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掉體重 史考特.凱利敲起艾利斯公寓家門,鮑伯.艾利斯︵雖然已經退休五年,但高地園的人還是叫他老鮑醫生︶讓他進來。﹁哎啊,史考特,你來啦,十點整準時到。我能幫上什麼忙?﹂ 史考特人高馬大,光穿襪子還有一百九十三公分,有點肚子。﹁我不確定,也許沒什麼,但︙︙我有個問題。希望不嚴重,但可能不妙。﹂ ﹁不妙到你不想找平常看的醫生?﹂艾利斯已經七十四歲,一頭稀疏的白髮,腳有點拐,但不會拖累他在網球場上的表現。他就是在打網球的時候認識史考特,成為朋友。也許不算非常親密,但還是朋友。 ﹁噢,我去看過了。﹂史考特說:﹁我總算做了全身檢查,抽血、驗尿、前列腺,什麼都看了,什麼都檢查了。膽固醇有點高,但還在正常範圍。我擔心的是糖尿病。醫生網站建議說比較可能是糖尿病。﹂ 當然這是在他曉得衣服的問題之前,醫學網站及其他網站都沒有提到衣服的問題,肯定也跟糖尿病無關。 艾利斯帶他進客廳,大大的凸窗俯瞰城堡岩第十四座門禁社區的綠地,他與妻子如今就住在這裡。老鮑醫生偶爾會打高爾夫球,但主要還是打網球。喜歡高爾夫的是艾利斯夫人,史考特懷疑這就是他們住在這裡的原因,而不是在冬天的時候,跑去佛羅里達類似的運動主題社區。 艾利斯說:﹁如果你在找的是米拉,她在循道宗的婦女團體。我想應該是吧,但她也可能去了鎮上的議會,她明天要去波特蘭參加新英格蘭真菌協會的會議。這女人就跟熱平底鍋上的母雞一樣,到處跳來跳去。外套脫了吧,坐、坐,跟我聊聊,你在想什麼。﹂ 雖然現在才十月初,也沒有特別冷,史考特卻穿著North Face的鋪棉大外套。他脫下外套,擺在旁邊沙發上時,口袋發出叮噹聲響。 ﹁要喝咖啡嗎?還是茶?我想應該還有早餐吃的酥皮點心,如果︱︱﹂ ﹁我體重直直掉。﹂史考特忽然說:﹁我在想這個。你知道,說來好笑。我之前一直避開浴室體重計,因為過去這十年來,上頭的資訊看起來都很不妙。現在,我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量體重。﹂ 艾利斯點點頭。﹁我明白了。﹂ 史考特想:老醫生可沒理由躲著體重機,史考特的外婆大概會說他是﹁結實的竹竿﹂。如果不出什麼意外,大概還有二十年好活,也許可以活到一百歲。 ﹁我當然知道躲體重機的症狀,我執業的時候常常注意到,我也看過相反的狀況,強迫量體重,通常都是厭食症或暴食症患者,你看起來都不像。﹂他靠向前,雙手交握在纖細的大腿上。﹁你曉得我已經退休了吧?我可以建議,但不能開處方。而我會建議你最好還是回去找你的醫生,確認整體檢查結果。﹂ 史考特笑了笑.﹁我懷疑我的醫生會希望我住院,多檢查幾天,但我上個月得到一個大案子,替連鎖百貨公司製作網站,我不聊細節,但是座金山,我運氣很好,能夠接到這種案子。我算前進了一大步,而且還不用搬離城堡岩,這就是電腦時代的美妙。﹂ ﹁但如果你生病,就不能工作了﹂艾利斯說:﹁史考特,你是聰明人,我相信你知道掉體重不只是糖尿病的指標,也是癌症的指標,以及其他疾病,我們在講的是幾公斤?﹂ ﹁十三公斤。﹂史考特望向窗外,看到藍天綠草間有輛白色的高球車駛過。好像照片,在高地園網站上肯定好看。他相信他們有網站,現在什麼都有網站,就連在路邊賣玉米跟蘋果的小攤都有網站,但不是出自史考特之手,他要去設計更大的企劃了。﹁截至目前為止。﹂ 鮑伯.艾利斯笑了笑,露出一口真牙。﹁這樣的確不少,但我猜你還撐得住。你人高馬大,在球場也算靈活,而且你也會花時間上健身房,但這麼多額外的重量不只對心臟造成負擔,對其他部位也不好。我相信這些你都知道,網路醫生講的。﹂他對這話翻了一個白眼,史考特微笑。﹁你現在多重?﹂ ﹁你猜。﹂史考特說。 鮑伯笑了笑。﹁你覺得這是園遊會嗎?娃娃玩偶剛賣完了。﹂ ﹁你當家醫科醫生多久了?三十五年?﹂ ﹁四十二年。﹂ ﹁那就別客氣,你至少替病人量過幾萬次體重。﹂史考特起身,人高骨架大,穿著牛仔褲、法蘭絨襯衫跟一雙老舊的喬治亞巨人牌靴子。說他是網站設計師,他更像木匠或牧馬人。﹁猜我多重,等等再來決定我的命運。﹂ 老鮑醫生用專業目光上下打量史考特.凱利一百九十三公分的身軀︵穿著靴子,更像兩百公分吧︶。他特別留意皮帶上方的肚子,還有長長的大腿肌肉,這是在機器上練腿部推舉跟深蹲的成果,老鮑醫生自己已經不上這種機器了。﹁襯衫打開我看看。﹂ 史考特拉開襯衫,露出緬因大學體育系的灰色T恤。鮑伯看看雄偉的胸膛,壯歸壯,但多餘的脂肪已經形成屁孩所謂的﹁男性大奶﹂。 ﹁我會說︙︙﹂艾利斯停頓了一下,對眼前的挑戰很感興趣。﹁我會說一百零五公斤,也許一百一十。這代表你開始瘦的時候,差不多是一百二十幾公斤。我必須說,你在網球場上還是很靈活,這點我不用猜。﹂ 史考特想起月初自己終於鼓起勇氣站上體重機時的喜悅,真的,樂不可支。之後持續穩定下降的體重的確令人擔憂,但只有一點點。讓擔憂變成害怕的是衣物的問題。用不著網路醫生網站告訴你衣服的問題很怪,真他媽誇張,好不好? 外頭,高球車緩緩駛過。車上有兩個中年男子,一個穿粉紅色褲子,另一個穿綠色的褲子,兩人看起來都過胖。史考特覺得,他們應該為了自己好,不要開車,走過去打球。 ﹁史考特?﹂老鮑醫生說:﹁你還在嗎?你失神了嗎?﹂ ﹁還在。﹂史考特說:﹁上次我們打球的時候,我一百零八公斤。我會知道,因為那是我最後一次量體重。我覺得是時候該減減肥了。還沒打到第三節,我就開始上氣不接下氣。不過,今天早上,我九十六公斤。﹂ 他在外套旁坐了下來︵外套因此又發出叮噹聲︶。鮑伯仔細檢視他。﹁我看你不像九十六公斤啊,史考特。抱歉我這麼說,但你看起來不只如此。﹂ ﹁但,是健康的?﹂ ﹁對。﹂ ﹁沒生病?﹂ ﹁沒,看你外表是看不出來啦,但︱︱﹂ ﹁你家有體重機嗎?我敢說有,咱們去量量看。﹂ 老鮑醫生想了想,懷疑史考特的問題可能出在眉毛之間的大腦灰質。就他的經驗,通常會對體重大驚小怪的人都是女性,但男性也有可能。﹁好,咱們去量,跟我來。﹂ 鮑伯帶他進書房,到處都是書架。一面牆上有人體解剖圖,另一面是一排文憑證照。史考特望向擺在醫生電腦與印表機之間的紙鎮。鮑伯跟著看過去,大笑起來。他從桌上拿起頭骨,拋給史考特。 ﹁塑膠的,不是真的,別擔心手滑。這是我長孫送我的,他十三歲,我想還在﹃送禮缺乏品味﹂階段。來這,咱們看看秤起來如何。﹂ 角落有座看起來像龍門架的磅秤,上頭有兩顆砝碼,一大一小,可以調整到金屬橫桿平衡不動。﹁城裡診所關門的時候,我就只帶了這個跟牆上的解剖圖回來。這是Seca牌磅秤,最精良的醫學用磅秤。這是多年前,內人送我的,相信我,沒有人會責備她缺乏品味,或便宜行事。﹂ ﹁準嗎?﹂ ﹁這麼說好了,如果我拿一袋十一公斤的麵粉上來秤,上頭顯示十公斤,我就會回超市要求退費,如果你要量出比較真實的數字,你就該把靴子脫了,還有你拿外套過來幹嘛?﹂ ﹁你等等就知道。﹂史考特並沒有脫靴子,反而穿上外套,口袋因此又發出叮噹聲。現在他著裝完畢,這身打扮適合更冷的天氣,但他踏上磅秤。﹁開始吧。﹂ 鮑伯考慮到靴子與外套,先將砝碼一路調上一百一十五公斤,然後一路倒扣,一開始先慢慢退,後來整個拖到後面。平衡桿上指針持續往後,一零八、一零四、九十九,老鮑醫生覺得不可思議。別說靴子與外套,史考特.凱利光看起來就超過這個數字。他也許會多估幾公斤,但他這輩子還沒量過體重差這麼多的肥男胖女。 橫桿最後停在九十六公斤。 ﹁真是不敢置信。﹂老鮑醫生說:﹁這玩意兒要重新校正了。﹂ ﹁我不覺得耶。﹂史考特如是說,他走下磅秤,伸手進外套口袋裡。他從左右口袋各掏出一把二十五分錢的硬幣。﹁這我存了好幾年,統統放在古董夜壺裡。諾拉還沒離開,已經快滿了。兩邊加起來應該有五公斤,甚至超過。﹂ 鮑伯沒有答腔,他啞口無言。 ﹁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不去找亞當斯醫生了嗎?﹂史考特把硬幣扔回外套口袋,又是一陣歡樂的叮噹聲。 鮑伯可以開口了。﹁讓我確認一下,你在家裡也量到這個數字?﹂ ﹁到個位數都一樣,我的磅秤是Ozeri的電子秤,也許沒有這寶貝這麼精準,但我試過了,還算準。現在看好了,我寬衣時通常會搭配性感音樂,但既然咱們在俱樂部的更衣室一起換過衣服,我看就免了。﹂ 史考特脫下大外套,擱在椅背上。然後,他兩手輪流扶著老鮑醫生的書桌,脫下靴子。接下來,他脫下法蘭絨襯衫。他解開皮帶,脫下牛仔褲,只剩四角褲、T恤、襪子,站在原地。 ﹁要我脫到一絲不掛也是可以。﹂他說:﹁但我想到這裡就足以說明我的重點。因為,你看看,這樣真是嚇死我了,衣物的問題。這就是為什麼,我會想找個口風緊的朋友,而不是找我平常的醫生。﹂他指著地上的衣服與靴子,然後是口袋重重的大外套。﹁你覺得那些東西有多重?﹂ ﹁加上硬幣?至少七、八公斤吧,你要量量看嗎?﹂ ﹁不用。﹂史考特說。 他站上磅秤。無須調整砝碼,橫桿還是穩穩停在九十六公斤。 ※※※ 史考特穿回衣服,他們回到客廳。老鮑醫生替他們倒了一指高的沃福酒廠威士忌,明明現在才早上十點。史考特沒有拒絕。他一口飲盡,酒精在他肚裡點起撫慰的火,鮑伯先分兩小口喝,彷彿是在品嚐味道,然後一口氣喝完剩下的酒。﹁你知道,這不可能。﹂他一邊說,一邊把空酒杯擺在茶几上。 史考特點點頭。﹁又一個我不想跟亞當斯醫生談的原因。﹂ ﹁因為這種狀況必須登錄進系統裡。﹂鮑伯說:﹁作為紀錄。而且,沒錯,他會堅持要你進行各種檢驗,搞清楚你到底怎麼了。﹂ 雖然史考特沒說出口,但﹁堅持﹂這個字眼似乎太溫和了。在亞當斯醫生的診間,出現在他腦袋裡的字眼應該是﹁強制拘留﹂。就是這個時候,他反而決定閉嘴,去找他退休的醫生朋友。 ﹁你看起來有一百一十公斤。﹂鮑伯說:﹁你自己感覺有這麼重嗎?﹂ ﹁並沒有。我覺得有點︙︙嗯︙︙體重一百一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有點笨重拖沓。我猜這不是成語,但我盡力了。﹂ ﹁我覺得很適合。﹂鮑伯說:﹁誰管成語典裡有沒有。﹂ ﹁雖然我很清楚,但那不只是因為胖而已。因為胖,還有年紀,還有︙︙﹂ ﹁離婚?﹂鮑伯溫柔地問,現在換上老鮑醫生模式。 史考特嘆了口氣。﹁當然,那也是原因。離婚在我的生命中投下陰影,現在好多了,我已經好多了,但陰影還在。騙不過人。雖然我生理上沒有什麼大問題,還是一週運動三次,要到第三節才會上氣不接下氣,但︙︙你知道,笨重拖沓。現在我沒有這種感覺了,至少沒有那麼嚴重。﹂ ﹁更有活力?﹂ 史考特想了想,然後搖搖頭。﹁不太像,比較像是我原本舊有的活力,但支持得更久。﹂ ﹁沒有昏昏欲睡?沒有疲憊?﹂ ﹁沒有。﹂ ﹁食慾都好?﹂ ﹁跟馬一樣。﹂ ﹁最後一個問題,你必須原諒我這麼問。﹂ ﹁別客氣,問吧。﹂ ﹁這不是什麼惡作劇,對吧?開退休老醫生的玩笑?﹂ ﹁絕對不是。﹂史考特說:﹁我猜我不必問你先前有沒有見過類似的例子,但你有在什麼文獻上讀過嗎?﹂ 鮑伯搖搖頭。﹁跟你一樣,我不解的是衣物的問題,還有你外套口袋裡的錢幣。﹂ 史考特心想:彼此彼此。 ﹁沒有人穿好衣服跟光屁股的體重是一樣的,重力會在中間作用。﹂ ﹁你能不能去什麼醫學網站查查,看有沒有類似的案件?就算不是這麼相似的病例也可以?﹂ ﹁可以,我會去查,但我可以告訴你,答案是沒有。﹂鮑伯遲疑了一下,又說:﹁這不只超過了我過往的經驗,我會說,這根本超乎人類經驗。見鬼了,我想說這不可能,但如果你我的磅秤沒壞,那我實在沒有其他理由不信。史考特,你怎麼了?這是怎麼開始的?你有沒有︙︙我不知道,有沒有接觸到放射線?或是不小心吸到一口來路不明的殺蟲劑?仔細想想。﹂ ﹁我想過了,就我所知,什麼也沒有,但我確定跟你談過之後,我心情好多了,不是只有坐在那裡發愁。﹂史考特起身,抓起外套。 ﹁你去哪?﹂ ﹁回家囉。還要設計網站,大案子,我必須說,雖然感覺起來沒有那麼大。﹂ 鮑伯送他到門口。﹁你說你注意到體重掉得很穩定,緩慢但穩定。﹂ ﹁沒錯,兩、三天掉一公斤。﹂ ﹁無論你吃什麼。﹂ ﹁對。﹂史考特說:﹁要是繼續掉呢?﹂ ﹁不會的。﹂ ﹁你怎麼確定?如果這種狀況超乎人類經驗?﹂ 這話讓老鮑醫生啞口無言。 ﹁老鮑,拜託不要說出去。﹂ ﹁只要你持續告訴我狀況,我就不說。我很擔心。﹂ ﹁這我辦得到。﹂ 到了門廊,他們並肩站立,望向天空。天氣真好。樹葉轉紅,烈火的顏色映紅山丘。﹁從了不起的話題轉換到荒謬的事情。﹂老鮑醫生說:﹁你跟隔壁兩位餐廳姑娘處得怎麼樣?聽說你們有些問題。﹂ 史考特沒費心問鮑伯打哪聽說的,城堡岩是個小鎮,消息傳得很快。他猜,當退休醫生的夫人參加了所有鎮上及教堂的會議時,消息會傳得更快。﹁如果麥孔小姐跟唐納森小姐知道你叫她們姑娘,你會列入她們的黑名單,而就我目前的狀況看來,她們根本稱不上什麼問題。﹂ ※※※ 一小時之後,史考特坐在自家書房,這是一棟三層樓建築,位於城堡岩的城堡景地區。這裡的價格有點高出他的舒適區,但諾拉想住這,而他想要諾拉。現在,她在亞利桑那州,留下這個就算他們兩人一起住都太大的空間,當然還有貓貓。他覺得相較之下,她更不願離開威威。史考特覺得這樣有點過分,但事實總是如此。 ﹁和斯柴爾︱孔恩雛型網站素材﹂幾個大字出現在他的電腦螢幕中央,和斯柴爾︱孔恩並不是與他合作的連鎖百貨公司,還在將近四十年前就已經歇業,但這麼大的案子,提防一下駭客總是好的,因此才有這種假名。 史考特點擊兩下,一張古老的和斯柴爾︱孔恩百貨公司照片出現︵最後這張圖會變成比較現代的建築,也就是實際請他設計網站的公司︶。下方有句話:靈感你出,後續我們包辦。 就是這句簡單的口號讓他得到這份工作。設計技巧是一回事,靈感與琅琅上口的口號則是另一回事,兩者結合碰撞,就產出特別的結果。他很特別,這是他證明的機會,他決定好好把握。最後他勢必要與廣告公司合作,他明白,而他們也許會修改他的文字與圖像,但他覺得這句文案會留下來。基本的概念都會留下來,這些東西強到能夠在一群紐約賣弄鬼之間存活下來。 他再次點擊兩次,螢幕上出現一間客廳,目前是空的,連燈具都沒有。窗外是一片綠地,恰好就是高地園,米拉.艾利斯打過好幾場高爾夫球的地方。有時,米拉四人組還會包括史考特的前妻,現在前妻住在弗拉格斯塔夫︵大概也在打高爾夫吧︶。 ﹁威威滴喵﹂走進,發出慵懶的喵一聲,磨蹭他的腿。 ﹁馬上開飯。﹂史考特咕噥地說:﹁再幾分鐘就好。﹂彷彿貓明白狹義的分鐘,或廣義的時間一樣。 史考特心想:彷彿我懂一樣。時間是看不到的,跟重量不同。 啊,但也許不盡如此。人感覺得到重量,沒錯,當你太重的時候,你會顯得笨重拖沓,但重量跟時間基本上不都是人類建構出來的概念嗎?時鐘上的指針,浴室磅秤上的數字,難道不是用可見結果來測量無形的力量嗎?只是徒勞努力想用人類以為的現實框架容納浩瀚的宇宙實相? ﹁算了啦,你會把自己逼瘋的。﹂ 威威又喵了一聲,史考特的注意力又回到電腦螢幕上。 空蕩蕩的客廳裡有一個搜尋欄,上頭有﹁選擇你的風格!﹂字樣。史考特打入﹁早期美國﹂,螢幕活了過來,不是一口氣統統出現,而是慢慢地,彷彿每件家具都是顧客精挑細選,一一加入的:椅子、沙發,粉紅色的牆壁不是貼壁紙,而是用模板繪製出來的,還有賽斯.湯瑪斯時鐘跟好太太手工編織地毯,壁爐燃起溫暖的小小火光,上方的光源來自多組木頭支架的防風燈。這種風格就史考特的喜好來說有點超過,但跟他交涉的業務員會喜歡,他們也向史考特保證,潛在客戶也會喜歡。 他可以滑動螢幕,裝潢客廳、臥室、書房,都是早期美國風格。或者,他也可以回到搜尋欄,在這虛擬的空間裡換上殖民時期風格、軍備風格、美術工藝風格或木屋鄉村風格。不過呢,今天的工作則是安妮女王風格。史考特打開筆電,開始挑選陳列的家具。 五十五分鐘後,威威回來了,又認真磨蹭、喵喵叫了起來。 ﹁好啦、好啦。﹂史考特如是說,站起身來。他走進廚房,威威滴喵揚著尾巴帶路。威威的腳步帶著貓咪的輕盈,史考特自己也覺得輕盈許多。 他把喜躍乾飼料倒進威威的碗裡,貓咪低頭吃飯時,他則去前陽台換換氣,然後才回到高背沙發、溫弗利沙發、高腳抽屜櫃之中,這些家具都有知名的安妮女王腳柱。他覺得這種家具只會出現在葬儀社,明明是很重的家具,卻想看起來很輕,但青菜蘿蔔各有所好啦。 他正好即時看到老鮑醫生口中的﹁姑娘﹂出現,她們從自家車道出來,轉向城堡景小巷,長長的腿出現在小短褲之下,蒂兒卓.麥孔穿藍色短褲,蜜西.唐納森穿紅色短褲。她們穿了同樣的T恤,替她們在卡賓街鬧區開的餐廳打廣告,跟在她們身後的是看起來長得很像的兩條拳師狗,阿哥與阿弟。 史考特告辭時,老鮑醫生的話︵大概只是想輕鬆結束他們的會面︶現在浮上他的心頭,史考特與餐廳姑娘之間的小問題,的確有麻煩,不是什麼嚴重的關係問題,或神秘的減重問題,比較像是一直不好的皰疹。蒂兒卓很討厭,臉上一直掛著那淺淺的自以為是微笑,這表情似乎是在說:老天幫幫忙,保佑我能容忍這些白痴吧。 史考特立刻做出決定,連忙跑回書房︵還跳過躺在門廊的威威︶,抓起他的平板。他跑回門口,打開拍照程式。 前門有紗門,他看不太清楚,不過,兩位女子並沒有注意到他,她們沿著小巷乾硬的路邊一路跑到遠方,白到發亮的運動鞋前後移動,馬尾甩啊甩的。兩隻狗狗矮胖結實,但還很年輕,充滿精力,跟在她們身後跑。 史考特為了狗的事情,造訪她們家兩次,兩次都與蒂兒卓談,也都見識到她那自以為是的微笑,當時,她在跟他解釋,她覺得她們家的狗不會在他家草坪上拉屎。她說:他們兩戶的草坪都有圍籬,而牠們出門的時候︵﹁每天跑步的時候,阿哥與阿弟會陪我跟蜜西一起﹂︶,牠們都非常乖。 ﹁我想牠們一定是聞到我家的貓。﹂史考特那時說:﹁這是地域問題。我了解,我也明白妳們跑步時不想牽繩,但若妳們回來後,能夠看一下我家草坪,那我會非常感激,必要的時候,守望相助一下。﹂ ﹁守望相助。﹂蒂兒卓說,臉上的笑容毫不動搖。﹁也許只有我會這樣想啦,但感覺挺軍國主義的。﹂ ﹁妳愛怎麼說就怎麼說。﹂ ﹁凱利先生,也許如你所說,有狗在你家草坪方便,但那不可能是我們家的狗。也許讓你不舒服的不是這件事?你對同性婚姻應該沒有偏見吧?﹂ 史考特差點笑出來,這樣很不妙,就算是以川普的標準來看,這樣的外交手段都很不妙。﹁一點也沒有,我的偏見只有不想踩到妳家拳師狗留下來的神秘包裹而已。﹂ ﹁聊得很愉快。﹂她說,臉上還掛著那個笑容︵她應該希望這種笑容不會激怒對方,但肯定讓人覺得很煩︶,然後溫柔但堅定地當著他的面關上家門。 史考特滿腦子都是神秘的減重問題,這幾天根本沒想到這件事,他看著兩個女人跑過來,兩條狗歡快地跟在後頭。蒂兒卓與蜜西邊聊邊跑,有說有笑。她們紅統統的臉頰閃著汗水及健康的光澤。麥孔小姐顯然比較會跑,但她還是稍微放慢速度陪她的伴侶慢慢跑。她們完全沒有留意狗狗,這點實在很難忽視,城堡景車不多,特別是大白天的。史考特不得不坦承這兩隻狗狗的確沒有跑到大馬路上。就這點來說,至少牠們被訓練得很好。 他心想:今天等不到了,凡事準備好,就不會發生了,不過,如果能讓麥孔小姐笑不出來︙︙ 說時遲,那時快,來了。起初只有一隻狗轉彎,然後另一隻也跟來了,阿哥與阿弟跑進史考特的草坪,並肩蹲下。史考特拿起平板,迅速拍了三張照片。 ※※※ 這天傍晚,史考特早早吃完培根蛋麵以及一大塊巧克力起司蛋糕,他站上體重機,滿腦子想的跟這幾天差不多,只希望事情終於回到正軌。並沒有。雖然吃了一頓大餐,但體重機告訴他,他現在是九十五點六公斤。 威威坐在旁邊蓋起的馬桶上看他,尾巴整齊收在腳邊。 ﹁哎啊。﹂史考特對牠說:﹁只能這樣囉,對吧?就跟之前諾拉聚會回家後會說的一樣,盡人事,聽天命,接納才是一切的重點。﹂ 威威打起呵欠。 ﹁但我們還是會盡力改變現狀,對吧?你堅守堡壘,我出門一下。﹂ 他抓起iPad,小跑步了四百公尺,前往麥孔及唐納森住了八個月的翻新農舍,自從﹁聖豆﹂餐廳開幕後,她們就住在這裡了,他很清楚她們每天的行程,鄰居不小心都會清楚彼此的作息,現在正是單獨與蒂兒卓見面的好時機。蜜西是餐廳的主廚,通常三點左右就出門準備。蒂兒卓是這段合夥關係的門面,差不多五點才過去。史考特相信蒂兒卓在工作及家裡都是管事的。他覺得蜜西.唐納森就是個甜美的女孩,用帶著恐懼與讚歎的目光觀看這個世界,他覺得恐懼的成分可能比較多。蒂兒卓會不會覺得自己是蜜西的伴侶,也是她的護花使者?也許,說不定喔。 他踏上階梯,按下門鈴。門鈴一響,後院的阿哥與阿弟開始吠起來。 蒂兒卓打開家門。她身穿合身可愛的洋裝,站在領檯接待客人、帶他們去不同座位時,無疑會驚豔四座。她的眼睛最美,是魅惑人心的綠灰色,眼角還有點上揚。 ﹁噢,凱利先生。﹂她說:﹁見到你真好。﹂又是那個笑容,彷彿是在說,見到你真無聊。﹁我很樂意邀你進屋,但我得趕去餐廳了。今晚很多訂位,你知道,都是來賞紅葉的遊客。﹂ ﹁我就不耽擱妳了。﹂史考特露出笑容。﹁我只是來讓妳看這個。﹂他拿起iPad,讓她看阿哥與阿弟蹲在他家前院草坪,一前一後拉起屎來的畫面。 她望著畫面好一會兒,笑容褪去。這種神情並沒有讓史考特感覺到他期待的樂趣。 ﹁好吧。﹂她終於開口,她語氣裡假惺惺的歡快消失了。少了那種口氣,她的聲音聽起來疲憊不堪,還老上好幾歲,她大概才三十幾吧。﹁你贏了。﹂ ﹁相信我,這跟輸贏無關。﹂話一出口,史考特就想起有次大學老師說,只要有人在句子裡加上﹁相信我﹂三個字,你就得提防這傢伙。 ﹁那你已經完成你的目標了。我現在不能去清,蜜西已經去工作了,但打烊後我會去弄。你連前院的燈都不用開,我應該能夠在街燈下看到︙︙排泄物︙︙﹂ ﹁妳不用這麼做。﹂史考特開始覺得自己有點過分,而且不知怎麼,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畢竟,她剛剛都說﹁你贏了﹂。他又說:﹁我已經包走了,我只是︙︙﹂ ﹁怎樣?想扯平嗎?如果是這樣,那你的任務已經達成了。從今天起,我跟蜜西會去公園跑步,你不用去舉發我們。謝謝,晚安。﹂她正要關門。 ﹁等等。﹂史考特說:﹁請妳等等。﹂ 她從半掩的門裡望著他,臉上面無表情。 ﹁麥孔小姐,我從來沒想過要為了幾坨狗屎去找動物管制員。聽著,我只是希望我們能當好鄰居。我的問題在於,妳總是急著打發我,不肯認真對待我。好鄰居不是這樣的,至少在這裡不是這樣。﹂ ﹁噢,我們很清楚這裡的好鄰居是什麼德性。﹂那道自以為是的淺淺笑容又出現了,關門時,笑容還掛在臉上。不過,就在這之前,他在她眼裡看到疑似是閃閃的淚光。 他一邊下坡回家,一邊想:我們很清楚這裡的好鄰居是什麼模樣。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 兩天後,老鮑醫生來電,詢問狀況是否好轉。史考特告訴他,進度跟之前差不多。他現在體重九十四公斤。﹁還滿規律的,踩上體重機就跟看著汽車里程數倒轉一樣。﹂ ﹁但你的體態還是沒有變?腰沒細?襯衫沒鬆?﹂ ﹁我腰圍還是一百公分,腿長還是八十六,用不著束緊腰帶,或放鬆一點,明明我就吃得跟伐木工人一樣。早餐是培根、雞蛋、香腸,晚上什麼都加醬,一天最少吃到三千卡路里,也許有到四千,你開始研究了沒?﹂ ﹁有是有。﹂老鮑醫生說:﹁就我目前看來,完全沒有相同的病例。很多臨床報告提到病人的新陳代謝過快,如你所說,吃得跟伐木工人一樣,卻還是很瘦。不過,穿衣服跟沒穿衣服同樣體重這點倒是沒看到。﹂ ﹁噢,但不只這樣。﹂史考特說,他又微笑起來,他最近很愛笑,就他的狀況來說,還笑得出來也太瘋狂了。他跟癌末病患一樣,體重直直掉,但工作充滿幹勁,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愉悅過。有時,當他需要休息,遠離電腦螢幕的時候,他會放起摩城︵Motown︶音樂,在房裡跳起舞來,而威威滴喵則用看到神經病的眼神望著他。 ﹁還有怎樣?告訴我?﹂ ﹁我今天早上量體重是九十四點三,直接從浴室淋浴出來,光屁股量的,我家衣櫥裡有兩個十公斤的啞鈴,我一手握一個,站上體重機,還是九十四。﹂ 電話另一端一度沉默,然後鮑伯終於開口:﹁你在耍我。﹂ ﹁鮑伯,耍你,我就死給你看。﹂ 又是一陣靜默,然後:﹁你周圍彷彿有一圈什麼排斥重量的力場,我知道你不喜歡人家東問西問,但這完全是新的現象,非常嚴重,也許暗示著我們根本無法理解的狀況。﹂ ﹁我不想成為什麼怪胎。﹂史考特說:﹁你站在我的立場想想看。﹂ ﹁你至少會考慮一下?﹂ ﹁我想過了,想了很多,我完全不想登上︽內部透視︾的八卦名人堂,照片還擺在夜飛人︻註:夜飛人︵Night Flyer︶,出於史蒂芬.金的短篇小說。︼跟瘦長人旁邊。而且,我還有工作要做,雖然這案子還沒確定前,我們就離婚了,但我答應過諾拉,會把酬勞分給她,我相信她會需要用錢。﹂ ﹁需要多久?﹂ ﹁也許六個禮拜吧。當然之後還要修改、測試,我會忙到新年,但六個禮拜足以完成主要的工作。﹂ ﹁如果以這種步調持續遞減,那時你就只剩七十五公斤了。﹂ ﹁但看起來還是雄壯威武。﹂史考特大笑起來。﹁是吧?﹂ ﹁考慮到你的狀況,你的口氣聽起來也太歡樂了。﹂ ﹁我覺得很歡樂。也許瘋了,但這是真的,有時我覺得這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減重計畫。﹂ ﹁是啊。﹂鮑伯說:﹁但要到什麼程度才會停下來呢?﹂ ※※※ 就在史考特與老鮑醫生講電話後沒幾天,他家前門傳來輕輕的敲門聲。如果他把音樂開得大聲一點,他就聽不見了︵今天聽的是雷蒙斯樂團︶,而他的訪客就會默默離去。大概還鬆了口氣吧,因為當他開門時,蜜西.唐納森站在門口,看起來已經嚇到只剩半條命。這是他拍下阿哥與阿弟在他家草坪解放後,第一次與她見面。他猜蒂兒卓應該遵守承諾,現在兩位小姐會帶狗狗去附近的公園運動。如果她們敢讓狗狗在公園無繩亂跑,無論狗有多乖,都會惹毛動物管制員。史考特記得在公園看過狗必須牽繩的告示牌。 ﹁唐納森小姐。﹂他說:﹁妳好。﹂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她單獨出現,他很謹慎,沒有踏出門檻,或採取任何突然的動作。彷彿他忽然怎麼樣,她都會嚇到跳下階梯,跟鹿一樣逃走。她有一頭金髮,沒有另一半那麼漂亮,但面容甜美,還有一雙湛藍的眼睛。她帶有一種脆弱的特質,讓史考特想起他媽用來裝飾的瓷盤。實在很難想像這位小姐出現在餐廳廚房,在熱氣騰騰的鍋碗瓢盆間移動,打造蔬食餐點,對幫手頤指氣使。 ﹁有什麼事嗎?要進屋嗎?我有咖啡︙︙妳要的話,還有茶﹂ 東道主標準客氣對話都還沒說完,她已經開始搖頭,且搖動程度相當輕微,連她的馬尾都沒有在肩上左右晃動。﹁我是來替兒卓道歉的。﹂ ﹁沒必要道歉。﹂他說:﹁妳們也不用大老遠帶狗去公園,我只是希望妳們回來的時候,順手用兩個狗便袋檢查一下我家草坪而已,這樣不算要求太多吧?﹂ ﹁不多,一點也不多,我甚至跟蒂兒卓提過這件事,她差點扭斷我的頭。﹂ 史考特嘆了口氣。﹁唐納森小姐,真遺憾聽到這種話︱︱﹂ ﹁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叫我蜜西。﹂她低下頭,微微臉紅,彷彿是在講什麼有傷風化的話一樣。 ﹁我很樂意,因為我只希望我們能夠成為好鄰居。妳知道,城堡景這裡的人大多都是好鄰居。而我似乎一開始的路線就錯了,話說回來我又怎麼曉得正確的路線是什麼呢?我真的不知道。﹂ 她持續低著頭。﹁我們搬來這裡快八個月了,你實際跟我們交談的時候,無論是跟我們兩個,還是單獨聯絡,都是在講我們的狗在你家草坪上幹的好事。﹂ 這倒是真的,史考特勉強承認。﹁妳們剛搬來的時候,我買了一袋甜甜圈過去。﹂他︵有點站不住腳地︶說:﹁但妳們不在家。﹂ 他以為她會問他為什麼不再試試看,但她沒說。 ﹁我是來替蒂兒卓道歉的,我也想替她解釋。﹂至此她終於抬起頭來。這個舉動相當吃力,她雙手交握在牛仔褲的腰際位置,但她還是努力辦到。﹁她不是在氣你,真的︙︙呃,她是啦,但不只是氣你一個人,她氣每個人,城堡岩是個錯誤。我們來這裡,因為這邊的商業模式已經相當成熟,而且價格也不錯,我們想要離開大城市,我是指波士頓,我們曉得這樣是在冒險,但感覺是可以接受的風險,而且這個鎮很美。啊,我想這點你已經知道了。﹂ 史考特點點頭。 ﹁但我們大概會失去我們的餐廳。如果情人節之前狀況沒有改善,我們肯定會關門大吉了。就是這個原因,她才讓他們用她的照片當海報。她不肯談事情有多糟,但她很清楚,我們都很清楚。﹂ ﹁她談到什麼賞葉的觀光客︙︙大家都說夏天生意特別好︙︙﹂ ﹁夏天是很好。﹂她說,現在比較有生氣了。﹁至於賞葉的遊客,是有一些,但多數遊客都直接往西到新罕布夏州。北康威鎮有那些暢貨中心可以買,還有更多觀光景點。我猜冬天的時候,我們會有一些要去舒格洛夫或貝賽爾的滑雪客︙︙﹂ 史考特曉得多數滑雪客會繞過城堡岩,直接走二號公路前往緬因州的滑雪勝地,但她已經夠沮喪了,何苦再讓她繼續難過? ﹁等到冬天,我們會需要本地人的支持,你一定明白這種事。天冷的時候,鎮民會互相交換物資,足以撐到夏天遊客回來的時候。五金行、伐木場、佩西的簡餐店︙︙他們都撐過了冷清的月份,只不過沒有多少本地人光臨聖豆餐廳。是有一些,但不夠,蒂兒卓說,不只因為我們是女同性戀,更是因為我們是合法結婚的女同性戀,我不希望她是對的︙︙但我想她說的沒錯。﹂ ﹁我相信︙︙﹂他沒說下去。他相信這不是真的?他怎麼曉得是不是真的?他根本沒想過這種問題啊。 ﹁相信什麼?﹂她問。不是自以為是的口氣,而是真的很好奇。 他又想起浴室體重機,還有一路下滑的數字。﹁事實上,我沒有要說什麼,如果事情真如妳說的那樣,我實在很遺憾。﹂ ﹁哪天有空,你該來我們店裡吃頓晚餐。﹂她說。這也許是變相告訴他,她曉得史考特從來沒去聖豆用餐過,但他覺得應該不是這樣,他覺得這位年輕小姐沒有這麼奸詐。 ﹁會的。﹂他說:﹁我猜妳們應該有豆子料理?﹂ 她面露微笑,整個人亮了起來。﹁噢,有的,很多種。﹂ 他也微笑。﹁我想這是個蠢問題。﹂ ﹁凱利先生,我得走了。﹂ ﹁叫我史考特。﹂ 她點點頭。﹁好的,史考特。很高興跟你談。我真是鼓足了全部的勇氣過來,但我很慶幸我來了。﹂ 她伸出手,史考特跟她握手。 ﹁幫我一個忙。如果你不小心見到蒂兒卓,不要跟她提我來找你的事,我會很感謝你。﹂ ﹁沒問題。﹂史考特說。 ※※※ 蜜西.唐納森造訪的隔天,史考特坐在佩西簡餐的吧台,吃完他的午餐,正巧聽到後方桌位有人提到﹁那間死蕾絲邊﹂的餐廳,然後是笑聲。史考特望著吃了一半的三角蘋果派,旁邊還有原本一球、現已融化成一灘的香草冰淇淋,佩西把甜點送上桌時看起來相當美味,但他現在沒胃口了。 他之前聽過這種話,但充耳不聞嗎?就跟他聽到︵至少對他來說︶其他不重要的閒聊一樣?他希望不是如此,但很有可能就是這樣。 蜜西之前說過:大概會失去餐廳,我們會需要本地人的支持。 她用﹁大概﹂這種字眼,彷彿聖豆餐廳的窗戶上已經掛著﹁租售﹂的牌子。 他起身,在甜點盤下留了小費,然後支付午餐帳單。 ﹁派吃不完啊?﹂佩西問。 ﹁我的眼睛比胃口大一點。﹂史考特說,才怪,他的眼睛跟胃都是昔日的尺寸,只是輕了一點,妙的是他沒有那麼在乎,甚至沒有那麼容易擔憂了。也許前所未聞,但有時,他根本不會注意到自己穩定下滑的體重,等著拍阿哥與阿弟蹲在他家草坪上的時候沒有,現在也沒有,他現在滿腦子都是﹁死蕾絲邊﹂。 這句話出現的方向坐了四個人,都是身穿工人服裝的大漢,一排工地帽擺在窗沿上,這四位先生的橘色背心上印著﹁城堡岩公共工程﹂字樣。 史考特經過他們身邊,前往門口,打開門,隨即又改變心意,走去修路工人那一桌。其中有兩人他認識,還一起打牌過,朗尼.布雷格,跟他一樣,都住鎮上,都是鄰居。 ﹁知道嗎?講那種話真的很糟糕。﹂ 朗尼抬頭,一臉不解,然後認出史考特,便露出笑容。﹁嘿,史考特小老弟,你怎麼樣?﹂ 史考特沒理他。﹁那兩位小姐就住在我家上面。她們人還不錯。﹂呃,蜜西不錯啦,蒂兒卓?他不太確定。 他不認識的其中一人雙手環抱在那寬大的胸膛上,瞪著史考特。﹁你在這場對話裡嗎?﹂ ﹁沒有,但︱︱﹂ ﹁對,所以滾開。﹂ ﹁︱︱但我不得不聽到了你們的對話。﹂ 佩西簡餐店小小一間,但午餐時間總是高朋滿座,充滿閒聊的聲音。現在交談與叉子在盤子上發出的聲響統統停下,大家紛紛轉過頭來,佩西站在收銀機旁,注意到麻煩出現。 ﹁再說一次,兄弟,滾。我們聊什麼,不關你的事。﹂ 朗尼連忙起身,﹁嘿,史考特小老弟,我送你出去,好吧?﹂ ﹁不需要。﹂史考特說:﹁我不需要人家送,但我有話要說。如果你去那間餐廳吃飯,食物就關你的事,你可以愛怎麼批評就怎麼批評,而那兩個女人怎麼過生活則與你無關,這樣懂了嗎?﹂ 那個問史考特是否在這場對話裡的大漢鬆開胸前的雙臂,站了起來。他沒有史考特高,但比他年輕,也更強壯。他寬寬的頸子開始漲紅,一路延伸到他的臉頰。﹁在我動手揍你之前,你最好帶著你的大嘴巴離開這裡。﹂ ﹁好了、好了,別吵了、別吵了。﹂佩西尖銳地說:﹁史考特小老弟,你該閃人了。﹂ 他乖乖離開簡餐店,深吸了一口涼爽的十月冷空氣,他身後傳來一陣敲擊玻璃的聲音。他轉過頭,發現短脖男正望出來,伸出一指,彷彿是在說﹁你給我等等﹂。佩西簡餐店的窗戶上有各種海報,短脖男撕下一張,走到門口,打開店門。 史考特緊握雙拳。自從中學之後,他就沒跟人家打過架了︵史詩大戰,持續了十五秒,揮出六拳,四拳徹底落空︶,他忽然很期待這次活動筋骨的機會。他覺得腳步輕盈,準備好了。他不是憤怒,他很開心,覺得樂觀。 他心想:像蝴蝶一樣靈敏閃躲,像蜜蜂一樣銳利出擊。來吧,大個兒。 但短脖男不想打架。他把海報揉成一團,朝史考特腳邊扔出來,掉到人行道上。﹁你馬子來了。怎麼不拿回家打槍用呢?不說霸王硬上弓,這就是你唯一能夠上她的機會了。﹂ 他走回店裡,坐回朋友身邊,看起來志得意滿:結案啦。史考特注意到簡餐店的人統統透過窗戶望著他,他彎腰,撿起那團海報,連忙走開,他沒有要趕去哪裡,只是想逃離大家的目光。在半數城堡岩居民用餐的簡餐店引起這種騷動,他並不覺得丟臉或愚蠢,但他討厭那些好奇的目光。這種目光會讓他懷疑,天底下怎麼會有人想上台高歌、演戲或講笑話。 他攤開那團海報,閃過腦海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蜜西.唐納森的話:就是這個原因,她才讓他們用她的照片當海報。這個﹁他們﹂原來是城堡岩火雞路跑委員會啊。 海報中央是蒂兒卓.麥孔的照片。還有其他跑步的人,大多在她後面。藍色小短褲的腰際別著十九號的牌子,上半身是T恤,印著﹁二零一一年紐約市馬拉松﹂。史考特很難把她的表情與她聯想在一起:幸福洋溢的笑容。 照片下方的說明寫著:城堡岩最新美食饗宴聖豆餐廳合夥老闆蒂兒卓.麥孔即將抵達紐約市馬拉松終點,最後成績:女子組第四名!她宣布她會參加今年城堡岩的十二公里火雞路跑,你來不來? 之後是路跑的細項規則。城堡岩每年都會舉辦的感恩節路跑將於感恩節之後的那個禮拜五舉行,起點是城堡景活動中心,終點在市區的錫橋。男女老少都歡迎,本地民眾,成人報名費五美金,外地人七塊錢,十五歲以下兩元,請至城堡岩活動中心登記報名。 史考特望著照片裡女人開心的神情,也就是純粹的﹁跑者愉悅感﹂,此時,他才明白,對於聖豆餐廳的壽命,蜜西並沒有誇大其詞,一點都沒有。蒂兒卓.麥孔自視甚高,相當驕傲,很容易覺得人家在冒犯她︵史考特覺得真的很容易︶。她讓他們這樣用她的照片,大概只是為了要露出﹁城堡岩最新美食饗宴﹂這幾個字,肯定是困獸的最後一搏。只要能多招來幾桌客人,什麼都好,就算人家只是想來欣賞站在領檯後的那雙美腿也沒關係。 他把海報摺起來,塞進牛仔褲的後面口袋裡,然後緩緩沿著主街前進,一路上還望著商家的櫥窗。每扇櫥窗上都有海報,什麼豆子晚餐啦、今年牛津平原賽車跑道停車場的巨型二手市集、天主教教會的派對海報,以及消防隊的一人一菜聚餐。他在城堡岩電腦販售及服務站的櫥窗上看到火雞路跑的海報,但之後要到街道盡頭的矮小建築﹁書報角﹂才能看到另一張了。 他走進書店,稍微逛了一下,然後在特價品桌上拿起︽新英格蘭房屋設備與家飾︾。裡頭也許沒有他能用在網站設計上的東西︵畢竟第一階段的內容已經快完成了︶,但誰曉得呢?當他向書店老闆兼唯一的員工麥可.貝塔拉蒙特結帳時,他注意到櫥窗上的海報,提起那女人是他鄰居。 ﹁對,差不多十年前,蒂兒卓.麥孔是路跑界的明星。﹂麥可邊說,邊打包他的書。﹁她原本要在二〇一二年參加奧運,但她扭斷腳踝。真倒楣。二〇一六年就沒試了,我瞭。我猜她現在大概想從大型比賽裡退休了,但我真是迫不及待今年可以跟她一起上路。﹂他笑了笑。﹁是說起跑鳴槍後,我可能不會一直跟在她身邊啦,她肯定會讓大家驚豔不已。﹂ ﹁男女皆然?﹂ 麥可大笑起來。﹁兄弟,他們叫她莫爾頓閃電可不是亂叫的,莫爾頓是她老家。﹂ ﹁我在佩西簡餐店看過海報,另一張在電腦服務站,然後就是你家書店。其他地方都沒有,這是怎麼回事?﹂ 麥可笑容消失。﹁沒什麼好得意的,她是女同志。如果她不張揚,大概也就算了,沒有人在乎關上門以後的事,但她到處跟人介紹聖豆餐廳的主廚是她老婆,鎮上很多人都覺得這是在挑釁。﹂ ﹁所以店家連海報都不願意貼?連報名費都不讓活動中心賺?只因為她惹毛了他們?﹂ 自從短脖男把海報從簡餐店朝他扔出來之後,這些問題都不算真正的問題,只是讓他釐清頭緒的方法,這就好像他十歲的時候,哥哥與他的好朋友叫比較年幼的男孩乖乖坐好,跟他們分享生命的真理一樣。那時跟這時一樣,史考特對整體概念不是很清楚,但細節還是讓他震驚。人真的會那樣嗎?會,真的會,顯然就跟他們會﹁這樣﹂一樣。 ﹁他們要設計新的海報了。﹂麥可說:﹁偏偏我知道,因為我是委員會的一員,這是考夫林鎮長的意見。你知道達斯帝這個人,妥協大王,新海報會有一大群火雞在主街上跑步。我不喜歡,我沒有投那張,但我明白基本的概念,這個鎮只有給活動中心兩千美金的經費,根本不夠維修公園遊樂場,更別說其他的什麼活動了,火雞路跑差不多可以帶來五千收益,但我們必須把消息放出去。﹂ ﹁所以︙︙就因為她是同性戀︙︙﹂ ﹁已婚同志。對很多鄉親來說這樣不成。史考特,你曉得城堡郡是怎樣的,你在這裡住了多久?二十五年?﹂ ﹁超過三十。﹂ ﹁對啊,結結實實的共和黨地區,保守的共和黨。二〇一六年,七成郡民都投給川普,還覺得咱們的蠢蛋州長能夠在水上行走。如果那兩位小姐低調點,大概也沒事,但她們就是很高調。現在,大家覺得他們好像應該要表態一下才是。我是覺得她們要嘛就是對這裡的政治風向很不敏感,要嘛就是真的蠢到家了。﹂他停頓了一下,又說:﹁但食物挺不錯的。你去吃過了嗎?﹂ ﹁還沒,但我計畫要去。﹂ ﹁啊,別拖太久。﹂麥可說:﹁明年這個時候,那餐廳就會變成什麼冰淇淋店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