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辜者的試煉︾阿嘉莎.克莉絲蒂/張國禎譯 ︽二○一六年九月二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第一章 薄暮時分,他來到渡口。 他大可早就來到這裏。但事實上是,他盡可能拖延。 先是跟他的一些朋友在﹁紅碼頭﹂午宴;輕率、散漫的對談,交換共同朋友的八卦︱︱這一切在在意味著他內心裏對他不得不去做的事退縮不前。他的朋友邀他留下來喝午茶,他接受了。然而最後,他知道他不能再拖延下去的時刻終於還是來到了。 他雇來的車子在等著。他告別離去,驅車沿著擁擠的海岸公路行駛七里路,然後轉向內陸,沿著一條樹木繁茂的小路來到河邊的石堤小碼頭。 他的司機用力扯動一口大鐘,召喚遠方的渡船。 ﹁你不需要我等你吧,先生?﹂ ﹁不用,﹂亞瑟.卡格里說。﹁我已經叫了部車子一小時之內在對岸接我︱︱載我到柴茅斯去。﹂ 司機接下車資和小費。他凝視著陰暗的河面說: ﹁渡船就要來了,先生。﹂ 他柔聲道句晚安,車子一掉頭沿著山坡爬升駛去。亞瑟.卡格里獨自留下來在碼頭邊等著,伴隨著他的只有滿腹心思以及對未知處境的掛慮,這裏的景色真是荒蕪,他想,讓人有如置身蘇格蘭湖泊區,遠離人煙。然而,只不過幾里路外,就是旅館、店鋪、雞尾酒吧以及﹁紅碼頭﹂的人群。他再一次感受到英格蘭景色中的強烈對比。 他聽到渡船槳櫓搖近小碼頭邊的輕柔撥水聲。亞瑟.卡格里走下堤岸的斜坡,在船夫的鉤竿穩住船身之時上了船。他是個老人,給卡格里一個迷幻的印象,覺得他跟他的船是相屬的,一體而不可分割。 船身撐離岸邊時,一小陣冷風從海面颯颯吹了過來。 ﹁今晚涼颼颼的。﹂船伕說。 卡格里得體地應答。他進一步附和說是比昨天冷一些。 他覺察到,或是自以為覺察到,船伕眼中遮掩住的好奇神色。來了個陌生人。而且是一個旅遊季節結束後才來臨的陌生人。更進一步說,這位陌生人在不尋常的時刻渡河︱︱此時到對岸碼頭的餐館喝下午茶已嫌晚。他沒帶行李,因此不可能是要到對岸去過夜︱︱︵唉,卡格里心想,他真的來得這麼晚嗎?真的是因為潛意識他一直在拖延嗎?盡可能把他不得不做的事往後拖延?︶渡過盧比孔河︵意即﹁下定重大決心﹂︶,河︙︙河︙︙他的心思回到另一條河上︱︱泰晤士河。 他當時對它視而不見︵是昨天才發生的事?︶然後再轉回頭去看著隔著桌面跟他對坐的男人。那對眼睛心思重重,帶著某種他無能了解的眼神。一種含蓄的眼神,心裏在想著但卻沒有表達出來︙︙ ﹁我想,﹂他想著,﹁他們已經學會了絕不把心裏在想的顯露出來。﹂ 這件事一旦開始進行便會變得相當可怕。他必須做他不得不做的事︱︱然後︱︱忘掉! 他想起昨天的那次談話時,眉頭皺了起來。那個悅耳、平靜、不置可否的聲音說道: ﹁你對你的行動方針相當堅決吧,卡格里博士?﹂ 他激烈地回答: ﹁我還能怎麼辦?這你當然明白吧?你也一定同意吧?這是我不可能迴避的事。﹂ 然而他不明白那對灰色瞇眼中的神色,對於他的回答也微露迷惑。 ﹁得兼顧到相關的一切︱︱從所有的角度來考慮。﹂ ﹁從正義的觀點來看,它應該只有一個角度吧?﹂ 他激烈地說,突然想到這根本就是避重就輕的卑鄙暗示。 ﹁就一方面來說,是的。但不只是那樣,你知道。不只是︱︱我們姑且說︱︱正義?﹂ ﹁我不同意。要考慮到他的家人。﹂ 對方迅速說道: ﹁的確︱︱噢,是的︱︱的確是。我是有想到他們啊。﹂ 這在卡格里聽來似乎是廢話!因為如果有想到他們︱︱ 然而對方立即說話,悅耳的話聲毫無改變。 ﹁這完全要看你自己,卡格里博士。當然,覺得該當做的你再去做。﹂ 渡船在沙灘上登陸。他已經渡過盧比孔河了。 船夫柔和的西部口音說道: ﹁四便士,先生,或是你要回程?﹂ ﹁不,﹂卡格里說。﹁不會有回程。﹂︵聽起來多麼不吉利的一句話!︶ 他付了錢。然後問道: ﹁你知不知道一幢叫做﹃陽岬﹄的屋子?﹂ 好奇的神色立即不再遮掩住。老人眼中的興味熱切地躍現出來。 ﹁當然了。在那邊,沿著你的右手邊上去︱︱透過那些樹縫就看得見它。你爬上山坡,沿著右手邊的路過去,然後走那條新路,穿越住宅區。最後的那幢房屋︱︱最盡頭的那幢。﹂ ﹁謝謝。﹂ ﹁你說的是﹃陽岬﹄沒錯,先生?阿吉爾夫人︱︱﹂ ﹁是的,是的︱︱﹂卡格里打斷他的話。他不想談這件事。﹁﹃陽岬﹄。﹂ 船伕的雙唇緩緩扭曲出相當怪異的微笑。他突然看起來像是羅馬神話中半人半羊的狡猾農牧之神。 ﹁是她把那幢房子稱做那個名字的︱︱在大戰時。當時是一幢新房子,當然,才剛剛蓋好︱︱還沒有名字。但是蓋房子的那塊地︱︱樹木很多的地點︱︱﹃毒蛇岬﹄,沒錯!但是﹃毒蛇岬﹄不合她的意,不能作她房子的名稱。把它叫做﹃陽岬﹄,她這麼稱呼。但是我們大家仍然叫它﹃毒蛇岬﹄。﹂ 卡格里唐突地向他道謝,說聲晚安,便開始上山坡。每個人似乎都在自己家裏,但是他有個幻覺,覺得一些看不見的眼睛正在一些屋子裏透過窗戶凝視出來;那些眼睛都在監視著他,知道他要去什麼地方。彼此說道:﹁他要去﹃毒蛇岬﹄︙︙﹂ ﹁毒蛇岬﹂。適切得令人心裏發毛的名字。 比魔鬼的利齒更尖銳︙︙ 他猛然止住他的思緒。他必須集中精神,做好決定要說些什麼。 ※※※ 卡格里走到兩旁都是漂亮新房子的漂亮新路盡頭,這裏每一幢房子都有一座八分之一英畝的花園;岩壁植物。各色菊花、玫瑰、琴柱草、天竺葵,每一幢房屋的主人都展示出他或她的獨特園藝品味。 路的盡頭是一道大鐵門,上面有著哥德體的﹃陽岬﹄字樣。他打開鐵門,沿著短短的車道走過去。房屋就在他的前頭,是一幢建築良好但沒有特色的現代房屋,有著山形牆和大玄關。它可能矗立在任何上流階級的市郊地區,或是任何新開發的土地上。在卡格里看來,它配不上周邊的景色。因為它四周的景色很壯麗。河流至此岬角猛然大轉彎,幾乎轉回原來的流處。對面樹木繁茂的山丘突起;向左溯流而上又是一處河曲,遠遠則是一片牧草地和果園。 卡格里佇足一陣子,上下眺望河流。應該在這裏建一座城堡,他想,一個不可思議、荒謬童話故事中的城堡!那種用薑汁麵包和冰糖造成的城堡。然而眼前展現的只是一幢好品味、抑制、中庸、多的是錢但卻全無想像力的房子。 這,當然,不能怪罪阿吉爾一家人。他們只是買下這幢房子,不是建造它。然而,是他們,或是他們之一︵阿吉爾夫人?︶選中了它︙︙ 他對自己說:﹁你不能再拖延了,﹂然後按下門邊的電鈴。 他站在那裏,等著。過了適宜的一陣子,他再度按下電鈴。 他沒聽見裏頭有任何腳步聲,然而,猛不及防之下,門突然大開。 他嚇了一跳,退後一步。對想像力已經過度活躍的他來說,一位﹁悲劇女神﹂正站在那裏擋住他的去路。那是一張年輕的臉;就在它年輕的深刻中存在著悲劇的本質,悲劇的假面永遠該是年輕的假面︙︙無助、宿命、劫數逐漸趨近︙︙來自未來︙︙ 他恢復精神,理性地想:﹁愛爾蘭類型。﹂深藍的眼睛,四周的陰影,上翹的黑髮,頭骨和顴骨給人悲淒的美感︱︱ 女孩站在那裏,年輕、警覺而懷著敵意。 她說: ﹁什麼事?你想幹什麼?﹂ 他俗套地回答。 ﹁阿吉爾先生在嗎?﹂ ﹁在。不過他不見人。我的意思是,不見他不認識的人。他不認識你,不是嗎?﹂ ﹁是。他不認識我,不過︱︱﹂ 她開始關門。 ﹁那麼你最好寫信︙︙﹂ ﹁對不起,可是我特別想要見他。你是︱︱阿吉爾小姐?﹂ 她不情願地承認。 ﹁我是海絲塔.阿吉爾,是的。不過我父親不見人︱︱沒有事先約好不見。你最好先寫信來。﹂ ﹁我老遠跑來︙︙﹂ 她不為所動。 ﹁他們全都這樣說。不過我想這種事終於停止了。﹂她繼續責怪地說,﹁你大概是記者吧,我想?﹂ ﹁不,不,絕對不是。﹂ 她懷疑地看著他,彷彿她並不相信。 ﹁呃,那麼你要幹什麼?﹂ 在她背後,有段距離的大廳裏,他看見另外一張臉。一張平板庸碌的臉。加以描述,他會把它稱為像平鍋烤餅的臉,一張中年婦女的臉,灰黃色的鬈髮像團膠泥似地貼在她的頭上。她像一條警覺的惡龍一般,在那裏盤旋、等待。 ﹁事關你哥哥,阿吉爾小姐。﹂ 海絲塔.阿吉爾猛然吸一口氣,她不相信地說: ﹁麥可?﹂ ﹁不,你哥哥傑克。﹂ 她猛然爆出:﹁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為傑克的事來的!為什麼你們就不能讓我們平平靜靜的過日子?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了結了。為什麼還要繼續?﹂ ﹁你永遠無法真正說任何事情是了結了。﹂ ﹁但是這件事是了結了!傑克死了。為什麼你們就不能讓他過去就算了?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如果你不是記者,那麼我想你大概是個醫生,心理學家或是什麼的。請走吧。我父親不能被打擾。他在忙。﹂ 她開始關門。匆匆之間,卡格里採取了他早該採取的行動,從口袋裏抽出一封信,急急遞給她。 ﹁我這裏有封信︱︱馬歇爾先生的信。﹂ 她吃了一驚。她的手指遲疑地抓住信封。她不安地說: ﹁倫敦馬歇爾先生?﹂ 這時原先一直潛伏在門廳的中年婦女突然過來加入她的陣營。她懷疑地凝視著卡格里,而他則想起了外國的女修道院。對嘛,這應該是張修女的臉!它需要一條縐紗白頭巾或是隨便你稱它為什麼的,緊緊地包在臉孔的周圍,再加上黑色修女袍服和面紗。這張臉,不常專注於宗教思想,它是張俗門修女的臉,透過厚重門扉的小小縫隙,疑心重重地凝視著你,然後才勉勉強強地讓你進門,帶你到會客室去,或是去見女修道院長。 她說: ﹁馬歇爾先生叫你來的?﹂ 她這句話說得像是在指責他一般。 海絲塔正低頭凝視著手上的信封。然後,她一言不發,轉身跑上樓梯去。 卡格里留在門口,忍受惡龍修女那飽含指責、懷疑的眼光。 他很想找話說,可是一句都想不出來。因此,他謹慎地保持沉默。 隨即,海絲塔冷靜、淡漠的聲音,從樓上朝他們飄浮過來。 ﹁父親說要他上來。﹂ 看住他的人有點不情願地移到一邊去。她懷疑的表情並沒有改變。他從她身旁過去,把帽子擱在一張椅子上,登上樓梯,來到海絲塔站著等他的地方。 屋子內部令他隱覺有種衛生保健的味道。他想,媲美於那種昂貴的療養院。 海絲塔領他沿著走道過去,下了三級台階。然後她推開一扇門,作勢要他進去。她隨他身後走入,隨手把門關上。 這是間書房,卡格里愉快地抬起頭,這個房間的氣氛跟屋子的其他地方全然不同。這是個男人生活的房間,他在這裏工作,同時休息。四壁都是一列列的書籍,椅子都很大,有點破舊,但卻舒適。書桌上堆著一些零亂有序的文件,幾張桌子上也都零散地放著一些書本。他瞥見一個年輕女人從對面另一道門出去。相當吸引人的一個年輕女人。然後他的注意力被起身過來招呼他的男人佔去,他手上拿著攤開的信。 卡格里對李奧.阿吉爾的第一印象是,他非常纎弱,非常透明,幾乎像不存在一般。一具男人的幽靈!當他開口時,他的聲音怡人,儘管缺乏磁性。 ﹁卡格里博士?﹂他說。﹁坐,坐。﹂ 卡格里坐下來,接受了一根香煙。他的主人在他對面落座,一切過程毫不匆忙,彷彿置身時間不具意義的世界中。李奧.阿吉爾說話時,臉上掛著溫和的淡笑,用毫無血色的指尖輕敲著那封信。 ﹁馬歇爾先生信上說,你有重要的話要跟我們說,雖然他並未指明是哪種事。﹂他的笑容加深,接著又說:﹁律師向來都非常謹慎,不作任何承諾,不是嗎?﹂ 卡格里有點驚訝地發現,面對他的這個男人是個快樂的人。不是一般正常的快活、熱烈的快樂︱︱而是屬於他自己的一種有點隱約但卻心滿意足的退隱性快樂。這是一個外頭世界侵犯不到他而他為此感到心滿意足的男人。卡格里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為此感到驚訝︱︱但是他的確感到驚訝。 卡格里說: ﹁你願意接見我真好。﹂這只是句機械式的開場白。﹁我認為親自來一趟比寫信好。﹂他停頓下來,然後又突然焦躁地說,﹁這︱︱很難︙︙﹂ ﹁慢慢來。﹂ 李奧.阿吉爾仍然禮貌而遙不可及。 他傾身向前;顯然想以他溫和的方式幫忙。 ﹁既然你帶了馬歇爾信來,我料想你的來訪一定跟我不幸的孩子傑克有關。﹂ 卡格里細心準備的一切話語都棄他而去。他坐在這裏,面對著他不得不說出的驚人事實,他再度結巴起來。 ﹁這實在太難以︙︙﹂ 一陣沉默,然後李奧謹慎地說: ﹁如果這幫得上你︱︱我們都十分清楚傑克幾乎不算正常的人。你要說的沒有什麼可能會讓我們感到驚訝的。那麼可怕的悲劇,我深信傑克並不該為他的行為負責。﹂ ﹁他當然不該負責。﹂ 是海絲塔發話,卡格里被她的話聲嚇了一跳。他一時已經忘了她也在場。她坐在他左肩後一張椅子的扶手上。當他轉過頭時,她急切地傾身靠近他。 ﹁傑克一向很可怕,﹂她坦白說。﹁他就跟小時候一模一樣︱︱我是說,當他發起脾氣來的時候。總是抓起他能找到的任何東西就︱︱攻擊你︙︙﹂ ﹁海絲塔,海絲塔,我親愛的。﹂阿吉爾的聲音顯得苦惱。 女孩吃驚地一手遮向雙唇。她臉紅起來,說起話來突然帶著年輕人的彆扭。 ﹁對不起,﹂她說。﹁我並無意︙︙我忘了︱︱我不應該說那種話︱︱現在他已經︱︱我的意思是說,如今一切已經過去了,而且,而且︙︙﹂ ﹁過去,而且了斷了,﹂阿吉爾說。﹁這一切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我試著︱︱我們全都試著︱︱把他當作病人看待。他是自然女神那些不適應環境的孩子。我想,這是最佳的說明。﹂他看著卡格里。﹁你同意吧?﹂ ﹁不!﹂卡格里說。 一陣沉默。這一聲尖刻的否定令他兩位聽眾都吃了一驚。那聲﹁不﹂字,幾乎帶著爆炸性的力量衝出來。他試圖減緩它的效力,尷尬地說: ﹁我︱︱對不起。你知道,你還不明白。﹂ ﹁噢!﹂阿吉爾好像在思考。然後他轉向他女兒。﹁海絲塔,我想也許你最好離開︱︱﹂ ﹁我不離開!我一定要聽,要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那可能讓人感到不愉快︱︱﹂ 海絲塔不耐煩地叫道: ﹁傑克又幹出其他什麼可怕的事來又有什麼關係?一切都過去了。﹂ 卡格里迅速開口。 ﹁請相信我︱︱不是你哥哥做出什麼事情︱︱完全相反。﹂ ﹁我不明白︙︙﹂ 房間另一頭的那扇門打開,卡格里剛才驚鴻一瞥的那個年輕女人回到房裏來。現在她穿著一件外出外套,提著一只小手提箱。 她跟阿吉爾說話。 ﹁我要走了。還有沒有其他︱︱﹂ 阿吉爾猶豫一下︵他習慣猶豫,卡格里心想︶,然後他一手擱在她手臂上把她拉向前來。 ﹁坐下來,關黛,﹂他說。﹁這位是︱︱呃︱︱卡格里博士。這是馮恩小姐,她是,她是︱︱﹂他再度遲疑似地停頓下來。﹁她幾年來一直是我的秘書。﹂他接著又說:﹁卡格里博士來告訴我們一些事︱︱或是,問我們有關傑克︱︱﹂ ﹁是告訴你們一些事,﹂卡格里插嘴說。﹁而你們不了解,你們每一刻都在讓我感到更加困難。﹂ 他們全都有點驚訝地看著他,然而在關黛.馮恩的眼中,他看到了一樣似是了解的光芒。彷彿一時他和她結盟起來,彷彿她說:﹁是的,我知道阿吉爾家人能叫人多麼為難。﹂ 她是個吸引人的年輕女人,他想,儘管不太年輕︱︱或許三十七、八歲了。豐腴美好的身材,黑頭髮黑眼睛,具有精力充沛、身心健康的氣息。她給人能幹又聰慧的印象。 阿吉爾態度有點冷淡地說: ﹁我一點都不知道讓你感到為難了,卡格里博士。這當然不是我的本意。如果你直說︱︱﹂ ﹁是的,我知道。原諒我剛剛說過的話。可是你,還有你女兒,堅持強調說事情已經過去了,了斷了,結束了。事情並沒有過去。是誰說過:﹃沒有任何事情是解決了,直到︱︱﹄﹂ ﹁﹃直到正確地解決了,﹄﹂馮恩小姐替他說完。﹁吉卜林︵英國作家,曾獲得一九○七年諾貝爾文學獎︶。﹂ 她鼓勵性地朝他點點頭。他對她心懷感激。 ﹁不過我會說到要點。﹂卡格里繼續。﹁你們聽完我不得不說的話後,就會明白我的︱︱我的為難。或者更貼切一點說,我的苦惱。首先,我必須提一些有關我自己的事。我是個地球物理學家,是最近到南極探險隊成員。我幾個星斯前才剛回到英格蘭來。﹂ ﹁海伊斯.班特利探險隊?﹂關黛問道。 他感激地轉向她。 ﹁是的,是海伊斯.班特利探險隊,我告訴你們這個是為了說明我的背景,同時說明我大約有兩年的時間跟︱︱跟時事脫了節。﹂ 她繼續幫助他: ﹁你的意思是說︱︱比如謀殺案審判這類的事?﹂ ﹁是的,馮恩小姐,這正是我的意思。﹂他轉向阿吉爾。﹁如果這令人感到痛苦的話,請原諒我,不過我必須跟你核對一些時間和日期。前年十一月九日那天,大約傍晚六點鐘,你兒子,傑克.阿吉爾,來這裏拜訪他母親阿吉爾夫人。﹂ ﹁我太太,是的。﹂ ﹁他告訴她說他有了麻煩,需要錢。這種事以前發生過︱︱﹂ ﹁許多次。﹂李奧嘆口氣說。 ﹁阿吉爾夫人拒絕。他變得態度粗暴、口出惡言、放話威脅。最後他衝出門離去,叫囂說他會回來,到時候她最好﹃乖乖掏出錢來﹄。他說﹃你不想讓我進監牢吧?﹄而她回答說,﹃我開始相信那可能對你最好。﹄﹂ 李奧.阿吉爾不安地挪動身子。 ﹁我太太和我一起商談過。我們︱︱對那孩子感到非常不高興。我們一再的救濟他,想讓他東山再起。在我們看來,也許坐刑的震撼或監牢裏的訓練可以︙︙﹂他的話聲消失。﹁不過請繼續。﹂ 卡格里繼續: ﹁那天晚上稍晚的時候,你太太被殺。被人用火鉗擊倒。你兒子的指紋留在火鉗上,而你太太稍早時放在大桌子抽屜裏的一大筆錢不見了。警方在柴茅斯抓到你兒子。發現那筆錢在他身上,大部分是五英鎊的鈔票,其中有一張上面寫有一個人名和住址,使得銀行認出是那天早上付給阿吉爾夫人的錢。他被起訴並接受審判,﹂卡格里停頓一下。﹁判決是蓄意謀殺。﹂ 說出來了,這要命的字眼。謀殺︙︙不是餘音迴盪的字眼,而是窒悶的字眼,被窗簾、書本、地毯一一吸融進去︙︙字眼本身可能被抑悶?但卻不是真實的行動︙︙ ﹁我從辯護律師馬歇爾先生那裏了解到,你兒子在被捕時抗議說他是無辜的,而且態度磊落,更不用說是十足自信了。他堅持說他在警方推定的謀殺時間︱︱七點到七點三十分之間︱︱有確切的不在場證明。在那段時間裏,傑克.阿吉爾說,他正搭人家便車到柴茅斯去,他就在快要七點時,在離這裏大約一里路外從瑞德敏通往柴茅斯的幹道上搭上便車。他不知道那部車子的廠牌︵當時天色已暗︶但是他知道是一部黑色或深藍色的大轎車,由一個中年人駕駛。警方用盡方法追蹤這部車和那位駕駛人,但是得不到證實,連律師本身都十分深信是那男孩急就章編造出來的故事,而且編得不十分高明︙︙ ﹁審判時主要的辯護路線是試圖由心理醫生證明傑克.阿吉爾一向精神不穩定。法官對這項證詞的批評有點苛刻,總結起來對被告完全不利。傑克.阿吉爾被判無期徒刑。他開始服刑後六個月因肺炎死於監獄。﹂ 卡格里停下來。三對眼睛都盯牢在他身上。關黛的眼中充滿興趣以及專注,海塔絲則懷疑依舊;李奧.阿吉爾的目光則一片空白。 卡格里說: ﹁你會確認我陳述的事實正確吧?﹂ ﹁完全正確,﹂李奧說,﹁儘管我還不明白,為什麼有必要重述這些我們試圖忘掉的痛苦事實。﹂ ﹁原諒我。我不得不這樣做。我想,你對判決沒有異議吧?﹂ ﹁我承認事實如同你所說的︱︱也就是說,如果你不去追究背景原因的話,這是謀殺,無可諱言。但是如果你去探究事實的背景,那麼就有很多可斟酌的地方。這孩子精神不穩定,儘管不幸就法律上來說並非如此。馬克諾頓法條偏狹而令人不服。我向你保證,卡格里博士,瑞琪︱︱我是指,我去世的妻子也會是原諒那可憐孩子的魯莽行為。她是個觀念前進的人道思想者,對於心理因素有很深的認識。她不會怪罪他。﹂ ﹁她不清楚傑克會有多可怕,﹂海絲塔說。﹁他一向都是︱︱他好像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這麼說你們全都︱︱﹂卡格里緩緩說道,﹁毫無疑問?我是說,對他的有罪毫無疑問。﹂ 海絲塔同意。 ﹁我們怎麼可能有疑問?當然他是有罪的。﹂ ﹁並不真的有罪,﹂李奧提出異議。﹁我不喜歡這個字眼。﹂ ﹁而且是個不對的字眼,﹂卡格里深吸一口氣。﹁傑克.阿吉爾是︱︱無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