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篤、篤、篤。﹂

  ﹁進來。﹂

  推門而入的是小菲,手裏還拿了一紮龍眼。

  ﹁給妳挑了些又大又甜的龍眼來,以為妳躲在書房用功,原來躺在床上想心事。﹂

  看她神采飛揚,簡直和我成了強烈對比。

  懶洋洋地從床上坐起來,我說:﹁看不進書,心裏煩得很。﹂

  ﹁我也看得出來,妳最近心情很不好。﹂

  ﹁豈止不好,簡直煩透了!﹂

  ﹁是不是那件事進行有困難?﹂她神情緊張地盯著我。

  我搖搖頭。

  ﹁妳該不會反悔吧?﹂她急切問。

  ﹁這點儘管放心,妳難道看不出我在疏遠他嗎?﹂

  ﹁我想妳也不必太心急,﹂她好心地安慰我,﹁我已經等了這麼多年,我會等待下去的。﹂

  ﹁謝謝妳。﹂

  ﹁妳太客氣了,我有一百萬個謝字要對妳說呢!﹂

  她抱起倚立在床欄旁的娜娜,梳理她的金髮,問我:﹁離開這裏以後,妳有甚麼打算?﹂

  ﹁打算?﹂這是我從未思索過的問題,想了想,我說:﹁也許我會再花一番工夫去考大學,充實自己總是有益無害。﹂

  ﹁祝妳成功,將來能創造一番事業。﹂

  我苦笑了,人生的收穫中,有甚麼比擁有真實的愛情更值得珍貴?

  ﹁不談我吧!﹂我把話題轉問她:﹁小菲,妳對他下的工夫有沒有收到效果?﹂

  她笑著點點頭:﹁大概因為妳躲著他,他很苦悶,所以樂意和我在一起,不過,我可以看得出來,他心裏還是在想著妳,最氣人的是,不管我把臉湊得多近,就是不肯吻我一下。﹂

  ﹁妳不是勸我不要太心急嗎?我也這樣勸妳。﹂

  ﹁哼!他這幾天忙著收龍眼,我到果園去,他理都不理我。最氣人的是上個星期天,妳不願進城,他就是不肯陪我去,居然到果園加班。不過,我一點都不灰心。﹂

  ﹁祝妳成功!﹂她臉上那自信的微笑,也許真能如願以償。

  ﹁也不要整天躺在床上望天花板,會悶出病來的,﹂她說:﹁為甚麼不上街去玩玩,逛逛商店,看場電影。﹂

  ﹁一個人?﹂

  ﹁一個人有甚麼不能?前些日子我就常常一個人進城,有時一連看兩場電影。﹂

  ﹁這倒是一個好主意,如果明天我不在家,妳就告訴葛維德我進城看電影去了。﹂

  ﹁好的,不過也不要太晚回來,讓人不放心,妳知道他的脾氣。﹂

  ﹁讓他發急,生我的氣,不正合我的意嗎?﹂

  ﹁心怡,﹂小菲感動地握住我的手:﹁妳為我犧牲太大了,將來我希望能有機會報答妳。﹂

  ﹁妳的幸福就是給我的報答。﹂

  我走到窗前,默默望向園中,窗下的紫藤開放一串串紅艷艷的花朵,紫紅色的小花迎風招展,一往如昔,而不同的是我的心境。

  ﹁心怡,憑良心說,我是很喜歡妳的,以前討厭妳,只是因為有偏見。﹂

  ﹁噢?﹂

  ﹁正如葛伯伯所說的,妳很善良,有同情心,而且也很有修養。﹂

  如果是在以前,聽小菲這樣誇獎,一定受寵若驚,而現在我只是淡淡一笑說:﹁我倒不覺得自己有甚麼優點,而且越來越討厭自己了。﹂

  ﹁人在心情不好的時候,連自己也會討厭,我以前就是這樣。﹂

  我沒有作聲,我不喜歡小菲這種帶有得意成分的口吻。

  ﹁妳很少化粧,不過看起來總是那麼漂亮。﹂

  我回轉身去,看見小菲正坐在我的梳妝檯前,觀賞葛維德為我購置的全套化粧品。

  ﹁等我走了以後,全部都轉送給妳吧。﹂我表現得很慷慨,而且更慷慨地啟開梳妝檯抽屜,取出葛送我的生日禮物||珍珠項鍊遞給她:﹁這就算我給妳的結婚賀禮,將來,我不可能來參加婚禮,我會遠遠的為你們祝福。﹂

  我要把所有葛送我的東西都轉贈小菲,免得日後觸景情傷,徒增悵惘。

  小菲推辭,說不能接受這樣貴重的禮物,但在我的堅持下,她終於接納了。

  看小菲含笑離去,我的淚水卻溢出了眼眶,多不中用啊!在堅強的外表下,內心卻是如此脆弱!

  我像一個吝嗇的富人,因為一時同情擲出千金,事後卻為過分的慷慨追悔不已。也許這譬喻並不十分恰當,千金是有價的,可以賺取,而無價的感情卻難再尋覓了。

  瞧瞧鏡子裏的容顏,自覺消瘦了,看起來沒精打采的樣子。望著用一支大夾子夾住的鬆散的頭髮,我想起了﹁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的句子,莫非我也和李清照一樣,有小舟都載不動的滿腔愁緒?

  去看場電影解愁吧!

  從電影院出來,腦子裏昏昏沉沉地,影片裏的人物還在眼前浮沉,那是一幕感人至深的悲劇,我忍不住流淚了。以前,聽別人說為劇中人掉淚,覺得很可笑,而現在,我竟哭得比誰都傷心,真想不明白,感情竟也變得如此脆弱?

  戴上太陽鏡,遮住了紅紅的眼圈,口有些渴,便走進一家冰店,喝了一瓶汽水,看看腕錶已五點多鐘,該是回家的時候了。

  一連幾天,我已改變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因為晚間在床上看書看得很晚才睡的緣故,早上要到日上三竿才起床,這樣不會因胡思亂想而失眠,早餐桌上又可避免和葛維德碰面。如今每日三餐和他獨處,變成一項很沉重的負擔,我常常整餐飯不說一句話,偶然也只簡單應答一兩句,我看見他眼裏流露出的迷惘和痛苦的神情,那種強加壓抑而仍表現的溫柔體貼,真使我心碎。

  我知道不應該難過,應該硬起心腸來照自己的計畫對待他,但我不是一個善於演戲的人,又怎能表現出違背自己意志的厭惡感?

  我只有逃避,採取了小菲的建議,逃到電影院去,去欣賞別人的悲歡離合。

  回想第一天下午看完電影回到家裏,已近七點鐘了,桌上的晚餐還原封未動。

  ﹁為什麼要等我?﹂口氣絲毫不帶歉意。

  ﹁一家人嘛!總該在一起吃飯。﹂他溫和地回答。

  ﹁那麼,你的意思是,明天我一定要在六點鐘以前回來囉!﹂

  ﹁明天妳還要去看電影嗎?﹂

  ﹁你總不會要把我整天關在家裏吧?﹂

  ﹁當然,只要妳快樂,我不會阻止妳做任何事,只是妳每天出去可能會太累了。﹂

  ﹁如果我連電影都看不動了,不是老了,就是有病,你希望嗎?﹂

  他笑了:﹁心怡,妳真會開玩笑。﹂

  我也想笑,卻強自忍住了。故意大聲把周嫂從廚房裏叫了出來,要她把冷菜拿去熱。葛維德笑著說:﹁既然喜歡吃熱菜,答應我明天如果出去就早些回來。﹂

  我再也硬不起心腸說拒絕的話了,只得點了點頭。

  ﹁心怡,﹂他忽然捉住我的一隻手,用雙手緊握住,說:﹁最近我感到妳在厭惡我,但願這只是我的錯覺,妳不會厭惡我的,是不是?﹂

  該怎麼回答呢?是,或不是,都不是我所願說的,望著那滿盛摯愛的眼睛,突然悲從中來,急急轉過臉去,兩粒不爭氣的淚水就掉落下來了。

  他很快扳過我的肩頭,使我來不及擦去眼淚,他的聲音是沉重的:﹁妳一定有什麼委屈,告訴我好不好?﹂

  我搖搖頭。

  ﹁好,等妳願意告訴我的時候再說吧!﹂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那語氣也是無可奈何的。

  匆匆低著頭用畢晚餐,他也沒有再和我說一句話,走出餐室,我就急急躲到樓上去了。

  最近我佇立窗前的時間更多了,這時,舉目向外眺望,夕陽已完全沉落,西天還映著晚霞的殘紅。於是,暮色漸漸濃了,黑色的夜像洶湧的波濤淹沒了大地。我不知道自己在窗前站了多久,在黑暗中無聊地數著早升的星星,忽然望見一個高大的人影,獨自在園中徘徊,他是||葛維德。他在排遣心中的苦惱?還是尋覓往日的溫馨?

  園子裏又出現了另一個人影,飄飛的裙裾,輕捷的步伐,向他直奔而去︙︙於是兩個影子會合了。哦,不,不,我緊緊閉上了眼睛,用力扭轉了我的頭。

  ︙︙

  想到這裏,我的步子變得緩慢了,那個家我真不願意回去,但又不能不回家啊!

  走到汽車總站,還有二十分鐘才開車,木然排在人後面,心中不由得又想起了葛維德,不知他回家了沒有?今天我又將錯過晚飯的時間,他會再等我嗎?

  ﹁心怡。﹂隨著呼叫的聲音,只見葛維德笑吟吟地站在我面前,怎麼剛想到他,他就出現了,是真?抑是幻?

  ﹁我來接妳。﹂他拉著我的手離開了隊伍。

  ﹁你,你甚麼時候來的?﹂

  ﹁來了有一會兒了,我就坐在那邊長椅上。﹂

  ﹁何必這麼遠跑一趟?﹂

  ﹁我有一個計畫,想好好請妳在外面吃一頓。﹂

  我望著他,他的笑容使我慚愧,為甚麼他竟這樣大度?這樣有涵養?也許已敏感地察覺到某種危機而力圖挽救吧?

  ﹁還是回去吧!﹂略一思索,我仍狠起心腸拒絕:﹁我很累,想馬上回家休息。﹂

  ﹁也好。﹂他的臉色暗淡下來,一定很失望白費了一番努力。

  他為甚麼不堅持?我對於這種過分順從,雖然很滿意,但也有些惱恨,他竟然不給我發脾氣的機會,又如何能進一步趨於決裂?

  他是騎摩托車來的,坐在車上風馳電掣地急駛,倒也有一份快意,風從耳邊呼呼吹拂,綠樹從眼前掠過,這時甚麼思緒都沒有了,心裏只有我和他,緊摟著給我安全感的寬闊的身體。但願天地只有你我,但願此刻便是永恆︙︙。

  ※※※

  ﹁心怡,小菲說她頸子上掛的那條珍珠項鍊是你送給她的?﹂葛維德在傍晚回家時,把我帶到樓上書房這樣問。

  ﹁嗯。﹂我毫不在意地回答。

  ﹁就是我送妳的生日禮物?﹂

  ﹁是的。﹂

  ﹁那項鍊貴重的不是它本身的價值,而是它有感情的價值,不該把它隨便送人。﹂

  ﹁送給小菲又有甚麼關係?﹂我仍是輕描淡寫地。

  ﹁妳是故意的,心怡,故意表示輕視我對妳的感情。為甚麼?為甚麼最近的言行改變得這麼厲害?﹂他真的有點生氣了,我第一次看見他那樣急躁。這時他站在窗外樹影投進屋內的陰暗裏,整個面龐的表情更顯得嚴肅。

  ﹁你以為是甚麼原因?﹂我反問他。

  ﹁我猜不透。不過很明顯妳在疏遠我,甚至感覺到有一個很可怕的危機隱伏在我們中間。﹂這真不像一向含蓄的他所說的話,顯然他是情急了。

  ﹁你很敏感。﹂

  ﹁心怡,不是在故意測驗我吧?測驗我對妳感情的深度,如果真是這樣,可以停止這種無聊的遊戲了。﹂

  他那樣嚴肅,真有點使人望而生畏,但我心存戲弄,反而覺得那又氣又急的樣子很有趣。

  ﹁我倒不覺得無聊。﹂淡淡一笑,意態很悠閒。

  ﹁目的是甚麼?讓我緊張、著急、食不知味?妳已經收到了預期的效果,如果這樣還不能體會出我愛妳的深厚,讓時間來證明吧!心怡,停止這種折磨我的測驗,好嗎?﹂

  愚笨的聰明人,你都猜錯了,如果要我﹁停止﹂,不正意味著另一個﹁開始﹂?是你逼我提早攤牌。我望著他,那含怒意的眼睛,已換上了祈求的神情,他為甚麼不暴跳如雷的和我大吵一場?那樣我可以順理成章地把﹁離婚﹂兩個字擲過去,而現在我確是很難啟口,甚至怕他是否承受得了?

  ﹁不拒絕就是答應了。﹂他的臉上露出笑容,溫柔地抓住我的一隻手說:﹁來,讓我們恢復邦交,和以前一樣。我也不再提珍珠項鍊,我再給妳買一串更好的。﹂

  我縮回手,走到書桌前那張大圈椅裏坐下說:﹁我送項鍊給小菲,是因為我喜歡她,難道你不喜歡她嗎?

  ﹁小菲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子,是不是?﹂

  他倚在桌旁不解地望著我。

  ﹁你認為她能不能做一個好妻子?﹂

  ﹁她是個好女孩,我想應該會是一個好妻子。﹂

  ﹁你覺得娶她的人會不會很幸福?﹂

  ﹁這要看兩人是否相愛而言,互愛互諒的夫妻,就有幸福美滿的婚姻。怎麼?小菲有對象了?﹂

  ﹁是呀!她很愛那個男人,那個人對她也不壞,問題是兩人還沒有互相表示過愛意。﹂

  ﹁小菲就是為這苦惱嗎?其實她不妨採取主動,男人很少會拒絕一個在他心目中有好印象的女孩子的愛。﹂

  ﹁噢?你真能肯定?﹂

  ﹁以我一個男人來分析男人的心理,不會有多大偏差。﹂

  ﹁聽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

  葛維德,可是你自己說的,原來你們男人都是情意不專的傢伙,你說得這樣肯定,看來小菲是不會落空了,我還猶疑什麼呢?

  但我仍在猶疑,該如何啟口?圈椅隨著我的身體轉動了幾下,我咬了咬下唇,迸出了下面的話:﹁如果,如果我離開你,對你的生活會不會有什麼影響?﹂

  他起初微微一楞,隨即笑著問:﹁是不是想回娘家去一趟?﹂

  他誤會了我的意思,只有順著他的口氣說:﹁我不在家讓小菲照顧你,其實,在日常生活裏我也並沒有照顧你什麼,實在稱不上是一個好妻子。﹂

  ﹁一個好妻子的定義,並不是要她牛馬似的伺候著丈夫,只要她能讓丈夫身心愉快,讓整個家庭充滿和樂的氣氛,就是理想的賢妻。﹂

  ﹁那麼我就不是了,我常常讓你不愉快,尤其是最近,帶給你很多苦惱。﹂

  ﹁為什麼要這樣想?﹂他走到我的身旁,一隻手輕輕地擱在我的肩上,﹁心怡,知不知道,只要看見妳,心裏就充滿快樂,生活裏有了妳,才會有更多樂趣,我簡直不能一天見不到妳。﹂

  ﹁可能現在你有這種感覺,如果我真不在你身邊,慢慢也會習慣的。﹂

  ﹁我們相處快半年了,我已習慣把妳當作生活的中心,不見妳的日子,可能我會茶飯不思,工作無心。﹂

  我放下拿在手裏把玩的一支鉛筆,抬起頭來望著他,想要從他臉上的表情,忖度這話的真實性,這時他正拿起桌上一杯熱茶來喝,那是我在他回家之前就已泡好的,隔著熱氣看來,他的眼睛竟有些濕潤。

  ﹁所以妳要回娘家,最好由我陪妳一起去,這樣就免得牽掛了。﹂見我不作聲,他繼續說:﹁不過能不能延後一些日子?最近正是颱風季節,果園需要我照顧。前些日子一個颱風幸虧轉向了,總算有驚無險,今天看報,又有另外一個強烈颱風將要侵襲本省。這樣吧!我們就把行期訂在十月好不好?﹂

  ﹁果園,果園,果園在你心目中永遠是最重要的!﹂我找到了一個無理取鬧的藉口。

  ﹁噢,心怡,﹂他把我的椅子轉了半個圈,讓我面對著他,我看到了他臉上無可奈何的笑容:﹁不要這樣說,那不是我一個人的果園,是我們兩個人的。﹂

  我沒有答理,轉過頭去硬著心腸不看他。

  他突然蹲下來,伏在我的膝上,用一種震動我心弦的聲音說:﹁妳打我罵我都可以,就是不要對我太冷淡。心怡,知不知道妳已經掌握了我的喜怒哀樂?﹂

  他那微顫的聲音,哀戚的眼光,都使我動心,我才發現我會努力使自己厭惡他,使他厭惡我,收到的卻是反效果,這些日子的努力原來都白費了!

  幾乎要衝動地推翻對小菲的承諾,向他坦誠說明一切,讓兩顆無法割離的心再緊緊地契合在一起。

  可是,想到小菲的眼淚和求死的決心,我遲疑了,再一想到他方才對愛情的論調,既認為不會拒絕留有好印象的女孩子的愛,那麼小菲應可輕易替代我在他心中的位置。這些情話將來也可能對小菲說吧?

  我的熱情冷卻了,就像一塊又冷又硬的石頭,我要向他扭過去,也顧不得對方會負傷。

  輕輕抽身站了起來,我下定決心:﹁我有一句話要對你說。﹂

  ﹁有甚麼話等一會兒再說,該下樓去吃飯了,﹂他走過來含笑攏著我的肩:﹁我好餓,妳也一定餓了。﹂

  ﹁我這句話︙︙很要緊呢!﹂

  ﹁我知道。﹂

  ﹁你知道?﹂

  ﹁要告訴我妳愛我是不是?﹂

  狠不下心去打一張笑臉,我無言地望著他。

  唉!我在心裏輕嘆,那塊冷硬的石頭,還是暫時收藏起來吧!

  ※※※

  我來到鳳凰木下,把身體靠在樹幹上,大地漆黑的一片,風吹得樹呼呼作響,看樣子颱風真的要來了。

  我疲憊地靠著樹幹,像是被女巫的魔法困住了一樣,心中一片迷惘,我從哪裏來?要往哪裏去?

  剛才我悄悄開了後門溜出來,為了珍惜停留在﹁怡園﹂的最後一晚,我像遊魂似的在園中徘徊。

  才九點多鐘,這幢小樓裏的人全睡了。只有我,生命中第一次對一個地方依戀不捨,嗅著玫瑰花的幽香,撫著冬青樹的嫩葉,不知為甚麼,我忽然想起了春天,想到剛來時的那些日子,一個在憂悒中包含著喜悅的春天。

  追憶那段日子,竟有恍恍惚惚的感覺,真不知我是如何去排遣那些鬱悶?畢竟一個美好的夏季來臨了,但那充盈著愛與歡笑的時光,卻像暗夜裏爆開的一團焰火,燦爛的光華只照亮了生命中的一瞬間。

  一切都已消逝,一切都已凋殘,生命中沒有甚麼是永恆的,包括喜悅和哀愁。

  明天,我將拎起那只和我同來的小箱,平靜地對他說:﹁不願再和你共同生活,我要永遠離開你。沒有甚麼理由,這只是我最明智的決定。答應我,愛小菲,這是我唯一對你的請求。﹂

  多麼灑脫,揮揮手含笑離去,不留一絲牽掛。

  但願葛維德也同樣灑脫,不給我一點阻攔。

  有淒厲的鳥啼,穿過夜的空間,注入我耳中,我知道那不是夜鶯,夜鶯的調子是悠揚的,不會給人淒迷落寞的感覺,我望向夜空,諦聽牠聲聲遠去。

  有一點綠幽幽的小光,向我一閃一閃飄近,我知道那是一隻螢火蟲,是亮在夏夜裏的小燈籠。記憶把我牽回到一個夏季,那時我還是個小女孩,在外祖父的晒穀場上,成堆的螢火蟲在我手中的小瓶裏閃爍光亮,我跳著、笑著,那是只有歡樂沒有哀愁的年代。當我玩厭了時,就把螢火蟲再撒回草叢,看牠們閃著微光振翅飛去,小小的心坎裏,很滿足又有一點空虛。

  就如同我此刻的心境:有﹁成人之美﹂的滿足,也有失落的空虛。

  放走的螢火蟲難再找回,失落的幸福又向何處尋覓?

  離開鳳凰木下,我的步子是堅定的,沒有嘆息,沒有眼淚,我要像把螢火蟲放生時那樣有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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