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從遠遠的上方看，塵土中形成一個圓的痕跡。這圓遠非完美，扭曲的邊緣、粗細不一的線條，還有它的斷裂之處。
　　圓中心，也並非無一物。
　　中央有座墓碑，幾百年來被風、沙、烈日侵蝕，早已變得平坦。碑石仍直挺矗立，至少有一公尺高。對著沙漠，面向西方。這方向並不尋常。這裡不太有人會喜歡西邊。
　　碑主的姓名早被遺忘，當地人都知道這地標，叫它﹁牧人之墓﹂；雖說是﹁當地人﹂，其實總人數也就六十五人，牲口則有十萬頭牛。這片土地上沒有墓地，牧人在死去之處就地掩埋。一個多世紀以來，一直孤零零的。
　　如果遊客觸摸石碑上的字，仍可摸出部分日期。一、八、九︙︙一八九〇左右。然而只有前三個字尚可辨認，它們刻在較低的位置，避開了風雨。一開始字刻得很深，但經年累月的風蝕，已經愈來愈無法辨認，不知道上面的真實姓名；相比較是誰埋在下面，背後有更重要的訊息，那就是：
　　迷路人的終途。
　　沒有遊客會來到這裡。不知不覺地，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時間就這樣溜走了；更別提下來閱讀石碑上的文字，或是在午後陽光下，瞇眼望向西邊。就連牛隻也不會駐足於此。這裡的土壤，一年中有十一個月乾燥成沙，剩下一個月則被渾濁的洪水淹沒。牛群更喜歡往北移動，那裡生意盎然，食物更多，也有樹蔭遮擋。
　　因此，這座墳大部分時間都孤零零地矗立在簡單的三橫柵欄邊。圍欄向東延伸十幾公里通往幹道。向西延伸幾百公里進入沙漠，那裡地平線非常平坦，好像能看出地球曲率似的。那是有著海市蜃樓的地方，從遠方可以看到幾株反射光芒的小樹，漂浮於不存在的湖面上。
　　圍欄向北的某處，有間獨棟的農舍；向南也有另一棟。兩邊鄰居要開三個小時的車程才能往來。就墳墓的位置看不到東方的道路。雖說是﹁路﹂，但它真正發揮﹁路﹂該有功能的機會太少。這條寬闊的土徑靜靜平躺，幾天都不會有車輛經過。
　　這條路會通往一座叫巴拉馬拉的鎮，美其名是﹁鎮﹂，但其實也就是一條有零星建物的大路，只有幾戶人家散落在那區域。一個大房間就容納得下鎮裡所有人。再往東一千五百公里，就會到布里斯班和海岸。
　　在一年中的固定時間，牧人之墓的上方會有直升機出現，在天空中轟鳴震動。飛行員俯瞰這片土地，利用噪音和直升機移動驅趕牛群，移動的距離，足以橫越歐洲的一個小國。此刻的天空一望無際。
　　不久，一架直升機飛來，但為時已晚。它故意飛得又低又慢。飛行員先是發現了汽車，被陽光照耀發熱的金屬一閃一閃。那時離牧人之墓還有一段距離，等他繞圈要找尋降落地點時，才在偶然間注意到墓碑。
　　飛行員看到的不是地面那個圓形的痕跡。吸引他目光的是紅色土地上鮮明的藍色布料。飛行員熱得解開釦子，脫下部分衣物。過去幾天的溫度高達四十五度。暴露在外的地表被曬出裂紋。之後，飛行員才注意到地面塵土上那不完美的圓、粗細不一的爬行痕跡。他把目光投向遠方，盡量不去想這痕跡是怎麼形成的。
　　墓碑投射出小小的影子。這是視線所及之處唯一的陰影。像日晷一樣跟隨時間無聲爬行、膨脹、縮小。那個人追著影子，拖著自己身體移動，強行擠進影子，身體扭曲成絕望的形狀，並在恐懼和飢渴下，胡亂踢著地面。
　　夜幕降臨，他才能短暫喘息，然後太陽升起，可怕的逐影之圓再次開始。第二天沒持續那麼久。因為太陽的角度更高。不過這個人已經盡力了，一直尋找陰涼，直到他無法再繼續追尋。
　　塵土中的圓圈形成不到二十四小時。於是，這境中的牧人終於有伴了。地球轉動，影子獨自向前，而這個人靜靜躺在被塵土包圍的墳墓中心，在可怕的天空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