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佇足而立,迎向未知人生。周邊漆黑寒冷,悶濁的空氣中夾雜著霉味與塵埃。 耳畔響起嘰嘰嘎嘎的金屬磨擦聲,腳下的地板驟然搖晃,這突如其來的震動害他摔倒,四肢著地向後滑行。氣溫很低,但他額上依然冒出豆大汗珠。他的背部撞上堅硬的金屬牆面,沿著牆繼續滑行,直抵房間角落。他縮在地板上,將雙膝緊緊抱在胸前,希望盡快適應周遭的黑暗。 又一次劇烈顛簸,整個房間被猛力往上拉扯,宛如礦井裡的老舊升降梯。 刺耳的鐵鍊與滑輪聲迴盪著,在牆面之間來回彈跳,發出沉悶而尖銳的嗚咽,像是運轉中的古老鋼鐵工廠。伸手不見五指的升降梯左晃右盪,向上攀升。少年感到噁心欲嘔、胃裡發酸,一股燃油氣味襲來,更是雪上加霜。他欲哭無淚,只能枯坐原地,孤單地等候。 我的名字叫湯瑪士,他想。 那︙︙那是他對自己人生的唯一記憶。 這怎麼可能?他不明白。他的大腦功能如常,正在評估周遭環境和自身困境。知識如潮水般在他腦中湧現:有事實、有畫面,都是關於周遭世界的記憶和細節,以及世事如何運作。他腦中浮現種種畫面:樹梢的積雪;奔跑於鋪滿落葉的道路;吃著漢堡;黯淡的月光掩映在翠綠的草地上;在湖裡游泳;數以百計的忙碌人群熙來攘往、穿梭在繁華的市中心廣場。 然而他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如何進入這座陰暗的升降梯,父母又是甚麼人;他甚至不記得自己的姓氏。他腦海裡閃過許多人的影像,但那些人的臉都蒙上一層鬼魅般的色彩,無從辨識。他想不起任何一個舊識,記不得任何一段交談。 升降梯持續上升,一路搖擺動盪著,湯瑪士已經適應了鐵鍊把他往上拉時不斷發出的嘎嘎聲。經過了許久,時間從幾分鐘延長為幾小時。當然,他無法判定,因為每一秒都像是永恆。不對,這點小聰明他還有,他相信自己的直覺,知道自己大約往上爬升了半小時。 奇怪的是,他內心的恐懼感迅速消退,有如成群小蟲子被疾風倏地捲走,取而代之的是極度好奇。他想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想知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升降梯先是﹁嘎吱﹂一聲,隨即﹁噹啷﹂一下,不再上升了。驟然的停頓撼動蜷縮著的湯瑪士,推著他滑過堅硬的地板。他掙扎起身,感覺升降梯擺盪幅度漸趨和緩,最後終於停止。一切歸於靜寂。 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湯瑪士環顧四周,只見到一片漆黑。他再度沿著牆壁摸索前進,試圖找尋出口。可是甚麼都沒有,只有冰冷的金屬。他很受挫,悶哼一聲,聲音在空中放大,彷若亡靈陰魂不散的哀嘆。最後聲音消失了,重歸於死寂。湯瑪士吶喊求救,兩手握拳猛捶牆壁。 毫無回應。 湯瑪士再度縮回角落,雙手抱胸、渾身顫抖。恐懼再次襲來,他不寒而慄,胸腔不禁顫抖起來,他的心臟似乎企圖脫逃,想要逃離他的身體。 ﹁誰︙︙來︙︙救︙︙救︙︙我!﹂湯瑪士高聲喊叫,每一個字都撕裂他的咽喉。 頭頂上傳來咯噹巨響,他抬頭往上一看,震驚得倒抽一口氣。升降梯的天花板出現一道筆直的亮光,他看著光線逐漸擴大,耳旁傳來雙側拉門被強力扳開的刺耳聲響。在黑暗中待得太久,光線刺痛他的眼睛,他移開視線,用雙手遮住臉龐。 上面有很多聲音,是說話聲。一陣恐懼緊攫他的胸口。 ﹁你瞧那個遜客!﹂ ﹁他多大啦?﹂ ﹁看來是個穿T恤的空咚。﹂ ﹁你才是空咚,瞎卡頭!﹂ ﹁老兄,底下臭斃了!﹂ ﹁菜鳥,希望你喜歡這趟單程旅途。﹂ ﹁兄弟,沒有回程票唷!﹂ 湯瑪士摸不著頭緒,驚慌失措。那些聲音很奇怪,伴隨著回音,其中有些字眼全然陌生,有些還算熟悉。他瞇起雙眼,望向光線和聲音的來源,強迫眼睛去適應強光。最初他只能見到移動的黑影,而後黑影迅速轉化為人的身影:很多人彎著腰從天花板的洞口往下望他,指指點點。 接著,如同照相機鏡頭鎖定焦距,那些臉變清晰了。是男孩子的臉,全部都是。有些年紀很有些年長些。湯瑪士不知道自己原本預期見到甚麼,但那些臉龐令他困惑。那些人都是青少都還是孩子。他的恐懼減輕了些,卻還不足以平撫他怦怦狂跳的心臟。 有人從上面垂降下一條繩索,繩子末端綁成一個大圈。湯瑪士遲疑片刻,終於還是把右腳踩進繩圈,抓緊繩索,讓人把他拉向天空。很多手伸下來非常多︱︱抓住他的衣服,把他往上提。湯瑪士只覺天旋地轉,臉孔、色彩和光線組成一團迴旋的迷霧。千愁萬緒瞬間襲來,扭曲糾纏著,他想要尖叫、想哭喊、想吐。吵雜的聲音已經平息。他被人拉出黑箱邊緣時,有人說話了。湯瑪士知道自己永遠忘不了那人的話。 ﹁幸會,遜客!﹂那個少年說,﹁歡迎來到迷宮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