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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天未破曉,她簪星插月的再次離開瀋陽。

  爽然拎著皮箱到趙家找寧靜,聽聽答覆,沒問題的話可以馬上一道走。誰知趙家人皆目光盻盻的望他,什麼都只答不知。玉芝見是他,冷冷的道:﹁林先生,回到撫順,請你管俺們給小靜傳句話兒,就勸她先回家來,有話好說,父女間能有啥大不了的彆扭兒,氣平了也就算了。一個單身大姑娘在那兒,萬一讓一些王二混子欺負了,遠水救不得近火,到時候可別怨我們。﹂

  爽然揣測寧靜是和家人鬧意見了,當下不打話,離了趙家便乘快車趕回撫順,直接到東九條。

  他遠遠便看見寧靜坐在台階上托腮發獃,登時叫停,三輪車今天慢得簡直過分。她望著他跑來,盈盈笑著。爽然傍她坐了,他道:

  ﹁我知道你會來。﹂

  他道:﹁不是說好一塊兒的嗎?怎麼倒先來了?你爸爸答應了?﹂

  寧靜只答最末一題:﹁答應了。﹂

  ﹁怎麼先來了?害我白跑一趟。﹂

  她這才想起他定是到她家去過了。那麼,他一定知道她說父親答應了的話是撒謊,想著不由得臉一熱。這人,寧可不揭穿她,讓她自揭自。﹂

  爽然笑問道:﹁我給你的龍井茶有沒有帶來?﹂

  ﹁哎呀!﹂她一頓腳惋惜道:﹁忘了,你瞧我多沒記性兒。﹂

  他只管笑著,笑得臉龐透紅。寧靜打量他埋怨道:﹁人家病了一場,瘦了倒罷了;你又沒病,怎麼倒陪著瘦。﹂

  他仍然只顧著笑,她瞅他半晌,忽然很想很想和他生生世世的親,想得心都疼了,不大懂得該怎麼活了。

  梨花未開盡的時候,她成天鬧著要砍一枝。爽然應允替她物色一株無主梨樹,要開得最璀璨、最招搖的。

  一個星期天,他們荷著斧頭去了。爽然挑中的梨樹在河北郊野,砍起來不那麼引人注目。那是一個小丘,丘上樹樹梨花白,風裡剔剔抖抖,一天的銀爍爍,俯瞰下去是畦深畦淺的綠田,真是春意爛漫。爽然攀上他意中那棵,一斫斫砍著一枝樹椏杈。她昂首望著。陽光一針針扎眼睛,她以手作簷,瞇著眼仍在看。密密繁繁的白瓣間有他的黑髮、他的衣衫、他的手勢、他的聲音,那麼高高在上,高與天齊,她愈望愈不可及。﹁喀勒﹂一聲,梨花落下了,他笑笑的立起來,更高了,她嚇了一跳,覺得他勢將壓在她身上。

  寧靜扛起梨花,他要掮,她不幹,一路走著,她擺呀晃呀的沒個走態,枝上的花花梗梗搔得他怪刺撓的,只得繞到她另一邊走。經過到河南的橋時,下起霏霏春雨,她透過枝隙瓣縫窺窺他,心裡一縷親意。迎面走來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兒,大人牽著,因此一邊膀子吊得老高。她竟就想到要給他生一個孩子,男的女的都沒關係,不過都得像他,牙齒白白的。叫什麼名字好呢?︙︙女的就叫梨花,男的呢,男的呢︙︙她想想笑出聲來。他看看她,不知她笑什麼,自己也笑了。春風吹面,片片梨花飄飄曳曳的落到滾滾渾河裡去了。

  回到家裡,兩人把梨花插在一個盛了水的坐地大花瓶中,整個挪到寧靜房裡的窗前。她舀來一瓢水,一手擎瓢,一手掬水往梨花上潑灑。春陽斜斜篩進來,烙在水露上是金色的幻滅。她心一動,忙放下瓢子坐到桌前,抽屜裡取出紙筆。

  ﹁你幹啥?﹂爽然問著便過來看。

  寧靜起來直把他推到窗邊,硬要他向著窗外,道:﹁不許瞅著。﹂

  她踅回桌子那兒,也懶得坐下,﹁颼颼﹂的寫了幾句,把紙藏好,然後背著手笑瞇瞇的踱到他面前。

  ﹁寫啥呀?﹂他問道。

  ﹁才剛兒我看那梨花好,得了兩句詞,記下省得忘了。﹂

  ﹁哦!﹂他恍然道:﹁就是嫁給富貴的那個破文章呀!﹂

  她氣得踩他一腳:﹁別裝假。﹂

  爽然手一伸道:﹁讓我瞧瞧。﹂

  ﹁不行,才只半闋,待我填完的。﹂

  她走到他對面,兩人中間剛好隔著那株梨花,趁風頻挑逗。

  五月中旬的一個下午,熊應生找上門來了。那時春天寂靜,寧靜正躺在床上苦思那下半闋詞,她現在幾乎一有空兒就想,好快點送給爽然。永慶嫂報說來客了,她微微發愕,想不出會是誰。知道是熊應生後,她竟是不大高興。

  主客在廳坐定了,寒暄幾句。他似乎十分口渴,喝了許多茶,她替他斟了又斟;她既然斟了,他就不好意思不喝。

  他頂頂眼鏡道:﹁我到撫順來,是有點事兒,順道拜訪拜訪。﹂

  她輕﹁哦﹂一聲。那麼他也算不得一個有心人。

  他又道:﹁趙老伯近來老有點胃痛。﹂

  ﹁以前也有。﹂

  ﹁對,對,不過近來嚴重了。﹂

  她接著問:﹁那麼你是常到我家囉?﹂

  他一怔點頭:﹁應該的,應該的,那沒什麼,沒什麼。﹂

  她差點兒沒笑出來,睨睨他。暖天裡他好像有點走樣,比以前脹大了,額際和鼻子窪裡泌著膩亮的油。以致整張臉腫腫的。

  他搓手道:﹁最近收到我媽的信,說明年夏天會來。﹂他乾笑兩聲又道:﹁我們母子差不多二十年沒見了,想起來,日子過得真快。其實她早點兒來更好,我可以多陪她玩玩,可是南方人怕冷,尤其印尼那兒,終年沒有冬天的。﹂

  他乾笑著。她想他相貌走樣了,人倒沒變。這種家常話題,她聽著也不能說完全無趣,因為它本身即是一種親切。

  他頂頂眼鏡,搓搓手道:﹁我母親希望我能夠盡快娶妻︙︙嘿,老年人,總是希望看著兒女成家立室,他們也好抱抱孫子。﹂

  她覺得情勢危急,兜轉話題道:﹁你認為我爸的病該怎麼治法兒?﹂

  他有點措手不及,連﹁哦﹂了兩聲道:﹁依我說,趙老伯這病是喝酒喝的,要儘量少喝才能夠根治。最好你能回去,勸勸他。﹂

  ﹁有阿姨不就得了。﹂

  他笑一笑道:﹁那你還不瞭解老年人的心境,他們總是希望兒女在身邊。你們上次鬧翻了,他心裡不痛快,自然多喝了。你回去,他開心,用不著勸也會少喝的。﹂

  她聽了覺得有理,一時起了動搖。這時他站起脫下西裝褸,搭在扶手上。問她廁所在哪兒,她忍笑引他到裡面去,又回到廳裡。目光游移間瞥見地上一張白名片,約是熊應生的西裝沒搭好,口袋朝下,滑下來的。她拾起來,上面寫著熊柏年三字,她覺得耳熟,再念一遍,思索片刻,才記起是爽然綢緞莊的大股東。熊應生大概和他有什麼關係,本來嘛,東北姓熊的人原就少,她怎麼早沒留意到。熊應生不是說有一個叔叔嗎,這人可能就是他叔叔,也可能是他堂哥哥。這雖然也算是一項發現,但她除了感到巧合外,並無其他感覺,重新把名片放回西裝袋裡去。

  他出來,西裝袋裡掏出手絹兒揩汗。她問他道:﹁你堂哥哥叫什麼名字?﹂

  ﹁熊廣生。﹂

  ﹁堂弟弟呢?﹂

  ﹁熊順生︙︙我們這一輩,男孩子排生字,女孩子排麗字。﹂

  ﹁哦!﹂那麼熊柏年該是他叔叔,她想。

  寧靜雖然被熊應生說動了,但單是過渡的罷了,看見爽然又極想與他在一起,極捨不得這種欲仙欲死的日子,縱使這種日子往往都不長久。

  轉眼過了一個月。一天晚上爽然剛走,寧靜回至房中解衣就寢。仲夏天氣,她多半睡在窗台下納涼,月光瀲灩,睡得特別香甜。她還沒睡踏實,門上猛的一陣驟響,她微駭一跳,伸頭往外望望,是瀋陽來的家裡人。她換衣之際,永慶嫂讓那人進來了。

  看見寧靜,那人道:﹁小姐,老爺下午入醫大了。﹂

  ﹁什麼病?﹂永慶嫂問。

  ﹁說是胃出血。﹂

  事情太突如其來,寧靜腦裡一團紊亂,只管站著發怔,還是永慶嫂說:﹁小姐,我看你得去一趟。﹂

  她點點頭。

  永慶嫂道:﹁我替你理一理行李去。﹂

  寧靜突然想起什麼道:﹁不,我自己來,你替我雇輛三輪車。﹂然後她轉向那報訊人道:﹁待會兒你先拿我的行李到火車站等我,我隨後就來。﹂說完各自忙去了。

  她胡亂疊兩件衣裳,又臨時找出那半闋詞放好了。

  三輪車在夜街上濟濟蹌蹌,她靠著座背凝神聽著輪聲,以及擦過輪軸的風聲,覺得長路漫漫,十分孤獨。她自從去年爽然生日到過他家,便沒再去。此刻這般夜了,敲人門扉,自不免心怯。但她得跟爽然說一聲。

  是林太太應的門,看樣子仍未睡,笑意掩不住眼裡的狐疑,迎她進去道:﹁你是找爽然吧,我去瞧瞧他睡了沒,你請坐。﹂她開了廳裡的電燈進去了。

  寧靜椅子沒坐暖,林太太便端出茶來,爽然尾隨她身後。寧靜經過剛才那一場人忙馬亂,如今坐定了,又見到爽然,禁不住鼻子一酸,眼裡湧了淚。林太太擱下茶匆匆回身走了。爽然控低身子問寧靜什麼事,她哭著告訴他。他替她抹擦抹擦眼淚,重重的拍她背脊,嘴裡重複著:﹁沒事兒,沒事兒。﹂寧靜止淚了,他一溜煙跑進去,又一溜煙跑出來,道:﹁咱們走吧,我陪你到瀋陽去。﹂

  這簡直比父親入院的消息更突如其來,她還沒來得及整理表情,他已經拉她出去了,經過院子時,有蟋蟀叫,分不清是哪個方向的,他笑道:﹁等你回來,我和你鬥蟋蟀。﹂

  到得醫大。因為是半夜三更,走廊間燈光白白的沒什麼人,腳步聲回音隱隱,脹空而急促。趙雲濤的病房卻是漆黑一片,引路的護士給他們開了燈,趙雲濤歪著頭半張著嘴睡著了,臉色黃得發黑,像一張年代久遠的舊報紙;小桌上一隻空著的玻璃杯,床邊一張空著的木椅子。這情形給寧靜一種受騙的感覺,她路上還使勁問爽然胃出血會不會死的,雖然他肯定的告訴她不會,她仍驅除不掉滿心積慮。胃出血啊,可不是鬧著玩的。她期待的是一種緊張、悽慘的氣氛,然而,房裡簡直安詳得可怖,玉芝不在,小善不在,沒有一個陪侍的人;而她老遠的晝夜趕來,迎接她的是這樣的兒戲,兒戲到啼笑皆非的程度。

  她伏在他懷裡哭起來,他以為她是擔心父親的病,一味拍她哄她,扶她坐下,又到外面給她張羅一張行軍床,讓她躺下。一天奔波憂戚使她累到極點,爽然跟她說要回撫順去,叫她替他問候趙雲濤,她也只朦朦朧朧的點個頭,睡了。

  第二天早晨情形不大相同,房裡擠滿了人,彷彿昨晚那個空空的恐怖的房子不過是一場夢。她起來的時候,唐玉芝趙言善江媽和二黑子都來了。

  唐玉芝道:﹁我瞧你睡得香,便沒叫醒你,睡得好吧?﹂

  ﹁多早晚到的?﹂趙雲濤問。

  寧靜揉揉眼睛道:﹁約莫三四點吧,是爽然送我來的。﹂

  ﹁他走了?﹂

  ﹁噯!﹂

  江媽給她弄來一盆洗臉水,她洗著臉問趙雲濤:﹁爸,你沒啥事兒吧?﹂

  玉芝代答道:﹁昨兒止了血,熊大夫說沒什麼的,多住些日子,小心調養就是了,你也是的,昨晚上怎不回家睡?﹂

  ﹁我以後都在這兒睡。﹂寧靜絞著洗臉巾道。

  接著來了兩個平日趙雲濤結伴上西門簾兒的朋友,談話便打斷了。

  寧靜對趙雲濤始終有點內疚的心情,她想要是她早回家來,他的病或許不至如此嚴重,於是他住院期間對他格外順從周到。

  爽然陪他父親來過一次,他自己來了兩次,可是玉芝老和熊大夫一遞一唱的奚落他,他便不大來了。寧靜為此對熊應生大大的反感,但他是父親的負責大夫,又是趙家的朋友,不好表現得太決絕。每逢他有事無事的來繞一圈兒,她亦笑欣欣的應酬,完全是基於得饒人處且饒人的原則。

  她回家把她和爽然初相識時他送她的團扇拿來,在炎炎懶懶的下午一搧一搧,依稀嗅到牡丹香,歲月去了,只圖暗香一度。晚上她伏窗遠眺,星月熠熠,下西園子草叢裡有螢火蟲點點流徙,她下去握著團扇撲一陣沒撲著,蹲在地上哭起來,心裡喚著爽然,她知道多喚幾次,夜裡會夢到他的。

  熊應生下班了總在房裡耽著,每每邀她下小館子,她待拒絕,趙雲濤唐玉芝一旁捅咕,只得去了。一席全他講話,間或乾乾的笑著,她半注心神的聽,覺得他除了一髮頭油、一臉肥油外,簡直無甚水分。但因為她經常是笑著的,他每次都感到頗暢快,覺得他們之間亦頗有進展。

  這樣過了十天,寧靜幾次向趙雲濤提出他回家調養,他說要打針吃藥,不妨再住些時日。漸漸的,人來得少了,唐玉芝照舊打牌,許多朋友都不﹁順道﹂了。

  這天,熊應生休假,坐著和寧靜淡天,屢屢欲言又止,正坦告的當兒,趙雲濤起來去解手,便打住了。等他回來,熊大夫磨著膝頭道:﹁小靜,我想請你到我家裡去。﹂

  她甩甩辮子道:﹁幹啥?﹂

  ﹁吃頓便飯,聊聊。﹂

  ﹁為啥?﹂

  趙雲濤干涉道:﹁哎呀!你就去唄,人家一番好意,還問這問那的,害你不成。﹂

  ﹁那你呢?﹂

  ﹁我理會得,你去玩玩吧!﹂

  熊應生家在和平區,距離醫大極近,是瀋陽的高尚住宅區,泰半日式房子,格式和趙雲濤在撫順東九條的房子差不多,但熊應生那座是複式的。

  進門,樓上的半導體紙醉金迷的唱著:﹁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華燈起,車聲響,歌舞昇平︙︙﹂熊應生跑到樓梯口往上嚷:﹁順生,把音量捻小一點兒。﹂樓上的人往下嚷:﹁應哥,你回來了,是不是趙小姐來了?﹂熊應生嘿笑一聲,且不答他。領寧靜進客室去。半導體音量較小了,仍可模糊的聽到:﹁︙︙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的蹉跎了青春,曉色朦朧倦眼惺忪︙︙﹂半導體閉了,樓梯上一陣鞋聲雜遝,客室裡進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大男孩子,向寧靜欠一欠身。跟著熊柏年夫婦都出來了,一家子都是方正臉,像進來了幾張麻將牌。寧靜覺得被包圍似的,睊睊的橫熊應生一眼。想起爽然和她的知心,不禁心中悲涼。

  熊家掛著笑臉圍坐著,熊柏年夫婦眼珠碌碌的仔細打量她。熊柏年問她一句什麼話,摻著濃濃的客家音,她又沒專心,一下子溜過去了。熊應生替她翻譯道:﹁我叔叔問你跟我認識多久了。﹂

  她道:﹁還不太久,記不得了。﹂

  熊應生頂頂眼鏡窘笑道:﹁我倒覺得已經很久了似的。﹂

  她撇撇嘴道:﹁你覺得罷了。﹂

  他不安的望望她。

  熊柏年又問她趙雲濤有沒有做買賣,她這回聽懂了。答了。熊應生向她道:﹁我叔叔是年紀比較大才到這兒來,口音改不了。你又不會說上海話,他年輕時候在上海念大學,上海話講得棒極了。﹂她正在納悶爽然怎麼和這熊老闆談事情的,這就是了,爽然是懂得上海話的。

  眾人又隨便聊一會兒,熊太太道:﹁你們玩吧,我到裡邊兒看看廚房準備得怎麼樣了。﹂她這一起頭,其他的亦藉故出去了。熊順生臨行和熊應生咬一句耳根子,應生擂他堂弟弟一拳道:﹁去你的。﹂熊順生又向她道:﹁趙小姐你隨便坐。﹂應生隨他出去打一轉兒又回來。

  他躊躇不寧的搓搓手,舔舔唇,踱踱步,最後頂頂眼鏡道:﹁小靜,我以前不是向你提過我母親明年會來嗎?﹂

  她猜到三分,重施故技的打岔兒:﹁你不是還有一個堂妹妹嗎?為啥不見呢?﹂

  他皺眉覷覷她:﹁她在上海唸書,我不是跟你講過嗎?﹂

  ﹁是嗎?﹂他的確跟她提過,只是她一時情急忘了。她想要是他堂妹妹在,她可以進他堂妹妹房裡瞎扯一氣,避開他。

  他握握手又重新開始:﹁我不是向你提過我母親要來的事兒嗎?﹂

  ﹁是呀!﹂她挑挑下巴,勇對現實。

  應生垂眼繼續道:﹁是這樣子,我收到母親的信,說她不到東北來了,想在北京上海杭州這幾個地方玩玩。我希望先和你結婚,然後一塊兒去,算是度蜜月。﹂他一口氣說完,抬眼注視她。

  她低著頭,急捻著辮子,好半天才想出一句常用話來:﹁我覺得我們還不夠瞭解。﹂

  過了半晌,才聽得他道:﹁不見得吧,我覺得近來咱們的感情增進了不少,互相也瞭解了。跟你在一起,我感到非常快樂,我希望你能做我的妻子!﹂

  ﹁我︙︙我覺得我還不太認識你呢!﹂他這時是側對著她的,她望望他,他髮根上和鼻窪子裡的油膩在日光下畏縮的閃著,忽覺不忍,道:﹁過些日子再說吧!﹂

  這裡的時辰過了,有人大聲嚷道:﹁喂,吃飯囉,幫手放桌子。﹂

  當晚,應生來到堂弟順生房中。順生正歪在床上抓紙牌,看見應生的陰天臉,嘻笑道:﹁碰釘子了?﹂

  應生悶聲不響的坐下,順生又道:﹁沒指望了?﹂

  ﹁不一定,她說再過些日子的。﹂

  順生道:﹁嘿,我以為你特地叫我回來看誰呢,這個趙小姐我見過。﹂

  ﹁見過?﹂

  ﹁她到旗勝去過,做什麼去了?﹂順生摀著臉想了一想,道:﹁忘了,和陳小姐在門口講兩句話兒。﹂

  ﹁她常去找那姓林的?﹂應生詢道。

  ﹁沒有,那陳小姐常來倒是真的。﹂

  ﹁他未婚妻嘛!﹂應生道。

  ﹁那趙小姐長得不怎麼的嘛,單薄相。﹂

  應生變著手把椅子蹬得一挫一挫往後仰,問道:﹁旗勝最近生意還過得去吧?﹂

  ﹁馬馬虎虎。﹂順生撂下紙牌,掏出一支煙卷燃了,道:﹁我他媽的對綢緞買賣壓根兒沒興趣。﹂

  應生笑道:﹁那時候你說對中藥沒興趣,現在又說對綢緞沒興趣,我看是窯子裡的窯姐兒你最感興趣兒。﹂

  順生站起來道:﹁你別儘挖苦我。這年頭兒,哪兒是做買賣的!只是姓林那小子積極。﹂

  ﹁攢錢討個屋裡的唄。﹂

  順生來回巡兩步,拍拍應生肩頭,道:﹁應哥,我最近拉饑荒,可不可以挪兩個錢兒我用用?﹂

  ﹁嘖,你有完沒完?你當我是財神爺。﹂

  ﹁哎呀,你還計較那個,咱們可都是姓熊的不是?﹂

  應生怒視煙幕後的順生道:﹁每回挪給你都是瓢底寫帳,這樣給法兒,連我也得拉饑荒。﹂

  順生賴著臉道:﹁最後一遭嘛,下回︙︙﹂

  ﹁怎地?﹂

  ﹁不找你。﹂

  ﹁啐,我勸你趁早改邪歸正,要不然||﹂

  ﹁||崇禎皇帝上煤山,絕路一條。﹂

  應生苦笑道:﹁好吧,跟我到房裡拿。﹂

  一個大晴天,寧靜在父親病房中憑窗閒觀園裡納涼的病人,左手輕搖團扇。遠遠的走來一個穿淺藍上衣寶藍褲的年輕人,刷白的回力球鞋如蝴蝶翩翩。她心裡一震,以為是爽然,馬上又否定自己,敢情是想他想昏了頭了。那人走近,再定睛細看,真的誰道不是呢。只見他瞇著眼望上來,朝她揮揮手。她第一次這樣居高臨下的看他,中間隔著一個天涯的陽光輕風和情懷,教人興奮欲淚。她向他招招手,扭頭看看正在假寐的趙雲濤,躡著腳尖兒急速的出去了。

  她陽光下跑到他面前,眼波笑浪濺得他一頭一臉。他走過一段路,臉紅紅的,笑著從褲袋裡摸出兩張票子道:﹁看電影去?﹂

  她點頭說好,和他併著走,向他道:﹁老久不來找我。﹂

  他不接她,問道:﹁你爸爸還得住多久醫院?﹂

  ﹁他呀,他現在根本是賴著不走。﹂

  ﹁為啥?﹂

  ﹁誰知道。﹂她帶了扇出來,給他搧搧,又給自己搧搧道:﹁看什麼電影?﹂

  ﹁嚴俊白丹鳳的。﹂他倒倒眉道:﹁知道了吧?﹂

  她神色一黯,但仍然笑道:﹁青青河邊草。﹂她給自己搧扇子,又給他搧搧,搧得不好,打著他的鬢頰,﹁噗﹂一聲,兩人都笑了。

  光路電影院出來,爽然請她吃冰淇淋,吃完都還不想往回走,隨處逛逛,竟不覺到了小河沿。他們初相識時常到這兒蹓躂,如今重來,心裡都有點難喻之感。爽然剛才在街邊兒給她買了一隻蟈蟈兒,囚在一個高粱稈編的小籠裡,此刻﹁哥哥﹂鳴著,鳴得夏日益長。

  她忽道:﹁你瞧,我們今天的衣服一樣顏色。﹂音調非常高,好像她現在才發現,覺得奇怪,不太可能。他詫笑著瞅瞅她的淺藍竹布旗袍,順便瞅瞅她,笑得白牙都要響。

  她把籠讓一條嫩枝穿吊著,自己挨著樹幹,轉著扇柄悠悠唱起來:﹁青青河邊草,相逢恨不早,夢裡長相聚,覺來隔遠道。青青河邊草,春去秋來顏色老,歡愛需及時,花無百日好︙︙﹂

  他們這時是在堤岸,爽然聆聽她唱,垂首如柳,眈眈望著水裡他的倒影,她的倒影,漫漫漶漶,卻沒有歌聲的倒影,歌聲上雲霄去了。他扭頭問他:﹁那麼快就學會了?﹂

  她沒告訴他電影她已先和熊應生看過一次了,只說:﹁哎,爾珍和周薔都說我記性強,存心記,沒有記不了的。﹂她輕笑兩聲又說:﹁不過我也只記得兩段。﹂

  一股風過,他鬆大的襯衫鼓得飽飽的,是一面順風帆。她意興洋溢,想他嗓音洪洪磁磁的,理當能唱,便笑道:﹁你唱歌給我聽。﹂

  他訕笑著搖頭:﹁我哪裡能唱。﹂

  她央道:﹁你一定能唱,來,唱嘛,你能的︙︙﹂便摸他小豆腐。

  爽然悶著頭使勁搖,一味的訕笑,臉都紅了。她不斷撼他的胳膊,嚷著央著,他拿她沒法兒,唯有就範道:﹁好,好,我不會那曲子,你先唱。﹂

  她便唱道:﹁青青河邊草,相逢恨不早︙︙﹂再看爽然,他叉腰笑吟吟的並沒意思開嗓子。她纏著他又一番威逼利誘,他拗不過她,終於唱了,顫巍巍的比著她唱:﹁青青河邊草,相逢恨不早,夢裡長相聚,覺來隔遠道。﹂居然相當動聽,但只唱了四句便不肯了。寧靜發了一會兒愣,立誓他那歌聲,她每夜必攜到夢裡去。

  回程的時候,天色暗了,蟈蟈兒不叫了。他們談起熊應生。寧靜道:﹁說實在的,當初你有沒有認出熊大夫來?﹂

  爽然笑道:﹁沒有,真的沒有,後來才知道的,他正經吧卿變了不少,以前又沒戴眼鏡。﹂

  ﹁你好像不大喜歡他。﹂

  爽然右手使勁兒拔著左手中指,道:﹁懶得和他打交道。﹂

  ﹁場面上總得敷衍敷衍,至少給他留點餘地。﹂

  爽然翻眼掠掠她,覺得很不受用,不假思索的道:﹁他給你啥好處了,你這樣護著他。﹂一出口他馬上覺察語氣過重,但寧靜已經擰頭疾步走了。

  他攆上去搭訕著又說:﹁我小時候和熊應生關係就不太好,和他堂哥哥廣生倒不錯,在上海的時候也和他有來往。﹂他接著追溯許多小時候和熊應生他們玩的事兒,都是打架的多,尤其和熊應生熊順生,玩過多少次就打過多少次。爽然長得最大塊頭,準贏,騎在應生身上揍他,往往領子一緊,讓林太太拉回去挨條子疙瘩兒。他當然也輸過,輸得一敗塗地。有一陣子他病了,林太太每天給他熬藥,應生順生三番四次偷進林家廚房把藥換上濃茶,爽然喝了,伯母親知道,不動聲色。

  待林太太發覺,他已經躺了二十多天。林太太到熊家理論,兩個肇事的結結實實挨了一頓揍。那時爽然養有一隻小狼狗,特別仇視應生,見了他總吠個不止。一回應生惹了它,它狂性大發追噬他,爽然攆了幾條街才攆上了,應生已經嚇得屁滾尿流,褲子又濕又臭。當天晚上,他放一把火,把那條狗活活燒死了。自此,爽然便和應生絕了交,連帶廣生順生也疏遠了。

  爽然講著,一面覺得非常無稽的笑笑,跟著搖搖頭,真是什麼都過去了。

  這廂熊應生來到趙雲濤房中,不見寧靜,問趙雲濤,他說不知什麼時候溜了的。應生等了約一頓飯時間,十分無聊,趴在窗台上發獃。就那樣,他看見爽然和寧靜雙雙回來,爽然直送到樓下,回力球鞋逼人而來。應生不期然一柱怒氣往上頂。

  又是這姓林的。怪不得寧靜不肯答應嫁他,怪不得她冷落他疏遠他,原來全是為了這姓林的。想起來真恨,遲林爽然一步才認識寧靜,要不然怎都不會輸。寧靜也真糊塗,怎麼偏偏看上這小子。這個人,自小兒就不是好東西,小時候把他遭盡得夠彊,一開始假裝不認識他,再後來視他如無物,現在又把他的大好計劃硬給鬧黃了。總之什麼都得咬尖兒。應生再望望下面,爽然正獨自離去,濃暮中只見一襲白衫,一雙白鞋,鬼魅般的消失。

  次日中午,應生在趙雲濤房中,寧靜讓她爸爸打發去買水果點心去了。爽然在園子裡位立良久都看不到寧靜到窗邊,曬得頭暈目眩的,便上去找她。

  敲了門,裡邊道:﹁進來。﹂爽然辨出是應生,生了退意,但寧靜或在房裡也未可知,只得推門而入,掃視一下,寧靜不在。但他還是不自覺的問一聲:﹁小靜不在?﹂

  應生笑道:﹁她買東西去了。你等一會兒吧!﹂

  ﹁不了,我到外面划啦去。﹂

  應生留道:﹁林先生既然來了,何不坐坐?﹂

  爽然想昨天幾乎和寧靜為熊應生口角,然而寧靜又叫他不要太絕,矛盾之際他已把門閉了。

  爽然告坐道:﹁您老什麼時候出院?﹂

  趙雲濤道:﹁過個四五天兒就出院了。﹂

  ﹁那好極了,其實您老早該出院了,住在醫院到底不方便。﹂

  爽然這話本來極普通,應生聽著卻感刺耳,立即反應道:﹁林先生大概不清楚,趙老伯住那麼久,是讓醫院有一個時期的觀察,看看病情會不會有轉變。我們是不會平白無故胡亂要求病人長住的。﹂

  爽然讓他這樣一誤解,先就三分不樂意,忖量著過幾分鐘便走。

  應生又問:﹁你近來工作忙吧?﹂

  爽然反擊道:﹁當然比誰都忙。﹂

  應生扶扶眼鏡,似打趣非打趣的道:﹁你什麼時候把陳小姐娶過門來?女孩子耐性可不大強。﹂

  ﹁有心了,我暫時還沒這打算。﹂

  應生熱心的道:﹁依我說,還是趁早的好。現在通貨膨脹,遲了恐怕要娶不起。﹂

  爽然原想說﹁怕我向你挪?﹂但還是嚥一口口水吞下了。

  應生道:﹁你怎麼不多帶陳小姐來瀋陽走走?我也十多年沒見她了。﹂

  爽然發覺他愈來愈言語乏味,面目可憎,便道:﹁我沒有人家那種賴里巴嘰死七八咧的習慣。﹂

  應生這下子臉都紅了,爽然笑一笑,向趙雲濤道了再見,自顧自走了。

  應生當天久久不能自釋,不光是爽然的冷嘲熱諷,而是他明擺著無意娶陳素雲。其實治他還不容易,只要叔叔撤股︙︙應生想著,連自己都唬了一跳。

  回到家裡,熊大太用嘴呶呶客廳悄聲與他道:﹁兩父子嘔氣了,你勸勸去。﹂

  ﹁為啥呀?﹂

  ﹁順生要借錢,你叔叔不肯,就吵起來了。﹂

  應生來到客廳,還未開腔,熊柏年已寒著臉道:﹁你去告訴順生那挨刀的,要是他的債主要把他送到官府去,叫他別認作姓熊。﹂

  應生看叔叔在氣頭上,不好勸,使先上樓找順生。順生床上和衣朝裡側臥著,應生鬆鬆領帶,問道:﹁你到底要多少錢?﹂

  ﹁幾千大洋。﹂順生姿勢沒變,聲浪逆著泅,弱了許多。

  ﹁唉,那也難怪叔叔生氣。﹂

  ﹁欠誰欠那麼多?﹂

  床上一大段的沉默。然後順生道:﹁旗勝過兩天開年會。﹂

  ﹁嗯。﹂

  ﹁這幾天林爽然使勁兒問我要帳本兒看。﹂

  ﹁他那麼信你不過?﹂

  ﹁那幾千塊大洋,是我虧空公款的。﹂

  應生到桌子邊倒了杯開水,一口氣喝了大半杯。順生接道:﹁林爽然那邊還可以對付著混過去,可是,年會上準穿底兒。﹂

  應生道:﹁叔叔頂多罵你一頓兒︙︙﹂

  順生一骨碌坐起道:﹁我當然不是擔心爸爸,我是擔心那姓林的,你知道,他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查出來了,他能不告到官府裡去嗎?他肯甘休嗎?﹂

  應生點頭道:﹁對,他沒那麼大量。﹂

  ﹁可不是。﹂應生向他要了一支大前門,﹁擦﹂一聲擦根火柴點了,吸一口道:﹁我就看不慣他那目中無人的作風。﹂

  這一下搔著了順生的癢處,他忙道:﹁嘿,在店裡他老挑離我,把我使喚得後腳跟兒踢屁股蛋的。哼,那麼一爿破布莊,就土地爺放屁||神氣起來了。要不是爸爸仗腰子,只怕他還抖不起來呢。﹂他盯著應生不純熟的執煙手勢,想他平日是絕少吸煙的,不知怎麼今天癮頭來了。

  應生道:﹁那小子是有點兒邪門,陳素雲小靜都讓他給搭上了。﹂他記得爽然和素雲的訂婚酒宴,熊家也被請了。酒席上了一半爽然溜了,第二天在一口枯井裡搜著他,林宏烈氣得把他吊起來打,屁股都打腫了。

  順生皺著臉道:﹁算了算了,甭談他了,還是想辦法補救吧。﹂

  應生隨地彈彈煙灰,吸一口道:﹁有沒有辦法挑離叔叔早點兒撤股?﹂

  ﹁唉,就算能夠,那也是年會以後的事兒。何況你又不是不知道,爸爸準備為旗勝在東北多待一年,不然俺們可以和大娘一道走。﹂

  熊柏年的計劃應生也很清楚。因為時局不穩,經濟蕭條,東北一帶又有土匪作耗,他們住在這種地方,族裡人都不放心。熊柏年有意先把資金調動到上海,然後再設法弄到香港或印尼去,另謀發展。

  他目今正在張羅結束中藥行,事情解決了再到上海料理另一間中藥行。然而,綢緞莊那兒,如果他年會上便要求退出,爽然匆匆間必不能覓著另一個理想的合作股東;熊柏年佔的是大股,如此一來,旗勝非垮不可。於是他籌策著在年會上先通知爽然他的動向,讓爽然有一年時間處理,找好合作股東熊柏年再退出。至於應生,明年夏天會隨他母親先離開中國。

  應生撳滅了煙,脫下眼鏡捏捏眉心,順生瞧瞧他,他今天動作異常多。應生退了眼鏡;有如退了他的防護罩,一雙眼睛在白日青天下,無一點招架之力。但他馬上又架上了。

  順生怨懟道:﹁投資投資,經濟好景俺們說投資,現在世道這樣差,豈不是灶坑挖井白費勁兒。﹂

  應生向他再要一支大前門道:﹁旗勝要是能挺過這幾年,說不定有所發展。﹂他點了煙挨著椅背交腿抽起來。

  ﹁能不能嫁禍給他?﹂順生問道。

  應生搖頭道:﹁佈局的時間太長,而且未免太卑鄙。﹂

  順生急得在房裡團團轉,沉吟道:﹁要個快刀斬亂麻||乾淨俐索的︙︙﹂他愈急愈毫無頭緒,惱得拍膝蓋跌坐下來道:﹁媽拉巴子,真恨不得一把火把它燒了。﹂

  應生手一抖,一大截子煙灰落到他衣上,他騰出手來禪撣,吸一口煙慢慢的道:﹁你何不真把它燒了?﹂

  ﹁燒了?﹃順生睜大眼望著他。他臉上瀰漫煙霧。他大口吸著大口噴出,煙霧永遠散不盡。

  應生煙霧後凝視著順生,重重的道:﹁最快、最乾淨俐索的。﹂

  為怕順生動搖,他強調道:﹁我完全在為你設想,我是一點兒沒得撈哨兒。要不是你惹出這樣大的禍,咱們也不必出此下策。﹂

  ﹁官府會查。﹂順生久久始擠出一句話來。

  應生乾笑道:﹁民間失火多的是,這點屁大的事兒,誰管。﹂

  ﹁真的只有這法子?﹂

  應生站起來背著他道:﹁如果有更好的法子,我當然也不想。﹂

  ﹁不會露出馬腳吧?﹂

  ﹁那得看我們怎樣實行。﹂

  ﹁真的只有這法子?﹂

  應生不耐道:﹁好了好了,要是你怕成這樣子,那就算了。﹂說罷作勢要出去。順生一橫身攔住他道:﹁好,燒就燒吧!﹂

  他們的謀劃,是行動那天,應生到旗勝假裝有急事找順生,兩人一道離開,臨行順生留話要爽然晚上關店門。順生認識不少流氓地痞,給兩錢兒就肯賣命。當晚就買通一個,抓個機會從後門溜進去,在旗勝縱火,先打帳房燒起。順生因怕火勢一大,不可收拾,會株連整個商店,反而引人注意,弄巧成拙,便提議縱火人亦作救火人,看裡面燒得差不多了,使高聲喊救火。順生平日在店裡睡,毫無事故;如今爽然雖不過夜,但既是他關的店門,粗心大意的罪名,他起碼得背一半。

  應生午夜才打順生房裡出來,抖抖的把剩下的一截煙吸完,扔到地上,踩熄了,吹著口哨回房去。

  寧靜的蟈蟈兒,夕噤晝鳴。趙雲濤數落她好幾次了,養著這麼一隻勞什子,吵得要命。寧靜不理會,照樣喊江媽帶黃瓜心來飼它。

  趙雲濤出院的前兩天,烏雲靉靆,倚窗往外瞭望,瀋陽市的天矮了一大截兒,房頂就是癱瘓的雲肢,死氣沉沉。

  寧靜在房中消消停停,只覺百無聊賴,慼慼慇慇。爽然好幾天沒來找她了,又是這樣的天氣。趙雲濤叫她關窗戶,她也沒聽見,早早爬上床蒙頭睡了。

  半夜果然雷電大作,橫風暴雨,一聲大霹靂,寧靜夢裡乍醒,擁被坐起,一室的白電光。彷彿這房間在眨眼,眼瞼一升就大放光明。轟隆的雷聲迢遞傳來,一級一級的,像在下天梯。寧靜發覺窗下積了一大泓水,再望望窗戶,原來沒有關,忙不迭的涉水去關了,她輕﹁喲﹂一聲,拿起白天擱在窗台上的蟈蟈兒和宮團扇。蟈蟈兒已經死了,宮團扇也濕了個透,落得紅黃牡丹一場僝僽瘦損。寧靜心裡大為惋惜,想他日乾了也難有昔日風采。

  外面的街燈在雨裡發酵得格外膨脹,隔著瀟瀟颯颯望過去,彷彿隔著重重的珠箔繡簾,不過都是簾捲西風罷了。她直直的呆望了半晌,循著燈柱望下去,光浸浸的一圈地面印著條人影,她揉揉眼,以為看錯了,趴在窗玻璃上再看,膜著玻璃上的雨跡痕痕根本無法看清。她手忙腳亂的關了窗,心裡只是撲通撲通跳,一繩繩狂雨鞭得頭臉麻麻的,她探出身子細瞧,真的是爽然,吃了好大一驚。他的怪行徑,她是習以為常的,但也沒試過誕到這種地步,幸而她是和衣睡的,此時不用再換,便嘀咕著提把繡紅傘下去了。

  遠遠的迎向他,悠忽忽如夢相似;她隱隱的有些心怯。萬一看錯了呢,但不大可能的。她最記得很久以前的一個晚上,他用自行車載她,風中月中都是他的氣味。她現在也是這般感覺。可是因為這樣,她反而有點近親情怯了。

  爽然看著她輕倩走近,一手撐傘,大風吹得她垂在腦後的辮子時時在腰間探出來。他心一疼,不防備一顆淚滾了下來。恍惚間,寧靜是看到了,但以為是雨珠。那時他淋得落湯雞似的,襯衫的原色也看不出了。

  他滯滯的望她一眼,機械的接過傘撐著。她就著光向他臉上端詳一下道:﹁沒睡好?怎麼擱摟眼兒了?﹂他不答她,不知是風雨聲太大他聽不見,還是他不願意答。

  她嘟噥著又道:﹁這麼大個人,也不知道帶把傘,想得肺炎過過癮是不是?﹂

  他高,雨傘遮不著她,斜雨打得她遍身濕了,她輕笑著解嘲道:﹁這麼大的雨,帶傘也不濟事。﹂但他還是撐下去。長久以來,雨中撐傘。成了人的本能了。

  她沒穿鞋子,更矮了幾分,側仰著頭看看他。他目光眙眙的望著前方。喉骨動輒吃力的起落著,雨水從髮梢滴落,順著脖子流,那樣木無表情,但和她那樣近,彷彿他只是一棵樹,而她是樹上寄生的籐蘿。

  她念叨著說:﹁我爸爸後天出院了。﹂她瞟瞟他,他仍舊沒反應。

  她又說:﹁爸爸說你找過我,我沒在。說你︙︙說你不會說話兒,熊大夫也沒怎地,你倒說人家賴里巴嘰的。﹂

  他默默的眄她一眼,她覺得很驚心動魄。這樣的夜裡,她只渴望時光在傘下永遠停留,又明知什麼都留不住,那種感覺,簡直是撕心的痛楚和無奈。

  黑地裡遍地水溝子,她一雙光腳丫肆無忌憚的亂踩,濺起串串水珠子。反正兩人都水淋淋的,不在乎多沾一些水。

  他們無目的地亂走一通,寧靜環視一下,不知道身在何方,到處是密密風雨,沒有一絲人氣,她模模糊糊的覺得他們根本亦不存在,他們亦化成了風風雨雨。她怕起來,竭力要找話說:﹁爸爸出院了,你說我用不用留在家裡陪他一段日子?﹂

  他兀自低頭走著。

  風趕著雨編編織織,他們也被織進這夜晚的錦繡中。她有點發抖,大聲道:﹁熊大夫向我求婚,已經好幾次了。﹂

  爽然仍然不嗞聲,她慌張的望望他。原來他只是一個木頭人,枉她還以為她與他有多親。她拽拽他的袖子哭聲道:﹁我有點怕,你有沒有聽見,我怕,你快送我回去。﹂

  他騰出手來拍拍她的肩膀,她冒火了,使蠻力一甩把他甩開,站在那兒瞪著他。他總是那樣子,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就鬱鬱的悶著頭自顧自走,不告訴她,也不搭理她。

  他握住她的手腕試圖拉她回來,她拚命往回掙,他緊箍著不放,她急了,咬牙用盡氣力推他,他腳下一個不穩摜倒了,﹁啪塔﹂一聲濺起許多水花,雨傘骨碌碌讓風刮走了。她嚇得哭起來,完全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離了他跑回去了。趙雲濤出院那天,寧靜還覺得那個風雨夜所發生的事只是一場夢。她至今完全不明白那是怎麼回事,更不能理解自己怎麼會發那麼大的脾氣。他得罪她了嗎?沒有,挑離她了嗎?也沒有。她只記得她推他一下子,他摜倒了,弄得滿身泥水。那晚上的事兒,她只想完全忘記。

  當天她就到撫順去了。趙雲濤沒有阻攔,要攔也攔不住。她下了火車便直抵歡樂園。的確是歡樂園,叫旗勝綢緞莊的,可是她來回走了兩趟都找不著。她沒有看橫匾的習慣,這時也只得抬頭看看,果然是那爿封了的。她一直也約莫覺得是,但因為不大相信,希望自己是記錯了。那爿店,門板燒燬了一部分。她打燒了的地方窺進去,裡面焦黑焦黑的,燒了,全都燒了,她還領悟不出什麼來,愣愣的看了好半天。真的全都燒了,只有一些燒剩的布角,漏出點糊舊的紅色。她摸摸那完好的門板,彷彿昨天才來找過他,裡面還是花花綠綠的蘇杭綢緞。

  緊鄰的兩家店舖也被殃及了,但影響不大。寧靜到其中一家打聽,才知道是前幾天晚上的事。店裡失火,救得快,不然不堪設想。她再問詳細,拈指上算,正是爽然找她的前一天晚上,那麼︙︙她心惶意亂起來,馬上僱車到河北爽然家。

  竟是素雲應的門。寧靜劈面就問:﹁爽︙︙表哥呢?﹂

  ﹁和老林伯到瀋陽去了。﹂

  ﹁去瀋陽幹啥?﹂寧靜緊接著問。

  素雲往裡讓道:﹁到裡邊兒再講。﹂

  她給寧靜沏一杯茶。兩人廳裡安坐了。

  寧靜問道:﹁伯母呢?﹂

  ﹁身上不自在,躺著。﹂

  素雲接著道:﹁旗勝失火了,你知道?﹂

  寧靜道:﹁才去過。﹂

  ﹁爽然沒告訴你嗎?﹂

  寧靜搖搖頭。

  ﹁失火的第二天不見了他,俺們都以為是找你去了。﹂

  寧靜潸潸流下淚來,又忙不迭的拭掉。

  素雲紅了眼眶娓娓的說:﹁有人跑來告訴的,爽然趕到的時候,已經燒得差不多了。他一直很有信心把旗勝搞好,攢點錢結婚,他說要他的妻子過得舒舒服服的,一點兒苦都不能讓她受。﹂寧靜想問是和誰結婚,但還是決定不問。素雲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有一種光亮的虔誠的神情,那麼想必是她了。

  ﹁︙︙他傷心極了,不吃,也不睡,從早到黑的發愣。第二天他不知哪兒去了,回來就病,那個樣子駭人極了,我還捉摸他會死呢。他是最討厭吃藥的,把伯母熬的藥全砸了。老伯氣得揪他起來給他兩個耳光,逼著他到熊老闆那兒交代。唉!我也不知道他是病好了沒有。他自小就要強,一個不如意,連命都可以賠了去。真叫人操心︙︙﹂

  寧靜捧著茶杯,盤得它團團轉。她不知怎麼覺得很難過。她知道的爽然,和素雲口中的爽然,竟不是同一個人。她彷彿在聽著素雲講另外一個人,一個她不認識與她無干的人。素雲繼續著她的述說,在寧靜聽來,聲音越來越遠,關於一個尋常家庭清官難判的事兒。

  寧靜一路旁若無人的哭著回家,到家了又倒在床上大哭。她和爽然,輾轉一場,竟連知心都不是。他是綢緞莊老闆︙︙綢緞莊老闆︙︙她再三的想,異常拂逆。爽然是怎麼都和老闆沒關係的。然而他就那麼看重一爿綢緞莊嗎?為了它不餐不寢的,那麼看重它。她畏懼起來,努力回憶她和他在一起時是講什麼的,可是她一點都想不起來。他的樣子呢,他的奔兒樓︵額頭︶,大概挺飽滿的吧;眉毛呢,記不得了。眼睛小倒是真的;他的鼻子尖尖的,鼻翼薄,因而鼻孔顯得大;嘴唇呢,好像也挺薄,怪俏皮的;下頦兒則是尖挑挑的;還有骨給︵顴骨︶,險峻高峭的;鬢髮低低的,那兒一顆黑痣,她親手刮過。還好,她還記得大半,可是這一來,她覺察他也是薄相人,不由得又擔心起來。還有什麼她是知道的?她一直忘了問他有沒有念過大學,不知怎麼一直沒想起來問。還有他小時候唸書成績怎麼樣,他有沒有在外面工作過︙︙她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覺得這些事兒的重要性。

  為什麼他們以前不曾談起過?他們究竟談些什麼的呀!從始至終,她都那麼滿足於只知道他愛吃煎餅果子、稻香村的爐果、老邊餃子館的餃子、李連桂大餅鋪的大餅、香瓜、葡萄;愛聽風雨聲、惡聽蟬鳴聲;愛看電影京戲︙︙就只這些了。她無法想像他發脾氣的樣子,無法想像他也會砸東西。可能在她面前,他總帶幾分仙氣,教她也飄飄若仙的,不問世事。但也不,一定是他瘦,仙風道骨的,給她錯覺。她幾乎歇斯底里的亂想一氣,愈想愈恐懼,搗心搗肺的不甘。那樣費盡心情,摧盡肝腸,到頭來她是除了他叫林爽然外就他的一切都不知道的。

  當天晚上,她就回瀋陽去了。

  她變得非常懶,老窩在床上想心事。吃不想吃,睡也睡不著。往年這時節總把母親的書搬出來曬,現在也沒有了。只有熊應生來了,她會出來聊一聊,笑一笑。他休假使兩人結伴去看一場電影吃一頓館子什麼的。旁人冷眼看著,都覺得他們挺登對的,相處得也融洽,就等談論婚嫁了。

  應生重提婚事,寧靜考慮一下:也好,不用爽然再為她為難。但她沒有賭盡,留了後路,提議先訂婚。應生答應了,便擇了吉日在飯館請幾桌席。趙雲濤本要請林家,然而寧靜堅決反對,只得取消了。應生送她一隻刻雙喜足金戒指,即席給她戴上。她牢牢的瞅著它,竟不大信,差點兒沒把它當場拔下來。她送他的也是足金戒指,戒指面無雕無琢,空白一片。

  她朗日下走走,會佇足就著太陽欣賞指上的戒指,金扎扎的搠人眸子。那喜氣洋洋的兩個喜字,教她安心許多。

  再見爽然,已經過了白露日。是爽然來找她。寧靜訂婚了,傭人款待他的目光自是另一種,但他一點都不覺得,他沉醉在熾烈的期望的心情中。他什麼都想好了,旗勝沒有了,他仍然可以和寧靜結婚,然後到上海。他舅舅家的綢緞生意需要他幫忙。當日回東北,他舅舅還因為他沒能留下幫忙而深表遺憾。旗勝的燒沒,使他灰心絕望了好一陣子,如今想來真是不必要。

  寧靜看見他無事人般的笑著,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只是緊張的坐在她戴了戒指的右手上。他始終訕訕的,望著她戇笑,白牙昭昭。寧靜打量他道:﹁怎麼瘦成那樣子?﹂

  他撫撫臉頰,喃喃道:﹁是嗎?不可能吧。﹂他惜惜撫著,疑惑起來。

  她忍笑道:﹁那麼久,哪兒去了?﹂

  他期期艾艾的:﹁到︙︙到︙︙到杭州去了。﹂

  對,到杭州去了,不告訴她一聲。他什麼都不告訴她,等做了,愛講再跟她講。他永遠是那樣子。她就那麼不配和他分擔!

  ﹁你有沒有念過大學?﹂她忽然問道。

  他不解的乜乜她,搖搖頭。

  她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其實她真的沒興趣知道這些。問一問,完一完禮似的。

  那隻戒指梗痛了她,她想他終會知道的,倒不如由她告訴他。爽然正躊躇著不知該怎麼向她開口求婚,得小心一些,他這小姑娘是最敏感又心思叵測的,他幾乎對她敬畏。萬一她拒絕,他可是會死的。他們互相估計了一刻鐘,同時說出個﹁我﹂字,兩人都笑了。爽然剛才本是一鼓作氣,氣一洩,沒那麼容易再提起來,便笑著寵寵的向她翹翹下頦兒,要她先說。她俯低頭,慢慢又不得已的挪出右手,那一剎她軟弱不堪,右手的骨頭都化掉了,只得靠左手把它提起來放在腿上。

  黃黃的金戒指黃蜂似的釘入他眼中,他立刻什麼都明白過來,簡直怕她啟齒,但已經來不及了,她是這樣說的:﹁我和熊大夫訂婚了。﹂他愣望著她,完全不能領略她的神情,只盯著她小巧的嘴一翕一張,作踐他的命運。她獨自幽幽的說:﹁我想我訂婚了,你就可以和陳小姐結婚了,不用老決定不了。而且︙︙我們到底還生分。﹂他不敢站起來,怕站不穩;但也不敢面對她,怕會失態。只覺喉嚨裡一陣翻湧,快要把持不住了,終究還是走到門邊,扶著門框立著。她就那麼沒耐性,一點都不為他等等。害他病榻上朝思暮想,夙籌夜劃,都為的這一天。好在讓她先說了,要是他先說,真不知怎樣收場。但他永遠失去了她。

  他無論如何該說些祝賀的話,遂道:﹁那我恭喜你。﹂語音哽哽的。

  她鼻子酸得像要變成流質了,眼淚不能自止的猛流,幸而他背著她,看不見。她想他也是流淚了,所以頭也不回,再見也不說,逕直走了,走得很快,死欠著頭。

  她很想攆上去,告訴他她是騙他的,跟他開玩笑而已。為什麼會答允熊應生的呢?當時似乎理由十分充分。現在她一項都記不得了。她想起爽然還未告訴她他那﹁我﹂字下面是想說什麼的,下次記得問他。

  寧靜不愛想事情了,就是窩在炕上睡,愈睡愈累,頭髮亂亂臉青青的,一點不像訂了婚的人。周薔有空總拉她出去解悶兒,但許多寧靜以前愛的現在也不愛了。世上的事物開始漠漠的待她,她也漠漠的待它們。唯有一次,她和周薔經過一間傢俱店,櫥窗裡擺著一扇四摺屏風,上面雕的元宵節,一個大白月亮,照著熱鬧的元宵燈市,紮沖天辮的小小孩兒你追我逐,妙齡女郎斗篷撚地,五陵少年風流自詡。寧靜趴在櫥窗上以手圈額看得出神,總總往日恩情一時統統湧上心頭,周薔催幾次催不動,知道是哭了,忍不住把她扳過來叱道:﹁你既是要後悔的,你當初為啥不想清楚再答應熊大夫。你選中他了,就得跟他一輩子。你這樣遭盡自己,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嗎?﹂寧靜細想,也對,選定他了,就得盡心力跟他一輩子。她安靜下來。

  她和應生每個週末去玩一次,成了慣例。他走路很快,她老追不上,他又是個不屑體貼遷就的,往往兩人不見了對方,通街劃啦個好半天,找到了。他總怪她只顧著瀏覽,不貼著他走。她喜歡的小吃零食他全不喜,專揀有名的飯館,三口菜打發三碗白米飯。寧靜必須常常提醒自己他是她選中要跟一輩子的,才可避免與他衝突。

  她喜歡一個人走在秋天的街頭上。點心鋪的各色月餅都出爐了,大東門果木行的秋子梨安梨平頂梨香水梨都上市了。各種香瓜擺得滿街都是,空中蒼徐徐漫著叫賣﹁刮饢好榛子﹂、﹁糖炒栗子﹂的聲音。她看不及的看。路上秋意墊腳,各人有各人的心願。

  入冬下雪,她更藉口不出門了。周薔說她都要把自己摀餿了。然而,她如今是連自己都可以盡拋棄。

  如往年一樣,趙家院子的簷頂欄杆棲宿著無限倦意的白雪。所有白雪都是浮雲遊子,從天上來,終將回到天上去。因是天陰,寧靜疏慵更甚,吃過午飯後,自個兒悶悶的坐在台階上。不知怎麼想起堆雪人來。她覺得這主意不錯,讓她活動活動,免得萎頓下去。可是惰性未除,懶得動彈,又還延挨了些時候才起身拿鐵鍬去。她挑了一棵槐樹下開始動工。許是久無勞累,她不久便有點氣喘不支,一臉汗津津的。她休憩一會兒又繼續,越堆越興頭,堆出了身子的雛型。她蹲下來攏攏拍拍。這個身幹她堆得極高闊,把她整個給藏起來了。她聽得有人敲門。應生這時候上班,不會是他;猜是周薔。寧靜不禁笑了。這時候才來,沒趕上身軀,倒趕上雪人頭。

  江媽跑去開門,寧靜停了動作,屏氣埋伏,準備出其不意唬周薔一跳。人進來了。她單著右眼往外覘窺,險些兒沒把雪障震倒。只聽爽然問道:﹁你家小姐在不?﹂

  江媽笑道:﹁在,在,在堆雪人玩呢。﹂她扭頭一看,並不見寧靜,便朝未完成的雪人走去。

  爽然的胸口像讓什麼壓著似的,一手的冷汗。只見江媽向雪外咕卿一陣,一徑進去了。

  他盯著那地方不放,寧靜終於冒出頭來,像一隻畏怯膽小的小白兔。他一陣心疼,喉間哽咽起來,向她微笑一笑,起步趨近。寧靜此刻見著他,只想大聲喊他的名字,或者大哭大叫都好,就是不要不做聲。

  他們隔著那堆雪,都覺得冷。他強笑道:﹁咱們很久沒見了。﹂他講了這麼一句話,兩人都有點愕然。他替自己打圓場道:﹁你還喜歡堆雪人?﹂他覺得這句更糟,她卻紅了臉,笑一笑,瞥瞥他脖子上的圍巾,是她替他打的那條。

  他笑道:﹁我幫你把它堆完?﹂

  她知道他已經很努力,不能再讓他獨撐下去,便笑說:﹁好。﹂

  他們默默的攏攏塑塑,默契依然非常好。兩人都有了恍惚之感,好像回到以前去了,不同的是現在懷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眷戀。她強烈的感覺到她是錯的,她始終與他最親,所有生疏都是假的,故意錯導她的,而她居然上當。這般想著,她止不住落淚,爽然拉她道:﹁咱們進去吧。﹂

  她讓他進了自己的房間,給他倒茶,火爐裡添了煤,依稀覺得是一家子。

  空氣一暖和,他們的情緒便沒那麼繃緊的。她抱枕坐在炕上,靴後跟兒蹴得炕壁跫跫然。他呷一口茶道:﹁過兩天兒我就到上海去︙︙大概不回來了。﹂

  她停了腳,望著他,等他講下去,但他沒有。她有許多話想問他,比如他是不是和陳素雲結婚了,他為什麼去上海,去上海幹啥。這些她都希望他能自動告訴她,但她更知道他不會。他決定瞞她一輩子,瞞著她老,瞞著她死,哪怕他們已經如此親。

  他踱到窗前道:﹁我到上海會幫舅舅經營他的綢緞買賣,然後︙︙﹂說到這裡,他發現窗上有他的名字。天冷窗內結霜,霜上可用手指寫出字來。而他看見他的名字清晰玲瓏的印在霜上,也是這幾日天陰,未被融掉。她還是想他,懷念他的。那麼,為什麼呢?這問題他很久沒問了。他不相信寧靜像他父親說的因為旗勝垮了,而嫌棄了他。他一直沒有怪她。

  寧靜正奇怪他會把事情詳細告訴她,他卻住口了,想是中途變卦,要保留秘密。她想問他上次他的﹁我﹂字下面是說什麼,不過她又怕提起那天的事,便放棄了。

  ﹁你什麼時候南下?﹂她問道。

  ﹁約莫七月。﹂

  ﹁到上海?﹂

  ﹁先到北平。﹂

  他回身坐到她身旁,道:﹁上海的小吃多極了,你一定得嘗嘗。﹂他屈指數道:﹁有煮乾絲、蟹黃包、蒸飯團、麻團︙︙﹂

  ﹁等一會兒,等一會兒,讓我記下的。﹂她忙去取紙筆,看見抽屜裡半闋詞,又多添一樁心事。好像什麼都擱下了,都擠在今天趕出來。

  爽然在高粱蓆上凹凸不平的把剛才那幾個名目抄了,接寫下去:﹁︙︙四喜元宵、燒買、涼團、三丁包、鍋貼、片兒湯、春卷、餛飩、拌麵︵﹁王家沙﹂︶、餚肉︙︙﹂他還給她畫,兩手比劃著,方正的一塊,這麼寬,這麼厚,棒極了。她又有以前那種幸福的感覺。

  他講完了,再來的是一大段的冷寂。

  她小心的屏著紙張,四邊比得齊齊的,走到桌前拉開抽屜放好,拿出那半闋詞輕笑道:﹁你瞧,說要送你的那闕詞,還沒有填完呢,有一陣子不知塞到哪個旮旯了,最近才冒出來。﹂他過來看,她把他推回去道:﹁你坐一會兒,我馬上就填。﹂他瞪著那隻金戒指。

  她特意找出毛筆墨盒,啣筆想了一想,蘸墨寫了。寫完撮唇吹一吹乾,屏起來入了信封,給他道:﹁回家看。﹂

  他們隨意聊聊,都在延挨著,都不敢看外面的天色,然而天色漸漸暗了,會有人來叫她吃飯了。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她不敢看他,眼梢彷彿覺得他的夾袍動了一動,她以為他要走,猝然抬頭,覺得他要壓下來。

  他笑一笑道:﹁我走了,你保重。﹂

  她要送,他不讓,她便開窗看他。暮色昏昏,她凝視著他移動的身影,心中悽切,脫口喚道:﹁爽然!﹂他向她揮揮手,走了。她瞧見霜上他的名字,知道他是看到了,覺得非常放心。

  爽然一出門,便拆開寧靜給他的信封,借式微的天光讀紙上的小楷:

    片片梨花輕著露,舞盡春陽姿勢。

    無情總被多情繫,好花誰為主,常作簪花計。

         ◇

    人間多少閨門閉,門前落花堆砌。

    隔窗花影空搖曳,近來傷心事,摧得纖腰細。

      ◇     ◇

  每個人都有過快樂的日子,屬於他和寧靜的,已經完結了。

  ※※※

  張爾珍和程立海在長春結婚,給寧靜寄了一張結婚請柬。應生陪她去了一趟。

  爾珍將為人婦,比以前端莊嫻靜了。婚宴上親眼的拉著寧靜講許多話兒。寧靜打量她半酡紅的臉龐,覺得她是真的快樂。嫁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大概就是這樣驕傲滿足。爾珍問她:﹁你表哥呢?﹂她過一刻才想起來是指爽然,不禁百感交集,掩飾什麼的拉過應生來介紹。大家談起三家子問路的一段淵源。只覺得人事難料,都唏噓驚嘆不已。

  這一年七月,寧靜離開東北南下。此去料定沒什麼機會回家鄉了,自不免離情外更添傷感。她翻出地圖找印尼。那樣遠而陌生,香港近得多,就在廣州下面。後來她知道是去香港,開懷了不少。親友間多有請客餞別的。她自個兒愛去的地方多去蹓躂蹓躂,有時候周薔陪她,原打算愛吃的也多吃吃,但好胃口沒有了。

  同行的有熊柏年夫婦、熊順生,當然還有應生。到了北平,他們在旅館下榻。第二天到機場接應生母親。

  應生母親原名潘惠娘,廣東梅縣人。常時繫一條垂地紫底彩花沙龍裙,上衣印尼人管它叫谷拍雅︵KEPIJA︶,緊緊的抿出一環肉來,有時候也穿穿旗袍褲子。她頸腕上的哩嘟嚕戴著金鐲金鐲,右手無名指上套一隻玉戒指,綴著她粗糙的淺棕皮膚,有一種土豪鄉紳的珠光寶氣。她的相貌倒是和藹的,應生卻並不像她。隨潘惠娘來的是一個望五十的瘦削婦人,熊家都管她叫三嫂。

  初聽客家話,寧靜覺得簡直身處異域。在她,客家話有不可抗拒的排斥意味,一錐錐釘得她千瘡百孔。過幾天兒她略略能聽了,簡單的、慢板的。那是一種教她孤獨的語言。

  寧靜很快就感到潘惠娘和三嫂對她的敵意。潘惠娘除了機場裡上上下下把她審閱一通,就壓根兒沒正眼瞧過她。她告訴應生了,他說她敏感。

  他們在北平逗留十多天,行程安排得很鬆動。熊柏年是識途老馬,充當導遊,領他們逛天壇、故宮、頤和國、北海、西山、長城︙︙他們老一大堆人擠到一塊兒,寧靜一個人拉在後頭,也沒人睬。她印象最深刻的是長城了;臨風佇立城上,長城外是她大豆高粱的家鄉,長城內是她獨在異鄉為異客。

  然而日子逐漸難過,她驚覺她是一個人離鄉別井,另外的一大堆人,在她生命中什麼都不是。

  到上海的火車上,他們買的是軟臥。潘惠娘硬要寧靜出去坐硬座。寧靜聽不大懂,只見她一隻手一味往外搧的趕她,她辮子一甩氣沖沖的出去了。熊太太讓她進熊家的軟臥廂她也不接受。

  火車﹁公洞公洞﹂的在軌道上驅馳,田疇綠野刷刷的飛逝。應生出來陪她坐。

  她硬聲道:﹁你媽又沒要你出來。﹂

  ﹁她老人家,你何必和她計較,我陪你就是。﹂

  當時你大可以為我爭取爭取,她想。

  那樣的女性,年輕的時候讓婆婆踩,自己當了婆婆,理所當然的踩媳婦兒。這根本是因襲的惡性循環。

  應生道:﹁你就將就點兒,老人家,哄哄她不就結了。﹂

  寧靜怒道:﹁我還不夠將就,你媽存心轉登我你看不出來?別忘了我還不是熊家的人呢。﹂

  他忿懥的盻盻她,不再吭聲。

  熊柏年在上海市的西郊區蓋有西式洋房,應生的堂哥哥熊廣生和堂妹妹熊麗萍就住在那兒。抵達上海的那一天,大家都累,不打算再到哪兒,晚飯後便在客廳裡濟濟一堂的喀嗒牙兒。寧靜缺席。應生勸他留下,省得別人問起他難交代。寧靜多半聽不懂,乾瞪著眼發獃。潘惠娘或三嫂開腔時她渾身汗毛都警惕的豎起,隨時預防她們又在彈劾她。往往也聽到。﹁趙寧靜﹂三字被提起,趕緊收懾心神聆聽,但話已經講完了。有時是她聽錯了,有時是她錯過了。熊麗萍特地鄰著她坐,撩她說活兒。麗萍是典型的上海時髦女性,二十二三歲年紀,濃妝艷抹,花裡胡哨兒的。隨時腳一跺,髮一蹦,又活澄又跳脫。寧靜陡地聽到潘惠娘說她,捉摸不著說什麼,只聽麗萍道:﹁大娘,你有一個長得這麼俊的媳婦兒,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潘惠娘一字一字道:﹁我不喜歡東北人。﹂

  寧靜清清晰晰聽入心中,她發覺廳裡的人都在注意她,便假意拍麗萍道:﹁老婆婆才剛兒說什麼來著?﹂

  眾人才恢復自然。熊廣生問道:﹁爸爸你不是說要拖一年的嗎?怎麼倒這樣快下來了?﹂

  熊柏年帶幾分僥倖的告訴他旗勝失火的事兒:﹁︙︙想起來真得謝謝那場火,把俺們解救了。﹂

  其實熊廣生早於信上獲悉這回事,這般問他父親,是給他父親機會在沒有聽說過的人面前演說罷了。

  寧靜恨視著他們,想她和爽然,雙雙落得他們這樣揶揄嘲弄,心中大感悽涼。

  她念念不忘爽然寫給她的上海小吃,但他們每每上﹁老飯店﹂﹁大三元﹂﹁老正興﹂這些有名飯店。雖然這些大飯店各具特色,老正興的魚她亦讚好,但爽然給她寫的、她至少得吃一兩樣。一次他們去外灘,經過﹁王家沙﹂,她悄悄跟應生說:﹁聽說這兒的拌麵很好吃。﹂

  應生朝裡張張道:﹁髒得要命,媽媽哪裡能慣。﹂

  ﹁就咱倆來好了。﹂寧靜道。

  應生粗聲道:﹁那有啥好吃的,別小孩脾氣了。﹂

  他如今只是唯母命是從。對他,寧靜不奢望什麼了。換了爽然,早已扯了她過去打一場風捲殘雲的大混仗了。

  上海這地方,除了有限的黃浦江外白波橋哈同公園,沒有什麼可去處了,熊柏年和熊廣生忙著結束中藥行的事,麗萍天天陪她母親、潘惠娘和三嫂出去逛公司。寧靜一個人一間房,獨門獨院的過起日子來。

  這天早飯廣生突然問起爽然的近況,只有熊柏年答他:﹁也難為他,旗勝燒了,夠他受的。聽說到上海來了。﹂

  廣生道:﹁不可能吧,他來了怎會不找我?﹂他接著自語道:﹁讓我到他舅舅家打聽一下吧。﹂

  她恍然若失,想問問爽然的舅舅家在哪裡。她和他可是立足在同一個省裡的!但,這時候,還見面做甚。

  她吃得最慢,只剩她一個了,便撂下不吃,一徑到應生的房間,問他去不去散步。手剛搭上門柄,順生的聲音在裡面響起。寧靜對順生毫無好感,想過一忽兒再來,尚未舉步,﹁林爽然﹂三字一劍劍插入她心上。她留了個神,只聽順生說道:﹁︙︙︙我說的錯不了,準是那姓林的知道了,所以不來找廣哥。﹂

  ﹁對,他和廣哥交情不錯,到了上海決不會不聯絡他。﹂應生道。

  ﹁可不是︙︙喝,知道了又怎地,廣哥不知道就行了。﹂

  ﹁萬一廣哥找到他,那可說不定。﹂

  順生道:﹁他沒憑沒據,廣哥也不會信他。︙︙嘻嘻,俺們做得嚴絲合縫的,除了你、我,和那放火的,誰知道,就算穿底兒了︙︙﹂

  寧靜只覺腦裡轟的一響。

  外面光天化日,但她心裡的天已經黑盡。方才的一陣急跑,使她汗水浸浸的。可是現在什麼都沒關係了,她一條命,也抵不了爽然的一場劫數。她匆忙間沒有帶錢,只得沿著大路走。初秋的太陽還是毒,她卻無知覺了,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到哪裡,抬眼環顧。覺得地方有點眼熟,問問才知道是南京路,直通外灘。她瘋狂的來回亂走。她記得﹁王家沙﹂就在這附近。她得吃一碗﹁王家沙﹂的拌麵。她找了很久才找到,卻恍然記起沒有帶錢,真是什麼都一波三折,她滿臉汗水眼淚,在店門呆站了個多時辰。吃飯時間,食客一批批來了又去,忙得那胖老頭兒顛著大肚子跑來跑去。看樣子是老闆,繫一條烏漆麻黑的圍裙,不時調過眼睛望望寧靜。他抽個空檔問她是不是要吃麵,她猜著他的意思,搖搖頭,老闆又忙他的去了。寧靜不死心,眼巴巴看著那些燻魚蹄膀漸漸少了。老闆看她仍流連不去,問她有什麼事,她嚷嚷道:﹁我沒錢。﹂老闆﹁哎喲﹂一聲拉她進去,覓個位子她坐了,逕自給她上一碗燻魚麵,道:﹁你吃吧,算我的。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東北人。﹂

  ﹁哦!﹂另一邊有人喊他,他應了,回頭又催她吃。

  寧靜想自己的親人,還不及一個不相識的老頭兒待她好,心中好生悽慘。她為爽然吃的心情,多於吃的心情,東西便吃不出味兒來。但因為餓了,又特愛吃麵,便呼嚕呼嚕地吃完,打個飽嗝,棒極了。

  她跟老闆說明天給送錢來,他肥厚的手掌拍拍她肩膀說:﹁算我的,算我的。﹂他送她到門口道:﹁認得路吧!﹂她點點頭,卻往外灘的方向走。

  她拐個彎,挨店細看,橫匾豎匾門聯門牌一一都看了。來到一家爵士茶莊,牆上一張節目單,題上﹁天籟雅集鼓書場﹂。右邊是一個豐腴婦人的半身照,微笑著向右方斜斜的望,滿足現狀的笑;左邊是三隻堂堂大字﹁章翠風﹂,下面是﹁日夜演奏,北方書場﹂,還有﹁日場三時,夜場七時半,地址西藏中路二四二號﹂。寧靜想可惜沒有錢,要不然倒可看一揚。節目單的下半小截是﹁中亞織造廠門市部﹂的廣告:專售各種大小被單、各種大小毛毯、各種大小枕頭︙︙

  寧靜笑起來,這樣看法兒,真要發神經了。她到黃浦江畔躑躅了一個下午,什麼都不想,光看著匆匆路人袂梢裾底的上海風日。黃昏時分,她雇三輪車回熊家。路很長,從夕暮駛入黑夜,簸簸頓頓,教人想到乖蹇半生,最後仍是獨自一人睜著眼睛走進黑暗裡去。她只希望永遠走不到盡頭。

  她叫開門的老媽子付錢,拖拉著腳步踏過院子,聽到蟋蟀叫。她和爽然,竟完不了鬥鬥蟋蟀的心願。屋裡聚了一廳人,她正眼不瞧他們,低頭疾步上樓。應生喊她,喊了好幾聲,愈喊愈凶神惡煞。他氣烘烘的衝入她房間。連珠炮似的吼道:﹁我問你,你跑到哪兒去了。俺們啥都擱下了找你一整天你知不知道。你這也太不像話了,也不想想俺們會有多擔心︙︙﹂

  ﹁擔心個屁。﹂她嘟噥道。

  應生不會罵人,字彙少,句法不變通,一點搔不著癢處。

  寧靜懶得理他,長著臉拖出皮箱,打開衣櫃呼嚕呼嚕搜刮淨盡,坐在床上疊將起來。

  應生軟了口氣道:﹁有啥大不了的事兒你要走?你走到哪兒去?﹂

  ﹁回東北。﹂

  ﹁什麼?﹂他坐到她對面道:﹁回東北?別忘了我們是訂了婚的︙︙﹂

  ﹁咱們解除婚約。﹂

  他嚇了一跳,摁著她的手不讓她疊,道:﹁小靜,到底啥事兒你說清楚,別讓我不明不白的。﹂

  她毒毒的仇視著應生。這個人,她該為爽然給他一個大耳光。她氣一提,真摑了,響辣辣的一大巴掌,五條紅烙的指痕,她的手也砭砭的痛著。

  他本能的撫著臉頰,呆望著她。

  她恨恨的道:﹁你這樣卑鄙,把旗勝燒了!這一巴掌,我是替爽然給你的。﹂

  她繼續疊衣裳,沒再看他。頃刻,她聽到門響。他出去了。

  第二天,應生送寧靜到車站,沒有向其他人解釋,臨走她到﹁王家沙﹂還了錢,買了兩隻金華火腿。應生跟她說,他在上海等她回心轉意。

  沒有人想到寧靜還會回來,她自己也沒想到,而且那麼快。

  眾人猜是小兩口兒嘔氣了,她脾氣又倔,回來倒不是奇事。只是她一個女孩兒,大老遠的從上海到北平再到瀋陽,膽子之大,夠唬人的了。

  清秋天氣,寧靜鼻子吸吸,嗅的全是大漠金風,黃甘黃甘的,吹著她長大的,一草一木,那和她有過承諾誓盟的。她聽過的,看過的,仍然和她息息相關。還有她最親的,爽然和周薔,一個還在一一個不在了。

  寧靜去撫順看爽然母親,送她金華火腿。林太太很是驚異,迎她進去坐。一院子的黃葉滾滾無人掃,外面的初秋,這兒是深秋了。

  林太太比前見老了,家道反覆,是能教人衰竭的。她喊寧靜坐,廚房裡燜牛腱要看火。她出來的時候帶著毛襪子和針線盒,笑道:﹁好了,咱們嘮嗑兒。﹂

  ﹁林老伯呢?﹂寧靜道。

  ﹁和朋友出去找樂子去了。﹂她絨線瞄準了針眼兒,穿過去了,補起襪子來,笑問:﹁新姑爺待你挺好吧?﹂

  ﹁挺好。﹂她說,等林太太先提爽然。

  林太太果然道:﹁爽然這孩子,這麼久都不來一封信。﹂

  ﹁他還在上海?﹂寧靜乘機問。

  林太太搖搖手,補一針道:﹁三月就到美國去囉!他說想出國留學,他舅舅就給錢讓他去了。﹂

  原來他已離開她那麼遠了,她虛虛的想著,不大能具體的構思是怎麼回事。她在地圖上看見過美國,很大很大呢。

  ﹁他︙︙他和素雲︙︙一塊兒去的?﹂

  林太太甩手擺腦的,夾著針漫空戳著道:﹁不肯呀,不肯和素雲結婚,把老頭子氣得夠僵,兩父子吵得臉紅脖子粗的,到底沒結得成。﹂她乾脆放下襪子道:﹁爽然向來是不喜歡做的,不拘怎樣都不依,老頭子偏偏和他硬對硬。當初爽然和素雲訂婚我就不贊成,小孩子才多大,哪兒就定得終身大事?還不是陳老頭兒起的哄,看他們倆挺要好的。訂婚那晚上爽然溜了,老頭子把他抓回來,那個打呀,差點兒沒讓他給打死。﹂說著林太太拍拍胸口,真是猶有餘悸。她看看寧靜,道:﹁現在不作興父母之命那一套囉,婚事兒最好讓小孩子自己決定。沒法兒,老頭子不聽我的,硬說素雲等了爽然十多年了,不好白白耽誤了人家。屁,鬼才信,我聽人說,剛抗戰勝利,素雲搭上了一個國民政府的官員。你知道,那時候大姑娘嫁給國民軍的多的是。哼,讓人家當傷風的鼻涕||甩了。後來爽然回來了,死七八咧的不放。﹂她拿起襪子要補,提不起勁兒,又放下了,嘆道:﹁我倒願意你做我的媳婦兒,爽然偷著告訴我要和你結婚,偏偏你又不答應。﹂

  ﹁什麼?﹂寧靜奇道,心急跳起來。

  ﹁爽然沒跟你說嗎?那可奇了。他真的沒跟你說?﹂

  寧靜咬著唇,搖搖頭。

  林太太道:﹁旗勝燒了的那一陣子︙︙哎呀,說起旗勝我就氣,爽然跟我說,是熊家那兩個男孩子鼓搗的,失火那一天唄,兩個人藉故走了。好像是其中一個欠旗勝錢︙︙我也不大清楚。我要到熊家理論的,爽然說什麼也不讓我去。那兩個男孩子自小兒就好整他,這一遭兒可把爽然給整慘了,爽然又不喜歡爭閒氣。﹂

  她說得聲淚俱下,用袖子揩揩。

  寧靜看她岔開去了,一時不好意思打斷她,這時也管不得了,道:﹁旗勝燒了的那一陣子爽然怎的了?﹂

  林太太回過神來道:﹁病了唄,病得折騰來折騰去的,老頭子不通氣兒,要他去瀋陽,回來病得更厲害,怕你等他,叫我到東九條去告訴去,我去了,找你不著,留下活兒了,老媽子沒告訴你嗎?﹂

  ﹁我沒回去。﹂寧靜道。

  ﹁哦︙︙︙爽然那一病病了很長時間呀,病好了那個瘦呀,剩下皮包骨頭,說要養胖了再去找你,要不然你又要不高興,頓頓兒吃得撐撐的,唉,哪裡就能胖?我說你再不去人家都嫁囉,他才去了,開心得了不得,說要向你求婚︙︙他真的沒跟你說嗎?﹂

  寧靜只是一串串任那眼淚流。

  林太太看她不做聲,又喋喋的道:﹁唉,回來就鎖在房裡不出來,說什麼也不出來,等他出來了,不吃東西。也不說話,我嚇得要命︙︙﹂她禁不住嗚嗚的哭起來。

  寧靜很是驚痛。她想設若當日爽然和她說了,她一定毫不考慮的和應生解除婚約。可是如今,好像嫁給誰都不用太講究。

  ﹁哎呀!﹂林太太驀的嚷起來,道:﹁你瞧我多丟三拉四的,爽然留給你一封信,托我有機會見到你就交給你的,真是,嘮了這麼久才想起來,要是忘了可糟了。﹂她抹抹淚進去拿了。

  寧靜簡直像等了一輩子,一顆心跳得快停了。林太太出來把信給她,她抖得控制不住,待拆開了,又抖得幾乎沒法看。

  信封裡附有兩條頭繩,原色約莫是淺藍,洗得泛白了,爽然的信這樣寫著:

  小靜:

  這兩條藍頭繩,我揣在懷裡很久了,一直忘了給你。記不記得那年逛元宵,你和素雲吃元宵,我離開一會兒,騙你說去買凍梨?其實我是去買這兩條藍頭繩,開春媽洗我的袍罩,竟也沒發現。藏在袋裡那麼久,真像歷史一樣。方才把你那闋詞掏出來,順手也掏出這副藍頭繩,我本可把這封信直接寄給你,但我又不能肯定是不是真想你收到這封信,如今這封信,能不能到你手上,只看天意何在了。

    爽然

    ◇ ◇

  她不哭的。她現在已經學會不哭了,光是流淚,一大顆一大顆的流;淚流乾了,她欠這人世的,也就還清了。

  這時候的東北,八路軍鬧得很厲害,長春被圍,連帶瀋陽也供應短缺;風吹里弄,也吹來一些瀋陽被圍的傳言,但那還是很遙遠的事。一般人都認為只是造反作亂,不久會撤去的。但是地方上的官員逃了不少,富有人家,尤其是地主,都暫時避到北平或更南的地方去。

  寧靜看自己父親沒啥動靜,暗裡著急,問他好幾次,他都推說:﹁走啥呀走?走到哪裡去呀?我不怕。﹂她也並不是怕,誰也沒法預料情形會壞到什麼田地。她只擔心會有人進城殺人,她不能死,她死了,她一輩子也別想再見爽然了,這期間,應生的信一封緊接著一封,向她道歉,催她南下,告訴她現在上海只剩她了,潘惠娘回印尼去了,他們在香港,不會受任何人的困擾,結婚的時候,熊柏年可以做主婚人,寧靜想這也是一條路,出去了再說。她不能讓自己有萬一的危險,她得留著這條命見爽然。

  這天周薔來向她辭別。周薔的丈夫小宋本是朝鮮人,家裡開麵館,目前經濟每況愈下,局勢動亂,便打算回祖國去。

  初冬了,趙家院子灰撲撲的使人念起塵寰哀意。濁濁暮雲壓著老去光陰,高漲的情緒都低落不自拔。寧靜和周薔併坐在西廂台階上,想著生離和分散,她們互相知會了;但死別和重聚,她們永遠也不知道。

  ﹁不知爾珍怎的了。﹂寧靜捻著辮子說。

  ﹁是呀!﹂周薔頭髮留長了,每邊綴個淺黃花夾子,好像投錯季節的春消息。她突然碰碰寧靜道:﹁喂,我講個笑話你聽,我也是聽人家說的。說是瀋陽的運輸機往長春投糧食||有一次把米投到住宅的房頂上去了,把屋頂打個大洞,米都掉到炕上去了。﹂她說罷嬌笑著,寂靜裡分外清脆。

  寧靜掩口笑了一會兒,站起來,撣撣衣上塵,走下台階去。她陡地轉身仰臉問道:﹁你下星期一就走?﹂

  周薔望著她俏尖的臉,點點頭。寧靜是第五次這樣問了。

  ﹁到大連下船?﹂

  ﹁嗯。﹂

  周薔走了,只剩她一個了,寧靜想。她顫著聲音道:﹁周薔,我真有點怕。你記不記得,我族裡的六叔,就是抗戰剛勝利沒多久,八路軍打俺們三家子經過,讓他們槍決的。﹂她突然跑回周薔身旁坐下,興奮的說:﹁我跟你們一道到朝鮮好不好?﹂

  寧靜原以為周薔會很爽快的答應,誰知她猶豫道:﹁我當然求之不得,可是我老婆婆和老爺恐怕會有意見。﹂

  寧靜定下心來一想,實在也是。她跟周薔去,人家就得供她米飯,十天八天沒問題,長遠下去,人家不嫌棄,自己都要不好意思,別說家境小康的,就算家財萬貫,也不見得能毫不計較。

  周薔又道:﹁而且你到了那邊,一個親人都沒有,人地生疏,語言不通,將來的日子怎樣過?﹂

  寧靜吁一口氣,走到院子中央,一抬頭,一隻灰鴿撲翅劃過。

  她跟趙雲濤說,應生催她南下到上海與他會合,她答應了。趙雲濤自然為他們小兩口兒和好如初而感到欣慰,一面卻嘆說寧靜是走星造命。寧靜寫信給應生約好日子,連接而來的便是話別和等待。

  她這次離開,比上次抱著更大的希望。因為這次是為爽然,上次卻不為什麼,雖然她這希望是那麼遙遙無期。

  寧靜臨行的前一天,是個冬日晴天。因為她將要啟程,趙雲濤喊她多休息,好有精神上路,她坐在偏廳裡,手裡一本﹁紅樓夢﹂,是爽然買的那一冊,兩腿直直的往前平伸。她念著念著,忽覺臉上一暗,抬眼一望,竟是爽然進來了,背著光,他瞇著眼瞧。因為陽光太烈,她只看見輪廓,細節全看不見,彷彿只是爽然的影子來了,他的人卻沒來。她一陣昏眩,只覺爽然往下壓、往下壓,但他仍站在她面前。她迎上前去。也只是一個影子而已。爽然說話了,她用盡心力去聽,怎樣都聽不清,耳畔老是嗡嗡響。後來他牽她的手,領她出去了;兩個影子,不住的飄著,飄飄,飄遠了,成了天際的兩粒小黑點兒,最後連小黑點兒亦消失了,晴空朗朗的照在天上︙︙

  她一夢醒來,﹁紅樓夢﹂掉到地上了,踏出院子,卻是正午時候。她垂首一看,影子不在,已經隨爽然走得很遠,很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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