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幕初垂。

  汽車從寬闊的公路轉入一條較狹窄的道路,車行仍很平穩,臺灣公路建築的良好,和葛維德的開車技術,都是使我讚揚的。

  晚風帶著些寒意,從半開的車窗吹進來,涼颼颼地,我伸手把車窗推上,這時,葛維德偏過頭來望望我,溫和地問:﹁有點冷嗎?﹂

  ﹁唔,有一點。﹂

  他立刻鬆了油門,停住車,從座後取出一條薄毛毯,披在我的肩上,我感到一陣暖意,低聲謝了他。心中暗想,他倒不是一個粗心的男人。

  當他再度把車開動的時候,他對我說:﹁再過十多分鐘就可以到了。﹂說時兩眼望著被車燈照亮的前路,雖然顯得有點冷漠,但我卻可從他冷漠的神情中,感到關切和安慰。

  說真的,我和葛維德雖然已經結了婚,卻仍舊是那樣陌生。婚前,我不願意和他交往,他也從不勉強約會我。我們之間既沒有深切的認識,也沒有進一步的瞭解,在我認為,婚後既然有幾十年要朝夕相處,彼此認識、瞭解的時間應當足夠的了。

  我不知道這想法是否正確,但很高興葛維德肯尊重我的意願。因此,這樁婚事被決定了之後,他從不以未婚夫自居來攪擾我,即使偶爾同赴夜總會看場表演,或去飯館吃頓晚餐,也常是全家出動,至少也有姐姐和我作伴。不過,僅有一次我是單獨赴約的,那是父親和葛維德已商妥了訂婚的日子,我忽然接到葛維德給我的一封短箋,約我在一家咖啡廳見面,信上說有話要和我談談,希望我能單獨赴約,並且最好不要告訴家人。

  握著短箋,我反覆讀了好幾遍,猜不透葛維德約會我的用意何在?是要和我商討訂婚的細節麼?爸媽是我的全權代表,又何必安排一個帶點神秘性的約會?其實,我又何苦費神猜測?見了他以後不就知道他為甚麼約我了嗎?看來我是有點怕單獨赴約,怕甚麼呢?我不禁失笑。露出一個很輕鬆的笑容,扔掉了那張薄薄的信箋。

  黃昏時,我走進那家約定的咖啡館,葛維德已先我到達,見了我,立刻從座位上站起來招呼,然後,我們相對而坐。

  他喝著咖啡,默默地注視我,遲遲不曾開口,我有些不耐了,放下插在橘子水裏的吸管,忍不住問:﹁你找我來有事嗎?﹂

  他也許沒料到我是這樣沒耐性的女孩子,我那不客氣的口吻,可能使他吃驚了,他擱下杯子,深深地望我一眼,說:﹁心怡,告訴我,妳為甚麼要答應這樁婚事?﹂

  ﹁你覺得我不應該答應麼?﹂我冷漠地反問他,因為他的話讓我敏感地想到,也許他心目中的對象不是我,是美蘭,他並不希望我答應。

  聽了我的回答,他竟不以為忤,又接著問:﹁那麼,妳是百分之百的願意嗎?﹂

  ﹁當然,我答應了就是出於自願,沒有人能強迫我!﹂

  ﹁哦。﹂他沉吟片刻,又問:﹁妳喜歡住到冷冷清清的鄉下去嗎?﹂

  ﹁我能隨遇而安,聽天由命,住在哪裏都無所謂。﹂我的語氣顯然很不溫和,但他聽了非但不生氣,面上還隱隱泛有笑意,彷彿表示不在乎我的稚氣和任性。

  ﹁妳和美蘭是兩個完全不同典型的姐妹。﹂他下了這樣一句評語。

  美蘭,他畢竟提到她了,顯然,美蘭的美麗溫柔在他腦中浮現。我在心中暗笑:﹁算了吧!別害單相思啦!﹂想到這裏,內心不禁泛起一陣快意,幾乎要笑出來了。

  ﹁我想把婚期訂在明年春天,妳同不同意?我想徵求一下妳的意見。﹂

  ﹁我沒有意見。﹂我覺得他把結婚日期訂在半年多以後,已足以使我感激的了。

  ﹁既然沒有意見,我們就這樣決定了。還有,令尊的意思,要我們下個月先舉行一個簡單的訂婚儀式,依妳的意思呢?﹂

  我搖搖頭:﹁葛叔叔,所有的決定都照你的安排好了,我不會反對的。﹂

  ﹁還叫我葛叔叔?﹂他微微一笑,但立刻又收斂起笑容,正色說:﹁心怡,妳好像並不喜歡我,老實告訴我,妳答應嫁給我,是不是很勉強?﹂

  ﹁好,告訴你實話也沒關係。﹂我很坦率:﹁我既不喜歡你,也不討厭你,雖沒有人勉強我答應,我也不是甘心情願的。﹂

  說完了這番話,我有一吐為快的輕鬆,但也感到似乎有些過分,這過於坦率的話,會傷害到他的自尊心麼?我感到了輕微的不安。

  沒想到葛維德聽了我的話,臉上卻微露笑意,溫和地說:﹁謝謝妳告訴我,我很欣賞妳的率直。﹂

  我倒真有些過意不去了,便以和緩的口吻補充:﹁記得媽媽對我說過,時間會幫助人與人之間的認識和瞭解,也許以後我對你的觀感會不同。﹂

  ﹁好,但願如此!﹂他說時露出歡愉的神情。

  沉默片刻,葛維德又鄭重地向我表示,他今天約見我的目的,是要告訴我,在訂婚前的這段日子裏,我仍可以對自己的決定再作考慮,他不希望我懷著滿心委屈和不快樂,把終身交付給一個所不願交付的人。最後,他說:﹁站在我自私的立場,我當然不希望這樁婚事會變卦。﹂

  聽他這樣說,我本想告訴他,既已有了犧牲的決心,就不會再反悔了。但我沒有說出來,我不忍用﹁犧牲﹂兩個字再傷害他的自尊了,他是一個好人,一個有修養、肯尊重別人的好人,從今天這場簡短的談話中,我能這樣肯定。

  我起身告辭,葛維德沒有挽留,卻表示願意護送我回家,被我婉拒了。也許他很失望,想不透我對他的態度為甚麼始終未見改善,如果他知道我對他並不厭惡,只是執拗,他可能會安心些。

  我們一同步出咖啡館,互相說聲﹁再見﹂,我就匆匆獨自越過大街。

  當我走到對街,瞧見葛維德還是站立在街邊,呆呆地朝我這邊望著。這時,我心裏忽然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想哭,又想笑,難道人生真的是一齣讓人啼笑皆非的鬧劇嗎?他心中愛的是姐姐,卻又欣然同意和妹妹結合,這是多麼奇妙的姻緣!

  也許,我不該有這種想法,至少在莊嚴的婚禮舉行之後的現在,我不該再認為自己是鬧劇中的主角了。

  今後,我應當如父母所期望的,做一個好妻子,好主婦。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做得好,但我願盡力。

  想到﹁妻子﹂這兩個字,心中不由得湧起一陣慌亂,這對我來說是多麼陌生的名詞,多麼難以想像的事實,但今後我必須去學習怎樣為人妻,我必須去適應為人妻後的新生活。

  ※※※

  車,仍平穩地繼續行駛。

  我欣賞著車窗外漸濃的暮色,突然發現沿著公路出現了一條蜿蜒的小河,黝黑的河水在灰暗的暮色中閃著光。我想,如果是在白天,這小河四周的景色一定很美,我可以想像到清澈的流水映著碧綠的樹叢,蔚藍的天空罩著濛濛的遠山︙︙。我為自己豐富的想像微笑了。我發現雖還沒有踏上這裏的土地,卻已開始喜愛了它。

  汽車突然轉向一條碎石小道,向山坡上駛去,車行很顛簸,兩旁都是樹叢,我望著被車燈照亮的前路,竟有些莫名的緊張。望望葛維德,他仍是那樣沉著和沉默,我只有牢牢抓住車門上的把手,像是藉此可以得到依恃︙︙。

  幸而不久我望見了樹叢中隱約透露的燈光,目的地終於即將到達了,這真是一次漫長而沉悶的旅行。

  來到了用鐵絲網作成的圍牆外,敞開的大門上端懸著一盞電燈,使我看清大門邊掛著的木牌,上面寫著﹁欣欣果園﹂四個字。這就是葛維德的果園了。

  駛進園門,只見到處都是樹叢,車又經過了一些彎彎曲曲的路,最後在爬滿青籐的院牆外停了下來。車燈映照下,前面是兩扇紅漆大門,葛維德剛一按喇叭,門就啟開了,燈影中,映入我眼簾的是一座花木扶疏的寬廣庭院。

  暗澹的光影使我無法看清院子裏的一切,但院中那棟二層樓燈火輝煌的樓房,卻清晰展現眼前。

  葛維德停妥了車,走過來替我拉開車門,我卸下披在肩上的毛毯,扶著他的手跨下車。

  我們併肩步上屋前的台階,走進寬敞的客廳,客廳內空寂無人,使我頗感意外,只看到一對燃燒的粗大紅燭。

  這一對帶有喜氣的紅燭,竟使我感到了莫名的害臊,相信燭光一定映紅了我的臉,站在這陌生的屋子裏,我竟有些拘束和緊張,不知該如何是好?

  ﹁坐吧,妳一定很累了!﹂葛維德面露溫和笑容,對我說。

  ﹁哦,好的。﹂

  我在一張寬大單人沙發上坐下來,隨意望了望四周。這間屋子陳設,雖然簡單,卻很雅致,一套質料高貴的沙發,配著黑漆茶几,和几上鮮豔的瓶花,看來已經不俗。壁上還懸掛幾幅名人字畫,屋角有一架電視機,靠牆還安放著一架小型鋼琴。葛維德會彈琴?這發現使我覺得很稀奇。我彈琴的造詣很淺,只能彈彈幼稚園裏的兒歌,對鋼琴的興趣遠不如繪畫,此刻吸引我的卻只是高高放在鋼琴上的那對冒著紅色火燄的蠟燭。

  這時,從裏屋走出來一個微胖的中年婦人,手裏端著漆盤,盤中放著兩只有蓋的茶杯,她端一杯放在我身旁的小几上,微笑對我說:﹁太太,請用茶。﹂

  ﹁太太﹂,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人這樣稱呼,聽來好刺耳。

  ﹁這位是周嫂,﹂葛維德把她介紹給我,﹁以後,她是妳家事的助手。周嫂很能幹,一定可以替妳分勞。﹂

  ﹁哪裏,葛先生太過獎了!﹂周嫂謙和地說。

  ﹁周嫂的先生也是我的得力助手,﹂葛維德又補充一句,﹁就是剛才替我們開大門的那位。﹂

  這時一個黑黑壯壯的中年人走了進來,他就是周嫂的丈夫,他含笑向我鞠躬致意。

  看來這一對日後要和我經常接觸的夫婦都很和善,望著他們,一種陌生感卻使我感到不安,此刻,在這陌生的環境裏,甚至葛維德也是那樣生疏,心中忽然強烈地思念起家人,思念朝夕相依的父母。

  我多麼希望這時母親在我的身邊,給我安慰,給我鼓勵,使我有依恃,有信賴。

  即使有美蘭在我身邊也好,握著她的手,我也不會覺得這樣孤獨無依,就像美蘭結婚時,我含笑著握住她的手一樣。

  可是,母親呢?美蘭呢?我心底忽然湧起一股莫名恐懼,如果不是理智的控制,真想向回家的路上飛奔而去。但畢竟我已經二十二歲了,成長的年紀我已能偽飾自己的表情,如果有一面鏡子在眼前,我可以看見自己臉上正露出嫻雅的微笑。

  ﹁心怡,妳一定有些累了。﹂是那陌生而又熟悉的聲音在對我說:﹁讓周嫂帶妳到樓上臥室去,休息一會兒再吃晚飯。﹂

  我點點頭,很感激他的體貼,的確,我需要靜靜地休息片刻,不祇是身體略感疲乏,精神上也渴望獨處的寧靜。

  露出愉快的笑容,我隨在周嫂身後走出葛維德的視線,為了他所表現的溫柔與體貼,我要回報他,讓他感覺我是一個快樂新娘。

  扶著樓梯的欄杆,一步一步向上跨,也感覺更接近真實了。我對自己說,這才是妳的家,是妳今後生活的地方,妳要努力去喜歡它,更要努力去習慣這陌生的一切。

  ﹁太太,妳會喜歡這裏的,﹂周嫂打破沉默:﹁這裏真安靜,空氣又好,是住家的好地方。﹂她似乎在努力使我對這陌生的環境產生好印象。

  ﹁這幢屋子是新造的?﹂我手扶漆黑發亮的欄杆,望著被壁燈照射的米黃色牆壁這樣問。

  ﹁蓋了有五六年了,葛先生最近重新油漆粉刷了一次,有許多家具也是最近新添置的。葛先生很會佈置,客廳和新房都是他自己佈置的。﹂

  ﹁哦!﹂聽周嫂這樣說,葛維德似乎不是一個粗枝大葉的男人。

  走上樓,走在狹長的甬道上,周嫂指著房間一一告訴我,靠樓梯的這一間是書房,隔鄰是浴室,再隔壁是間只擺了一張單人床的小屋。站在小屋前,周嫂說:﹁這間本來是客房,將來作嬰兒室最適合了。﹂

  周嫂的話不曾使我對這屋子發生興趣,反而迅速轉身離開,怪她有點多話,但又怎能責怪她那份熱心?

  臥室在甬道盡頭,開門的方向和其餘各間不同,猜測必是樓上所有屋子中最寬大的一間。

  果然,周嫂為我啟開了房門,在燈光下,我瞧見了一間寬大而陳設華麗的新房。

  稱為﹁新房﹂的確名副其實,房中的家具和一切佈置,一眼望去就可看出都是嶄新的,站在房中給人一種暖洋洋的感覺,大概因為整個色調以粉紅色為主的緣故。

  淡粉紅色的窗簾,一張鋪著粉紅色床單放著大紅繡花被的大床,最為觸目。床的兩側各有一只粉紅色床頭櫃,櫃上有式樣相同的兩盞白色燈罩的檯燈。那豎著大鏡子的梳粧檯也是淺紅色的。其餘立在屋角的高大衣櫥,一張搖椅和兩張沙發,雖都是淺棕色,卻未破壞屋子裏的情調。我可以看得出葛維德佈置這間屋子的確花費了一番心思。

  周嫂擱下了我的衣箱,笑著問:﹁太太,這間屋子妳還滿意吧?﹂

  ﹁很好。﹂我點點頭,雖然是由衷之言,卻沒有一絲喜悅的感覺。

  ﹁葛先生如果知道妳喜歡,他一定很高興。﹂她再度提到葛維德,顯然,這位主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是多麼崇高。

  ﹁太太,先休息一會兒,﹂周嫂體貼地,﹁我去替妳把洗澡水放好,洗個澡會舒服些。﹂

  我說聲謝謝,她去浴室開了熱水,轉身走了出去,隨手關上房門。

  我靠在房門上,長長地舒了口氣,有一種暫獲自由的感覺。

  從早晨起床梳妝打扮,在肅穆的婚禮中,在熱鬧的喜筵中,我被人包圍,都必須裝出笑臉來應付,真夠苦的,即使在剛才漫長的歸途中,有他坐在旁邊,我也必須正襟危坐,表現淑女的端莊。而現在我可以放任自己了,哭一場吧!讓委屈的淚水盡情的流一流︙︙。

  奇怪,此刻我卻沒有想哭的感覺,只是木然地走到梳妝檯前,木然地望著鏡子裏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自己。

  映在鏡子裏的,是一張刻意修飾過的面龐,那是母親花了不少代價,請來的新娘化妝師替我化妝的。

  抹上了粉的面龐,比我原來的膚色白了許多,唇膏增加了嘴唇的紅潤,但看來很刺眼。彎彎的濃眉下,是一雙畫了黑眼線的眼睛,使我的雙眼看起來比原來大些,卻很不自然。我眨了眨眼睛,樣子很滑稽,竟不自覺地笑了出來。

  我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會笑?剛才不是還叫自己哭麼?噢!也許算是自我嘲笑吧?我撫著雙頰,定定地望著鏡子裏的自己。心怡,這就是妳麼?身體已被人擺佈,竟連模樣也要被人改變?這就是一向任性倔強的妳麼?我忽然非常厭惡這被抹得太白的臉,和塗得太紅的嘴唇,急切地要恢復本來的面目。

  於是,我脫下身上這件紅色緞子繡花旗袍,披上一件晨褸,走進了洗澡間。

  浴罷出來,正如周嫂所說,自己渾身上下舒服多了,也不再有一絲疲乏的感覺。從箱子裏選了一件顏色最淡雅的淺綠色洋裝,是母親替我購製的嫁衣中,我比較喜歡的一件。換好衣服以後,我重又坐在梳妝檯前,把盤在頭上的長髮也放下來了。瞧瞧鏡子裏的自己,已完全回復了本來面目。

  我凝注鏡子裏洗盡鉛華的少女,實在缺少貌若天仙的美麗,但無可諱言,那股掩藏不住的青春氣息,卻也有幾分俏麗,閃亮的雙眼,桃紅色的面頰,笑意中還有幾分稚氣,就像妝檯上這瓶鮮豔的紅玫瑰,盛開的花朵就是﹁美﹂的化身。

  我忽然想到了葛維德,也許他喜歡濃妝,而不喜歡素雅。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不正合我的意嗎?我多麼希望他一點都不喜歡我,不願意接近我,不高興理睬我,不︙︙噢,可能麼?又何必想得這麼多?妳不是已準備一切都逆來順受嗎?讓那不可知的命運為妳安排。

  我走到窗前,推開玻璃窗,一陣清涼的夜風迎面拂來。窗外一片黝黑,天空有繁星在閃爍,遙望星光,我忽然想起了自己那個遙遠的夢︙︙。記不得是多少年前了,好像是剛進初中的時候,當我參觀了一位女畫家畫展以後,就一心一意想做一個成功的畫家。年歲一年年長大,做畫家的願望也一年比一年更熱切地編織在我的少女夢中。考大學數次落第,學畫的希望一再破滅,我選擇了幼稚園教師這份職業,也正合我無拘無束的個性,而現在,連那破滅的夢想都不容許我再編織了。

  我輕嘆了一口氣,多麼莫測的人生!人,對於命運的安排又是多麼無可奈何!

  夜風吹在身上帶著些寒意,但我覺得這涼簌簌的感覺,會使我冷靜些,理智些。

  敲門聲驚擾了我,我應答著,應聲而入的是周嫂,她看我站在洞開的窗前,大驚小怪的嚷了起來:﹁啊呀!太太,妳穿得這樣單薄,當心吹風會著涼。﹂

  說時快步走了過來,不由分說關上窗戶,並且拉起了窗簾。

  ﹁太太,妳已經洗過澡了吧?﹂她端詳著我:﹁妳很適合素淨一點的打扮,這樣看起來很漂亮!﹂

  她的口吻倒有些像我的母親,只是我覺得她對我的稱呼||﹁太太﹂這兩個字使我聽起來很不習慣。看來周嫂雖然有些婆婆媽媽,倒不失是一個可親的人,但願日後我們會相處得很好。

  ﹁謝謝。﹂我以謙虛的口吻說:﹁周嫂,家事方面我甚麼都不懂,以後請妳要多教導我。﹂

  ﹁太太,妳太客氣啦!以後有什麼事要我周嫂做,請儘管吩咐好了。﹂

  ﹁那我先謝謝妳了。﹂

  ﹁瞧妳儘在說謝,葛先生也是這樣,謝字總不離口。葛先生真是個好人,在他手下做事的人都喜歡他。﹂

  我不知道周嫂為甚麼忽然誇獎起葛維德來了?是有意?還是無心?

  ﹁太太,葛先生叫我來請妳下樓用晚餐,他已經在飯廳等妳了。﹂

  ﹁好的。﹂

  ﹁飯廳就在樓下的客廳後面。﹂

  ﹁有客人嗎?﹂我有點膽怯,我怕應付人多的場面。

  ﹁沒有。﹂周嫂搖搖頭,﹁葛先生的幾位好朋友,都請去吃過喜酒了。葛先生不預備在家請客,他是個不喜歡熱鬧的人。﹂

  我雖然不善應付生人,卻喜歡熱鬧的氣氛,看來日後的山居生活真是非常寂寞的了。

  和周嫂一同下樓,雖然沒有外人令我安心了些,但遲緩的腳步,仍顯示我心情的不自在,這將是我生平第一次和一個男人單獨共進晚餐,而這個不太熟悉的男人,卻是剛和我舉行婚禮的丈夫。我有點像小時候做錯了事,聽到了母親的召喚,硬著頭皮走過去。

  跨進餐廳,只見葛維德獨自坐在鋪著白色檯布的餐桌旁,桌上已擺著好幾樣菜餚,見我出現,他禮貌地站起身來。

  他招呼我坐下,然後替我斟上了一杯酒。

  ﹁謝謝,我不會喝。﹂望著杯中紅色的液體,我推辭著。

  ﹁原諒我不能免俗。﹂他溫和地說:﹁隨便喝一點吧!﹂

  於是,我們一同舉起酒杯,他一飲而盡,我卻只沾了沾唇。

  我很想說句讚美他酒量的話,卻拘束得難以啟齒。為了表示一點友好,我拿起桌上的酒瓶,極小心地慢慢替他斟滿了一杯。

  當我放下酒瓶時,他的手扶在我尚握著酒瓶的手上,一邊說:﹁謝謝妳。﹂

  我迅速縮回了手,他的舉動使我感到很不自在,這是我們自認識以來第一次肌膚相觸。說不出害臊還是厭憎,我感到自己的臉在發熱。

  低著頭好一會兒沒有聽到動靜,我抬起頭來,卻接觸到一雙向我凝注的目光,那含著笑意的眼睛,我彷彿看到了一份含蓄的情意︙︙。

  也許我的回顧使他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忙收回目光對我說:﹁妳一定餓了,我們吃飯吧!﹂

  周嫂的菜做得很可口,我們沉默地吃著,他沒有再說話,我自然也不會主動對他說甚麼,只感到很拘束,不由得在心中對自己說:慢慢地就會習慣了,會對一切都習慣了。

  ﹁心怡,我會盡量讓妳過得很快樂。﹂沉默中,他迸出了這樣一句話,他是在表示一份關心吧?

  ﹁謝謝你。﹂我這樣回答,也是真心表示謝意。

  他聽了淡淡一笑,又說:﹁有甚麼需要儘管告訴我,只要我能力所及的,一定辦到。﹂

  ﹁謝謝你。﹂

  ﹁為甚麼這樣客氣?﹂他依然面露笑容,﹁妳真像是我的客人。我想,慢慢地我們會熟悉起來,會互相逐漸瞭解。﹂

  我微笑點點頭,竭力讓自己表現出是一個柔順的女孩子,心中卻在思忖,我會瞭解他?也被他所瞭解麼?

  ﹁心怡,﹂他收斂起笑容,莊嚴的神態表示他語氣的懇摯:﹁我只有一個願望,希望妳會喜歡這裏,喜歡這個家。﹂

  ﹁我會喜歡的。﹂

  他不再說甚麼,在沉默中,我們結束了這頓第一次在一起共進的晚餐。

  當我放下碗筷時,他問我是否已經吃飽?那份關切使我感到一陣溫暖,對這樣一個愛護自己的人,還有甚麼可挑剔的呢?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餐後,我們又來到高燒著紅燭的客廳裏,在沙發上坐下,周嫂端來了兩杯果汁,葛維德站起身來走向屋角,扭開了那架體積龐大的電視機。

  螢光幕上的節目,不曾引起我的興趣,葛維德卻全神貫注欣賞,他每天晚上就是以看電視來排遣無聊的時光吧?

  環顧屋子裏華麗的陳設,不知為什麼我竟想起了美蘭,想到她那個簡陋的家。

  美蘭是去年冬天結婚的,她如願以償的嫁給了她的吳,聽說已有喜訊,年內就要做媽媽了。

  如果不是由於我的婚期已經決定,美蘭可能不會這樣快就出嫁,吳的經濟能力薄弱,對組織小家庭還沒有充分準備,但爸媽固執於家鄉的風俗,姐姐要嫁在妹妹之先。美蘭和吳的感情雖已論及嫁娶,婚期的倉促,卻使他們忙亂緊張。

  我曾對美蘭表示歉意,美蘭卻說:﹁我們還很感激妳呢!以前我們一直認為,結婚一定要佈置一個富麗堂皇的家,要過享受的生活,現在我們相信,只要兩個相愛的人能生活在一起,就必定會快樂。﹂

  的確,美蘭結婚時笑得多開心,我羨慕她,也嫉妒她,彷彿看到了一幅人生的美景展現在她的面前。

  那小小的新房,那簡陋得只有一張床,一只衣櫃,和幾張桌椅的家,卻被濃濃的情愛塞滿了,物質上的匱乏又算得了甚麼?

  還記得在那被親友擁塞的新房裏,美蘭的臉上漾著幸福的笑漪,接受一連串善意的笑謔,吳的朋友和她的朋友都是愛玩會鬧的大孩子,歡樂的笑聲,使得一對新人更增添了幾分喜悅。從吳和美蘭相視含笑的眼光裏,我看到了那份深摯的愛,使他們足以傲視一切,也是他們幸福快樂的泉源。

  記得辭出時,美蘭和吳送到門外,握著美蘭的手,我誠摯地祝福他們。我想,他們也定如我所祝福的一樣,有美滿幸福的一生。

  而我呢?誰為我慶賀?誰給我祝福?同樣是新婚,屬於我的新婚之夜卻是多麼冷清!我的家人呢?我的朋友呢?我盼望他們此刻能出現在我的身邊,使我不再孤寂,不再膽怯。

  然而盼望畢竟只是盼望,奇蹟不會在想像中出現,就像一隻被關在籠中的小鳥,只有在夢中去尋找牠昔日的伙伴了。小鳥還會嘰嘰喳喳地表示牠的抗議,而我卻以沉默顯示自己的柔馴。

  依我的本性,我真想大叫幾聲,或高歌一曲,吐一吐心中的鬱悶。但是,我記起了母親的話,母親含淚的叮囑,要我收斂一向的任性,做一個溫順的好妻子。唉!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如母親所願,但我還是盡力而為吧!

  可是,這是多麼難熬的晚上,一對新婚夫婦坐在客廳裏相對無言。他專心看電視,看得那麼出神,似乎已忘記了我的存在。其實,我也並不希望他和我說話,有甚麼可談的呢?我們還不會熟悉到閒話家常,拘謹的應答更是乏味。可是,我卻不滿意他表現的冷漠,那無視於我存在的冷漠,我頗不以為然,我感覺自己的被輕視,不由得想到這原是一樁買賣式的婚姻。

  也許我不該這樣想的,許久以後,我還因自己曾有過這種錯誤的想法而臉紅。

  我不禁轉過頭去望望葛維德,他已脫去了婚禮中穿的黑色西服上裝,雪白的襯衫顯得皮膚更加黝黑。挺直的鼻梁,緊抿的雙唇,勾繪出優美的曲線,也讓我感覺到他的嚴肅。

  多少年來,葛維德在我眼中就是個嚴肅不苟言笑的人,如今雖已與他行過婚禮,我對他的印象並未改變,總覺得難以親近,而在和他獨處時特別感到拘束不安。

  這個人雖和我近在咫尺,但兩人心與心之間的距離,卻遙長得無法丈量。可是,我卻要和他廝伴終身,共度漫長的人生歲月,我真不願去想像未來。

  ﹁喜歡看電視嗎?﹂他突然轉過頭來這樣問,和我的目光相遇,使我發窘得連忙轉過視線。我不知道他是察覺了我在研究他?還是聽到了我心底的嘆息?

  我點點頭算是回答了他的問話。

  ﹁喜歡那一類的節目?﹂他忽然有了探詢的興趣。

  ﹁我比較喜歡看有一點深度的電視影片,像﹃蓬車英雄傳﹄那一類的。﹂我據實回答。

  ﹁看電視也是很好的消遣,就像現在這個節目,有歌有舞,不也說得上賞心悅目嗎?﹂他好像在替電視公司做宣導。


  ﹁這架電視機買來還不到一星期,﹂他繼續說:﹁我太忙,從來沒有想到消遣,希望它能陪伴妳打發一些時間。﹂他這樣告訴我,是為炫耀他的闊綽?還是表示對我的關懷?

  ﹁謝謝你。﹂我保持一貫的禮貌。

  ﹁妳很喜歡說﹃謝﹄。﹂他意味深長地盯著我。

  ﹁有禮貌不是很好麼?﹂

  ﹁妳的話未嘗沒有道理,﹂他點點頭,﹁不過,過多的禮貌就會顯得生疏了。﹂

  我不再作聲,我們本來就很生疏,那存在於兩人之間感情的鴻溝,不是一下子跨越得了的。

  見我無言,他又問:﹁是不是很睏倦?想睡了吧?今天妳也真夠累的了。﹂

  ﹁啊,不,我不睏!﹂他的話使我悸然驚覺,望著他,我想到那粉紅色新房中寬闊的大床,要和他同枕共衾︙︙我情急地嚷著:﹁我真的不睏!﹂

  ﹁不要逞強,﹂他站起身來,立在我面前:﹁瞧妳一臉睏倦的樣子,來,我們一塊兒上樓去吧!﹂

  他關了電視,見我仍坐著沒有動靜,伸出了右手要來攙我,我沒有接受,迅速地站了起來。那一對紅燭,仍旺盛地燃燒,還結了兩個紅紅的燈花,我投下留戀的一瞥,機械地任他攬著腰一步一步跨上樓梯,相信從背影看來,像是一對親密的夫婦,但我遲緩的腳步,顯示著內心的膽怯︙︙真希望樓梯會無限制的延長,延長︙︙可是,彷彿只一瞬間就已走完。我這時的心情,就像在婚禮中從紅地毯上踩過,同樣覺得路程多麼的短暫!

  立在門前,葛維德卻不曾立刻啟開房門。

  ﹁祝妳有一個甜蜜的夢。﹂他雙手輕扶我肩頭這樣說。

  我抬起頭來不解地望著他,才發現自己比他矮了許多,前額只及他的下頷,他眼睛流露出奇的溫柔,那神態就像一個慈愛的父親向女兒道晚安一樣。

  ﹁你︙︙﹂我的眼中帶著疑問。

  ﹁晚上不要害怕,我就睡在隔壁這一間。﹂他指指那間客房,神態輕鬆自如。

  啊!你真好!我在心底喊著,真想踮起腳來親親他的面頰表示謝意。

  ﹁謝謝你!﹂我笑了,是我今天僅有的發自內心的笑容。

  ﹁又說﹃謝﹄?好,這一次我接受,因為妳是真心謝我。﹂說完,他在我的額上親了親,說明天見,就轉身走進隔鄰的小屋中去了。

  我撫著額上被親吻過的地方,餘溫猶存,望著小屋緊閉的門扉,竟有如夢的感覺,真不相信這是真實的,卻又忍不住感慨這是多麼富於傳奇性的婚姻啊!

  說也奇怪,我對葛維德忽然產生了幾許好感,也可以說是一分敬意,覺得他真夠﹁君子﹂,不願強人所難。

  走進房裏,把門牢牢栓好,才真正鬆了一口氣。

  坐在梳粧檯前,在感激的心情中,卻又有幾分不解,支頤沉思,忍不住去猜度葛維德此舉的動機,既已有了合法關係,為甚麼放棄應享的權利?是因為愛我?還是因為不愛我?

  唉!何必花費腦筋多猜測?還是去感激他的﹁仁慈﹂吧!

  我感到真有些睏倦了,換上睡衣,把自己擲向軟綿綿的床舖。

  躺在床上,伸展四肢,才覺得渾身上下竟是那樣的疲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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