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半,忽然被一種吵鬧聲驚醒了。

  仔細一聽,原來屋外正下著傾盆大雨。

  鄉居以來,還不曾下過雨,山中雨景一定別有一番情致。

  我下床關窗戶,涼風和著雨絲飄在臉上,冰涼的感覺,好舒服。忽然想到了葛維德,不知他醒了沒有?真想也替他關一關窗。

  伏在枕上,傾聽雨聲,那粗大的聲音真有些使人心驚,我不喜歡這種暴雨,欣賞帶有詩意情調淅淅瀝瀝的小雨,但我也欣慰這場雨滋潤了乾燥的大地。

  想花圃中、果園裏,雨水已把積塵的枝葉洗刷一新,花樹長得更茂盛,那些累累的果實是不是也長得更豐碩?葛維德會很高興吧?

  真是,怎麼想來想去總是他?我微笑把臉埋在枕間。

  窗外,雨聲未歇,我卻很快重又酣然入夢。

  早晨起床時,雨已經停了,天色仍是陰沉沉的。

  在客廳裏見到葛維德,他問我昨晚睡得可好?我對他說因為涼爽睡得更熟,又問他大雨對果樹有沒有影響?他告訴我,如果在果樹開花時下雨,花穗無法授粉,會影響結實,在收成的時候,大雨也會使果實墜落,現在下雨卻正是時候。

  ﹁看這陰沉沉的天氣,可能還會下場大雨,﹂我說,﹁你們今天還要到果園去工作嗎?﹂

  ﹁妳忘了今天是星期天,是休息的日子,﹂他說:﹁不過吃過早飯我要和周康進城去辦事,中午就可以回來。﹂

  我想,幸而習慣了獨處,不然連星期日都不能和他共度,一定會很失望。

  ﹁心怡,有沒有興趣去城裏玩玩?﹂他忽然這樣問:﹁辦完了事,我下午可以陪妳看一場電影。﹂

  要等他辦完了事才陪我?我不願意作他的累贅,他總是這樣忙,跟他的事業相比,我永遠站在次要地位,雖然我渴望到人叢中走走,也渴望看一場調劑精神的電影,但我拒絕了他。

  ﹁為什麼?﹂他不解地望著我:﹁住到這裏來以後,妳從沒有進城去過。好幾個星期天我提議陪妳去城裏玩玩,妳總是說我累了一星期,應該在家裏休息休息,妳的體貼,讓我感動,也就不敢堅持。今天既然是順便,為什麼還是不去?﹂

  他可知道以前我的推辭,只是不願意和他一同遊樂,自從幾天前月夜園中的一席長談,徹底改變了我對他的觀察,忽然很想親近他,很希望能逐漸培養兩人之間的情愫,逐漸改觀像現在這種平淡的關係。

  但是,他似乎忽略了我有這番苦心,難道他以此為滿足麼?

  我心中有一堆狂熱的火燄待燃燒,難道他竟無意去點燃它麼?

  ﹁以後再去吧,﹂我竭力以平靜的聲調回答:﹁再說,我對看電影也沒有多大興趣。﹂

  ﹁也好。﹂他不再堅持,我懷疑他邀我同去的那份誠意。

  葛維德走了以後,我竟煩躁得很,毫無來由地滿心不自在。

  步下了臺階,走在花園中,發現天空又飄起細雨來了,我沒有理會,涼颼颼的雨絲洒在臉上真愜意。

  園中的花樹經過雨水的沖洗格外青葱,玫瑰花瓣上滾動著晶瑩的水珠,那爬滿青藤的綠牆看來更加翠綠,

  自然界的一切看來總是那麼讓人心曠神怡。

  我發現園邊那株鳳凰木下落紅遍地,一夜大雨,竟把艷紅的花瓣吹落了大半。

  懷著惋惜的心情站在樹下。鳳凰花,這亞熱帶特有的植物,真像夏天裏燒紅的一把火,夏的光輝,夏的熾熱,都從那火紅的花瓣裏透露出來了。

  可是,它為什麼竟這樣來去匆匆?長夏雖只過了一半,卻已凋謝零落了,多麼像是一個匆促的夢境。我癡癡地想,到底天地之間有沒有什麼是永恆的呢?

  ﹁太太,太太,雨下大了,妳怎麼還站在這兒?﹂只見周嫂撐著一把傘,快步向我走來,﹁淋著雨,感冒了,可不是玩的!﹂

  我無言地笑笑,鑽進周嫂的傘下,摸摸頭髮,已經被雨水沾濕了。

  回到客廳,依然無聊地坐在窗前望著雨景發楞。雨下得更大了,只得關上玻璃窗。玻璃窗上有一串串往下滑落的雨水,真像無數流不盡的眼淚。

  想起以前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如果放學時適逢下雨,許多同學一定焦急地站在廊下苦候,而我卻毫不在意地跨上了我的自行車,冒雨急馳而去。

  難忘在雨中馳騁的那份愜意,儘管頭髮衣衫都已濕透,卻有一種無可言喻的滿足。母親看我一副落湯雞的樣子,總是笑著搖搖頭說我太任性,忙著為我準備沐浴更衣。記憶裏母親極少對我責備,也許是她的驕縱,養成了我任性的脾氣。

  記得有一次,天雨路滑,我騎的自行車被後面一輛三輪車撞了一下,車翻倒了,人卻跌進路旁滿是污水爛泥的大水溝中,人站在爛泥裏哭笑不得,那輛肇事的三輪車早已不知去向。我爬上水溝,狼狽極了,現在想起來還忍不住要發笑。

  ﹁太太,﹂周嫂的呼叫把我牽引到現實,﹁妳聽到沒有?﹂她沒頭沒腦的這樣問,再加上她神色有點緊張的樣子,真把我嚇了一跳。

  ﹁聽到甚麼?﹂我問。

  ﹁有人按電鈴。﹂

  當她說這話時,果然我聽到廚房裏的電鈴又一連響了兩聲,雖然夾在屋外的雨聲中,仍可清晰地聽到。

  ﹁有人來了。﹂我說。

  ﹁會是誰?﹂周嫂滿臉疑惑,﹁葛先生他們不可能這麼早回來。下這麼大的雨,會有誰來?﹂

  ﹁恐怕是葛先生的客人。﹂我猜測。

  ﹁平時很少有客人來,﹂周嫂仍帶著否定的語氣:﹁再說雨又這麼大︙︙﹂

  電鈴又急促地響了兩聲,打斷了周嫂的話。

  ﹁去開門吧!﹂我說,﹁不管是誰來,總要給他一個答覆。﹂

  周嫂無可奈何地去了,我百無聊賴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想去給爸媽寫封信,最近因為乏善可陳,很久沒有寫信回家了。

  在梳妝檯前坐下,剛拿出紙筆,忽然聽到周嫂在門外高聲叫喚:﹁太太,太太!﹂

  我急忙啟開房門問她有甚麼事。她說:﹁有一個人要找妳。﹂

  ﹁誰?﹂我直覺地想到可能是家裏的人,爸爸?媽媽?美蘭?他們若找到這兒來,一定發生了什麼變故。

  我的心一陣猛跳。

  ﹁一個男人。﹂周嫂說。

  ﹁男人?﹂

  ﹁是呀!他全身沒有一處是乾的,頭髮上還滴著水,我告訴他葛先生不在家,請他改天來,他說他要找的是葛太太,不是葛先生。﹂

  ﹁噢?妳沒有問他姓甚麼?﹂

  ﹁他說太太見了他就知道了。﹂

  我滿心狐疑,這人究竟是誰?我問:﹁他現在在哪裏?﹂

  ﹁在客廳外面站著,滿身濕淋淋的,我不准他進來。﹂

  隨周嫂一同走下樓去,果然看見有一個人站在客廳外的紫藤花棚下,渾身濕透,頭髮沾在額上,滿臉都是雨水。

  ﹁嗨!鄧心怡!﹂

  那神態,那聲音,告訴我他是孟迪。

  ﹁孟迪?﹂下著這麼大的雨,他來做甚麼?

  ﹁是我呀!能不能先讓我進來,你們家的這位管家真兇!﹂

  ﹁進來吧!﹂我說,﹁你今天來有甚麼事嗎?﹂

  ﹁一定要有事才能來?﹂他攏一攏額上的濕髮。

  我不理會,轉身對站在一旁的周嫂說:﹁這位孟先生以前來過一次,妳還給他倒過茶,大概不記得了。孟先生很會畫畫,正在替我畫一幅像。﹂

  我的介紹似乎並沒有使周嫂對孟迪增加好感,她點點頭,卻對孟迪衣褲上流在磨石子地面的水皺眉。

  望著孟迪的狼狽樣子,我對他說:﹁你從老遠來,總不能讓你濕淋淋的站在這裏,我去拿一件葛先生的衣服給你換,讓周嫂替你把濕衣服燙一燙。﹂

  ﹁謝謝妳,﹂孟迪笑著說,﹁我第一眼看見妳就知道妳有一副好心腸。﹂

  我看周嫂那不以為然的表情,心裏一定不願意我派給她的工作。也不理會她,就逕自上樓,進了葛維德住的那間小房間。這房間自從那次自動來收拾過以後,我經常都來收拾,現在看來很整潔,我打開壁櫥,取了一件衣服和一條長褲。

  當孟迪從浴室換了衣服出來,望著他的模樣,我忍不住發笑了。

  葛維德身材比孟迪高大,衣褲穿在孟迪身上顯得又長又寬,再加上他又裝出一副滑稽樣子,真惹人發笑。

  ﹁他比我高這麼多,﹂孟迪笑著說:﹁如果我跟他打架,一定打不過他。﹂

  ﹁他永遠不可能和你這種小孩子打架。﹂

  ﹁說不定啊!﹂孟迪頑皮地眨著眼睛:﹁如果有一天我搶走了他美麗的太太﹂

  ﹁孟迪,﹂我厲聲喝止他:﹁我不習慣聽別人說輕浮的話,請你放莊重些。﹂

  ﹁說著玩的!﹂孟迪陪著笑,﹁妳很容易動怒,缺少幽默感。﹂

  ﹁我不習慣說笑話。﹂

  ﹁好吧!不說笑話,說點甚麼呢?談談南台灣夏天的雨︙︙﹂

  ﹁我正想問你,今天下著這麼大的雨,你來到底有何貴幹?﹂

  ﹁今天早晨我起床以後心裏在想,該怎麼打發這個星期天?忽然就有到這所山林別墅來的衝動,我對自己說,天色不大好可能會再下雨,畫像也還沒有完成,還是不要去,越教自己不要來,越是沒法制止自己。﹂

  ﹁你很任性。﹂我冷冷地說。

  ﹁所以老天爺處罰我,讓我淋了一身雨,成了一隻不受歡迎的落湯雞。﹂

  他風趣的話實在使我忍不住發笑,見我笑,他也哈哈大笑。

  ﹁他呢?﹂他突然問。

  ﹁誰?﹂

  ﹁妳那位||﹂他用手比劃著高高的個子。

  ﹁他進城去了。﹂

  ﹁怎麼不帶妳一塊兒去?﹂

  ﹁我喜歡待在家裏。﹂

  ﹁根據我的推測,你們之間的感情好像有點問題。﹂

  ﹁孟迪,你不覺得你說話太放肆了嗎?﹂我幾乎要動怒了。

  ﹁如果我惹妳不高興了,好,我收回我的話。﹂

  我在心底輕嘆了一聲,我又何必去跟孟迪計較?他可能是隨便說句玩笑的話,沒有想到會戳痛了我的心。

  ﹁說點我學校裏的事給妳聽聽好不好?﹂

  也許我臉上的落寞表情使他不安,他想轉變一個較輕鬆的話題。我點點頭,問:﹁你們學校生活一定很有趣吧?﹂

  ﹁很有趣,可以說充滿了笑聲。﹂

  ﹁你們平時課餘作些什麼消遣?﹂

  ﹁有時彈彈吉他唱唱熱門歌曲,有時打打球,有人喜歡搞社團活動,好電影是大家都不會放過的,如果週末或星期日,能約到一位女伴去參加家庭舞會,會興奮得幾晚都睡不著覺。﹂

  ﹁你們的生活真是多采多姿,應該好好把握這黃金年代。﹂我想到自己高中畢業後,未能跨進大學之門的那一段蒼白的日子,不免感慨叢生。

  ﹁可不是,就我個人的觀感,如果把人的一生分成好幾個階段,大學生活應該是最美好的一段日子,對渴望求知的人,所學的專門知識,可以滿足求知慾。知識的領域擴大,對人生不再懵懂無知,確立了追求的方向,前途雖然讓人有點憂懼,卻充滿了希望。﹂

  聽孟迪說的這番話,我不再小看他,他並不是一個只知道嬉笑毫無思想的大孩子。我說:﹁你說的話很有道理。﹂

  ﹁哪裏,我只是隨便說說,不要見笑。﹂

  ﹁怎麼忽然謙虛起來了?﹂

  ﹁不知為什麼,在妳面前我總感覺自己很幼稚,很無知,很渺小。﹂

  ﹁想不到你很會說話。﹂

  ﹁我說的是真話。再讓我多告訴妳一點,從來沒有人像妳一樣在我腦子裏留下這麼深刻的印象,只見兩次面,妳幾乎已佔據了我整個的思想。就像今天,好像有一種不可知的力量把我推到這裏來。﹂

  畢竟是年輕人,想說什麼就毫不考慮地說出來。不管他說的是不是真情,我卻不欣賞他坦率的剖白,因為我已失去了被人仰慕的資格,聽了非但不覺欣喜,心裏反而增加了沉重的負擔。

  為了不讓他再繼續說下去,我改變了話題,問他:﹁你有沒有女朋友?說給我聽聽。﹂

  他聳聳肩,把兩手一攤:﹁女孩子倒認識不少,感情好的沒有一個。﹂

  ﹁眼光太高了吧?﹂

  ﹁唉!可遇而不可求!﹂似乎一聲輕嘆,已抖落了幾許惆悵,他笑著對我說:﹁談到交女朋友,我講一件我同學的趣事給妳聽。﹂

  ﹁好呀!﹂

  ﹁我有一位男同學,交了一位女筆友,兩人在紙上談得情投意合,就約定要見一次面。那位男同學個子長得比較矮,怕對方不中意,就請一位高個子同學去冒充。見面一看,那女孩子談吐高雅,面貌秀麗,就是身材高了點,和她的追求者絕對不配,我那個男同學一聽他回來報告,大大洩了氣,決定放棄這位小姐。﹂

  ﹁多可惜,﹂我說,﹁培養一段感情,並不容易。﹂

  ﹁好戲還在後頭呢!我那位同學寫了一封情意婉轉的信給小姐,說明真相,為了避免日後痛苦更深,決定斷絕交往。﹂

  ﹁他很有決斷力。﹂

  ﹁比他更有決斷力的是那位小姐,就在他信寄出的當天,他收到了小姐的信,信的內容竟和他寄出的完全一樣,原來她也請了一位身材比自己高的替身。﹂

  ﹁結果當然是喜劇收場。﹂我笑著說。

  ﹁而且由一對變成了兩對,我們給他們下個評語,叫做﹃弄拙成巧﹄。﹂

  孟迪說完我們齊聲笑了,笑聲驅走了我心底的鬱悶。

  孟迪又接著說了也一他們同學間的趣事,我忍不住一再發笑。

  窗外的雨仍未停歇,時間在和著雨聲的笑聲中輕快地溜走了。當周嫂把孟迪燙乾的衣服拿進來時,我望了望壁上的電鐘已經十一點了。

  孟迪換好衣服,對我說:﹁今天談得真高興,和妳在一起,好像時間過得特別快,我該回去了。﹂

  ﹁借一把傘給你吧!﹂

  ﹁不必了,我能淋著來,也能淋著回去,雨已經小了,我更不在乎。再說,我心裏有一團熱火,也需要冰冷的雨水澆一澆。﹂

  ﹁再見。﹂我不理會他的話,只說了這兩個字。

  ﹁再見。我一定能克制自己,等把妳的畫像畫好了才能到這裏來。﹂

  他伸出手來,把我的手緊緊握了一握,轉身向園中跑去。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大門外,我還在門邊呆立,我在想,孟迪所描述的那班年輕學生,有著多麼快樂無憂的生活,而年齡相仿的我,卻隱居山中,長日寂寥,人生豈不是太乏味了嗎?

  我不由得輕嘆了一聲,懶懶地轉過身來,卻被身後站著的一個人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周嫂,不知她是甚麼時候走進客廳裏的?

  ﹁他走啦?﹂周嫂問我。

  ﹁嗯。﹂

  ﹁這個人話真多!﹂周嫂現出不以為然的樣子。

  我笑笑,不知周嫂為甚麼對孟迪的印象如此不佳?

  ﹁太太,他來有甚麼事嗎?﹂

  ﹁沒事,來玩玩。﹂

  ﹁看樣子他一定很喜歡淋雨吧?年輕人真讓人想不通。﹂

  何必要費神去想?對孟迪的來去,我既不表歡迎,也沒有厭憎,就像一陣風從身邊吹過,不會留下一點痕跡。

  ﹁葛先生他們就快回來了吧?﹂我岔開話題。

  ﹁可能還得等一會兒。﹂

  我在沙發上坐下,周嫂到廚房忙午飯去了。孟迪來時正預備給爸媽寫信,現在也提不起興致來了,坐在那裏百無聊賴。

  葛維德和周康在十二點多鐘的時候回到了家裏,像平時一樣,我們愉快地共進午餐。

  葛維德告訴我,城裏有一處在開畫展,是一位女畫家的作品,問我想不想去參觀,他可以在下午再陪我進城去一趟。

  我看到報上介紹過這位女畫家,她畫的是現代國畫,看畫展我當然有興趣,也很高興葛維德有這番陪同我去參觀的誠意。於是,我欣然回答:﹁好呀!我們一吃過飯就走。﹂

  聽我回答得這麼爽快,看來他也很高興:﹁吃完飯妳去打扮打扮,換件漂亮衣服。﹂

  ﹁又不是赴宴會,何必打扮?﹂

  ﹁難得妳肯出門一趟,不是跟赴宴一樣隆重嗎?﹂

  別看他生性嚴肅,偶爾也會說一兩句風趣的話。

  吃完飯我就上樓去了。打開衣櫥,望著一直不曾穿過的葛維德送我的那些衣服,我選了一件淺藍色的連衣裙,在頭髮上紮了一根同色髮結,唇上抹了淺淺的口紅,看看鏡子裏的自己,還差強人意。

  正對著鏡作最後審視,忽然聽到房門輕擊聲,心想一定是周嫂,就隨聲應著:﹁進來。﹂

  門被推開了,從鏡子裏我望見不是周嫂,而是葛維德。

  ﹁我可以進來嗎?﹂葛維德站在門邊這樣問。

  我轉過身去,向他點點頭,他跨進一步,隨手關上房門。

  只見他已換上整齊的西服,面露微笑向我走過來。

  自從我住進這間屋子以後,葛維德還是第一次在這房間裏出現,使我頗感到意外。難道是因為不耐等候,忍不住前來催促?可是我自忖更衣化粧並沒有耗費太多時間。

  ﹁心怡,﹂他帶著欣賞的眼光望我:﹁妳這樣一打扮,好清新,好美!﹂

  ﹁是嗎?你看,我這件衣服還是你買的,很漂亮吧?﹂

  ﹁哦?想不到我的眼光還不錯!﹂

  ﹁你很有審美觀念,就像這間屋子的佈置,華而不俗。﹂像是在恭維,其實我說的倒是真心話。

  ﹁謝謝妳的誇獎。﹂他說著目光向四周瀏覽,然後問我:﹁這屋子覺得還滿意嗎?﹂

  ﹁很好。﹂

  他瞧見了梳妝檯上的娜娜,笑著問:﹁還像小女孩一樣喜歡洋娃娃?﹂

  ﹁它叫娜娜,跟我做了好多年的朋友了,捨不得丟掉,就帶它一塊兒來啦!﹂

  ﹁妳很重感情。﹂

  ﹁當然也因為它是有紀念性的,是我十五歲生日時收到的一件最好的禮物。﹂

  ﹁能告訴我是誰送的嗎?﹂

  ﹁是一位男士。﹂

  ﹁妳的男朋友?﹂他搖搖頭,﹁我不相信妳十五歲就有男朋友,不過,可能是青梅竹馬。﹂

  ﹁你以為別人都像你一樣有青梅竹馬的感情?﹂我有點不高興了:﹁難道送給別人的東西自己都不記得了嗎?﹂

  ﹁心怡,這就是我送妳的那個洋娃娃?﹂他很驚喜:﹁妳保存了這麼多年?﹂

  他從梳妝檯上拿起了娜娜,仔細觀賞。

  ﹁替它做了幾套新衣服,﹂我說,﹁它看起來和新的差不多吧?﹂

  ﹁我還記得那年從委託行把它買來送給妳,還耽心不知道妳是不是喜歡?如果妳不提醒,我真的想不到妳會保存這麼久。﹂他撫著娜娜的髮和面龐,像在鑑賞一件寶物一樣。

  ﹁今天上午那個叫孟迪的是不是來過?﹂他突然這樣問,我微微一楞。

  ﹁是的,﹂我回答,﹁剛才忘了告訴你。﹂

  ﹁他替妳畫的像畫好了?﹂

  ﹁他說還沒有。﹂

  ﹁聽周嫂說你們談得很高興。﹂

  ﹁談的都是他學校裏的事情,怪有趣的。﹂

  ﹁他好像很喜歡到這裏來,再說今天還下著這麼大的雨,周嫂說他淋了一身透濕。﹂

  他為甚麼一再強調周嫂的話,難道孟迪的來訪使他不高興了?

  他說著走近敞開的窗前向外望望,看他那悠閒的樣子,似乎並不急於出門。

  窗外,雨已漸小,仍可清晰地聽到簷滴落在階前的聲音。

  ﹁周嫂還說了些甚麼?﹂我很不高興的問,心中埋怨周嫂的多話。因為我問心無愧,所以顯得毫不在意。

  ﹁周嫂也沒說甚麼,請不要多心,我只是隨便問問。﹂

  ﹁多心?你以為我有甚麼不可以告訴你的事嗎?﹂

  ﹁心怡,妳誤會我了。﹂他說著把娜娜放在窗檯上,﹁娜娜如果有知,它會了解我並沒有冒犯妳的意思。﹂

  ﹁但是你的口氣像是在責問我,認為我不應該接待孟迪。不過,我總不能夠很無禮的去對待一個很有禮貌的客人。﹂

  ﹁不知道為甚麼,我不太喜歡孟迪。﹂他望著窗外幽幽地說。

  ﹁你很自私,不願意我有一個朋友。﹂我靠在梳妝檯旁,傷感地。

  他轉過身來望著我:﹁也許我很自私,因為孟迪是一個年輕的男子。﹂

  ﹁你不但自私,而且可惡,你以為︙︙﹂氣憤使我的聲音加大,強忍住幾乎要溢出的眼淚。

  ﹁心怡,不要太激動,我只是︙︙﹂他上前一步,又停了下來,﹁唉!叫我怎麼說呢︙︙?﹂他把手一揮,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

  就在他揮手的同時,我驚呼了一聲,隨著他手臂的力量,娜娜身體一歪,掉落到窗下去了。

  ﹁啊!﹂他也吃了一驚,轉身想扶住娜娜,已措手不及。我趕到窗前,俯身下望,只見娜娜已穿過紫藤花棚,落在滿是泥漿的地面上了。

  ﹁對不起,對不起。﹂葛維德連聲道歉,﹁我去把它拾起來。﹂

  ﹁啊!娜娜!﹂我終於流下了抑止不住的淚水,心裏充滿了哀傷和絕望。

  ﹁心怡,快不要這樣,妳知道我是無心的。﹂他掏出手帕要來替我拭淚,我揮開了他的手。﹁我再去買一個更大、更美的洋娃娃送妳好不好?﹂

  聽他這樣說,我更傷心,我傷心的不是娜娜的掉進泥污,而是他對我是多麼不了解。

  就這輕輕的一揮,揮去了我曾點滴儲存在心中的對他的情意。

  我伏在梳妝檯上無聲地啜泣,許多怨恨,許多哀愁都一起湧上心來,竟無法抑制傾洩的淚水。

  ﹁心怡,﹂他輕輕拍我肩頭,﹁妳這樣真讓我不安,如果我剛才說錯了甚麼話,請原諒我,也許我表現得太自私,但是妳要想想我為甚麼自私?妳應該了解我對妳的感情。﹂

  ﹁我不要了解,我不要了解!﹂我在心裏喊著:﹁我永遠也不要了解你!﹂

  見我不作聲,他又說:﹁我下去把娜娜拾起來,妳去洗個臉,我們該走啦!﹂

  聽他的腳步聲走出門外,計算著他已下了樓,我抹乾眼淚,迅速地走到房門邊,把門用鑰匙鎖上了。

  我已決定不再和他同去看畫展,於是把那套藍色的衣裙脫下來,用力扔在椅子上,我已兩次穿上他送我的新衣,又因氣惱而脫下,看來我對那些衣服真是無緣。

  很快地,我聽到葛維德又上樓來了,他輕敲著我的房門,喚著:﹁心怡,我們走吧!﹂

  我不加理會。

  ﹁心怡,妳還在生氣?出去散散心,心情會好些。﹂

  我仍狠起心腸不理會他。

  ﹁妳的洋娃娃我已經交給周嫂去洗了,她說可以洗得和本來一樣漂亮。﹂

  我仍不作聲。

  ﹁心怡,心怡,妳怎麼啦?﹂他的聲音好像很著急。

  ﹁我很好,我不想出去了!﹂我大聲回答。

  ﹁為什麼?我再向妳道歉,給我一點面子。﹂

  聽來是低聲下氣的,但並不能使我動心,我仍固執地回答:﹁我不出去了,請你不要勉強我。﹂

  門外不再有任何聲息,他一定了解我倔強的脾氣,所以不再自討沒趣。

  又過了一會兒,仍沒有聽到他的聲音,我知道他已悄悄走開了。

  躺在床上,心緒紊亂,想想剛才對葛維德發的那頓脾氣,實在有點過火,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火氣?

  其實,他問起孟迪時,語氣還是很溫和的,但卻激怒了我,我氣惱他表現妒意所顯示的自私,氣惱他對我的不信任,好像會輕易被人引誘,難道他竟毫不察覺我對他的感情?及至娜娜掉落窗下,便成了我發怒的導火線,毫無顧忌地發洩了心中的不快。

  現在氣漸漸消了,對他真有點抱歉。他可能覺得很難堪吧?會不會耿耿於懷?也可能因此對我很失望,認為我太任性而毫無修養,與他心目中想像的我有著太遠的差距。

  但是,一切都已發生了,即使我很後悔,卻不能挽回。也許,我應該下樓去向他道聲歉,讓存在於兩人之間的不快煙消雲散,但自尊心又制止我這樣做。

  望著白色的天花板,我的腦子裏浮現了許多可怕的幻象,如果因這場不愉快,加深了我們之間的隔閡,心與心的距離越來越遙遠,不是太可怕了嗎?

  如果他對我因此很失望,無意再去促成兩人的和好,日後悠長的日子又將如何相處?那無邊的寂寞和孤獨會啃嚙著我的心,消蝕了我的生命。

  越想越可怕,越想也越覺得自己不該任性,既發脾氣在先,復又拒他於門外,自己既無容人之量,又怎能冀求別人的寬容?

  想到葛維德在這些日子裏所表現的一切,我忽然了悟,他是如何煞費苦心去培養這份不易培養的感情,藉園中漫步,向我透露了身世,月夜的長談,又毫無掩飾托出那段陳舊的戀情。他本可以不必告訴我這些,坦誠的剖白,似乎是要使我對他這個人有更多認識和了解,而我卻一點也不了解他。

  剛才,我的確是在無端尋釁,這樣不是太傷他的心了嗎?也許我真該去向他道歉,至少也讓他知道我已不再生氣了,讓那場不愉快煙消雲散。

  想著,我從床上起來,換一件家常衣服,再對鏡子照照,已看不出哭過的痕跡,努力把微鎖的眉頭舒展,自己看了感到滿意,才離開鏡前,踏著緩慢的腳步走向門邊。

  啟開門,走廊上像往日一樣悄靜,不知道葛維德是在書房還是在客廳?也許像我剛才一樣躺在床上左思右想。

  輕輕敲了敲他的臥室門,毫無回音,我又走到書房門前,敲擊幾下,仍然寂靜無聲,那麼,他一定是在樓下的客廳裏閱讀書報。

  踏著樓梯往下走,覺得自己也真是可笑得很,一會兒傷心得痛哭流涕,一會兒又好像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我也訝異自己心理的轉變,恐怕還是得歸功於葛維德平素實在對我太好的緣故。

  奇怪,客廳竟連一個人影兒也沒有,我心冷了半截,葛維德到哪裏去了?

  ﹁周嫂!﹂我大聲叫喚,把她從屋裏叫了出來。

  ﹁甚麼事呀?太太。葛先生說妳在睡午覺,怎麼起來啦?﹂

  ﹁葛先生呢?﹂

  ﹁跟我們周康到鎮上下棋去了。﹂

  ﹁下棋?﹂只有周康才愛下棋,葛維德怎麼也去了?

  ﹁可不是,葛先生說他悶得慌,也去散散心。﹂

  是了,他一定生我的氣了,好像聽別人說過,當男人不願待在家裏的時候,就是對他太太有了不滿。像周康和周嫂這對老夫老妻自然又當別論。

  ﹁聽他們在談,好像是到林醫師那裏去。﹂周嫂又補充一句。

  林醫師是鎮上唯一的一家內兒科診所的主持人,我曾隨葛維德正式去拜訪過他。因為收費低廉,為人和藹,醫術也不錯,所以很得人們的稱讚。記得那次去拜訪他也是星期日下午,這是他每星期休診時間。

  ﹁林醫師也喜歡下棋?﹂我問。

  ﹁圍棋下得才好呢!跟周康一樣是個大棋迷。﹂

  我思忖他們若下棋的話,在短時間內不會回來,漫長的午晝我又將如何打發?其實每天我都是獨處,今天卻因心緒不寧,感到無所適從。

  望望屋外,雨已漸歇,我忽然靈機一動對周嫂說:﹁周嫂,我也到鎮上林醫師那裏去看他們下棋。﹂

  ﹁太太,妳真好興致呀!妳也真該到外面散散心,年輕人不能老悶在家裏。﹂

  難得周嫂也通達人情,不過,實在不喜歡她倚老賣老的口吻,更對她的多話有點反感,今天若不是她向葛維德提到孟迪,也不會引起那場風波了。

  ﹁小菲今天來信啦!﹂她一提到小菲,總是眉開眼笑:﹁她說一放暑假就回來。﹂

  ﹁妳一定很高興囉!﹂

  ﹁是啊!﹂周嫂笑得嘴都合不攏來了,﹁不知道她有沒有長胖一點?是不是還那麼愛靜?﹂

  聽周嫂關懷小菲的話,觸引起我對母親的思念,母親不也對我同樣寄有期望嗎?然而,我有沒有如她所盼望?

  不願再聽周嫂談她的小菲,我對她說:﹁趁現在沒有下雨,我走了。﹂

  ﹁帶把傘,這種天氣可說不定。﹂

  ﹁不要,怪累贅的。﹂說著我已走出客廳。

  只聽她在身後大聲嚷:﹁路上很滑,要小心啊!﹂

  我笑笑,她實在夠嚕嗦的。

  走出大門,拂面的涼風使我通體舒泰,被雨水沖洗過的樹木更葱綠了,果樹上的結實,也彷彿忽然長大了許多。低垂枝頭的芒果引誘著我,真想伸手摘一粒來嘗嘗,微風過處,從枝葉間洒落下來清涼的水滴,落在我的臉上和手臂上。我攤開掌心,想接住晶瑩的水珠,也想抓住盈握的清風。但水珠在我掌心飛散,風從指縫間拂過,我甚麼也沒有得到,如捉住了一絲快樂。

  我微笑了,讓所有的不愉快都隨風消散吧!

  走在公路上,我又望見了碧玉河。

  許久沒有到河邊來了,此刻彷彿見到老朋友一樣親切,不由得停下腳步,凝望悠悠的流水。大概是下雨的緣故,使它本來的面目有了些微改變,水位漲高了,也不如往日清澈。但那恆久不變的流水聲,卻是永遠哼著同樣的調子,那是快樂的聲音,像在歌頌這美好的世界。

  人生是否美好?是否也值得歌頌?

  繼續往前走,找不到肯定的答案。抬頭望著遠處灰濛濛的遠山,和山巔層層的雲朵,我好像也被那些灰色的層雲壓得透不過氣來了。

  離小鎮逐漸近了,我忽然懷疑自己此行的目的,難道真要去找葛維德,拋棄自尊,向他賠罪請求寬恕麼?

  腳步雖然繼續向前走,心裏卻有折返的意念,我了解自己一貫放任的脾氣,縱使委屈求全,兩人重歸於好,但那份委屈,我會一直耿耿於懷。

  算了,還是回去吧!讓一切順其自然,我又何必強求?自己在脾氣方面應該多約束些了。

  怎麼又下起毛毛雨來了?這種陰晴不定的天氣,就像我多變化的心情一樣。

  已快走到鎮上了,那輛黃色的客運車正停在路邊,看樣子即將開動,我何不乘車回去?免得把衣服都淋濕了,摸摸口袋,身上還帶著零錢,買一張車票應該足夠。

  我快步走過去,向站在車門邊的車掌小姐招手示意,等我一跨上車,車子就發動了。

  車上的人不多,我在靠門的一個座位上坐下,住到這裏來以後,我還是第一次乘客運車,覺得很新鮮。

  向那位長得很清秀的車掌小姐買了票,告訴她在第一站就下車。從車窗上密集的雨點看來,雨已經下得不小了。

  想到下車後還要走一大段路,看情形得嘗嘗昔日淋雨的滋味了。我很後悔剛才一時衝動外出,在家裏睡午覺不比淋雨強得多麼?

  車很快到了站,我從車上跳下,豆大的雨點灑落在我的臉上和身上。

  遠近景物都呈現灰濛濛的一片,視線也被阻隔了,在這灰濛濛的天地中,感到自己是那麼孤獨,彷彿已和人間隔離。

  踏上石階,因為兩邊都是樹叢的關係,雨落在枝葉上,聲音顯得特別大,像一個發怒的人沙啞嗓子申訴,使人震懼,再加上葉叢遮擋,周圍比較昏暗。我一步一步往上走,不時抹去從額上流下來阻擋了視線的雨水,

  心裏忽然有點害怕,說不出究竟怕甚麼,也許是從來不曾經歷過這種環境。

  昔日雨中騎車馳騁,在滿是車和人的大街上,沒有一種被世人遺棄的哀愁,更不會有孤獨的怯懼,而現在,我不在乎淋得滿頭滿身的雨水,卻幻想暗中有窺視我的可怕的精靈。

  我的腳步不由得加快了,從灑在我身上雨點的感覺,雨似乎下得更加猛烈,頭髮衣衫早已濕透。再加上雨的阻礙,我走起來遠不如往日輕捷,我仍喘著氣,快步拾階而上。

  ﹁啊!﹂一聲驚呼來自我的口中,原來我踩空了一級石階,身體一歪,就滑跌在階旁的泥地上了。

  從短短的暈眩中驚覺過來,我發現自己傻瓜似的坐在鬆軟的泥土上,立刻站起身來,檢視全身並沒有受傷,只是裙子後面沾上了一大塊爛泥。

  像受了莫大的委屈,眼淚抑止不住地簌簌流了下來,一天流兩次眼淚,對我來說還是破紀錄,並不是因為忍不住後臀的那點疼痛,而是已把滿腔委屈化成了憤懣。

  葛維德,都是他,都是他害我的!

  淚水和著雨水從面頰流下,也不知道流了多少淚?沒有人會聽到,也沒有人會看到。可憐的鄧心怡,妳就盡情地哭吧!

  哭泣時反而不覺得有甚麼值得害怕的了,我慢慢地走著,終於走進欣欣果園,走到了朱紅的大門邊。

  當周嫂撐了把大傘,出現在啟開的門邊時,我聽到她驚呼:﹁太太,是妳呀!妳怎麼又淋著雨回來啦?啊呀!妳的臉色好蒼白!﹂

  ﹁我很好。﹂我勉強擠出一絲微笑,相信那笑容看來一定很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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