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後︾東野圭吾 ︽二○一七年一月六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第一章 1 九月十日,星期二放學後。 突然頭上發出一記聲響。很自然地抬頭一望,看見從三樓窗口丟出一樣黑色的物體,就在我的正上方。黑色物體掉落在我剛才走過的地方,摔成了稀巴爛。 那是一盆天竺葵的植栽。 放學後,當我經過教室旁,不知從何處傳來了鋼琴的樂音,有好一陣子,我只是看著那個素燒陶的花盆發呆,一時之間無法理解究竟是發生了甚麼事。好不容易回過神來,腋下冒出的冷汗已經流到了手臂。 接下來的瞬間,我拔腿就跑,使盡吃奶的力氣衝上教室的樓梯。 氣急敗壞地站在三樓的走廊上,心臟猛烈地跳動,並非只因為快跑的關係,而是恐懼此刻到達頂點。想到萬一要是被那花盆命中︙︙腦海中頓時浮現一片天竺葵的鮮紅。 根據那個窗戶的位置,會是哪間教室呢?我的腳步停留在理化實驗教室前面。一股化學藥品味道的空氣從教室裏瀰漫出來,猛一抬頭發現教室的門打開了約五公分的寬度。 我立刻將門拉開,一陣涼風同時迎面撲來,前面的窗戶開著,白色的窗簾隨風飄盪。 我再次回到走廊上。我不知道從花盆落地到我衝上來為止,究竟經過了多少時間;但是我感覺那個故意推下花盆的人,就躲在走廊兩側的某間教室裏。 整排教室在中間彎曲成L字型,經過轉角時,我的腳步又停了下來。因為掛著二年C班名牌的教室裏傳出說話的聲音,我毫不猶豫地開門而入。 裏面有五名學生,集中坐在靠窗的位置寫東西。因為突然有人闖進來,她們全都抬起頭看著我。 於是我不得不開口說話。 ﹁妳們在幹甚麼?﹂ 坐在最前方的學生回答說:﹁這裏是文藝社︙︙我們在寫詩集。﹂ 堅定的口吻中透露出﹁請不要打擾我們﹂的語意。 ﹁有沒有其他人來過這裏?﹂ 五名學生彼此對看了一下後都搖搖頭。 ﹁走廊上有沒有人跑過去?﹂ 她們之間又相互對看,只聽見有人低聲說﹁好像沒有吧﹂,最後還是那名學生彷彿代表大家似地回答:﹁我們沒有注意到。﹂ ﹁是嗎︙︙謝謝妳們。﹂ 我環視了教室一眼後將門拉上。 直到這時我才聽見了鋼琴樂音。這麼說來,早從剛才開始似乎就一直有這音樂聲。即便是對古典音樂一竅不通的我而言,也聽過這曲子,看來彈鋼琴的人造詣應該不錯吧。 音樂教室在最後面,樂聲是從裏面傳出來的。我一一拉開每間教室的門確認裏面有沒有藏人,只剩下音樂教室還沒有檢查。 我粗魯地拉開門,發出如擾亂平靜水流、破壞優美建築的噪音,鋼琴樂音也跟著應聲中斷。 彈琴的學生受驚地看著我。我見過她,是二年A班的學生。一向令人印象深刻的白皙皮膚,此時顯得有些蒼白。我不禁開口表示抱歉:﹁不好意思打擾了︙︙剛剛有沒有其他人來過這裏?﹂ 我一邊巡視室內一邊詢問。教室裏並排著三張長椅,窗邊有兩架舊風琴。牆壁上掛著音樂史上留有豐功偉業的作曲家肖像。我立即做出判斷:這裏應該沒有辦法藏人。 彈琴的女學生不發一語地搖搖頭。她所彈奏的是架平台大鋼琴,看起來年代相當久遠了。 ﹁是嗎︙︙﹂ 我繞到她的背後,往窗邊走去,看見校園裏有社團的學生在跑步。 走出音樂教室向左轉就是樓梯間,大概犯人是從那裏逃走的吧?我想時間上也足夠對方脫逃了。問題是誰呢︙︙? 突然間,我發現彈琴的女學生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一臉不安的神色。我立刻裝出笑臉說:﹁請繼續演奏,我還想多聽一點。﹂ 她這才放鬆表情,瞄了一眼樂譜後,靈巧地活動手指。穩定中逐漸轉快的旋律︙︙對了,是蕭邦的曲子。連我也知道的有名樂曲。 一邊看著窗外一邊聆聽著蕭邦︙︙一段出乎意料的優雅時光。可惜我的感覺不太對勁,心情依然很憂鬱。 我是在五年前開始從事教職的。倒不是我對教育事業有興趣,也不是對身為人師充滿憧憬,簡單說來就是﹁順理成章﹂地當了老師。 我從家鄉國立大學工學院資訊工業學系畢業後,先是在某家家電公司上班。選擇該家電的理由之一即是其總公司設在家鄉,雖然我被分派到位於信州的研究所,由於工作內容是光纖通訊系統的開發設計,還算是符合自己的期望。我在那裏工作了三年。 到了第四個年頭,事情有了變化。由於新工廠蓋在東北,光纖通訊系統的開發人員大半都將轉移過去,當然我也不能例外。只是我很猶豫,畢竟對於東北只有偏遠的印象。有些老同事開玩笑說搞不好下半輩子會老死在深山裏,聽在耳裏很不是味道。 我也考慮過換個工作。問題是不管換家公司還是當公務員,都不是那麼容易說有就有。難道真得看淡一切遠赴東北嗎?就在我死心斷念時,我母親勸我考慮當個老師。我在大學時期就已經取得教師資格,所以母親認為沒有好好運用未免可惜。當然站在母親的立場,肯定很捨不得讓兒子跑到東北那種偏遠地區工作;而且實際上當老師的薪水,在當時來說也絕不遜於其他職業。 只是教師的錄取考試也不是那麼容易通過的。當我這麼說時,母親立刻表示私立高中或許沒有那麼難考吧。而且先父在私立學校教師工會裏面好像還有一點關係。 我對老師這份工作,既非喜歡卻也不討厭,何況也沒有其他想做的工作,可以讓我拒絕年邁老母的熱心建議。結果我接受了母親的建議,心想反正先做兩、三年再看看吧。 隔年三月我正式拿到人事令。 私立清華女子高級中學︱︱是我下一個工作的地點。 這所高中距離S車站約五分鐘路程,周遭盡是社區和田地,環境很特別。學生人數,一個學年有三百六十人,每班約四十五名,共八班。不僅擁有二十年以上的歷史,同時為了維持升學率,可說是該縣名列前矛的女子高中。事實上當我跟朋友提起﹁我要到清華女中任教﹂時,每個人都祝賀我說﹁那可是一個好學校呀﹂。 我向公司提出辭呈,立刻就從四月起開始教書。第一堂的上課情景,至今我仍記憶鮮明。那是一年級的課堂,由於自己也是新來乍到,自我介紹時我表示跟她們一樣都是新生。 第一堂課結束時,我卻已經對從事老師這份職業失去信心。倒不是我搞砸了甚麼,也不是我不懂得應付學生;而是我無法忍受她們的視線。 我並不認為自己特別引人注目,應該算是屬於躲在人後的人吧。偏偏在學校當老師卻不得不站在人前。學生會對自己說的任何話做出反應,一舉手一投足都受到注意。上課的時候,我總覺得有將近一百隻眼睛在監視我。 直到兩年前我才好不容易適應她們的視線。不是我的神經線變粗了,而是我發現學生們其實對老師並不感興趣。 只是我始終無法理解她們的想法。 總之她們帶給我的就是一連串的驚嚇。還以為她們都是大人了,卻常常表現得很孩子氣,動不動就搞出讓大人頭疼的問題,我完全無法預測她們的行動。而且一年級新生和五年級學生幾乎沒甚麼兩樣。 不單只是學生,就連那些名為學校老師的人種,也常常讓我這個來自不同環境的人覺得是另一種生物。為了管教學生,不斷花費無意義的勞力,整天睜大眼睛檢查學生服裝儀容的作為,我無論如何是難以理解的。 學校這地方充滿太多未知數︱︱這是我五年來的感想。 不過最近我倒是弄清楚了一件事。 那就是在我身邊有人企圖想殺害我。 感受到殺意的存在,是在三天前的早晨。地點是S車站的月台。正當我被電車中擁擠的乘客推擠出來,隨著人潮踏上月台邊緣時,冷不防有人從旁邊撞過來。因為事出突然,我失去平衡,踉蹌地往月台外側移動了兩、三步。站直身子時,差點就要跌落在鐵軌上,大約只差個十公分吧。 好危險呀,究竟是誰?︱︱回過神來如此一想,戰慄立刻竄過整個身體。就在我差點跌落的鐵軌上,急行電車剛剛呼嘯而過。 我的心簡直快凍結了。 我很相信,剛剛有人故意想撞倒我。對方已算準時間,想趁我不備的時候︙︙ 但到底是誰呢?可惜在人群中,我根本不可能揪出凶手。 第二次感覺到殺意是在昨天。因為游泳社暫停練習,我得以一個人享用整座游泳池。我很喜歡游泳。 五十公尺的距離來回游過三次後,我便上岸。因為還得指導弓箭社的練習,不能把自己搞得太累。 站在曬得發燙的游泳池畔做完暖身操後,我去沖澡。雖說時序已經進入九月,天候依然炎熱,沒有比沖涼的水更舒爽的了。 就在我洗完澡、關掉水龍頭時,發現情況不太對勁。那東西掉落在我腳邊約一公尺的前方。不對,應該說那個拳頭大小的白色盒子,沉在深度高達腳踝的積水中。我彎下身子仔細觀察,接著趕緊跳出了淋浴間。 那是一百伏特家庭用延長線的前端。看起來像是白色盒子的部份是插座。電線的另一頭則是連接在更衣室的插座上。 在我下水游泳之前當然沒有那東西。也就是說,有人趁著我在游泳的時候放進這東西。為甚麼呢?答案很明顯,目的是為了想造成我的觸電身亡。 可是為甚麼我會平安無事?我心存納悶地前去檢查電源箱。果然不出我的所料,過載保護的開關彈了下來。因為水中電流量太大,已超過電源負荷的關係。若是過載保護的容量更大︙︙想到這裏,真教人不寒而慄。 第三次則是剛才的天竺葵花盆。 到目前為此,三次我都幸運逃過。但是好運不見得永遠都跟著我。總有一天犯人會使出殺手鐧吧!在那之前我必須揪出凶手的真面目。 嫌犯是學校這個集團,一個由來路不明的人群所形成的集團。 2 九月十一日,星期三。 第一堂是升學班三年C班的課。進入第二學期後,就業班的學生們顯得有些心情浮動,只有升學班的學生能夠認真聽課。 我一拉開教室的門,便聽見一陣椅子移動的噪音,幾秒鐘後所有學生都回到座位上。 ﹁起立!﹂ 班長的聲音響起,一整排白色的制服襯衫立正站好。﹁敬禮、坐下﹂之後,教室裏又是一陣騷動。 我立刻翻開教科書。似乎有些老師習慣在講課前先聊聊天,我卻完全學不來。按照既定的軌道說話已經讓我覺得很痛苦了,又何必多說其他的廢話呢?在幾十個人的眼光注視下說話而絲毫不感覺到痛苦,我認為是一種才能。 ﹁今天從第五十二頁開始。﹂我聲音乾澀地宣佈。 學生們最近大概也開始瞭解我是甚麼樣的老師,已經不抱任何期待。因為除了數學以外,我絕不多說甚麼︱︱我知道她們幫我取了﹁機器﹂的外號,大概是﹁教學機器﹂的省略吧。 左手拿著教科書,右手抓粉筆,我開始上課。三角函數、微分、積分︙︙我很懷疑她們對於我的授課究竟能聽懂幾分?不是說上課猛點頭、拚命抄筆記就一定是理解授課內容。每一次考試她們總是讓我失望。 上課經過三分之一的時間,教室的後門突然開了。所有學生都往後看,我也停止寫黑板看著教室後門。 走進來的是高原陽子。她在全班的眾目睽睽之下慢慢地走著。眼睛看著左側最後方的自己座位。當然,她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寂靜中只聽見她的皮鞋聲發出清響。 ﹁接下來是運用代換法來計算不定積分的方式︙︙﹂ 看著高原陽子就座完畢後,我才開始繼續講課。我也知道教室裏的空氣十分緊繃。 高原陽子應該是遭到學校處分三天禁足才對。聽說是因為被抓到吸菸,詳細情形我就不知道了。不過聽三年C班的導師長谷說,今天是她第一天的上學日。就在剛才第一節上課之前,長谷跟我說:﹁我剛才點過名了,高原沒有來。我想她可能會曠課吧,萬一她在上課中間遲到進教室,請前島老師好好地教訓她一番!﹂ ﹁我最不會教訓學生了!﹂這是我的真心話。 ﹁千萬別這麼說嘛,拜託了。前島老師不是當過高原二年級的導師嗎?﹂ ﹁話是沒錯啦。﹂ ﹁那就麻煩前島老師了︙︙﹂ ﹁真是沒辦法呀。﹂ 我雖然嘴裏那麼說,其實並不想遵守和長谷的約定。理由之一是我所說的不擅長教訓學生,實際上我更害怕應付的是這個叫高原陽子的學生。 的確,她是我去年擔任導師的二年B班學生,只是當時她並不像現在一樣是個問題學生。只能說是在精神上和生理上都屬於比較﹁前衛﹂的學生。 今年三月結業式後發生了一件事。 ﹁請老師來二年B班的教室一下。﹂ 我回到座位準備回家,看到公事包上放著一張這樣的紙條。上面沒有署名,字跡很漂亮。我完全想不出來是誰找我,又有甚麼目的。於是來到無人的走廊,打開了教室的門。 在教室裏等我的人是陽子。她斜靠在講桌邊,臉面對著我。 ﹁陽子,是妳找我嗎?﹂ 對於我的問話,她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有甚麼事嗎?是對妳的數學成績不滿意嗎?﹂我試圖開了一個不太熟練的玩笑。 但是陽子根本不在乎地表示﹁有件事想麻煩老師﹂,右手遞出了一個白色東西。是一個信封。 ﹁這是甚麼,寫給我的信嗎?﹂ ﹁不是,老師打開來看嘛。﹂ 我打開信封瞄了一眼,裏面好像是電車車票。拿出來一看,果然是三月二十五日九點發車的特急電車車票,目的地是長野。 ﹁我要去信州,想請老師陪我去。﹂ ﹁信州?其他還有誰要去?﹂ ﹁沒有了,就只有我們兩人。﹂陽子說話的語氣就像是閒話家常般地輕鬆,但她的表情卻是令人緊張的嚴肅。 ﹁我好驚訝呀。﹂我故意作出誇張的表情。﹁為甚麼是我呢?﹂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 ﹁為甚麼要去信州呢?﹂ ﹁我只是︙︙就是想去。重點是老師會陪我去吧?﹂ 對於陽子自作主張的決定,我搖搖頭。 ﹁為甚麼?﹂陽子顯得很意外。 ﹁不跟特定的學生作那種事,是我的原則。﹂ ﹁那跟特定的女人呢?﹂ ﹁嗄?﹂我錯愕地看著她的臉。 ﹁算了,反正三月二十五日我會在M車站等的。﹂ ﹁不行,我不能去。﹂ ﹁來嘛,我會等老師的。﹂ 陽子不等我的回答就逕自走出教室。並在門口故意回過頭說:﹁如果不來,我這一生都會恨老師的。﹂ 說完後突然衝向走廊,留下我一個人拿著信封站在講台上發呆。 在三月二十五日之前,我實在是很猶豫。當然我完全沒有要跟她一起去旅行的念頭。我的猶豫是不知道當天該採取甚麼樣的行動。換句話說,是該完全無視於她的邀約讓她空等待?還是到車站去說服她呢?只是考慮到陽子的脾氣,我不認為當天她會乖乖聽話。所以我決定還是不要去車站,心想反正讓她等一個小時後,自然會死心回家吧。 到了當天,果然還是心神不寧。一早起來便不時看著手錶。到了時針指到九點鐘後,不知道為甚麼我竟歎了一大口氣。好個漫長的一天呀! 那天晚上八點左右,電話鈴聲響了。電話是我接的。 ﹁這裏是前島家。﹂ ﹁︙︙﹂ 我直覺認為電話那頭的人是陽子。 ﹁是陽子嗎?﹂ ﹁︙︙﹂ ﹁妳一直等到現在嗎?﹂ 她還是默不作聲。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她有話想說,卻咬住嘴唇忍著的表情。 ﹁沒有事的話,那我要掛電話了。﹂ 因為對方還是沒有回答,我便掛上了聽筒。只覺得心裏有甚麼重物不斷向下沉。 春假結束,她們升上三年級後,有段時間我刻意不跟她碰面。如果在走廊上差點相遇時,我便趕緊抽身;上課中也盡量將眼光避開。近來雖然比較沒有那麼神經質地躲著她,但我害怕應付她,就是因為有這樣的理由存在。 另外還有一點也讓我很在意,據說陽子的服裝、日常態度最近才開始被當作問題學生看待。 結果對於她的遲到,我一句話也沒說地上完了課。過去對於偶爾遲到進課堂的學生,我也從來沒有指責過,所以其他學生並不覺得奇怪。 回到辦公室跟長谷提起這事,他的眉毛馬上下垂成八字,抱怨說:﹁真是麻煩!禁足後的第一天上學就遲到,根本不把學校看在眼裏!這種時候就應該好好教訓她一頓才對︙︙我知道了,午休時間我會把她找來,我自己親自跟她說。﹂ 長谷拭去鼻頭上冒的油汗一邊說。他雖然只比我大兩、三歲,外觀看起來卻顯得更老。大概是因為有少年白髮,加上人又長得胖吧。這時隔壁桌的村橋也過來說話:﹁高原陽子居然來上學了嗎?﹂ 這男人說話時總是意有所指,很惹人厭。我只點頭回答:﹁嗯。﹂ ﹁真是太不像話了!﹂他很不屑地繼續說:﹁究竟是為了甚麼來上學呢?她應該很清楚學校不是她這種害蟲該來的地方。說起來三天的禁足處分實在是太輕了,至少要一個星期,不,要禁足一個月才夠嘛。問題是禁足也改變不了一個人的吧!﹂他推推鼻梁上的金邊眼鏡一邊說話。 甚麼害蟲、塵蟎、垃圾︱︱我並不想當正義使者,但村橋的這些用詞總是令人很不愉快。 ﹁她二年級的時候並沒有特別壞呀。﹂ ﹁就是有這種學生呀,在重要時期變壞了。算是一種逃避吧。她的父母也不對,監督不周嘛。她父親是幹甚麼的?﹂ ﹁我記得是K糖果公司的高級主管。﹂ 我看著長谷詢求確認,他也點頭說﹁沒錯﹂。於是村橋皺著眉頭,自以為是地說:﹁常有的情形。父親因為工作太忙無暇教育女兒,相對地又給了太多的零用錢。這是最容易墮落的家庭環境。﹂ ﹁是這樣子嗎?﹂ 村橋是學生輔導部的主任。看著他志得意滿地大放厥詞,我和長谷只能在一旁點頭稱是。 不過陽子的父親工作繁忙似乎也是事實。根據我的記憶,她母親在三年前過世,家事全都交由管家處理,我曾聽她透露過家裏幾乎只有她和女管家兩人生活;然而她說這些事的時候,臉上完全不見陰鬱的神情。也許她的內心很難過,只是留在我印象中的表情是開朗的。 ﹁那她母親呢?﹂ 因為村橋問起長谷才回答。長谷連她母親的死因都知道,好像是胃癌。 ﹁母親不在呀?那就慘了,根本沒法教了嘛。﹂ 村橋一邊搖著頭起身時,上課鐘聲響了。第二節課開始,我和長谷回到各自座位準備好教材便走出辦公室。 在前往教室的走廊上,我和長谷繼續聊天。 ﹁他還是那麼嚴厲呢,村橋老師。﹂ ﹁誰教他是學生輔導部的主任呢。﹂我隨意地敷衍兩句。 ﹁話是沒錯啦︙︙事實上關於高原的抽菸事件,好像就是村橋老師發現她在廁所裏鬼鬼祟祟的。﹂ ﹁噢,是村橋老師呀?﹂ 這倒是頭一次聽到。難怪他會把陽子批評得體無完膚。 ﹁當初決定禁足三天的處罰時,只有他一個人主張一個星期。不過最後還是得看校長的意見來決定囉。﹂ ﹁原來如此。﹂ ﹁唉,高橋的確是問題學生,但她也有可憐的一面。我是聽其他學生說的,據說她是從今年的三月底才開始變壞的。﹂ ﹁三月底?﹂ 我聽了大吃一驚,那正是她約我去﹁信州旅行﹂的時候。 ﹁前島老師應該也知道,自從那孩子的母親過世後,家事全都交給住在家裏的女管家處理,可是今年三月女管家辭職了,換了一個年輕的傭人。如果只是這樣也還好,但聽說真相好像是高原的父親硬要之前的女管家辭職,好讓那個年輕女人住進家裏。我猜想大概是這個原因讓那孩子的行為開始有所偏差吧?﹂ ﹁︱︱是嗎,原來有這麼一回事呀。﹂ 和長谷分手後,我回想起陽子不認輸的表情。心性越是純真,絕望時的反作用力會越大。我雖然不擅長輔導學生,卻也知道有不少學生是因為那種理由變壞的。 忽然間我想起陽子約我去信州旅行的事。搞不好陽子是因為那樣的家庭環境而煩惱不已,於是才想要出門旅行的?當然,她有可能想在旅途中找我商量,希望從我這裏獲得一些建議吧?她或許只是想找一個能夠回答切身疑問的人。 然而我卻沒能回應她的需求。我不僅沒能回應,甚至是相應不理,轉頭離去。 我想起了陽子她們升上三年級的第一堂課,我心裏掛念不下,於是忍不住朝她的方向看過去,正好和抬起頭的她四目相對。至今我仍無法忘記當時她的眼神。 她的眼神簡直可說是噴火帶刺。 3 ﹁怎麼了呀?看起來臉色不太好耶。﹂ 經過三年級教室的附近時,有人從後面跟我說話。只有學生會用這種方式跟我打招呼,而且不是小惠就是奈江。回過頭一看,果不其然小惠正往我這邊走過來。 ﹁難不成跟師母吵架了?﹂ ﹁妳倒是心情很好嘛。﹂ 不料小惠聳聳肩說:﹁才不呢,心情壞透了。又因為這個被時田唸了。﹂邊說邊抓起自己的頭髮。她有著很女人味的鬈髮,當然學校是禁止學生燙髮的。 ﹁都說我這是自然捲了,時田就是不肯相信。﹂ 時田是她們班的導師,教歷史的。 ﹁那還用說嗎?妳一年級的時候明明是清湯掛麵的馬桶蓋頭。﹂ ﹁你們就是那麼死腦筋,一點都不懂得變通!﹂ ﹁看來妳不再化妝了?﹂ ﹁是呀,因為太顯眼了。﹂ 一整個暑假,小惠都是化著妝來參加西洋弓箭社的練習,還說曬黑的肌膚最適合塗橘色的口紅了。 小惠︱︱本名山田惠子,三年B班,西洋弓箭社的社長,已經完全褪去少女的形貌,開始蛻變為成熟的女性。女孩一般到了高三便已經相當具有大人味,小惠更是特別明顯。 這個小惠也是讓我頭痛的學生之一。尤其是從上次的共同集訓以來,我很自然地躲著她。不知道小惠心裏怎麼想,關於集訓的事她倒是提也沒提,彷彿沒發生過任何事情似的。或許對這個女孩而言,那根本就算不了甚麼? ﹁老師今天會來看我們練習吧?﹂小惠用責備的眼光看著我。 最近我都沒有去看西洋弓箭社的練習,因為感覺有生命危險,放學後我都儘早回家,但是這種理由又不能跟小惠明說。 ﹁不好意思,今天老師有些不方便。社團就麻煩妳了。﹂ ﹁不太好吧,最近一年大家的射擊姿勢都變得有些亂七八糟了。那明天呢?﹂ ﹁明天應該能去。﹂ ﹁那就拜託囉。﹂小惠一說完轉頭就走。 看著她的背影,我不禁認為上次在集訓時發生的事或許真的只是一場夢。 清華女子高中有十二個運動社團。基於教育方針,學校十分鼓勵學生加入社團,也慷慨補助經費。因此包含籃球社、排球社等運動社團都經營得有聲有色。每年總有兩、三個社團能夠打進縣際比賽的排名。不過儘管社團活動表現得不錯,在去年以前,學校一直禁止社團的集訓活動。理由很簡單,就是不能讓青春期的女孩隨便住宿在外。因為很難打破因循的慣例,儘管每年總有人提出不妨一試的意見,始終都無法實現。 於是有人提議乾脆讓所有社團一起舉行共同集訓。換句話說,個別社團的各自集訓如果有問題的話,不妨試試讓所有運動社團舉行共同集訓。如此一來,學校可以指定集訓和住宿的地點,帶領的老師一多也可以組團監督學生。而且團體的人數較多,費用負擔也能相對減少。固然表示反對的聲浪依然存在,但終於在去年實施了第一次共同集訓。我身為西洋弓箭社的顧問也跟著去了,結果很成功,學生們的反應也很好,學校決定暫時繼續試辦下去。 於是今年夏天舉辦了第二次共同集訓,地點和上次一樣,在縣立的運動休閒中心,開始了一個星期的每天運動練習。 每天的時間安排是:早上六點半起床,七點早餐,八點到十二點練習。十二點起吃午餐,一點半到四點半繼續練習。晚餐從六點半開始,十點半熄燈就寢。雖然安排得很緊湊,但因為休息時間各社團自行設定,自由時間也不算少,所以幾乎沒有聽到學生們的抱怨。她們似乎還特別期待晚餐到熄燈就寢前的時間。大概是可以感受到平常在學校所無法體會的親密感和團體感吧。 我多半是利用看書、看電視來打發時間,但每天晚上該做的練習內容檢討也從來不缺席,直到第三天的晚上。 集訓前半期的練習結束,為了確認社員的進步程度和今後的訓練方針,我坐在餐廳整理資料。距離熄燈就寢的時間已經過了半個小時,我想應該是十一點左右吧。一次可容納一百人用餐的大餐廳,除了我之外沒有其他人。 西洋弓箭是一種成績直接表現在分數上的運動。因此要想知道各自的進步狀況,最快的方法就是查看當日的得分。我決定將社員們這三天的各自得分作成圖表,好在隔天秀給全體社員看。 剛開始進行作業後不久,我感覺有人靠近而抬起了頭。小惠站在桌子的另一頭。 ﹁老師好用功呀。﹂這是她一貫沒大沒小的用詞,但不知為甚麼語氣中缺少了調侃的味道。 ﹁已經熄燈了。怎麼還不睡覺?﹂ ﹁嗯,有點睡不著︙︙﹂ 小惠坐在我旁邊。背心加上運動褲的裝扮,對我的刺激實在有些強烈。 ﹁哦︙︙原來是在整理資料呀。﹂她一邊窺探我的筆記本一邊說,﹁那我的紀錄呢︙︙啊,找到了,在這裏。有點差強人意。看來我最近的狀況非常不好。﹂ ﹁因為妳的姿勢不太能保持平衡,不過時機倒是抓得很準。繼續練習就能改過來的。﹂ ﹁加奈江和弘子還是跟以前一樣,雖然姿勢很漂亮。﹂ ﹁與其說她們是在射箭,感覺上不如說是被弓箭射吧。簡單來說就是力道不夠。﹂ ﹁結果還是要多練習囉︙︙﹂ ﹁沒錯,就是那麼一回事。﹂ 我認為兩人之間的交談到此結束,又拿起鉛筆繼續面對著筆記本。可是小惠卻沒有要走的樣子,依然坐在旁邊托著臉頰,眼睛看著我的筆記本。 ﹁怎麼還不去睡覺?﹂我問了跟剛才一樣的話。﹁小心睡眠不足到時撐不過暑訓喲。﹂ 可是小惠沒有回應,而是起身問我:﹁要不要喝果汁?﹂ 她直接走向附近的自動販賣機買了兩罐果汁回來,然後很大膽地直接盤起從運動短褲伸出的大腿坐在椅子上。我一邊將目光避開,一邊將手伸進褲子口袋摸索錢包。 ﹁不用了,一罐果汁我還請得起啦。﹂ ﹁那可不行。妳還在靠父母養呢!﹂ 我從錢包裏掏出兩枚百元硬幣,擺在她面前。她只是瞄了一眼,並沒有伸手拿回去的意思,反而問了毫不相關的問題:﹁老師擔不擔心師母呢?﹂ 我才剛拉開罐蓋喝了一口果汁,聽了這話差點嗆到。 ﹁妳在胡說些甚麼呀!﹂ ﹁我是說真的嘛。擔不擔心呢?﹂ ﹁這問題很難呀。﹂ ﹁不擔心,但是覺得寂寞?﹂ ﹁有甚麼寂寞的?我們又不是新婚夫婦。﹂ ﹁雖然不寂寞,但是想到會心疼吧?﹂ ﹁喂,妳在鬼扯些甚麼!﹂ ﹁說實話嘛,我說的沒錯吧?﹂ ﹁小惠妳怎麼好像喝醉了?酒是哪裏弄來的?這麼說來,好像真有一股酒臭味哦。﹂ 我假裝將鼻頭湊近小惠的臉聞味道。可是她卻笑也不笑地反瞪著我的眼睛。那認真的眼神,讓我感到神經麻痺,一時之間動彈不得。 約有兩、三分鐘或是兩、三秒鐘吧,我們彼此對望。說得噁心一點,時間彷彿在我們之間靜止了。 我不記得是小惠先閉上眼睛,還是我先觸碰到她的肩膀。總之兩人很自然地將臉靠近,很自然地將嘴唇貼在一起。我自己都很驚訝自己居然十分鎮定,甚至還能豎起耳朵注意有沒有其他人過來。而小惠好像也不緊張,證據就是她的嘴唇十分濕潤。 ﹁這種時候,我是不是應該道歉比較好?﹂離開小惠的嘴唇後,手還放在她肩膀上,我開口問道。裸露在背心外的肩膀,似乎在我的手心下更顯得汗濕。 ﹁為甚麼要道歉?﹂小惠直視著我反問。﹁這又不是甚麼壞事。﹂ ﹁我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會做這種事?﹂ ﹁老師的意思是說明明不喜歡我嗎?﹂ ﹁不︙︙不是的︙︙﹂我有些口吃。 ﹁那︙︙不然是甚麼意思?﹂ ﹁感覺好像違反了某種不成文的規定。﹂ ﹁哪有那種事!﹂小惠的語氣頗強烈,眼光依然直視著我的眼睛。﹁從小到大,我可不覺得有甚麼規定綁著我呀。﹂ ﹁妳真行!﹂ 我將手從小惠的肩膀移開,一口氣喝光了果汁。不知從甚麼時候起,喉嚨突然變得好乾。 這時走廊上傳來腳步聲。一種拖鞋在地上拖行的聲音。腳步聲有時會重疊,大概不止一個人吧。 我們兩人分開和餐廳門打開幾乎是同一時間。只見兩名男子走了進來。 ﹁原來是前島老師呀?﹂個子較高的男人先說話。他是擔任田徑社顧問的竹井,另外一個是村橋。村橋並非運動社團的顧問,他是為了負起監督任務才來的。 ﹁杉田同學也在這裏,看來你們是在討論練習的事。真是辛苦了。﹂竹井看著我面前攤開的圖表和筆記本這麼說。 ﹁巡房嗎?﹂ 聽到我的問話,兩人彷彿回答﹁沒錯﹂地相視一笑,然後環視了餐廳各個角落後,又從剛剛的門走了出去。 小惠望著他們兩人走出去的門好一陣子後,才回過頭看著我的臉說:﹁氣氛都被破壞了。﹂ 說完又露出常見的笑臉。 ﹁要就寢了嗎?﹂ ﹁嗯。﹂ 因為小惠點點頭站了起來,我也開始整理桌面。我們在餐廳門口前道別時,小惠在我耳邊低語:﹁那就︙︙下次繼續吧。﹂ ﹁嗄?﹂我吃驚地看著她的臉。 可是她已經若無其事地說聲﹁老師,晚安囉﹂,踏上走廊的另一邊離去。 第二天練習的時候,我儘可能地避開和小惠面對面。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內疚,但其實我雖然年紀不小了,還是會覺得難為情。 不料小惠對我的態度卻和過去沒有任何的變化。 ﹁一年級的宮坂因為身體不舒服缺席,其他人都到齊了。﹂ 就連報告出席狀況時正經八百的語氣也跟從前一樣。 ﹁身體不舒服?那可不行,感冒了嗎?﹂我問。 她卻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說:﹁女孩子說身體不舒服,老師就應該知道是怎麼回事才對呀。﹂ 沒大沒小的說話方式仍如以往。 而且到今天為止,小惠完全都沒有提到那天晚上的事。我不禁開始以為搞不好只有我一個人在擔心,其實沒甚麼大不了的。我只是被一個年紀小我十歲以上的女孩說句﹁那就︙︙下次繼續吧﹂給耍得團團轉。 我想起了小惠的臉。她有時候看起來很聰明,有時候卻又給人嬌嬌女的印象。我不禁想對自己說聲:你振作點吧! 4 第四堂課結束後的午休時間。我一邊吃著老婆做的便當一邊看報紙,用完餐正在享用咖啡時,辦公室的門開了,走進來一名學生,是高原陽子。陽子環視了辦公室一下,一發現長谷的座位,便直接走了過去。半路上我們的視線相對,她卻毫無反應。 長谷一看到她,立刻拉下了臉,嘴裏唸唸有詞。他就坐在隔著我四張桌子的前面,不但能看見他們的表情,也能斷斷續續聽見他們的對話。我假裝在看報紙一邊偷瞄,看見面無表情的陽子眼光低垂的側臉。 長谷唸的不外是:解禁第一天就遲到,到底在想些甚麼?應該沒有再吸菸了吧?不久就要畢業了,一定要堅持到最後,不可以鬆懈︙︙等。長谷的訓話與其說是指導,口吻聽起來更像是請求。陽子還是一副愛聽不聽的樣子,沒有任何反應,甚至連點頭都沒有。 看著她的側臉時,我突然察覺有異。她的頭髮剪短了。過去她就沒有留長髮,但也沒有剪這麼短過。以前頭髮似乎還有些鬈曲,現在不但沒有了,瀏海也修得很短。我猜她大概是想換個造型,建立新形象吧。 就在我想著這件事時,忽然有人從背後拍我的肩膀。回過頭一看,只見松崎教務主任露出黃板牙對著我笑。 ﹁報紙上有甚麼好玩的新聞嗎?﹂ 我最討厭他這種又濕又黏的說話方式。在說明來意之前,總是會像這樣先諂媚幾句。 ﹁當今社會還不就那個樣子︙︙請問有何貴幹?﹂ 聽到我的催促,松崎一邊看著報紙上的文字,語氣顯得不太起勁地說:﹁噢,校長找你。﹂ 我將報紙讓給松崎,趕緊走向校長室。 敲過校長室的門後,聽見一聲﹁進來﹂,我才走了進去。栗原校長背對我坐著,看得出來他正在吞雲吐霧。聽說他幾次想戒菸都失敗了。 校長將椅子轉向我,開口第一句就問:﹁西洋弓箭社練得怎麼樣?今年應該可以進入全國大賽吧?﹂ 聲音不大卻聽得很清楚,果然是以前玩橄欖球練出來的。 ﹁馬馬虎虎︙︙還可以啦。﹂ ﹁怎麼,這麼沒把握?﹂ 他將夾在指間的香菸捺息在菸灰缸裏,不料竟又馬上從盒子裏取出一根新的。 ﹁你擔任顧問幾年了?﹂ ﹁五年了。﹂ ﹁嗯,是該好好表現,露兩手給我們瞧瞧的時候了。﹂ ﹁我盡量。﹂ ﹁那可不行,總得留下某種形式的成績才行。日本有西洋弓箭社的學校不多,要想奪得冠軍其實不難,當初說這話的人不是你嗎?﹂ ﹁這個事實,至今還是不變。﹂ ﹁那就拜託你了。三年級的︙︙是叫杉田惠子嗎,這個選手怎麼樣?﹂ ﹁很有才華,可以說我們學校進軍全國大賽就靠她了吧。﹂ ﹁很好,那就對她作重點訓練,其他人就看著辦吧。臉色不要那麼難看!對於你的指導方針,我沒有干預的意思,只是希望得到該有的結果。﹂ ﹁我會努力的。﹂我只能這麼回答。 我並不反對學校想透過運動社團的成就,作為招生宣傳的做法。既然是以﹁經營﹂為大前提,就該在宣傳方面下工夫。只是像栗原校長說得如此露骨,我實在有點跟不上。 ﹁對了,我找你來是有其他的事。﹂ 看到校長的表情有了變化,我有些訝異。但他的神情馬上又恢復正常。 ﹁來,先坐下再說。﹂說完,手指著沙發椅。 我有些猶豫地坐下,栗原校長也跟著坐在我對面。 ﹁其實也沒有甚麼啦,是關於貴和的事。貴和你知道吧?﹂ ﹁我知道。﹂ 他是校長的兒子。我們曾見過一次面。據說是一流國立大學畢業,任職於地方企業,走的是精英路線;可是給我的印象,卻不是很有幹勁的樣子,甚至顯得柔弱、消極。當然印象和事實有可能未必一致吧。 校長接著說:﹁貴和也已經二十八歲了,我想該是幫他找個好對象的時候,可惜就是找不到。就算我這個父親看中意了,他看到照片也只是猛搖頭呀。﹂ 我在心裏諷刺地說:應該先惦量一下自己的長相吧。 ﹁可是這次他卻搖白旗了︙︙你想對方會是誰呢?﹂ ﹁這個嘛︙︙﹂是誰我都無所謂。 ﹁是麻生恭子老師。﹂ ﹁噢!﹂ 校長似乎很滿意我的反應。 ﹁你很驚訝吧?﹂ ﹁的確是的,她的年齡應該是︙︙﹂ ﹁二十六了,我是想找個穩重的媳婦會比較好,結果貴和看了照片似乎也很中意,於是八月的返校日我便跟麻生老師提起這事,她說需要一些時間考慮看看。貴和的照片和履歷書我也拿給了她。﹂ ﹁原來如此,然後呢?﹂順著話鋒,我居然催促校長繼續提起下文。 ﹁問題就出在這裏。在那之後都已經過了三個星期,對方始終沒有回覆。稍微試探一下,總是回答請再等待一段時間。不喜歡就直說嘛,彼此也落得輕鬆;摸不清楚她的想法,反而令人徒生困擾。所以我才找你過來。﹂ 聽到一半我就已經知道校長的目的,總之就是要我去探問麻生恭子的心意吧。聽完我的想法,校長滿意地點頭說:﹁果然是善解人意,你說的沒錯。但我並非只是要你幫忙跑腿而已,還希望你順便調查她的交往關係,要很徹底的。當然她都已經二十六歲了,難免會有一、兩段傳聞吧。我也不是那麼死腦筋,問題是現在!﹂ ﹁我知道了。可是如果她對這門婚事沒有興趣的話,就沒有調查的必要吧?﹂ ﹁你是說我兒子的婚事沒指望了嗎?﹂校長的語氣顯得不太高興。 ﹁不,我只是說也有那種可能性吧。﹂ ﹁嗯︙︙好吧,假如是那樣,就搞清楚她的理由何在。原則上我願意接受她的任何條件。﹂ ﹁我知道了。﹂ 假如麻生老師不喜歡貴和,我倒想問問她打算怎麼辦。 ﹁校長找我來就是為了這件事嗎?﹂我故意以較嚴肅的口吻詢問。 ﹁話是沒錯,不過你那邊是不是出了甚麼狀況?﹂ 校長的口氣變得很慎重,大概是觀察到我的神情有異吧。 ﹁我又被盯上了。﹂ ﹁甚麼?﹂ ﹁有人想暗算我。昨天我走在教室大樓旁邊,有花盆從天而降。﹂ ﹁︙︙該不會是湊巧吧?﹂彷彿臨時才想出的說法,校長笑得很不自然。 ﹁湊巧會一連發生三次嗎?﹂ 在月台上被人一推、差點在游泳池裏觸電而死的事,我都告訴校長過。 ﹁然後呢?﹂ 按捺下想反問校長﹁甚麼然後呢?﹂的衝動,語氣平靜地回答:﹁我打算去報警。﹂ 結果校長聽了將香菸靠在菸灰缸上,盤起手臂,表情一如遇到甚麼難題似地閉上雙眼。我直覺認為他大概不會給我好的回音,果不其然校長說:﹁等一陣子再說吧!﹂ 我沒有點頭,但是校長仍然閉著眼睛開口說:﹁這算是學生的一種惡作劇。其他學校,尤其是男子高中甚至會有牽涉流氓的暴力事件。這種事讓警方介入不太好,畢竟從頭到尾都是學生和老師之間的對話問題。﹂ 說到這裏,校長睜開了眼睛,露出討好、安慰我的眼神。 ﹁惡作劇啦,不過只是單純的惡作劇嘛。不是真心想殺死你的。假如你當真,找來警察辦案,最後恐怕會鬧出笑話。﹂ ﹁可是凶手的做法,只會讓我覺得是玩真的!﹂ 校長突然臉色一變,雙手往桌面一拍。 ﹁難道你不相信學生嗎?﹂ 我嚇了一跳,沒想到這種話會出自這個男人的嘴裏。要不是今天這種場面,我大概早已經捧腹大笑了。而且這種理由本身就已經令人驚訝不已了。 ﹁我說呢︙︙前島老師,﹂校長的語氣又恢復平靜了,彷彿正在實踐﹁愛與鞭子﹂的教誨。 ﹁再一次吧。等下一次,我們看看情況再說。到時候我絕對不會阻止你,好吧?﹂ 萬一下一次就要致我於死地,那該怎麼辦?我心中這麼想卻沒有說出口。不是答應校長的要求,而是不得不死心。 ﹁就只能再一次囉?﹂我不放心地確認。 校長聽了如同得救般鬆下臉來,開始談論起學校教育、身為教師應有的態度、作為學生應盡的本分︙︙我才不想聽他那些空泛的理論,於是說聲﹁我還有課﹂,準備起身離去。就在打開門要走出去時,聽見校長說﹁我兒子的事︙︙就麻煩你了﹂,但我連回話都懶得回應了。 一走出校長室,下午的上課鐘聲正好響起。夾雜在快步行走的學生群裏,我回到了辦公室。 栗原校長不單只是校長,也是清華女子高中的理事長,是個名副其實的獨裁者。只要他不高興,就能隨便砍一、兩個老師的腦袋;學校的教育方針也任憑他說改就改,然而他在學生之間的風評倒也不壞。小惠就曾說過:﹁他很直接地表現自己的慾望,這點顯得很有人性,還算不錯。﹂ 事實上,栗原校長是我父親的戰友。在戰後那段青黃不接的時期,兩人似乎幹了不少虧心事。之後父親企圖成為企業家、栗原校長想要設立學校,兩人分道揚鑣。結果成功的只有校長,父親最後留下年邁的妻子和一些債務過世了。如今大我三歲的哥哥夫婦在老家經營鐘錶行,負責照顧母親的生活。 母親建議我當老師時,似乎私下聯絡了栗原校長。之後我便立刻收到清華女中聘用我的來函。 因為有這層關係,校長有時對我的態度也顯得頗為推心置腹。相對地,我也必須在工作以外的部份為校長效勞。例如剛才他所交代的任務就是其一。 一踏進辦公室就聽見年輕女孩高八度的說話聲。抬頭一看,只見村橋面對著一名學生站著。 ﹁總之妳先回教室,有甚麼事放學後再說!﹂村橋指著門口說話,聲調有些高亢。 ﹁在那之前,請先把問題給搞清楚。村橋老師你的意思是說自己一點都沒有錯嗎?﹂ 由於村橋的個子矮我一些,應該不到一百七十公分吧。而學生的個子和村橋不相上下,肩膀倒是很寬,從背影就能看出來是北条雅美。 ﹁我不認為自己做錯了甚麼。﹂ 村橋直視著雅美,我想她應該也是用同樣堅定的眼神回瞪村橋吧。 接著她說:﹁好,我知道了。放學後我會再來找老師的。﹂ 說完對村橋行個禮,氣勢洶洶地走出了辦公室。包含我在內的其他老師,全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場景好一會兒。 ﹁發生甚麼事了嗎?﹂我問正在準備第五節課教材的長谷。他稍微瞄了一下後方的村橋,壓低聲音說:﹁好像是上課時,村橋老師罵了學生。當時他用﹃妳們這些傢伙﹄的字眼,北条是來抗議這件事情,說這句話用的字眼帶有侮辱的意味。﹂ ﹁怎麼會︙︙﹂ ﹁不過是點小事罷了。北条也是故意找碴的,一半是為了耍個性吧。﹂ ﹁原來如此。﹂我瞭解後回到自己的座位。 北条雅美是三年A班的班長。就讀以來成績始終保持第一名,說她是清華女中創校以來的第一才女也不為過。據說她的志願是東京大學,如果她真能考上,那可真是創校以來最值得慶賀的壯舉。她還是劍道社的社長,也是該縣屈指可數的女劍士。甚至有人為她不是生為男兒身而抱憾,可見得她文武雙全的實力有多強。 然而,她從三月起開始有了些奇妙的舉動。我這個形容,萬一被她聽到,搞不好又會遭她教訓一頓。根據她的說法,她這麼做完全是為了﹁打破因襲陳規、無視於學生人性、毫無理念可言的管理教育﹂。儘管如此,她也不會因此而翹課或忽視學校有關服裝儀容、髮型等規定。因為她很清楚做那些動作是沒有意義的。她首先動員一、二年級學生組織服裝規定放寬檢討會,透過學生會向學校表達意見。之所以動員一、二年級學生,是因為考慮到三年級各方面比較忙以外,同時畢業在即,無暇將心思放在抗爭活動上。目前只有該服裝會成立組織開始活動,據說下一步就是要成立頭髮會等其他組織。 北条雅美將病竈指向學生輔導部,尤其是取締最為嚴厲的村橋老師。每當村橋上完三年A班的課回辦公室時,就會看見北条追上來疾言厲色抗議村橋上課時的不當用詞與態度。 因為這個因素,學校方面將她視為問題學生,但是對於如何制止她的行動卻是毫無對策。因為她的做法正當,一切按照制度走,而且抗議的內容也幾乎都是合理的。加上她的成績卓越,老師之中甚至有人說:﹁反正只要等到北条雅美畢業就沒事,這段期間就先忍耐吧。﹂ ﹁稍微對她好一點,馬上就神氣起來了。﹂村橋邊坐下,火藥味十足地自言自語起來。 進入新的學期,北条雅美的奇妙舉止仍有變本加厲的現象。 第五堂課的上課鐘聲響起,老師們紛紛發出起立的聲響。一看見麻生恭子離席,我也跟著站了起來。 走出辦公室約十公尺處,終於趕上了她。她一邊把長髮束起,看了我一眼。目光很冷淡,一副﹁有何貴幹﹂的眼神。 ﹁剛剛校長找我去。﹂ 很明顯她有所反應,腳步稍微放慢了下來。 ﹁他要我來問問妳的心意。﹂ 校長交代這件事時,我就打算以這種直截了當的方式開口。我不擅長委婉的說法。 她在樓梯前停了下來,我也跟著停下腳步。 ﹁為甚麼我必須向前島老師說明?﹂她的語氣十分平靜。 我慢慢搖頭說:﹁只要校長知道妳的心意就行,妳也可以直接跟他說呀。﹂ ﹁好,我會那麼做的。﹂ 她開始爬上階梯,從頭到尾都沒有正眼看過我的臉。讓我忍不住不懷好意地抬頭看著階梯對她說:﹁校長要我調查妳的經歷。至於是甚麼經歷,我想妳也很清楚吧?﹂ 她的腳步聲停下時,我已經下樓梯了。一股焦慮的沉默在我上方蔓延開來。 5 這天的第六堂課是一年A班。我教的幾乎都是三年級的課,只有這一班是一年級學生。這群小毛頭進入新的學期總算適應了高中生活,心性感覺稍微安定一些。如果跟國中生一樣整天毛毛躁躁的,我的神經恐怕承受不了。 ﹁接下來的練習題要讓同學們到講台上來解。﹂我話還沒說完,底下的學生已開始縮頭縮腦。幾乎所有的學生數學都不好。 ﹁問題一山本,問題二宮坂。上來解題!﹂ 我看著學生名冊,點人上台解題。山本由香一臉沮喪地站了起來,同時教室裏各角落傳來安心的吐氣聲。說來真是丟臉,這讓我想起自己的高中時代。 宮坂美惠面無表情地面對著黑板,她是個成績優異的好學生,果不其然,只見她左手拿著課本,右手拿著粉筆,迅速寫出了解答。字體是現在年輕女孩間最流行的圓體字,而且是正確答案。 我注意到她的左手,至今仍纏著白色繃帶。她是西洋弓箭社的成員,據說今年夏天的集訓活動中挫傷了左手腕。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她剛受傷時因為怕我責罵,謊稱生理期來了沒有參加受訓。換言之,她有膽小怕事的毛病。 ﹁左手還好吧?﹂見她解完題回到座位上時,我輕聲詢問,她則發出蚊子般的聲音回答﹁嗯﹂。 當我準備就黑板上的解答進行說明時,突然傳來一陣連肚皮也跟著震動的引擎聲。由於教室大樓是沿著圍牆而蓋,經常會聽見外面汽車經過的噪音。然而現在的聲音卻不一樣,照理說應該是呼嘯而過,但引擎聲卻始終響著。 從窗戶往外看,看見三輛機車在馬路上盤桓。身穿鮮艷襯衫、頭戴安全帽的年輕人,脖子上的圍巾胡亂地飄動著。以前沒看過這些人。 ﹁是飛車黨的人嗎?﹂ ﹁一定是想吸引我們的注意。﹂ ﹁好討厭喲。﹂ 坐在窗邊的學生們七嘴八舌地談論著。因為教室位於二樓,所以看得很清楚。其他學生也跟著伸長身子想一窺究竟。上課的氣氛完全被破壞了。 我回到黑板前準備重新上課,但學生們的心思早都飄向窗外。 ﹁妳們看!居然有個笨蛋在揮手耶。﹂ 她們又紛紛往外看,我正打算制止時,其中有一名學生大叫:﹁啊!有老師出面了。﹂ 聽到這句話,我不禁也往外看,有兩名男子往那群騎機車的年輕人靠近。從背影就能看得出來是誰,是村橋和小田老師。兩人手上拿著水桶,起初好像在勸告對方,但年輕人並沒有離去的意思,於是兩位老師將水桶裏的水往機車灑,其中一輛頓時成了落湯雞。接下來教體育的小田老師還打算抓下騎著該機車的年輕人,那群不良份子只好一邊謾罵一邊迅速離去。 ﹁好厲害呀!﹂ ﹁不愧是學生輔導部的老師!﹂ 教室裏揚起了歡呼聲,這下更沒有上課的氣氛了。結果我說明完黑板上的練習題,已經是第六堂課快結束的時候。 一回到辦公室,不出所料村橋在一群人圍繞下,自以為是英雄,顯得意氣風發的樣子。 ﹁很棒的驅逐法呀!﹂畢竟我坐在他隔壁,總得說些好聽的客氣話。 村橋的心情很好。 ﹁這種方法其他學校也常用,幸好效果不錯。﹂ ﹁希望他們不要再來了。﹂一位姓堀的中年女老師開口說。 村橋聽了,神情恢復嚴肅說:﹁他們究竟是誰呢?肯定是哪裏來的不良少年。﹂ ﹁搞不好是咱們學校學生認識的人。﹂ 聽我這麼一說,周遭的兩、三位老師都笑著否認:﹁怎麼會呢!﹂ 只有村橋一臉嚴肅地表示:﹁不,這種想法也不是沒有可能。﹂ 接著又說:﹁萬一真是那樣,那種學生就該立即退學。﹂ 語氣一如往常地冷酷。 今天放學後我還是決定趕緊回家,因為昨天的花盆事件仍然盤桓在我腦海中。校外雖然不見得就安全,但總比在校內擔心害怕來得好。只是我已經一連三天都沒有出席社團的訓練活動,明天恐怕該露一下臉吧? 看到我在做回家的準備,麻生恭子走了過來,但我故意視若無睹。對她而言,這樁婚事無異是踏上枝頭成為鳳凰的機會,所以她當然很在意我剛剛說的話。 我混進放學回家的學生群中穿越校門,那一瞬間特別感覺到一天終於結束了。我覺得今天的神經耗損得特別厲害,因為發生了許多事情。 從校門口走到S車站大約是五分鐘,一路上都能看見三三兩兩穿著藍裙白上衣的學生。不過我只能和她們走到一半,因為突然想起得上體育用品店一趟,便轉進了小巷。 穿過社區,沿著交通量較大的公路往前走,就能來到那家店。這裏是該縣少數幾家有賣弓箭用具的體育用品店。 ﹁清女︵清華女中的簡稱︶的弓箭社技術有沒有進步一點?﹂老闆一看見我的臉便這麼問。 我們的交情從我來這裏任教時便開始了,老闆的年紀大概長我三、四歲吧。以前好像也玩過曲棍球,所以身材雖然不高,體格倒是很勻稱健壯。 ﹁始終無法更進一步,大概是教練太爛了吧?﹂我苦笑地回答。 ﹁杉田同學怎麼樣呢?聽說她進步得很快。﹂ 他竟然說出跟校長一樣的話,看來小惠的名聲傳得很廣嘛。 ﹁也還好啦,只是不知道能精進到甚麼程度︙︙要是能再多訓練一年就好了。﹂ ﹁說的也是,她都已經是三年級生。所以說這是她最後的機會囉?﹂ ﹁可以這麼說啦。﹂ 閒聊之際,我也買齊了東西離開那裏。看了一下手錶,大約花費了二十分鐘。 九月的秋老虎天氣,熱得我一邊鬆開領帶一邊循著原路往回走。卡車經過揚起的塵土黏在身體上更增添不舒服的感覺。 快到轉角處,我停下了腳步。因為我看見那輛停在路邊的機車。不,說得更明確些,我還記得那個跨坐在機車上的年輕人。黃襯衫、紅色安全帽。沒錯,就是白天那三個年輕人中的一人。而且站在那名年輕人身旁說話的,居然是清華女中的學生。瞄了一下那名學生的臉,為了改變形象而剪短的髮型令人印象深刻。 她是高原陽子。 對方似乎也發現我正在看著他們,陽子露出有點吃驚的表情,但立刻假裝不認識我轉過身去。 我並不喜歡在校外告誡學生或命令學生。但遇到眼前這種狀況,總不能裝做沒事一走了之。我慢慢走上前。陽子還是背對著我,騎車的年輕人似乎在安全帽下睜大眼睛瞪著我。 ﹁你們認識嗎?﹂我對著陽子的背部問。 她毫無反應,反倒是年輕人問陽子說:﹁幹甚麼呀,這傢伙?﹂ 聲音聽起來很孩子氣,大約是高中生的年紀吧。 陽子背對著我,冷冷地回答:﹁我們學校的老師。﹂ 聽到這句話,安全帽裏的表情似乎也跟著一變。 ﹁原來是老師呀!所以跟白天那些傢伙是同夥的囉?﹂ 白天那些傢伙應該指的是村橋他們吧?看來年輕人還餘憤未消,語氣充滿了火藥味。 ﹁說話不要那麼沒水準。照你這麼說,不也把我當做同類看待嗎?﹂陽子說話的語氣像是在責備對方,高亢尖銳的聲音一下子便將年輕人的盛氣壓下。 ﹁可是︙︙﹂之後的話消失在安全帽中。 ﹁好了,你可以走了。你要說的我都知道了。﹂ ﹁那妳肯考慮看看囉?﹂ ﹁我會考慮的。﹂ 兩人說完意義不明的對話後,年輕人用力踩下油門。然後看了我一眼怒吼:﹁警告白天那些傢伙,給我記住!﹂ 他發出巨大的噪音和廢氣飛馳而去。 ﹁他是妳的朋友嗎?﹂ 她看著揚長離去的機車背影回答:﹁他是我的機車車友,頭殼有些壞掉就是了。﹂ ﹁機車?陽子妳也騎機車嗎?﹂我驚訝地反問。 這當然是校規所禁止的。但她卻習以為常地回答:﹁騎呀。今年夏天考上駕照後,就讓我那個笨蛋爸爸買車給我到處騎了。﹂ 充滿挑釁的口吻,嘴角還浮現冷笑。 ﹁妳不是討厭沒有水準的說話方式嗎?﹂ 這句話又讓她的嘴角咧開了,而且還冷冷地表示:﹁無所謂呀,你去跟村橋他們報告好了。﹂ ﹁我不會跟他們說的。只是萬一被發現,妳會被退學的。﹂ ﹁也許那樣更好。反正我們常在這附近走動,總有一天會被看見吧。﹂ 她那種自暴自棄的態度讓我不知如何是好,結果只能說出這樣的話:﹁畢業之前,妳就忍一下吧。畢竟只需要再忍耐一段時間,不是嗎?畢業之後,妳愛怎麼騎都行。對了,到時候也讓我騎騎看,感覺肯定很棒吧!﹂ 然而陽子的表情依然沒變,甚至還用力瞪著我的臉說:﹁這不是老師該說的話吧。﹂ ﹁高原妳︙︙﹂ ﹁算了,讓我走吧。﹂說完後,她便快步離去。走了幾十公尺後又停下腳步,回過頭對著我說,﹁老師根本不關心我的死活!﹂ 那一瞬間,我的心頭深深往下沉,沉重得連腳步也移動不了,只能茫然地看著陽子奔跑離去的背影。 ﹁老師根本不關心我。﹂這句話不斷在我腦海中浮現又消失。 不知不覺之間,夕陽已開始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