩次好奇地問過陶品絲,到底她的主意是怎麼回事。陶品絲只是搖搖頭,要他給她一點時間。 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第一個顧客登門,一切事情暫拋腦後。 辦公室門外一陣敲門聲,剛把一粒水果糖放在兩唇之間的艾柏口齒不清地喊道: ﹁請進!﹂隨即在驚喜之中將整粒糖吞進肚裏。因為這一次看來真有事要發生了。 一名穿著講究、舉止典雅的高個青年站在們口,顯得有點猶豫。 ﹁不折不扣的富紳。﹂艾柏自言自語道。他對這類事情的判斷力十拿九穩。 這名年輕人大約二十四歲,頭髮向後梳得油亮帥氣,戴著流行的粉紅色鏡框,而且幾乎毫無下巴可言。 艾柏欣喜若狂地按了他桌子下面的按鈕,幾乎與此同時,一連串完美無缺的打字聲從職員辦公室傳了過來。陶品絲急急忙忙地辦起公來。這種忙碌的工作狀況鎮懾住了這位年輕人。 ﹁請問,﹂那年輕人問道,﹁這兒就是那個︙︙那個稱之為偵探社,標榜擁有一群布倫特的超級偵探大師嗎?負責處理︱︱那類的事,啊?﹂ ﹁先生,你是想與布倫特先生本人︱︱談嗎?﹂艾柏問道,語氣中透出不確定能做這樣的安排。 ﹁嗯,是的,小伙子,這是個極好的建議。我能如願以償嗎?﹂ ﹁我想,您並沒有預約吧?﹂ 訪客愈發顯得歉疚。 ﹁對不起,我沒有。﹂ ﹁先生,您應該先打電話聯繫才是。布倫特先生忙得不可開交。目前他在講電話,蘇格蘭警場正打電話向他請教呢!﹂ 這番話恰到好處地使那位年輕人不由得肅然起敬。 艾柏壓低嗓門,以朋友的語氣向對方透露道: ﹁政府部門的重要文件失竊。他們想請布倫特先生處理這個案件。﹂ ﹁哦!真的?嗯,他一定是位非常了不起的人物。﹂ ﹁先生,我們老闆的確是位大人物。﹂艾柏說。 那年輕人坐在一把硬椅子上。他絲毫未察覺此刻有兩雙眼睛正透過設計巧妙的窺視孔,在敏銳地窺探著他。一雙是陶品絲的,她趁著急如暴雨的打字暫歇乘機窺探;而另一雙則是湯米的,他正準備伺機而動。 突然,艾柏桌上的鈴急促地響了起來。 ﹁老闆現在有空了。我去看一下他是否肯見你。﹂ 說著,艾柏推門走進了那間標有﹁非請莫入﹂的辦公室。 轉瞬之間,他就走了出來。 ﹁請這邊走,先生!﹂ 訪客被引進那間私人辦公室,一位笑容可掬、看來精明幹練的紅髮男子起身迎接他。 ﹁請坐!你想向我諮詢嗎?我是布倫特。﹂ ﹁哦!天哪!你好年輕啊!﹂ ﹁倚重老年人的時代是一去不復返了。﹂湯米揮了揮手說道,﹁是誰釀成戰爭的?老年人。是誰應對目前的失業狀況負責任?老年人。誰該對所發生的每一件災禍負責任?我說呀,還是老年人!﹂ ﹁我想你說得對。﹂來者說,﹁我認識一個人,是位詩人︱︱至少他自稱為詩人,他的見解和你的一致。﹂ ﹁先生,讓我再告訴你,在我訓練有素的所有職員中,沒有誰的年齡大過二十五歲一天。這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由於這批訓練有素的團隊是由陶品絲和艾柏所組成,所以這種事實原就無可否認。 ﹁好了,現在該談談正事了。﹂布倫特先生說。 ﹁我想請你找一名失蹤的人。﹂那年輕人脫口而出。 ﹁好。你能把詳細情況告訴我嗎?﹂ ﹁嗯,這件事相當棘手。我是說,這件事非常微妙,她可能會因此受到驚嚇︙︙我的意思是︱︱哎,實在一言難盡。﹂ 他無助地看著湯米。湯米感到十分惱火。他正準備出去吃午餐,但他有預感,要從這位當事人口中獲得詳細情況,勢必既費時間又枯燥乏味。 ﹁她失蹤是完全出於自願呢,還是你懷疑她遭人挾持?﹂湯米直截了當地問道。 ﹁我不知道,﹂年輕人說,﹁我什麼也不知道。﹂ 湯米伸手拿了記事本和鉛筆。 ﹁首先,﹂他說,﹁請告訴我你的名字,好嗎?我的辦公室小弟受過良好訓練,從不打聽來訪者的姓名;任何諮商也絕對地保密。﹂ ﹁哦!說得是,﹂年輕人說,﹁這是個很好的做法。我的名字,呃,我的名字叫史密斯。﹂ ﹁哦!不,﹂湯米說,﹁請說真名。﹂ 訪客敬畏地看著他。 ﹁呃,聖文森,﹂他答道,﹁勞倫斯.聖文森。﹂ ﹁真奇怪,﹂湯米說,﹁很少有人的真名叫史密斯。我個人就不認識任何叫史密斯的人。但那些想隱瞞真實姓名的人十之八九採用史密斯這個名字。我本人正就這一現象寫一篇專題。﹂ 這時,他桌子上的蜂鳴器嗚嗚地響了起來,這意味著陶品絲準備來對付這難纏的傢伙。急著吃午飯又對這位聖文森相當反感的湯米,正巴不得有人來接替他。 ﹁對不起。﹂他邊說邊拿起電話。 他的面部表情急速地變化著︱︱一會兒詫異,一會兒驚愕,一會兒又有點得意洋洋。 ﹁不會吧,﹂他對著電話說,﹁首相先生本人?既然如此,我立刻就來。﹂ 他掛了電話,轉身對他的委託人說: ﹁親愛的先生,我不得不請你原諒。是一通十萬火急的召喚。如果你願意把相關案情告訴我的機要秘書,她會妥善處理的。﹂ 他快步走到耽鄰的房間。 ﹁魯賓遜小姐!﹂ 秀髮烏黑亮麗、衣領和袖口秀氣雅致兼且端莊嫻靜的陶品絲,輕快地走進湯米的辦公室。湯米略做介紹便匆匆離去。 ﹁我聽說,一位你關心的女士失蹤了,聖文森先生。﹂陶品絲語氣溫柔地說,同時坐下,並拿起布倫特先生留下的記事本和鉛筆。﹁是一位小姐嗎?﹂ ﹁嗯!她是有點年輕,﹂聖文森說,﹁年輕,而且︱︱而且非常漂亮。﹂ 陶品絲的臉色變得陰沉起來。 ﹁天啊,﹂她嘀咕道,﹁但願︱︱﹂ ﹁你不會認為她真的出事了吧?﹂聖文森先生急切地問道。 ﹁哦!我們都應該盡量往好處想。﹂ 陶品絲故做輕鬆地說,這更使得聖文森恐懼萬分。 ﹁哦!魯賓遜小姐。請你務必幫幫忙。花多少錢都沒關係,我絕對不希望她出事。你看起來非常富於同情心,我不妨悄悄告訴你,我崇拜那女孩已到了五體投地的程度。那女孩無與倫比,絕對的無與倫比。﹂ ﹁那麼請告訴我她的名字,以及有關她的一切情況。﹂ ﹁她的名字叫珍妮,我不知道她姓甚麼。她在一家帽店工作,布魯克街的維奧萊特商店。她很坦率,斥責過我無數次。昨天,我上那兒去,等她下班。但所有的人都出來了,唯獨她沒有。後來,我得知她那天上午根本就沒去上班,也沒請假,維奧萊特夫人因此很火大。我打聽到她的住址,然後便去那兒找她。她前一天晚上就沒有回家,家裏人也都不知道她上哪兒去了。我簡直要發瘋了。我本打算去報警,但後來我又想,如果珍妮其實安然無恙,而且出走又完全出於自願,那她勢必對我的做法非常反感。於是,我想起有一天,她對我指著報紙上你們刊登的廣告,並告訴我,常到她們那兒買帽子的一位女士大力讚揚你們的才幹和敏銳的洞察力。因此,我才會毫不猶豫地直接上你們這兒來。﹂ ﹁我明白了,﹂陶品絲說,﹁那麼,她的地址是︱︱﹂ 年輕人立刻告訴了她。 ﹁我想,就這樣吧。﹂陶品絲說,又沉思片刻。﹁你和這位年輕小姐已訂了婚是嗎?﹂ 聖文森先生的臉脹得通紅。 ﹁哦,不,不完全是。我什麼也還沒說,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一旦我見到她,我打算立刻向她求婚︱︱倘若我真能再見到她的話。﹂ 陶品絲把記事本推到一邊。 ﹁你需要我們提供二十四小時的特別服務嗎?﹂她問道,儼然一副公事公辦的腔調。 ﹁那是什麼意思?﹂ ﹁費用必須加倍,但是我們會動用所有的員工來負責這件案子。聖文森先生,只要那位女士還活著,明天上午ˊ這個時候,我一定能準確地告訴你她在哪兒。﹂ ﹁什麼?哎呀,那太好了!﹂ ﹁我們只雇用專家,而且,我們保證馬到成功。﹂陶品絲爽快地說道。 ﹁你們一定有最頂尖的員工吧?﹂ ﹁哦!沒錯。﹂陶品絲說,﹁對了,你還沒有把那年輕女士的特徵告訴我。﹂ ﹁她有一頭美麗無比的秀髮,金色的,但顏色很深,就像燦爛的晚霞,是的,非常燦爛的晚霞。你知道嗎,直到最近我才開始注意晚霞之類的東西;還有詩,詩中蘊含的美妙意境遠出我所意料。﹂ ﹁紅髮,﹂陶品絲面無表情地說,並在記事本上寫下,﹁你判斷那女士的身高是多少?﹂ ﹁嗯,她高高的個子,一雙令人銷魂的眼睛。我想,是深藍色的。態度果決,這有時會讓男人招架不住。﹂ 陶品絲又記下幾行字,然後閤上記事本,站起身來。 ﹁如果你明天下午兩點鐘打電話來,我想我們應該可以提供你某些消息。﹂她說,﹁再見,聖文森先生。﹂ 當湯米返回辦公室時,陶品絲正在查閱︽德布雷家譜大全︾的有關資料。 ﹁我已弄清全部的細節,﹂她簡明扼要地說,﹁勞倫斯.聖文森是徹里頓伯爵的侄兒和繼承人。如果我們能排除一切困難獲得成功,那麼我們便可以聲名大噪。﹂ 湯米仔細閱讀著記事本上的記錄。 ﹁你認為那女孩出了什麼事?﹂他問道。 ﹁我認為,﹂陶品絲說,﹁她不告而別完全是出於內心的波動,因為她感到她愛這年輕人愛得太深。為了平靜自己的心情,才不得已這麼做的。﹂ 湯米疑惑地看著她。 ﹁這種事只會發生在小說裏,﹂他說,﹁在現實生活中,我從未見過哪位女孩會這樣。﹂ ﹁不會嗎?﹂陶品絲說,﹁嗯,或許你是對的。但我敢打賭,勞倫斯.聖文森一定會相信這種庸俗的情節。剛才,他的腦海裏充滿了浪漫的幻想。對了,我已經保證二十四小時後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覆,這是我們的特別服務。﹂ ﹁陶品絲,你這個大白痴,你為什麼這麼做?﹂ ﹁我只是突發奇想。我認為這樣做蠻好的。你不必擔憂,交給媽媽來辦。媽媽最有辦法。﹂ 她逕自走了出去,留下湯米滿腹怨氣。 不久,他站起身來,唉聲歎氣地也走出了辦公室,看看有什麼事可做,而且嘴裏不停地詛咒陶品絲那過份狂熱的想像力。 四點半鐘,他筋疲力竭、意氣消沉回到辦公室,發現陶品絲正從一個文件夾中偷偷取出一袋餅乾來。 ﹁你看起來相當焦躁不安,﹂她說,﹁這段時間你都在幹什麼?﹂ 湯米嘀咕道: ﹁在幾家醫院轉了轉,看看能否碰見與那女孩特徵相似的女孩。﹂ ﹁我不是告訴你,讓我來處理這件事嗎?﹂陶品絲問道。 ﹁就憑你單槍匹馬,在明天兩點鐘以前是不可能找到那女孩的。﹂ ﹁我當然能,更為確切地說,我已找到她了!﹂ ﹁你已經找到她了?你說這話什麼意思?﹂ ﹁這是小事一樁,華生,小得不能再小了。﹂ ﹁那她此刻在哪見?﹂ 陶品絲伸手指指身後: ﹁她就在隔壁我的辦公室裏。﹂ ﹁她在那兒幹什麼?﹂ 陶品絲忍不住笑了起來。 ﹁好了,﹂她說,﹁常言道,提前瞄準穩保彈無虛發。她與你近在咫尺,正在擺弄那把茶壺、那個煤氣爐,還有半磅茶葉呢!這事的結局根本是預料中事。 ﹁你知道,﹂陶品絲溫柔地繼續說道,﹁維奧萊特夫人的商店就是我常去買帽子的地方,前幾天,我偶然碰見一位曾在醫院一塊工作過的老朋友。戰後,她放棄了護士的工作,開了一家帽店,後來倒閉,她便到維奧萊特夫人的商店來工作。我們秘密地策劃好這整個事件。由她負責反反覆覆向年輕的聖文森宣傳我們公司,直到讓他銘記在心,然後她再失蹤。這便是﹃布倫特的超級偵探大師團﹄傑出的辦事效率。我們不僅聲名遠播,而且還促使年輕的聖文森決意求婚。珍妮對此可是急如火焚呢。﹂ ﹁陶品絲,﹂湯米說,﹁你簡直讓我大吃一驚!這整件事極不道德,簡直是聞所未聞。你協助並教唆這位青年去娶一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女孩︱︱﹂ ﹁別胡說八道,﹂陶品絲說,﹁珍妮可是個萬中選一的好女孩,令人費解的是,她為何如此傾心於那位優柔寡斷的青年。你一眼就可看清楚,他的家族缺乏的是什麼︱︱優秀、熾熱的鮮血!而珍妮和他十分相配。她會像個母親般地照顧他,可以讓他少喝點雞尾酒,少去夜總會鬼混,讓他過著健全的鄉紳生活。去見見她吧!﹂ 陶品絲推開她辦公室的門,湯米隨著她走了進去。 一位披著美麗茶色秀髮、臉蛋漂亮迷人的高瘦女孩,放下手中熱氣騰騰的茶壺,轉過臉來,滿面微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希望你見諒,考利護士︱︱我是說貝里福夫人。我想,很可能你自己也準備喝杯茶。在醫院工作那陣子,每天凌晨三點鐘,你都會為我沏一壺茶,也不知沏過了多少壺。﹂ ﹁湯米,﹂陶品絲說,﹁容我向你介紹我的老朋友︱︱史密斯護士。﹂ ﹁史密斯?你是說史密斯?太不可思議了!﹂湯米握手說道。﹁嗯,哦,沒什麼,這是我正計劃撰寫的一篇小專題。﹂ ﹁湯米,打起精神來!﹂陶品絲說。 她給他倒了一杯茶。 ﹁好,現在讓我們都舉起杯來,為﹃國際偵探社﹄的成功出擊乾杯!敬布倫特的超級偵探大師團!願他們永遠不知道什麼叫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