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宮保愛才求賢若渴 太尊治盜嫉惡如仇


  話說老殘從撫署出來,即將轎子辭去,步行在街上遊玩了一會兒,又在古玩店裏盤桓些時。傍晚回到店裏,店裏掌櫃的連忙跑進屋來說聲﹁恭喜﹂,老殘茫然不知道是何事。

  掌櫃的道:﹁我適纔聽說院上高大老爺親自來請你老,說是撫臺要想見你老,因此一路進衙門的。你老真好造化!上房一個李老爺,一個張老爺,都拿著京城裏的信去見撫臺,三次五次的見不著;偶然見著回把,這就要鬧脾氣,罵人,動不動就要拿片子送人到縣裏去打。像你老這樣撫臺央出文案老爺來請進去談談,這個面子有多大!那怕不是立刻就有差使的嗎?怎麼樣不給你老道喜呢?﹂老殘道:﹁沒有的事。你聽他們胡說呢。高大老爺是我替他家醫治好了病,我說撫臺衙門裏有個珍珠泉,可能引我們去見識見識;所以今日高大老爺偶然得空,來約我看泉水的。那裏有撫臺來請我的話!﹂

  掌櫃的道:﹁我知道的。你老別騙我。先前高大老爺在這裏說話的時候,我聽他管家說:﹃撫臺進去吃飯,走從高大老爺房門口過,還嚷說:你趕緊吃過飯,就去約那個鐵公來哪!去遲,恐怕他出門,今兒就見不著了。﹄﹂老殘笑道:﹁你別信他們胡謅!沒有的事!﹂掌櫃的道:﹁你老放心,我不問你借錢!﹂

  只聽外邊大嚷:﹁掌櫃的在那兒呢?﹂掌櫃的慌忙跑出去。只見一個人,戴了亮藍頂子,拖著花翎,穿了一雙抓地虎靴子,紫呢夾袍,天青哈喇馬褂,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拿了個雙紅名帖,嘴裏喊:﹁掌櫃的呢?﹂掌櫃的說:﹁在這兒!在這兒!你老啥事?﹂那人道:﹁你這兒有位鐵爺嗎?﹂掌櫃的說:﹁不錯,不錯,在這東廂房裏住著呢。我引你去。﹂

  兩人走進來,掌櫃指著老殘道:﹁這就是鐵爺。﹂那人趕了一步,進前請了一個安,舉起手中帖子,口中說道:﹁宮保說,請鐵老爺的安。今晚因學臺請吃飯,沒有能留鐵老爺在衙門裏吃飯,所以叫廚房趕緊辦了一桌酒席,叫立刻送過來。宮保說不中吃,請鐵老爺格外包涵些。﹂那人回頭道:﹁把酒席擡上來。﹂

  那後邊的兩箇人擡著一箇三屜的長方擡盒,揭了蓋子,頭屜是碟子小碗,第二屜是燕窩魚翅等類大碗,第三屜是一箇燒小豬,一隻鴨子,還有兩碟點心。打開看過,那人就叫:﹁掌櫃的呢?﹂

  這時,掌櫃同茶房等人站在旁邊久已看獃了,聽叫,忙應道:﹁啥事?﹂那人道:﹁你招呼著送到廚房裏去。﹂老殘忙道:﹁宮保這樣費心是不敢當的。﹂一面讓那人房裏去坐坐吃茶。那人再三不肯。老殘固讓,那人纔進房,在下首一個杌子上坐下。讓他上炕,死也不肯。

  老殘拿茶壺,替他倒了碗茶。那人連忙立起,請了個安,道謝,因說道:﹁聽宮保吩咐,趕緊打掃南書房院子,請鐵老爺明後天進去住呢。將來有甚麼差遣,只管到武巡捕房呼喚一聲,就過來伺候。﹂老殘道:﹁豈敢,豈敢。﹂那人便站起來,又請了個安,說:﹁告辭,要回衙銷差,請賞個名片。﹂

  老殘一面叫茶房來給了挑盒子的四百錢,一面寫了個領謝帖子,送那人出去。那人再三固讓。老殘仍送出大門,看那人上馬去了。

  老殘從門口回來,掌櫃的笑迷迷的迎著說道:﹁你老還要騙我!這不是撫臺大人送了酒席來了嗎?剛纔來的,我聽說是武巡捕赫大老爺。他是個參將呢。這二年裏,住在俺店裏的客,撫臺也常有送酒席來的,都不過是尋常酒席,差個戈什來就算了。像這樣尊重,俺這裏是頭一回呢!﹂

  老殘道:﹁那也不必管他,尋常也好,異常也好,只是這桌菜怎樣銷法呢?﹂掌櫃道:﹁或者分送幾個至好朋友,或者今晚趕寫一個帖子,請幾位體面客,明兒帶到大明湖上去吃,撫臺送的比金子買的還榮耀得多呢!﹂

  老殘笑道:﹁既是比金子買的還要榮耀,可有人要買?我就賣他兩把金子來,抵還你的房飯錢罷。﹂掌櫃的道:﹁別忙。你老房飯錢,我很不怕,自有人來替你開發。你老不信,試試我的話,看靈不靈。﹂老殘道:﹁管他怎麼呢,只是今晚這桌菜,依我看,倒是轉送了你去請客罷。我很不願吃他,怪煩的慌。﹂

  二人講了些時,仍是老殘請客,就將這本店的住客都請到上房明間裏去。這上房住的,一個姓李,一個姓張,本是極倨傲的;今日見撫臺如此契重,正在想法聯絡聯絡以為託情謀保舉地步,卻遇老殘借他的外間請本店的人,自然是他二人上坐,喜歡的無可如何,所以這一席間,將個老殘恭維得渾身難受,十分沒法,也只好敷衍幾句。好容易一席酒完,各自散去。

  那知這張李二公又親自到廂房裏來道謝,一替一句,又奉承了半日。姓李的道:﹁老兄可以捐個同知,今年隨捐一個過班,明年春間大案,又是一個過班,秋天引見,就可得濟東泰武臨道。先署後補,是意中事。﹂姓張的道:﹁李兄是天津的首富。如老兄可以照應他得兩個保舉,這捐官之費,李兄可以拿出奉借。等老兄得了優差,再還不遲。﹂老殘道:﹁承兩位過愛,兄弟總算有造化的了,只是目下尚無出山之志。將來如要出山,再為奉懇。﹂兩人又力勸了一回,各自回房安寢。

  老殘心裏想道:﹁本想再為盤桓兩天,看這光景,恐無謂的糾纏,要越逼越緊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當夜遂寫了一封書,託高紹殷代謝莊宮保的厚誼。天未明,即將店帳算清楚,雇了一輛二把手的小車,就出城去了。出濟南府西門,北行十八里,有個鎮市,名叫雒口。當初黃河未併大清河的時候,凡城裏的七十二泉泉水皆從此地入河,本是個極繁盛的所在;自從黃河併了,雖仍有貨船來往,究竟不過十分之一二,差得遠了。

  老殘到了雒口,雇了一隻小船,講明逆流送到曹州府屬董家口下船,先付了兩吊錢,船家買點柴米。卻好本日是東南風,掛起帆來,呼呼的去了。走到太陽將要落山。已到了齊河縣城,拋錨住下。第二日住在平陰,第三日住在壽張,第四日便到了董家口,仍在船上住了一夜。天明開發船錢,將行李搬在董家口一個店裏住下。

  這董家口本是曹州府到大名府的一條大道,故很有幾家車店。這家店就叫做董二房老店。掌櫃的姓董,有六十多歲,人都叫他老董。只有一個夥計,名叫王三。

  老殘住在店內,本該雇車就往曹州府去,因想沿路打聽那玉賢的政績,故緩緩起行,以便訪察。

  這日有辰牌時候,店裏住客,連那起身極遲的,也都走了。店夥打掃房屋。掌櫃的帳已寫完,在門口閒坐。老殘也在門口長櫈上坐下,向老董說道:
  ﹁聽說你們這府裏的大人,辦盜案好的很,究竟是個甚麼情形?﹂

  那老董嘆口氣,道:
  ﹁玉大人官卻是個清官,辦案也實在盡力,只是手段太辣些!初起還辦著幾個強盜,後來強盜摸著他的脾氣,這玉大人倒反做了強盜的兵器了!﹂

  老殘道:﹁這話怎麼講呢?﹂

  老董道:

  ﹁在我們此地西南角上,有個村莊,叫于家屯。這于家屯也有二百多戶人家。那莊上有個財主,叫做于朝棟,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二子都娶了媳婦,養了兩個孫子。女兒也出了閣。

  ﹁這家人家過的日子,很為安逸。不料禍事臨門,去年秋間,被強盜搶了一次。其實也不過搶去些衣服首飾,所值不過幾百吊錢。這家就報了案。經這玉大人極力的嚴拿,居然也拿住了兩個為從的強盜夥計。追出來的贓物不過幾件布衣服。那強盜頭腦早已不知跑到那裏去了。

  ﹁誰知因這一拿,強盜結了冤仇,到了今年春天,那強盜竟在府城裏面搶了一家子。玉大人雷厲風行的幾天也沒有拿著一個人。過了幾天,又搶了一家子。搶過之後,大明大白的放火。你想,玉大人可能依呢?自然調起馬隊,追下來了。

  ﹁那強盜搶過之後,打著火把出城,手裏拿著洋槍,誰敢上前攔阻;出了東門,望北走了十幾里地,火把就滅了。玉大人調了馬隊,走到街上,地保更夫就將這情形詳細稟報。當時放馬追出了城,遠遠還看見強盜的火把。追了二三十里,看見前面又有火光,帶著兩三聲槍響。

  ﹁玉大人聽了,怎能不生氣呢?仗著膽子本來大,他手下又有二三十匹馬,都帶著洋槍,還怕甚麼呢,一直的追去,不是火光,便是槍聲。到了天快明時,眼看離追上不遠了。那時也到了這于家屯了。過了于家屯再往前追,槍也沒有,火也沒有。

  ﹁玉大人心裏一想,說道:﹃不必往前追,這強盜一定在這村莊上了。﹄當時勒回了馬頭,到了莊上,在大街當中有個關帝廟下了馬,吩咐手下的馬隊,派了八個人,東南西北,一面兩匹馬把住,不許一個人出去,將地保鄉約等人叫起。

  ﹁這時天已大明了,這玉大人自己帶著馬隊上的人步行,從南頭到北頭,挨家去搜。搜了半天,一些形跡沒有。又從東望西搜去,剛剛搜到這于朝棟家,搜出三枝土槍,又有幾把刀,十幾根竿子。

  ﹁玉大人大怒,說強盜一定在他家了,坐在廳上,叫地保來問:﹃這是甚麼人家?﹄地保回道:﹃這家姓于。老頭子叫于朝棟,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叫于學詩,二兒子叫于學禮,都是捐的監生。﹄

  ﹁玉大人立刻叫把這于家父子三個人帶上來。你想,一個鄉下人見了府裏的大人來了,又是盛怒之下,那有不怕的道理呢?上得廳房裏,父子三個跪下,已經是颯颯的抖,那裏還能說話!

  ﹁玉大人便道:﹃你好大膽!你把強盜藏到那裏去了?﹄那老頭子早已嚇得說不出話來。還是他二兒子,在府城裏讀過兩年書,見過點世面,膽子稍微壯些,跪著伸直了腰,朝上回道:﹃監生家裏向來是良民,從沒有同強盜往來的,如何敢藏著強盜!﹄

  ﹁玉大人道:﹃既沒有勾通強盜,這軍器從那裏來的?﹄于學禮道:﹃因去年被盜之後,莊上不斷常有強盜來,所以買了幾根竿子,叫佃戶、長工輪班來幾個保家。因強盜都有洋槍,鄉下洋槍沒有買處,也不敢買,所以從他們打鳥兒的回了兩三枝土槍,夜裏放兩聲,驚嚇驚嚇強盜的意思。﹄

  ﹁玉大人喝道:﹃胡說!那有良民敢置軍火的道理!你家一定是強盜!﹄回頭叫了一聲﹃來!﹄那手下人便齊聲像打雷一樣答應了一聲﹃嗏!﹄

  ﹁玉大人說:﹃你們把前後門都派人守了,替我切實的搜!﹄這些馬兵遂到他家,從上房搜起,衣箱櫥櫃全行抖擻一個盡,稍微輕便值錢一點的首飾就掖在腰裏去了。搜了半天,倒也沒搜出甚麼犯法的東西。那知搜到後來,在西北角上,有兩間破爛農器的一間屋子裏,搜出了一個包袱,裏頭有七八件衣裳,有三四件還是舊綢子的。馬兵拿到廳上,回說:﹃在堆東西的裏房搜出這個包袱,不像是自己的衣服,請大人驗看。﹄

  ﹁那玉大人看了,眉毛一皺,眼睛一凝,說道:﹃這幾件衣服,我記得彷彿是前天城裏失盜那一家子的。姑且帶回衙門去,照失單查對。﹄就指著衣服向于家父子說道:﹃你說這衣服那裏來的?﹄于家父子面面相窺,都回不出。還是于學禮說:﹃這衣服實在不曉得那裏來的。﹄

  ﹁玉大人就立起身來,吩咐:﹃留下十二個馬兵,同地保將于家父子帶回城去聽審!﹄說著就出去。跟從的人,拉過馬來,騎上了馬,帶著餘下的人先進城去。

  ﹁這裏于家父子同他家裏人抱頭痛哭。這十二個馬兵說:﹃我們跑了一夜,肚子裏很餓,你們趕緊給我們弄點吃的,趕緊走罷。大人的脾氣誰不知道?越遲去越不得了!﹄地保也慌張的回去交代一聲,收拾行李,叫于家預備了幾輛車子,大家坐了進去。趕到二更多天,纔進了城。

  ﹁這裏于學禮的媳婦,是城裏吳舉人的姑娘;想著她丈夫同她公公大伯子都被捉去的,斷不能鬆散,當時同他大嫂子商議,說:﹃他們爺兒三個都被拘了去,城裏不能沒個人照料。我想家裏的事,大嫂子,你老照管著。這裏我也趕忙追進城去,找我爸爸想法子去。你看好不好?﹄他大嫂子說:﹃很好,很好;我正想著城裏不能沒人照應。這些管莊子的都是鄉下老兒,就差幾個去,到得城裏,也跟傻子一樣,沒有用處的!﹄

  ﹁說著,吳氏就收拾收拾,選了一掛雙套飛車,趕進城去。到了他父親面前,嚎啕大哭。這時不過一更多天,比他們父子三個還早十幾里路呢。

  ﹁吳氏一頭哭著,一頭把飛災大禍告訴了他父親。他父親吳舉人一聽,渾身發抖,抖著說道:﹃犯著這位﹁喪門星﹂,事情可就大大的不妥了!我先走一趟看罷!﹄連忙穿了衣服,到府衙門求見,號房上去回過,說:﹃大人說的,現在要辦盜案,無論甚麼人,一應不見。﹄

  ﹁吳舉人同裏頭刑名師爺素來相好,連忙進去見了師爺,把這種種冤枉說了一遍。師爺說:﹃這案在別人手裏,斷然無事;但這位東家向來不照律例辦事的。如能交到兄弟書房裏來,包你無事;恐怕不交下來,那就沒法了。﹄

  ﹁吳舉人接連作了幾個揖,重託了出去,趕到東門口,等他親家女婿進來。不過一鍾茶的時候,那馬兵押著車子已到。吳舉人搶到面前,見他三人面無人色。于朝棟看了看,只說了一句﹃親家救我!﹄那眼淚就同潮水一樣的直流下來。

  ﹁吳舉人方要開口,旁邊的馬兵嚷道:﹃大人久已坐在堂上等著呢!已經四五撥子馬來催過了!趕快走罷!﹄車子也並不敢停留。吳舉人便跟著車子走著,說道:﹃親家寬心!湯裏火裏,我但有法子,必去就是了!﹄

  ﹁說著,已到衙門口。只見衙裏許多公人出來催道:﹃趕緊帶上堂去罷!﹄當時來了幾個差人,用鐵鍊子將于家父子鎖好,帶上去,方跪下。玉大人拿了失單交下來,說:﹃你們還有得說的嗎?﹄于家父子方說得一聲﹃冤枉!﹄只聽堂上驚堂一拍,大嚷道:﹃人贓俱獲,還喊冤枉!把他站起來!去!﹄左右差人連拖帶拽拉下去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劉鶚︼評

  莊勤果公撫東時,內文案一百三十餘人,隨工差遣者三百餘人,有戰國四公子之風。然而雞鳴狗盜間出其間,國士羞之。

  玉賢撫山西,其虐待教士,並令兵丁強姦女教士,種種惡狀,人多知之。至其守曹州,大得賢聲,當時所為,人多不知,幸賴此書傳出,將來可資正史采用,小說云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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