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翠門旅館︾阿嘉莎.克莉絲蒂/徐炳雄、季洪光譯 ︽二○一六年九月二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第一章 在西郊中心地區,有一些小巷子,除了經驗豐富的計程車司機以外,幾乎沒什麼人知道。計程車司機們能胸有成竹地在裏面游弋自如,然後得意洋洋地到達帕克巷、伯克利廣場或南奧德利巷。 從帕克巷拐上一條不知名的小路,左右再拐幾次彎,你就會發現自己到了一條安靜的街道上,柏翠門旅館就在你的右手邊。柏翠門旅館已經存在很長的歷史了。戰爭期間,它左右兩邊的房屋全都毀於一旦,唯獨它毫無損傷。當然,就如房屋仲介所說,它不可避免被撞被碰,不可能一點破壞的痕跡也沒有,不過只用了一筆合算的費用來修整,這座房子就恢復了原貌。它在一九五五年看上去就跟一九三九年時一模一樣︱︱高貴、樸實,靜靜地流露出自己不凡的價值。 這就是柏翠門旅館。客人們長年不斷,其中有高級神職人員、鄉村貴族的未亡人,以及在昂貴禮儀學校唸書的女孩們,她們回家度假途中也在這裏下塌。︵﹁現在的倫敦,適合單身女孩住的地方少得可憐,而柏翠門旅館恰恰就是少數之一。我們好幾年都住在那裏。﹂︶ 當然,有許多與柏翠門相同規模的旅館,其中一些依然存在,但它們幾乎都感到改革是勢在必行的。為了迎合不同的顧客,它們進行了必要的現代化改造。柏翠門也不例外,不得不加以整修,但它做得不露痕跡,不經意的一眼看去,是完全看不出來。 大門台階下站立的門衛,乍一看不亞於一位陸軍元帥,金色穗帶和金屬勳章裝點著他那男子氣概的寬胸。他的舉止無可挑剔,當你因風濕而艱難地從轎車或計程車裏出來時,他體貼而關切地迎你出來,小心引導你走上台階並穿過靜靜轉動的大門。 進入門內,如果這是你第一次來到柏翠門,你會驚奇地發現自己又回到一個消失的世界。時光倒流,你再次置身於愛德華時代的英格蘭。 當然是有中央空調的,但是不太感覺得到。像以前一樣,在中央的入口大廳裏,兩處壁爐的煤火總是燒得昌旺。壁爐旁的黃銅煤斗亮得一塵不染,好像是愛德華時代的女僕擦拭的。裏面盛著的煤塊,大小也和那時一模一樣。入口大廳鋪著毛絨絨的軟紅色天鵝絨地毯,給人一種舒適感。扶手椅都不是現代的,椅面離地板很高,這樣患了風濕的老太太們就不必不雅地掙扎站起來;和如今許多昂貴入時的椅子不一樣,這些椅子的椅面不是位於臀部和膝部中間,這樣就不會給患有關節炎或坐骨神經痛的人帶來痛苦。而且這些椅子都不是一種型號,有的直背,有的躺背,椅寬各不相同以適應不同的胖瘦體型。不管高矮胖瘦,任何體型的人都可以在柏翠門找到一張適合的椅子。 現在是喝茶的時間,大廳裏坐滿了人。其實入口大廳並不是唯一可以飲茶的地方。旅館內有一個會客廳︵用印花棉布裝飾︶,一個吸煙室︵由於某種不為人知的原因只供男士使用︶,裏面的大椅子都是上等皮面;還有兩個寫字間,你可以帶一個要好的朋友來,在安靜的角落裏舒適地閒談︱︱如果願意,你還可以在那裏寫信。除了這些令人愜意的愛德華式休息場所外,旅館中還有其他寧靜的處所。它們沒有任何標示,但需要它們的人都知道。有一個雙重酒吧,裏面有兩個服務生。一個是美國人,他使美國客人有賓至如歸的感覺,並為客人提供波旁酒、裸麥酒,及各式雞尾酒。另一個酒吧侍者是英國人,他為客人們提供雪利酒和皮姆斯一號酒,還可以和來參加重要賽馬會而住在柏翠門的中年紳士們,很在行地談論阿斯科特和紐伯瑞的賽馬。走廊的盡頭還偷偷地為那些要求看電視的客人藏著一間電視房。 但是人們還是最喜歡在入口大廳裏喝下午茶。上了年紀的女士喜歡看人們進進出出,認認老朋友,感歎世事的多變。它還吸引了許多美國客人,他們在這裏能看到英國貴族認認真真、平心靜氣地喝著傳統的下午茶。下午茶是柏翠門的一大特色。 這裏一切完美。維持旅館日常運作的是亨利。他身材高大挺拔,五十多歲,慈祥,熱心,有著那些久已消失的人種︱︱完美無缺的僕役長︱︱所特有的謙和而威嚴風範。纖細的年輕侍者在亨利嚴格的指揮下進行日常事務。旅館裏有許多印有徽章的銀托盤,英王喬治時代的銀茶壺。還有瓷器,即使不是羅金漢和達文波特的,看起來也很像。白伯爵茶點最受人歡迎。茶都是上好的印度、錫蘭、大吉嶺、蘭普森茶;至於吃的點心,則是任君挑選︱︱而且一定吃得到。 這天,十一月十七日,六十五歲的賽利納.哈茨夫人︱︱她來自萊斯特郡︱︱正老口生津地吃著美味牛油鬆餅。 她雖然專心品嚐鬆餅,但每當兩扇內門打開有人進來時,她總要猛然抬起頭來。她微笑點頭歡迎拉史肯上校到來。他的身材筆挺,有軍人風範,脖子上掛著一副單筒望遠鏡。她像獨裁者一般傲慢地招手示意。過了一會兒,拉史肯上校來到她身邊。 ﹁你好,賽利納,哪陣風把你給吹過來啦?﹂ ﹁牙醫,﹂賽利納夫人嚼著鬆餅,含糊不清地說,﹁我想既然來了,那就到哈利大街那人那兒看看我的關節炎。你知道我指的是誰。﹂ 雖然哈利大街上治療各種疾病的時髦醫生有幾百人,拉史肯的確知道她指的是哪位︙︙ ﹁有好轉嗎?﹂他問道。 ﹁我想有的,﹂賽利納夫人勉強說道,﹁怪人,出其不意揪住我的脖子,當雞脖子一樣給摔了一下。﹂ 她小心地轉動自己的脖子。 ﹁疼嗎?﹂ ﹁那樣摔法不疼才怪。不過時間太短我來不及感覺。﹂老夫人繼續小心轉動著脖子,﹁現在感覺不錯。我多年來頭一次能從右肩往後看到東西。﹂ 她實際驗證了一下,然後驚叫道: ﹁那不是珍.瑪波那老太婆嗎,我以為她死好幾年了。她看來像有一百多歲。﹂ 拉史肯上校向珍.瑪波小姐那邊瞟了一眼,沒什麼興趣:柏翠門裏總有些被他稱作﹁長毛老貓﹂的人。 賽利納夫人繼續說道: ﹁這裏是全倫敦唯一能吃到鬆餅的地方。真正的鬆餅。知道嗎,去年我去美國,他們的早餐菜單上也有叫鬆餅的東西,但根本不是真正的鬆餅!只是加了葡萄乾的蛋糕。那為什麼也要叫做﹃鬆餅﹄呢?﹂ 她把最後一口沾滿牛油的食物塞進嘴裏,微微往旁邊看看。亨利立刻現形,他不急不徐,但突然之間就出現在賽利納夫人面前。 ﹁您還要點什麼,夫人?蛋糕?﹂ ﹁蛋糕︙︙﹂ 賽利納夫人想了想,拿不定主意。 ﹁我們這兒有非常可口的香餅,夫人,我向您推薦。﹂ ﹁香餅?我已經很多年沒吃過了,是正宗的嗎?﹂ ﹁哦,是的,夫人。廚子有早年的秘方,我保證您會喜歡的。﹂ 亨利跟一個隨從使了個眼色,年輕人馬上退下去吩咐製作香餅。 ﹁我想您才去過紐伯瑞吧,德瑞克?﹂ ﹁是的。天氣實在是太冷了,我連最後兩場賽馬都沒看。悲慘的一天。哈利的那匹小母駒差透了。﹂ ﹁我從沒指望過牠。斯旺希達怎麼樣?﹂ ﹁最後是第四,﹂拉史肯站起身來,﹁我得去看看我的房間。﹂ 他穿過入口大廳向服務台走去,順路注意一下室內的桌子和客人。在這裏喝茶的人數量驚人,就像回到了以前。戰後,把喝茶當作正餐的習慣已經過時了,但在柏翠門顯然不會。這些人都是誰呀?兩個牧師和奇斯漢普頓的副主教。對了,那邊角落那個綑著綁腿的人,一定是位主教,錯不了!看來這兒只缺教皇了。起碼也得是牧師才住得起柏翠門,上校想道。普通的神職人員是來不起的,可憐鬼。再進一步想想,他不明白像賽利納.哈茨這樣的人怎麼住得起,她每年的收入少的可憐。還有貝莉老太太。從薩默塞特來的帕斯韋太太和西碧.克爾,她們都跟教堂裏的老鼠一樣窮。 想著想著,他來到服務台前,服務生戈林奇小姐親切地向他問候。戈林奇小姐是老朋友了,她認識旅館中的每一位老主顧,像對皇室成員一樣從沒忘記過一張臉。她看上去衣著保守但很端莊;鬈曲微黃的頭髮︵很老式的髮夾︶,黑色絲裙,高聳的胸前掛著一個碩大的金盒,還別了個浮雕寶石胸針。 ﹁十四號,﹂戈林奇小姐說,﹁我想您上次住的也是十四號房,拉史肯上校,而且您很喜歡它。它很安靜。﹂ ﹁真搞不懂你是如何記住這些事的,戈林奇小姐。﹂ ﹁我們想使老朋友賓至如歸。﹂ ﹁來到這裏,我彷彿又回到很久以前。好像什麼都沒改變。﹂ 他停住了,漢合斯先生從裏面一個房間出來跟他打招呼。 漢合斯先生經常被初來乍到的人當作柏翠門先生本人。誰是柏翠門先生,或者是否真有柏翠門先生,這問題已消失在古老的迷霧中了。柏翠門旅館創建於一八四○年,但從沒有人認真追溯其歷史。它就那麼堅實且真實地矗立在那裏。有人把漢合斯先生稱為柏翠門先生時,他也從來不糾正︱︱如果人們希望他是柏翠門先生,那麼他就是柏翠門先生。拉史肯上校知道他的名字,但他不知道漢合斯到底是旅館的管理者還是所有者。 他覺得後者較為可能。 漢合斯先生五十來歲,風度頗佳,頗有次級管理者的風範。他可以在任何時候滿足客人們不同的要求。他可以聊賽馬經、板球、國際政治、皇家軼事、提供車展信息,他還知道時下最好看的劇目,知道向美國遊客建議去哪裏觀光,以便時間再短也能領略英格蘭特色。對於不同收入、不同口味的顧客,哪些餐廳最適合他們,他也非常在行。他這樣熱心為顧客服務,並沒有貶低自己的身份。他不是隨時待命的。戈林奇小姐對這些事同樣熟悉,可以很有效率地提供相同的服務。時不時地,漢合斯先生會像太陽般出現在地平線上一會兒,備極關注地取悅某位客人。 這一刻,拉史肯上校受到榮寵。他們交換了幾個老套的賽馬見解,但拉史肯上校仍想著他先前那個疑問。現在終於有人可以給他答案。 ﹁告訴我,漢合斯,那些可愛的老太太們是怎麼住到這兒來的呢?﹂ ﹁哦,你對此一直疑惑不解嗎?﹂漢合斯覺得很有意思,﹁嗯,答案很簡單。她們是負擔不起的,但是︙︙﹂ 他停頓了一下。 ﹁但你們對她們有特價優惠,對嗎?﹂ ﹁差不多。她們一般不知道自己享受優惠,即使意識到了,也認為她們是老顧客的緣故。﹂ ﹁不會就那樣吧?﹂ ﹁當然了,拉史肯上校,我是在經營三家旅館,我不能讓它虧本。﹂ ﹁那你怎麼賺錢呢?﹂ ﹁這是氣氛的問題︙︙到我們國家的陌生人︵尤其是美國人,因為他們有錢︶,對英國有自己奇怪的想法。你知道,我指的不是經常在大西洋上往來的鉅商們。他們通常會去薩伏或多徹斯特飯店。他們要享受全套的現代化設備、美國食物,還有一切彷若置身美國的東西。但是還有許多難得來一次的外國遊客,他們希望英國︱︱嗯,我不說像狄更斯時代那麼遙遠,但他們起碼讀過︽克蘭福德︾和亨利.詹姆斯的作品,他們不希望英國竟然和自己的國家沒兩樣。所以他們回去後會說:﹃在倫敦有一個很棒的地方,叫柏翠門旅館,到那裏就像回到了一百年前。它就是古老的英格蘭。那兒住的客人啊,你在別的地方絕不會碰到!都是了不起的公爵夫人們。那裏供應所有古老的英式菜餚,有美味的舊式牛排布丁!你一定從未品嚐過。有上好的牛腰肉和羊肉,還有老傳統的英式下午茶以及美妙的英式早餐。當然還有一些具特色的日常事物。那裏非常舒適,而且溫暖。他們用木柴燒火取暖。﹄﹂ 漢合斯停止模仿,露出點到為止的微笑。 ﹁我明白了,﹂拉史肯若有所思地說,﹁這些人︱︱沒落的貴族、古老世家的貧困後代,他們都是些很好的道具?﹂ 漢合斯點頭承認。 ﹁我確實不知道有沒有人想過這個問題。當然,柏翠門原本就設備完善,只需添上一些昂貴的老古董。所有來這裏的人都覺得這裏是他們自己的獨門發現,其他人都不知道。﹂ ﹁我想,﹂拉史肯說,﹁那些古董一定非常昂貴吧?﹂ ﹁噢,是的。這地方得看起來像愛德華時代,但也得有現代人習以為常的舒適條件。我們那些老可愛︱︱請原諒我這樣稱呼她們︱︱必會發覺,雖然新世紀開始了,但生活並沒有變化。而我們的客人既可以感受到另一個時代的氛圍,又可以享受到家常而不可或缺的舒適。﹂ ﹁這是不是很難達到呢?﹂拉史肯問道。 ﹁還好。像暖氣,美國人的要求︱︱我得說是需求︱︱比英國人高出至少華氏十度。我們有兩種很不一樣的客房。英國人住一種,美國人住另一種。這些房間看來一樣,但實際上有很大差別,像浴室裏的電動刮鬍刀、蓮蓬頭和浴缸;如果你想要吃美式早餐,我們提供麥片、冰橙汁等等,當然如果願意也可以吃英式早餐。﹂ ﹁雞蛋和燻肉?﹂ ﹁對︱︱不過如果要求的話,菜色遠不僅這些,乾鹹鯡、腰子和燻肉、冷松雞肉、約克火腿,還有牛津橘子醬。﹂ ﹁我明天早上一定要把這些菜名都記起來,在家裏絕對吃不到這樣的東西。﹂ 漢合斯笑了笑。 ﹁大部份男士只點雞蛋和燻肉。他們︱︱嗯,他們不會惦記那些舊事舊物。﹂ ﹁是的,是的。記得我小的時候,餐具架都讓熱菜給燙得哼哼響︙︙那是多麼奢侈的生活啊。﹂ ﹁我們盡量滿足顧客們的要求。﹂ ﹁包括香餅和鬆餅︱︱是,我明白。視需要供應︙︙是的,相當馬克斯主義。﹂ ﹁你說什麼?﹂ ﹁隨便說說而已,漢合斯。兩個極端的交會。﹂ 上校拿著戈林奇小姐給他的鑰匙轉身走開了,一個侍從過來領他到電梯。不經意間,他看到賽利納.哈茨夫人正和她那個叫珍什麼的朋友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