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謎樣的鬼豔先生︾阿嘉莎.克莉絲蒂/郝彩虹譯 ︽二○一六年九月二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一、鬼豔先生翩臨 除夕夜。 羅伊斯頓家的家庭聚會上,年長的一輩都聚集在大廳裏。 沙特衛先生很高興年輕人都睡覺去了。他不喜歡群聚一氣的年輕人,認為他們乏味、粗魯,他們缺乏細膩。隨著歲月的流逝,他越來越欣賞細膩的東西。 沙特衛先生今年六十二歲,是個有點駝背的乾癟老頭,他長相奇怪,像個小精靈似的,老一副盯著人的樣子,而且對別人的生活有著過份強烈的興趣。他這一生,可以說是始終坐在劇院正廳的前排,看著一齣齣不同的人間戲劇在他面前上演。他自己則扮演旁觀者的角色。然而現在,由於上了年紀的關係,他發現他對送到他面前的戲碼逐漸挑剔起來。他需要更加不尋常的東西。 毫無疑問,他有這方面的天賦。他本能地知道每齣戲中每段情節即將發生的時間,就像一匹戰馬,他嗅得出氣息。譬如,今天下午一來到羅伊斯頓,他內心深處一股奇怪的感覺就撥動著他,吩咐他做好準備︱︱某件有趣的事情正在發生或者即將發生。 這次家庭聚會的規模並不算大。與會者有和藹可親的男主人湯姆.厄維遜和他那位對政治感興趣的嚴肅妻子,她在婚前是蘿拉.基恩女勛爵。還有既是軍人、旅行家又是運動員的理查.康威爵士。另有六、七個沙特衛先生記不住姓名的年輕人,再就是巴拓夫婦。 沙特衛先生感興趣的正是巴拓夫婦。 他以前從未見過艾歷.巴拓,但他了解此人的一切,認識他的父親和祖父。艾歷.巴拓果然十分典型。他年近四十,金髮,像所有的巴拓家族一樣具有一雙藍眼睛,喜歡運動,擅長競技,缺乏想像力,平凡無奇,屬於優良健全的純英國血統。 他的妻子則不同。據沙特衛先生所知,她是澳洲人。巴拓先生兩年前曾在澳洲待過,在那裏邂逅了她,和她結婚並將她帶回國。婚前她從未來過英國。不過,她一點也不像沙特衛先生見過的任何澳洲女子。 此刻他正悄悄地觀察著她。有趣的女人,非常有趣,如此安靜,卻又如此活力充沛。活力充沛,就是這種感覺!並不見得漂亮,不,她不算漂亮,但她身上有一種毀滅性的魔力,讓人無法忽視︱︱沒有男人會忽視。沙特衛先生從男性本能如是說,而從女性的角度來看︵沙特衛先生也擁有許多女性特質︶,他同時對另一個問題產生了興趣:巴拓夫人為什麼要染髮? 其他人可能不知道她染了頭髮,但沙特衛先生知道。這些事情他一清二楚。而且這件事令他感到困惑。有許多黑髮女子將頭髮染成金色,但他從未遇過將金髮染黑的女子。 巴拓夫人的一切都激起了沙特衛先生的好奇。憑著純粹的直覺,他確信,她若不是非常快樂就是非常不快樂,但他不知道究竟是前者還是後者。這頗令他不快。此外,她對她的丈夫也有著奇特的影響力。 ﹁他非常喜愛她,﹂沙特衛先生暗忖,﹁但是有時他︱︱對,很怕她!這非常有意思,超乎尋常地有趣。﹂ 巴拓喝得太多了,這一點毫無疑問。他妻子不看他的時候,他注視她的方式很奇怪。 ﹁神經質,﹂沙特衛先生心想,﹁這位老兄神經十分緊張。她也知道這一點,但她只是袖手旁觀。﹂ 他對這對夫婦充滿了好奇。他隱覺某件無法洞察的事情正在進行。 牆角大鐘敲出莊嚴的鐘聲,將他從沉思中喚了回來。 ﹁十二點,﹂厄維遜說,﹁新年到了。祝大家新年快樂。事實上,這個鐘快了五分鐘︙︙我不明白孩子們為什麼不等著迎接新年來臨?﹂ ﹁我根本不認為他們真的睡覺去了,﹂他的妻子平靜地說,﹁他們可能正往我們床上放梳子什麼的呢。那種事情讓他們覺得很好玩。我真不明白為什麼。我們小時候是絕不能這樣做的。﹂ ﹁Autre temps,autre moeurs.︵法語:時代不同,習俗各異︶﹂康威微笑著說。 他是個軍人模樣的高個男子,和厄維遜差不多同一種類型:誠實、正直、和藹,不以聰明自負。 ﹁我小的時候大家會手拉手圍成圈,一起唱﹃美好的往日﹄,﹂蘿拉夫人接著說,﹁萬一忘掉了老朋友︙︙多麼感人,我一直認為歌詞好動人。﹂ 厄維遜不安地動了動。 ﹁哦!別說了,蘿拉,﹂他喃喃地說,﹁別在這兒說。﹂ 他大步穿過他們圍坐的大廳,又開了一盞燈。 ﹁我真傻,﹂蘿拉夫人低聲說,﹁那一定讓他想起了可憐的卡佩爾先生。親愛的,火太熱了嗎?﹂ 艾莉娜.巴拓猛然動了動。 ﹁謝謝,我會把我的椅子稍微向後移一點。﹂ 多可愛的聲音啊,那種在你記憶裏迴盪的輕聲細語,沙特衛先生想。她的臉龐籠罩在陰影下,真可惜。 從她所在的那片陰暗中再度傳來了她的聲音。 ﹁卡佩爾先生?﹂ ﹁是的,他是這棟房子原來的主人。他開槍自盡,你知道︱︱哦,好吧,親愛的湯姆,我不提了,除非你願意。這件事對湯姆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因為事件發生時他正在場。你也在,是吧,理查爵士?﹂ ﹁是的,蘿拉夫人。﹂ 角落裏那座有鐘擺的老爺鐘呻吟、呼嘯、氣喘似地哼著,然後敲了十二下。 ﹁新年快樂,﹂湯姆.厄維遜漫不經心地咕噥了一句。 蘿拉夫人把她的編織物小心地收了起來。 ﹁好了,我們迎接了新年。﹂她說道,隨即朝巴拓夫人的方向看看,又加了一句,﹁接下來你想做什麼,親愛的?﹂ 艾莉娜.巴拓迅速站起身。 ﹁我想上床睡覺。﹂她輕輕地說。 ﹁她很蒼白,﹂沙特衛先生邊想邊站起來,並開始忙著找燭台,﹁她通常不是這樣蒼白。﹂ 他替她點亮蠟燭,以一種滑稽的傳統禮數向她鞠了個躬,並將燭台遞給她。她接過燭台,道了謝,然後慢慢走上樓。 突然一陣非常奇怪的衝動掠過沙特衛先生心頭。他想追上去安慰她,他有一種極奇怪的感覺:她正處於某種危險中。這陣衝動漸漸消失了,他感到羞愧︱︱他也變得神經質起來了。 她上樓時並未看她丈夫一眼。但是現在,她回頭仔細凝視了他許久,眼神流露出一種奇怪的深情,沙特衛先生莫名其妙地被感動了。 他心慌意亂地和女主人道聲晚安。 ﹁我確信,我希望這是一個快樂的新年,﹂蘿拉夫人說,﹁但是就我看起來,政治局勢充滿了嚴重的不確定性。﹂ ﹁我相信是的,﹂沙特衛先生認真地說,﹁我相信是的。﹂ ﹁我只希望,﹂蘿拉夫人態度絲毫未改,繼續說道,﹁第一個跨過門檻的是一個黝黑的男人。我想你知道那個迷信傳說吧,沙特衛先生?不知道?這真令我驚訝。新年第一位跨過門口台階的人若是位黝黑的男子,便會給房子帶來好運氣。哦,天哪!我希望不要在我的床上找到一些噁心的東西。我不信任小孩子。他們精力太充沛。﹂ 蘿拉夫人懷著悲哀的預感搖了搖頭,優雅地走上樓去。 女士們離開後,男士們把椅子拉近了些,圍著熊熊爐火。 ﹁酒斟夠時請說一聲。﹂厄維遜舉著威士忌的細頸瓶熱情地說。 每個人都說酒斟夠了後,話題又回到了先前被禁止的主題。 ﹁你認識德瑞克.卡佩爾吧,沙特衛?﹂康威問道。 ﹁是的,稍微認識。﹂ ﹁你呢,巴拓?﹂ ﹁不認識,我從來沒見過他。﹂ 他說這話的口氣十分激烈,充滿防禦性,以致沙特衛先生驚訝地抬頭看了看。 ﹁我最討厭蘿拉提起這個話題,﹂厄維遜緩緩地說,﹁那場悲劇之後,你們知道,這地方賣給了一大製造商。一年之後他搬走了,原因是這地方不適合他或是什麼的。當然,關於這個地方的謠言四起,這棟房子也落了個壞名聲。後來,蘿拉說服我競選西凱多比的代表。當然,這就意味著得住在這一帶,而找一棟合適的房子並不那麼容易。當時羅伊斯頓正在低價出售,唔,最後我買下了它。雖然怪力亂神之說都是瞎扯,但誰都不喜歡有人老提醒你,你的住家是你某個朋友開槍自殺的地方。可憐的德瑞克,我們永遠不明白他為什麼那樣做。﹂ ﹁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無故開槍自殺的人。﹂艾歷.巴拓沉重地說。 他起身,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滿滿的威士忌在酒杯裏濺起一陣水花。 ﹁他必定有問題,﹂沙特衛先生自言自語地說,﹁確實非常不對勁,要是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好了。﹂ ﹁天哪!﹂康威喊道,﹁聽這風聲,今晚會是個暴風雨之夜。﹂ ﹁鬼魂出沒的好時機,﹂巴拓肆無忌憚地笑著說,﹁地獄裏所有的魔鬼今晚全部出動了。﹂ ﹁據蘿拉夫人說,即使是最邪惡的鬼怪也會給我們帶來運氣,﹂康威笑著說,﹁聽這聲音!﹂ 又是陣狂風呼嘯。當呼嘯聲漸漸消失時,上了閂的大門傳來三聲響亮的敲門聲。 每個人都吃了一驚。 ﹁誰會在晚上的這個時刻來呀?﹂厄維遜喊道。 大家彼此面面相覷。 ﹁我去開門,﹂厄維遜說,﹁佣人們已經睡覺了。﹂ 他大步走向門口,在厚重的門閂上摸索了一會兒,終於打開門。一陣冷風立刻掠過大廳。 門口出現一名男子的身影,又高又瘦,由於門上彩繪玻璃的奇妙效果,在沙特衛先生看來,那人穿得一身五顏六色。然而,當他走上前來時,大家才看清他是個瘦削、黝黑的男人,穿著駕駛裝。 ﹁真抱歉,打擾了,﹂這個陌生人的嗓音悅耳,語氣平靜,﹁我的車壞了。不是什麼大問題,我的司機正在修理,可是大約需要半小時左右,而外面又冷得刺人︱︱﹂ 他突然住口,厄維遜馬上接口說: ﹁我想也是。進來喝一杯吧。關於您的車,我們能幫什麼忙嗎?﹂ ﹁不用了,謝謝。我的手下知道該如何處理。對了,我叫鬼豔,哈利.鬼豔。﹂ ﹁請坐,鬼豔先生,﹂厄維遜說,﹁這位是理查.康威爵士,這位是沙特衛先生。我姓厄維遜。﹂ 鬼豔先生一一打過招呼後,跌入厄維遜熱情拉來的椅子上。他坐下後,火光在他的臉上投下一道陰影,幾乎給人一種戴著面具的感覺。 厄維遜往火裏又添了些木頭。 ﹁要喝一杯嗎?﹂ ﹁謝謝。﹂ 厄維遜把酒遞給他。問道: ﹁這一帶您很熟嗎,鬼豔先生?﹂ ﹁幾年前我曾路過這兒。﹂ ﹁真的嗎?﹂ ﹁是的。這棟房子當時的主人叫做卡佩爾。﹂ ﹁哦!是的,﹂厄維遜說,﹁可憐的德瑞克.卡佩爾,您認識他?﹂ ﹁是的,我認識他。﹂ 厄維遜的神態有一絲變化,這變化是如此細微,以致若不諳英國人性格的人幾乎覺察不到。在此之前,現場尚有些隱微的拘謹,而現在,它們統統被拋之腦後了。鬼豔先生認識德瑞克.卡佩爾,他是朋友的朋友,因此,他的來歷有保證,而且眾人一致認可。 ﹁那件事令人震驚,﹂他神秘地說道,﹁我們剛才正在談論。告訴您,買這棟房子完全違背我的初衷,如果當時有其他合適的房子︙︙但就是沒有。卡佩爾自殺的那個晚上,我就在這棟房子裏,康威也在。說實在的,我一直期待卡佩爾的魂魄出現。﹂ ﹁非常令人費解的一件事情。﹂ 鬼豔先生從容不迫地說道,隨即像個剛說完一句重要台詞以提示其他角色上場的演員一樣,停頓下來。 ﹁的確令人費解,﹂康威插嘴說,﹁這件事是個十足的謎,永遠都是。﹂ ﹁這我持疑,﹂鬼豔先生曖昧地說,﹁是的,理查爵士,您剛才說什麼?﹂ ﹁這件事真令人震驚。這個人正值壯年,生活快樂,心境輕鬆,無憂無慮。當時有五、六個老朋友陪著他,晚餐時他興致極高,滿心籌劃著未來。離開餐桌後,他直接上樓去了自己房間,從抽屜裏拿出一把左輪手槍,開槍自殺了。為什麼?沒有人知道,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這種說法是不是太草率了,理查爵士?﹂鬼豔先生笑著問。 康威盯著他。 ﹁您什麼意思,我不懂。﹂ ﹁一道難題尚未破解,不代表永遠無法破解。﹂ ﹁哦!得了,老兄,如果當時毫無結果,現在也不可能有什麼結果。事情都過了十年了。﹂ 鬼豔先生溫和地搖了搖頭。 ﹁我不同意您的觀點。而您的看法也與歷史考據相悖。當代歷史學家寫出來的歷史未必比後一代學者寫出來的真實。問題在於有沒有找到合理的角度,理智地看問題︱︱假如您認同的話。其實,就像其他事情一樣,這是個相對性的問題。﹂ 艾歷.巴拓朝前探了探身子,他的臉痛苦地抽搐著。 ﹁您說得對,鬼豔先生,﹂他大聲喊叫著,﹁您說得對。時間無法消除問題,它只是將問題以不同的面目重現。﹂ 厄維遜寬容地微笑著。 ﹁鬼豔先生,那麼您是想說,假如我們今晚打算開一個︱︱比如說一個調查法庭,調查德瑞克.卡佩爾的死因,我們有可能發現當時就應該查知的真相?﹂ ﹁很可能,厄維遜先生。捨去多數個人的偏見,您就會想起事情本來的面貌,而不會忙著加入您個人的解釋。﹂ 厄維遜皺著眉頭,滿腹狐疑。 ﹁當然必須有一個起點,﹂鬼豔先生沉靜平和的聲音說道,﹁一個起點,通常就是一種揣測。你們一定有某種揣測,我確信。您覺得呢,理查爵士?﹂ 康威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 ﹁哦,當然,﹂他歉然說道, ﹁我們認為︱︱自然而然我們都認為,這個事件一定牽扯到一個女人。般說來,不是女人就是錢,不是嗎?這件事顯然與錢無關,不是這種麻煩。因此,還能是什麼呢?﹂ 沙特衛先生吃了一驚。他傾身向前,想發表自己的一點意見,這時,他看見一個女人的身影,靠著樓上走廊的欄杆蹲著。她靠著欄杆縮成一團,除了他坐就的地方,從哪兒都看不見她,顯然她正緊張地注意聽著下面的談話內容。她一動也不動,沙特衛先生幾乎不敢確信他看到了。 但他輕而易舉地辨認出那件衣服的圖案︱︱一種舊款的織錦。此人是艾莉娜.巴拓。 突然,今晚的一切事件都逐漸進入預定的路徑,鬼豔先生的到來不是個意外的偶然,而是一個演員聽到提示之後的出場表演。今晚,一齣戲就在羅伊斯頓的大廳裏上演,一齣再真實不過的戲碼,而且其中的一名演員是個死人。哦!是的,德瑞克.卡佩爾在這齣戲中軋了一腳。沙特衛先生對此相當篤定。 突然,沙特衛先生腦中再度燃起新的想法︱︱這是鬼豔先生一手導演而成。是他導演這齣戲,提示演員何時該出場。他在這齣神秘劇的核心位置牽動絲線,讓木偶活動;他知曉一切,甚至樓上欄杆處蜷伏著的那個女人也無所遁逃。是的,他知道。 沙特衛先生在椅子上坐好,安然扮演聽眾的角色,觀看這齣戲在他面前上演。鬼豔先生不露聲色從容地牽動絲線,讓他的木偶們活動。 ﹁一個女人,是的,﹂他若有所思地低聲說,﹁在當晚的晚餐期間沒有提到任何女人嗎?﹂ ﹁哦,當然有啦,﹂厄維遜喊道,﹁他宣佈他訂婚了︱︱這正是叫人完全無法理解的地方。他非常高興,說目前還不能宣佈,但是他暗示我們說他就要擺脫單身貴族的身份。﹂ ﹁當然我們都猜到了那位女士是誰,﹂康威說,﹁馬潔莉.狄克,好女孩一個。﹂ 似乎該輪到鬼豔先生發言了,但他未出一聲。他的沉默帶有一絲莫名的挑釁,彷彿對最後一句陳述有異議。康威因此防禦了起來。 ﹁還可能是誰呢,嗯,厄維遜?﹂ ﹁我不知道,﹂湯姆.厄維遜慢慢地說,﹁他到底說了什麼。就是一些放棄獨身之類的話,還說在她還未首肯之前,他不能告訴我們那位女士的名字,說他目前還不能宣佈。我記得,他說自己好幸運。他想讓他的兩位老友知道,明年此時,他就是個快樂的已婚男人了。當然,我們猜測是馬潔莉.狄克。他們是很要好的朋友,他常常和她在一起。﹂ ﹁只有一件事情︱︱﹂康威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麼,理查?﹂ ﹁哦,我的意思是,假如那位女士是馬潔莉,那麼,說他們的訂婚消息不可以當時宣佈就有點奇怪了。我的意思是,為什麼要保密?我看比較可能是一個結過婚的女人,某位剛死了丈夫或是正準備離婚的女子。﹂ ﹁確實如此,﹂厄維遜說,﹁果真如此,婚約當然不能馬上宣佈,你知道,回過頭想想,當時卡佩爾和馬潔莉其實不經常往來。他們來往頻密只是前一年的事。我記得我當時還在想,他們兩人好像冷淡了下來。﹂ ﹁奇怪。﹂鬼豔先生說。 ﹁是的,看起來好像是有第三者介入。﹂ ﹁另一個女人,﹂康威沉思著。 ﹁唉,﹂厄維遜嚷道,﹁你知道,那個晚上德瑞克近乎失態地興高采烈。他看起來完全陶醉在歡樂之中。而且︱︱我不太能說清楚我真正的意思︱︱看起來一副十足叛逆的樣子。﹂ ﹁像個公然對抗命運的人。﹂艾歷.巴拓沉重地說。 他是在說德瑞克.卡佩爾,還是他自己?沙特衛先生看著他,結論傾向於後者。是的,這就是艾歷.巴拓所表現出來的氣質:一個對抗命運的人。 沙特衛先生的想像力被酒攪得迷迷糊糊,但他很快對這個暗示有了反應,它勾起了他的隱憂。 沙特衛先生朝上看了看。她仍在那兒,注視著,傾聽著,一動不動,凝固了似的,像個死了的女人。 ﹁完全正確,﹂康威說,﹁卡佩爾很興奮,相當地興奮。我覺得他當時像個押了很大賭注而且大獲全勝的人。﹂ ﹁可能他鼓起勇氣去做了他決心要做的事?﹂巴拓提示道。 彷彿被這些想法所感動,他站起來,為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並不是。﹂厄維遜尖銳地說,﹁我可以發誓,他腦子裏一點這種想法也沒有。康威說得對。就像一個發跡的賭徒,在成功機會極小但可獲暴利的賭博中大獲全勝,使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這就是他的心態。﹂ 康威做了個沮喪的手勢。 ﹁然而,﹂他說,﹁十分鐘之後︙︙﹂ 他們坐著,沉默不語。厄維遜的手砰的一聲砸在桌子上。 ﹁在那十分鐘裏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大聲地說,﹁絕對錯不了!不過,是什麼事呢?我們仔細回想一遍吧。當時我們都在交談。在談話當中,卡佩爾突然起身離開了房間︱︱﹂ ﹁為什麼?﹂鬼豔先生說。 這一打岔似乎讓厄維遜覺得困窘。 ﹁對不起,您說什麼?﹂ ﹁我只是問,為什麼?﹂鬼豔先生說。 厄維遜皺起眉頭,努力回憶著。 ﹁那些郵件當時看起來並不重要,哦,那是當然。你們記不記得那段叮叮的鈴聲?我們當時是多麼激動。我們被雪困住三天了,記得嗎?多年來最大的一場暴風雪,所有的道路都不通,沒有報紙,沒有信件。卡佩爾出去看是否有什麼東西送到了,結果拿了一大疊報紙和信件回來。他打開報紙看看有什麼新聞,然後拿著他的信上樓了。三分鐘之後,我們聽到了槍聲︙︙令人匪夷所思,太莫名其妙了。﹂ ﹁那有什麼匪夷所思的?﹂巴拓說,﹁當然是這位老兄在信中得知了一些意外的消息。我認為這很明顯嘛。﹂ ﹁哦!別認為我們會忽略如此明顯的事情,這也是法醫最先問的問題。但是卡佩爾根本就沒有打開他的信。整疊都放在他的梳妝台上,完全沒拆封。﹂ 巴拓顯得垂頭喪氣。 ﹁你確信他沒有打開任何一封嗎?或許他看完之後毀掉了?﹂ ﹁不,我很肯定。當然,那可能是最常見的答案。但是,每一封信都未拆封。沒有任何燒過的東西,沒有任何撕碎的東西,房間裏沒有生火。﹂ 巴拓搖了搖頭: ﹁真是離奇。﹂ ﹁總而言之,是件恐怖的事。﹂厄維遜低聲說,﹁康威和我聽到槍聲後即刻上了樓,發現了他,我可以告訴你們,真是嚇壞我了。﹂ ﹁除了打電話報警之外,我想你們別無選擇吧?﹂鬼豔先生說。 ﹁羅伊斯頓當時還沒有裝設電話。是我買下來之後才裝上的。不過,幸運的是,本地的一名員警當時正好在我們的廚房裏。有一隻狗前一天走失了。你記得可憐的老羅福嗎,康威?一位路過的馬車夫發現牠半埋在雪堆裏,就把牠帶到警察局。他們認出是卡佩爾的狗,而且是他非常喜歡的一條狗,於是一名員警就把狗送來了。他在槍響前一分鐘剛到。這為我們省去了一些麻煩。﹂ ﹁天哪,真是一場暴風雪,﹂康威回憶著,﹁大約是這個時節,不是嗎,一月初?﹂ ﹁我想是二月。我想想看︙︙因為之後我們很快就出國了。﹂ ﹁我非常確信是一月。我的獵犬尼德︱︱你記得尼德嗎?牠一月底跛了腳,正好在那件事之後發生。﹂ ﹁那麼,必定是一月底了。真滑稽,年華似水,回憶日期竟然如此不易。﹂ ﹁世界上最困難的事情之一,﹂鬼豔先生健談地說,﹁除非你能從一些聞名的大事件中︱︱王室要人被暗殺或是重大的謀殺案等等︱︱裏面找到標的加以聯想。﹂ ﹁嗯,對了!﹂康威喊道,﹁它剛好發生在阿普頓案之後。﹂ ﹁緊接著發生,是嗎?﹂ ﹁不,不,你難道忘了嗎?卡佩爾認識阿普頓一家,前一年春天他和那位老先先一起住了一段時間︱︱直到他死前一個禮拜。他曾談起那位老先生,說他是個性情乖戾的老頭,還說對阿普頓夫人那樣年輕美貌的女人來說,被拴在他身邊一定是件非常可怕的事。那時根本沒人懷疑她殺了自己的丈夫。﹂ ﹁嗯,沒錯。我記得在報紙上讀到這一段報導,說是當局下令開棺驗屍。那應該是在同一天。我記得我只花一半心思看這條消息,你知道,另一半盡想著陳屍在樓上的德瑞克。﹂ ﹁這是一個普通卻又非常奇特的反應,﹂鬼豔先生評論道,﹁人在非常緊張的時候,注意力往往會集中在一些不怎麼重要的問題上。而且在之後很久還會精確無誤地記住。可以說,是當時那一刻的高度壓力將它們強行灌入腦海中。它可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比如壁紙的圖案,但它永遠不會被忘掉。﹂ ﹁您這番見解相當獨特,鬼豔先生,﹂康威說,﹁就在您剛剛講話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德瑞克.卡佩爾的房間。死掉的德瑞克躺在地板上,我看得很清楚;還有窗外的那棵大樹,以及投射在外面雪地上的樹影。是的,月光,雪花,樹影,這一刻我又看見它們了︱︱天哪,我相信我能夠把它們畫出來!然而我從來沒有意識到我當時正在看著這一切。﹂ ﹁他的臥房是走廊另一頭的那個大房間吧?﹂鬼豔先生問道。 ﹁是的,那棵樹是棵高大的山毛櫸,就在車道的轉彎處。﹂ 鬼豔先生點了點頭,一副滿意的樣子。沙特衛先生莫名其妙地不寒而慄。他確信鬼豔先生所說的每一個字、聲音的每一點變化,都有其目的。他到底在暗示些什麼,沙特衛先生不知道,但是他很肯定是誰在幕後操縱這一切。 短暫的沉默後,厄維遜又回到了先前的話題上。 ﹁那起阿普頓案,我現在記得很清楚。當時轟動得不得了。那位夫人離開了,是吧?美人,非常美麗,亮麗出眾。﹂ 沙特衛先生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尋找樓上那個跪著的身影。不知是幻覺呢,還是他確實看見,那個身影似乎一下子退縮了點。他真的看見一隻手向桌布上滑去,然後停住了。 隨即傳來玻璃杯打碎的聲音︱︱艾歷.巴拓去取威士忌時,不小心讓酒瓶滑落了。 ﹁哦,先生,非常抱歉,不曉得我是怎麼搞的。﹂ 厄維遜阻止了他: ﹁沒什麼,沒什麼,親愛的老弟。奇怪,剛剛玻璃打碎的破裂聲提醒了我。她就是這麼做的,不是嗎,那位阿普頓夫人?摔碎了波爾特葡萄酒的酒瓶?﹂ ﹁是的。阿普頓每天晚上要喝一杯波爾特葡萄酒,只喝一杯。他去世的隔天,一個佣人看見她拿出那只細頸瓶來,故意把它摔碎了。這一舉動當然引起個人們議論紛紛。他們都知道和老阿普頓在一起她非常不快樂。謠言越傳越兇,結果,幾個月後,他的一些親戚申請開棺驗屍。毫無疑問,老先生是被毒死的。砒霜,不是嗎?﹂ ﹁不,是番木鼈鹼。是用什麼藥物沒有多大關係。哦,情況就是這樣。只有一個人有可能做這件事。阿普頓夫人因此而受到審判。她獲判無罪,與其說是因為有大量證據證明她的清白,倒不如說是因為缺乏控告她的證據。換句話說,她走運。是的,我認為,一定是她幹的,這沒有什麼好懷疑的。﹂ ﹁她去了加拿大,我想︱︱還是澳洲?她有一個叔叔之類的親戚在那兒,接納了她。這是她當時最好的選擇了。﹂ 沙特衛先生的注意力被艾歷.巴拓的右手佔據了,他的右手握著酒杯,握得那麼緊。 假如你不當心,一會兒你就會弄碎它的,沙特衛先生想。天哪,這一切太有趣了。 厄維遜站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飲料。 ﹁看來,我們對於可憐的德瑞克.卡佩爾開槍自殺的原因還是沒有進展,﹂他評論道,﹁調查法庭並沒有取得多大的成功,是吧,鬼豔先生?﹂ 鬼豔先生大聲笑了起來︙︙ 他笑得很奇怪,有譏諷的意味,然而又有些悲哀。每個人都嚇了一跳。 ﹁對不起,﹂他說,﹁您依然生活在過去,厄維遜先生。您依然被束縛在您原先的成見中。但是我,一個局外人,一個路過的陌生人,看到的只是︱︱事實!﹂ ﹁事實?﹂ ﹁是的,事實。﹂ ﹁什麼意思?﹂厄維遜問。 ﹁我看到的是一系列明顯的事實,你們自己概括了出來,卻沒看出其重要性。讓我們回到十年前,檢視一下我們所看到的,不要受看法和情緒的限制。﹂ 鬼豔先生站了起來。他看起來很高,火光在他身後忽明忽暗地跳躍著。他的聲音低沉,語氣扣人心弦: ﹁當時你們在吃晚餐。德瑞克.卡佩爾宣佈了他訂婚的消息。你們當時認為他的對象是馬潔莉.狄克,但你們到現在也不太確定。他激動、焦躁不安,一副成功地降服了命運的樣子,用你們的話來說,﹃他以絕對的差額大獲全勝﹄。後來傳來了門鈴聲。他出去拿回了遲到的郵件。他沒有打開信件,但你們自己提到他打開報紙瀏覽了一下新聞。時間是十年前,所以我們不知道那天有什麼新聞,一次遙遠的地震,一場逼近的政治危機?關於那份報紙我們所知道的唯一的內容就是,有一個段落聲明內政部已於三天前同意掘出阿普頓先生的屍體。﹂ ﹁什麼?﹂ 鬼豔先生繼續說下去。 ﹁德瑞克.卡佩爾上去了他的房間。在那兒他看到了窗外的某樣東西。理查.康威爵士告訴我們窗簾沒拉上,而且,窗戶俯瞰那條車道。他看見了什麼?他看到的可能是什麼,竟迫使他了結自己的生命?﹂ ﹁您這話什麼意思?他看見了什麼?﹂ ﹁我想,﹂鬼豔先生說,﹁他看見的是一名警察。為了一條狗而來的警察,但德瑞克.卡佩爾不知道這一點,他只看見了一名警察。﹂ 眾人沉默半晌,彷彿需要一些時間接受這個推理。 ﹁天哪!﹂厄維遜終於悄聲地說,﹁您不可能是那個意思吧?阿普頓︱︱但阿普頓去世的時候,卡佩爾不在那兒呀。老先生單獨和他的妻子在一起︱︱﹂ ﹁但是他可能一個星期前在那兒。番木鼈鹼並不是非常容易溶解的,除非用氫化氯的形態。他把大量的番木鼈鹼放入波爾特葡萄酒中,預料它們會在最後一杯中被喝下,時間可能是在卡佩爾離開一個禮拜之後。﹂ 巴拓向前跳了起來,聲音嘶啞,兩眼血紅。 ﹁她為什麼摔碎酒瓶?﹂他喊道,﹁她為什麼摔碎酒瓶?告訴我!﹂ 那天晚上,鬼豔先生首度對沙特衛先生說話。 ﹁您的人生閱歷豐富,沙特衛先生,也許您能告訴我們為什麼。﹂ 沙特衛先生的聲音有點顫抖。終於輪到他出場了。他將說出這齣戲中最重要的台詞。他現在是一個演員,不是旁觀者。 ﹁就我看來,﹂他謙虛地低聲說,﹁她,喜歡德瑞克.卡佩爾。她是,我認為,一個好女人,她把他打發走了。她的丈夫去世後,她對真相很懷疑,於是,為了救她愛的那個人,她試圖毀掉對他不利的證據。後來,我想,他說服了她,說她的懷疑沒有根據,因此她同意嫁給他。但是,即使到那時,她依然很猶豫︱︱女人,我覺得,直覺很強。﹂ 沙特衛先生說完了他的台詞。 室內突然瀰漫一陣顫抖的長歎聲。 ﹁天哪!﹂厄維遜吃驚地叫道,﹁什麼聲音?﹂ 沙特衛先生本來可以告訴他,這是樓上走廊裏的艾莉哪.巴拓,但他太堅持藝術性,以致不願破壞這個好效果。 鬼豔先生微笑著。 ﹁我的車現在應該已經修好了。謝謝您的熱情招待,厄維遜先生。我希望我為我的朋友做了些事情。﹂ 他們呆呆地盯著他,滿臉驚訝。 ﹁這件事沒有打動你們嗎?他愛這個女人,愛得足以為她去殺人。當他錯誤地認為自己遭到報應時,他就了結了自己的生命。但他沒想到,他留下她來承擔其錯誤行為的後果。﹂ ﹁她被宣佈無罪了。﹂厄維遜喃喃地說。 ﹁因為控告她的案子無法成立。我覺得,這可能只是一種猜測,她仍然在承擔著錯誤行為的後果。﹂ 巴拓陷入椅子裏,雙手掩面。 鬼豔轉向沙特衛先生。 ﹁再見了,沙特衛先生。您對這齣戲很感興趣,是吧?﹂ 沙特衛先生點了點頭,吃了一驚。 ﹁我向您推薦一齣丑角戲。雖然如今它已經絕跡了,但是仍值得注意,我向您保證。它的象徵意義不太容易理解,但是不朽的事物永遠不朽。大家晚安。﹂ 他們看著他大步走向黑暗。像先前一樣,嵌在門上的彩繪玻璃映在他身上,給人一種丑角的感覺︙︙ 沙特衛先生上了樓。他去關上窗戶,因為冷。鬼豔先生的身影走下車道,這時從側門裏跑出一名女子的身影。他們說了一會兒話,然後她折回了屋裏。她正好從窗下經過,沙特衛先生又一次被她臉上的那份活力感動。她現在走起路來就像一個做著甜蜜幸福美夢的女人。 ﹁艾莉娜!﹂ 艾歷.巴拓擁住了她。 ﹁艾莉娜,原諒我,原諒我,你告訴了我真相,願上帝寬恕我,我卻不相信︙︙﹂ 沙特衛先生儘管對別人的事情有著狂熱的興趣,但他同時也是個紳士。他意識到,他必須關上窗戶。於是他將窗子關上了。 但他關得非常慢。 他聽見了她的聲音,如此動聽,仿若無法形容。 ﹁我知道,我知道。你曾經備受折磨。我也一度如此。愛︙︙有時是信任有時是懷疑;既可以消除人的疑慮,又可以使之不懷好意地重現︙︙我知道,艾歷,我知道︙︙但有一個更可怕的地獄,我和你一起生活著的這個地獄。我看得出你的懷疑,你對我的恐懼。這些污染了我們的愛情。那個男人,那個過客,救了我。我再也受不了了。今晚,今晚我本來準備自殺。艾歷︙︙艾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