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師公館謀殺案︾阿嘉莎.克莉絲蒂/楊山青譯 ︽二○一七年五月五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1 不知道到底該從哪兒開始這個故事,但是我還是選擇了那個星期三在我家的那頓午餐開始。席間的交談大部份與我將要敘述的故事無關,但還是包含一兩件影響到故事發展的事件。 我剛切完了一些煮熟的牛肉︵順便一提,牛肉非常硬︶,在回到我的座位上時,我說,誰殺了普瑟洛上校,就是對全世界做了一件大好事。我的口氣著實有失我牧師的身份。 我年輕的侄兒丹尼斯立即說道: ﹁如果有一天那老頭被人發現躺在血泊中,那句話會被用來指控你。瑪麗可以做證,不是嗎,瑪麗?她會形容你是如何帶著復仇的神情揮舞著切肉刀。﹂ 瑪麗是牧師公館的女佣,她把這份差事當做謀求更好職業和更高收入的跳板。她只是一本正經地大聲說道:﹁青菜!﹂然後將一只有裂痕的盤子狠狠地拋到他面前。 我妻子以一種同情的語調說: ﹁他很討人厭嗎?﹂ 我並未立即回答,因為瑪麗將青菜﹁砰﹂地一聲放到餐桌上後,又將一盤濕漉漉而令人不快的餃子拋到我的鼻子下。我說:﹁不要,謝謝。﹂但她還是猛地一下把盤子放到桌上,離開了房間。 ﹁很抱歉,我是一個很差勁的主婦,﹂妻子說道,聲音中略帶愧疚。 我頗有同感。我妻子名叫格賽達︵Griselda,亦指順從而有耐心的女人,源自包伽丘、喬叟的作品︶,對一個牧師的妻子來說,這樣一個名字是再合適不過了︱︱但也僅此而已,她一點也不賢慧。 我一向認為,牧師應當終生不娶。我為何在僅僅認識格賽達二十四小時之後,就向她匆匆求婚,這一點我仍然百思不得其解。我一向認為,婚姻是一樁嚴肅的事,只有在雙方長期的傾心相愛、深思熟慮後才能締結良緣。而且首要的是,兩人要情投意合。 格賽達小我近二十歲。她秀麗迷人,對什麼事都無法認真。她什麼都不會,與她生活,相當難過。她把教區當做供她開心取樂的大玩笑。我曾努力要改變她的想法,但徒勞無功。我比以往更為堅信,牧師應當獨身。我常常向她暗示這一點,但她只是付之一笑。 ﹁親愛的,﹂我說,﹁只要你稍微盡點心︱︱﹂ ﹁我還是會啊,﹂格賽達說,﹁可是,最後看來,我的努力是適得其反。我顯然天生就不是個好主婦,所我想最好還是讓瑪麗去操心,我只要不貪圖舒適、願意吃些噁心的東西就行了。﹂ ﹁那你的丈夫又如何呢,親愛的?﹂我以責備的口吻說,一面又像︽聖經︾中的魔鬼那樣,為了自己的目的而引經據典,加一句:﹁﹃她善持家道︙︙﹄﹂ ﹁想想你沒有被獅子撕成碎片,是多麼幸運啊,﹂格賽達很快打斷了我的話,﹁也沒有在火刑架上被燒死。難吃的食物、四處灰塵和死黃蜂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再講點普瑟洛上校的事吧。早期的基督徒不用受教會執事的管束,真夠幸運的。﹂ ﹁高傲的倔老頭!﹂丹尼斯說,﹁難怪他的前妻離他而去。﹂ ﹁我看不出她還有什麼別的選擇。﹂妻子說。 ﹁格賽達,﹂我厲聲說道,﹁我不允許你那樣說。﹂ ﹁親愛的,﹂妻子撒嬌似的說,﹁給我講講他的事吧!到底怎麼回事?是那位豪斯先生老愛點頭哈腰惹惱了他嗎?﹂ 豪斯是我們新來的助理牧師,剛到這裏三個星期。他信守高派教會︵英國國教中,注重教義、儀式的一派︶的傳統,在星期五節食。普瑟洛上校對任何清規戒律都十分反感。 ﹁這次不是。但他確實有順便提到這件事。不過,麻煩是由於普萊絲.雷里夫人那可惡的一英鎊鈔票引起的。﹂ 普萊絲.雷里夫人是我教會裏一名虔誠的教徒。在為她兒子的忌日所舉行的晨間儀式中,她將一英鎊的鈔票投入奉獻袋。後來,在公佈捐款的金額時,她痛苦地發現,一張十先令的鈔票是這次捐款的最大面額。 她向我抱怨這件事,我非常理性地指出,她一定是弄錯了。 ﹁我們倆都不像前那樣年輕了,﹂我試圖巧妙地轉開話題,﹁年邁確實會給我們帶來麻煩。﹂ 奇怪的是,我的話似乎只更激怒她。她說,事情非常奇怪,而且她很訝異我並不如此認為。她氣沖沖地走開了,我想,她是向普瑟洛上校訴苦去了。普瑟洛上校是那種一有機會就小題大做的人。他確實小題大做了一番。遺憾的是,他挑了星期三藉題發揮。我正好星期三早上給教會的日間學校講課,這件事令我心力交瘁,一整天都不得安寧。 ﹁好了,我想他是得尋點開心,﹂我妻子試圖武斷地總結這次談話,﹁沒有人在他周圍轉來轉去叫他親愛的牧師,或是給他繡難看的拖鞋,也沒有人在聖誕節送他暖襪。他妻子和女兒對他膩煩透了。我想,到別處去耍威風會使他舒坦些。﹂ ﹁他用不著為那件事而大動肝火,﹂我略帶慍色地說,﹁我想,他完全沒有意識到他那番話的含義。他想要查遍教堂所有的帳目,以防有貪污︱︱他是那樣說的。貪污!難道他懷疑我挪用教會的公款嗎?﹂ ﹁沒有人會懷疑你什麼,親愛的,﹂格賽達說,﹁你非常清白,不會遭人懷疑,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來證明這一點。我倒是寧願你去挪用福音傳播會的基金。我討厭傳教士,我一向討厭他們。﹂ 我正要責備她的那種觀點,但這時瑪麗端著一份半生不熟的米布丁來了。我略表不快,但格賽達說,日本人總是吃半生不熟的米,結果大腦非常發達。 ﹁我敢說,﹂她說,﹁如果你每天都吃這樣的米布丁,你星期天的佈道就會非常精采。﹂ ﹁你饒了我吧!﹂我不寒而慄。﹁普瑟洛明天晚上過來,我們要一起查帳,﹂我接著說,﹁我必須準備好今天為英國國教男教友會佈道的草稿。在查閱參考資料時,我發覺卡農.雪莉的︽現實︾一書令我著迷,所以我的佈道稿準備得不太好。你今天下午打算做什麼,格賽達?﹂ ﹁盡我的職責,﹂格賽達說,﹁盡一位牧師夫人的職責。在四點半喝茶、聊是非。﹂ ﹁誰會來?﹂ 格賽達臉上露出一副驕傲的模樣,晃動著手指數出了一串姓名。 ﹁普萊絲.雷里夫人、衛瑟碧小姐、哈娜小姐,還有那位可怕的瑪波小姐。﹂ ﹁我比較喜歡瑪波小姐,﹂我說,﹁至少,她有幽默感。﹂ ﹁她是村子裏最壞的女人,﹂格賽達說,﹁她總是知道每一件事,並且做出最悲觀的推斷。﹂ 我說過,格賽達比我年輕很多。在我這樣的年紀,一般人都知道,最悲觀的往往是最真實的。 ﹁那就別算上我了,格賽達。﹂丹尼斯說。 ﹁壞蛋!﹂格賽達罵道。 ﹁我是。但普瑟洛一家今天確實約我去打網球。﹂ ﹁壞蛋!﹂格賽達又罵了一句。 丹尼斯謹慎地開溜了,格賽達和我一起走進了我的書房。 ﹁不曉得我們喝茶時要吃什麼,﹂格賽達說,一下子坐在我的書桌上。﹁我想,史東博士和克拉姆小姐應該會來,也許樂思荃夫人也會來。對了,我昨天去拜訪她,可是她外出了。是的,我想我們應該邀請樂思荃夫人來喝茶。她就這樣來到這裏,租一間房子住下,幾乎從不露面,這太神秘了,不是嗎?這令人想起偵探故事。就像這樣︱︱﹃這位面容蒼白而美麗的女人是誰?她有著什麼樣的過去?無人知曉。她有點不祥。﹄我相信荷大克醫生對她略知一二。﹂ ﹁你讀太多偵探小說了,格賽達。﹂我溫和地說了一句。 ﹁那你呢?﹂她反唇相譏,﹁有一天我到處找︽樓梯上的血跡︾,當時你在這兒寫佈道詞。後來我進來問你是否看到這本書時,我看到了什麼?﹂ 我的臉紅了。 ﹁我是無意中拾起這本書的。偶然一句話吸引了我,於是︙︙﹂ ﹁我很清楚那些﹃偶然一句話﹄,﹂格賽達津津有味地講道,﹁﹃然後,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格賽達站起身來,穿過房間並親吻她年邁的丈夫。﹄﹂她邊說邊走過來吻了我一下。 ﹁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嗎?﹂我問道。 ﹁當然是啊,﹂格賽達說,﹁連恩,我本可以嫁給一個內閣部長、男爵、或是一位富裕的企業家,三個副官和一個有著迷人風度的浪蕩公子,但是我卻選擇了你,你明白為什麼嗎?你難道不訝異嗎?﹂ ﹁當時確實如此,﹂我回答道,﹁我常常納悶你為什麼要嫁給我。﹂ 格賽達哈哈大笑起來。 ﹁這樣使我感到自己魅力無窮,﹂她喃喃自語地說道,﹁其他人只是認為我美貌動人,當然,如果他們娶了我也會是美事一樁。然而,我是你最不喜歡、最不欣賞的那種人,但你卻無法抵禦我的誘惑!我的虛榮心使我無法放棄這樣一種位置。成為某人隱秘而快樂的罪惡根源,比起當個讓他們驕傲的女人,感覺更好!我使你非常不快,老是煽動你做壞事,可是,你卻發狂般地愛我。你是發狂般地愛我,是啦?﹂ ﹁我當然非常喜愛你,我親愛的。﹂ ﹁哦,連恩,你愛我。你還記得那件事嗎?有一天我在鎮上過夜,拍了封電報回來,但你沒接到︱︱因為郵政局長的妹妹正在生雙胞胎,她因此忘了送電報︱︱你當時嚇壞了,還向蘇格蘭警場報案,引起了一陣驚慌。﹂ 有一些事情,人們並不願別人提醒。我當時真是愚蠢極了。於是我說: ﹁親愛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得繼續準備男教友會的佈道稿。﹂ 格賽達憤憤地歎了一口氣,將我的頭髮撫弄起來又撫平,說道: ﹁你配不上我。你確實配不上我。我要和那位藝術家來一點風流韻事。我會的,我說到做到。然後,你想想在教區鬧醜聞的後果吧。﹂ ﹁教區的醜聞已經夠多的了。﹂我溫和地說。 格賽達朗聲大笑,給了我個飛吻,從窗口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